“墨四,你可知,我的琴,与舜乐的琴区别何在?”
“琴没有一样的。这叫我如何回答。”
“区别在于,我的琴是伏羲式的,他的是神农式的。”
“那你说这些的意义何在?”
“墨四,你还是这幅老样子啊。”
善思殿里,二人相对而坐,趁着无人搅扰,进行一番交谈。事与愿违,华钦的这番平淡的开头,让墨琊心里十分不耐烦。
“华子,我们不是在把酒言欢!我要问你一些重要的事情!”
“但说无妨。”
墨琊身体前倾,阴气逼人的面庞凑近华钦,话语也阴森:“两年前,你肯向黄袍人屈膝臣服的缘由,究竟是什么?”
华钦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半晌,他启唇吐字:“救人。”
墨琊收回身体,正襟危坐,眉目舒展。“果然。所救之人,必是部内人。我相信你,老朋友。你定有自己的苦衷。”
“道济禅师被迫吃肉的故事,你一定没忘。”华钦依旧波澜不惊的模样。而墨琊皱起眉头。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这句话本是一个悲壮的典故:话说张献忠攻打渝城(成都)时,在城外的庙里驻扎还强迫寺里和尚吃肉。
当时有个叫破山的和尚说:“只要你答应不屠城,我就吃肉。”张献忠答应了,于是破山和尚一边吃,一边念着这句话。他是为了城里数千百姓的生命才破戒的。济公认为只是大神通圣人在特定情况下,为度众生才吃肉。
华钦起身离开,站在窗前负手看向殿外。墨琊焦躁地起身致歉:“抱歉,当初不应那样斥责你。”
“可你也救了人,那就是我,一个让你失望的家伙啊。”华钦保持站立姿势。
墨琊有些急躁:“只要你不害人,我就要救你,至于为什么,华子,你懂!”
华钦苦笑着摇摇头:“人也害了,罪也有了,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迟大人不抓我,是因为他没工夫和灵思部继续纠缠。你真当他没有理由吗?”
“害了人……”墨琊若有所思,“你是说,害了舜乐?是不是因为那融入你体内的黑气困扰你,你无奈下用分念之诀将其脱离身体,摆脱自己被傀儡化?”
华钦沉默良久。半晌,他缓缓开口:“你斥责我,是应该的。因为我,就是一个虚伪的人呐。”华钦一声长叹。窗外,枯草黄。此刻,才发觉时至深秋,寒冷即将来袭。
墨琊厉声反驳:“可你……你没错,世间之人每人心中衡量道义的标尺皆不同,依本心行事,何来对错之分?”
墨琊给自己搭了台阶,自己不该不下。于是顺承回应道:“既不损人,那且当无错看待。”
墨琊摇摇头。内心惋叹,唉,多少年了,你终究还是变得宠辱不惊。而我,脾气却愈发狂躁。“华子,我说你可真傻,你就那么相信,你臣服他,他就不会再找麻烦?”墨琊踱步来到华钦身后。
“我想,统领者若是上位前就无诚信,那想必很难成大事,因为没人愿意向他献出忠心。”
墨琊乍一听,觉得挺对。“有点道理。但你怎知他上位后就不会撕毁当初的承诺?”
“我当然不知道。”华钦转过身,直勾勾眼神对向墨琊,寒气逼人。“而且,即便我通晓读心术,我也不会去读懂别人所想。更何况,帝王心,海底针。那个深渊,无穷无尽。”
“别说了,华钦。”墨琊浑身疲软。
华钦转过身去。“墨四,我知道,你也在为守护这个地方默默做着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我清楚的是,你不是莽夫,更不是懦夫。我想,你会在节操与大义间找到平衡点。”
墨琊犹豫半晌,试探问道:“假若,我慷慨赴死,你会如何?”
“救你。毕竟,你是我的友人啊。”
华钦毫不犹豫。墨琊沉默不语。
神官碑林,虚白在众碑间穿梭。这里虽然是逝世的神官的碑地,但却未安葬任何人。这里,相当于灵堂,他坐落于灵思部的西郊处,与那条河分隔,并未在城墙内。
虚白仙君在一块石碑前站住,缓缓蹲下,以手抚摸那块碑。许久无人来访,碑上沾满了灰尘。碑上所刻人之字号,是玄谟。
“长徒,这么多年,你魂灵尚存。”虚白苍老的喉咙里,发出的是世事无常的沧桑之声。
一人从远处跑来,奔向他。虚白注意到人来,便直身站立,向来人看去。来人是墨珏。他右手紧握一支竹笛,神情严肃地望着他。虚白看这青年,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朱公,真的是你。你比画像之人英俊多了。”墨珏眉头微皱。
“你可是笛君?”虚白板起面孔。
“我可不是笛君。”墨珏眼瞳闪过红光。
虚白转向身前石碑,惊奇地发现石碑上所刻字号与铭文皆消失不见,成了一块未刻之碑。虚白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是怎么做到的?”虚白对黑襦青年提高警惕。
“我是鬼仙,朱公,你应该明白。”
“果然是你。”虚白警惕心加重。
“刚刚还感慨追忆,现在就敌视了?朱老君,没想到死后千年,你还是走不出自己的心。”墨珏勾唇轻蔑一笑。
灵思部内,柳常一直待在轩中不肯出去。父亲未归,而灵思部出了这么多事,自己还是老实待着,少掺和为妙。夜幕时,他正端坐桌旁翻阅文书,一阵敲门声响起。
“常,是我,墨五郎。”门外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柳常确认是他,便敞开门请他进入。墨珏浑身疲惫不堪,无精打采地走入轩内。柳常扶他坐在桌旁,关心问道:“墨五兄,你做什么了,怎么这副样子?”
墨珏失落地垂下头,以右手撑住头一侧:“我记得我是去了碑林……然后遇到了虚白老前辈,后面的,记不清了……至于为什么去,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这些说辞莫名其妙,令柳常大感不对劲。“那,你没告诉墨琊大人吗?”
“兄长在和华大人独谈。我若是再次去搅扰,怕是琊兄要直接请走我了。唔,好不容易跑出来,多待几天会更好。”
墨珏发觉头如同被锥扎,逐渐疼痛起来,他不禁双手抱头,双眼紧闭,咬牙忍耐。头越来越痛,随之一些奇怪的记忆画面浮现脑海。他慌忙起身,摇晃不定地向外走,没几步便扶墙蹲下。
“墨,墨五兄,你怎么了?”柳常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扶起他,询问情况。
“好痛……啊啊啊!”墨珏嘶吼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感觉头快要炸裂,脑海里出现了两个陌生之人的回忆。不久,头痛稍稍缓解,他眉头舒展,睁开眼看向四周。周围依旧如初。
“墨五兄,要不要叫人来给你医治?”虽说柳常看到墨珏情况好转,心里却依旧不敢大意。
墨珏摇头拒绝:“不用了……我头已经不痛了。”
“可你这样,有可能还会复发啊!”
“都说了不用了!”墨珏很不耐烦。
柳常只得见好就收。“那好……只是,我在想,墨五兄刚才的症状,很像我老爹的症状,可其他人却没有过,这说明……”
“这能说明什么?”墨珏追问。
“这或许能说明……你也是我爹?”柳常此刻忍不住咧嘴笑出声,以手掩面。
墨珏抿嘴忍住笑。坚持一会儿,方才开口:“常弟,你可别说笑了。”
“墨五兄别介意啦。”柳常舒缓笑颜,一本正经地说道:“家父一直不回来,我一人挺枯燥的。还不知道大人什么时候打发我离开呢。”
“也是。”墨珏直立身子,坐回桌旁。
休息片刻,刚好想要吹笛,便摸索全身,这才发觉事情不妙。墨珏脸色大变:“这……我的竹笛呢?怎么会丢了?”
柳常也不知所措:“想必,想必是丢了。”
墨珏焦躁不安,那支竹笛,可是他的命根子啊!他不能没有那玩意!
墨珏冷静一想,顿时有了头绪。“或许遗失在碑林了!”他夺门而出,奔向碑林。
“哎,墨五兄,天黑了,明日再寻——”柳常立于门口喊叫,无果。
神官碑林旁,有一处平滑青石建造的大型祭台,中央平台呈四方状,大小约有三十方,高约四五尺,四边向下延伸石制台阶。祭台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古铜制方鼎。
每当重大的祭祀之日,祭君就会带着部内其他郎官在此主持祭祀仪式。而其他的神君,大多也都会来访。而念君在仪式上也是个重要角色,掌管监察神君们所思所想。没错,念君确实有如此读心能力。
墨琊一手擎烛,踱步来到祭台。皓月当空,银光洒祭台,而自己形影相随。墨琊在祭台之下,弯下腰,在地上点烛泪,立烛身黏住。直立身体后,他望着蜡烛,寒意袭身。“老伙计,怕是以后要委托你一人管好这里了。”微弱的橙红烛火下,映照的是他那忧愁的面孔。
他踏上台阶。每一步,腿脚都增加一份沉重,可沉重的何止是腿,还有心。站在方鼎前,他迟疑了许久。长时间无人清扫,这里早已落满灰尘。弯腰上前,伸手抚摸鼎的表面,再看手时,已是灰尘。
他低头拍打掌心里的落灰。完毕,他摸向腰间,拿出一块玉佩。自从登上祭君之位,自己便拥有此物。这是块白玉,上面刻有篆体“祭”的字样。他想起前任祭君对他说的话,那关于大义与牺牲的话。
“我懂的。华子,你看好吧。”他紧盯玉佩,轻声自语。
他拂袖清扫一块地,正对方鼎跪下。他将手中的玉佩放于面前的石砖地,双手撑地,重重地磕头不起。
地皇陛下,恕微臣从此不能再为您效忠了。
暮娘,由儿,恕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亦不是一个好父亲。可我,还是这里的人啊。我对你们的冷落,是希望你们能忘记我啊。
虽阖双眼,但是抑制不住泪水涌出。
华子,你怕是要怨我了。莫怨啊,能守住这一片土地平安,累点算得了什么。而我,却连性命都交付出去了。
半晌,他抬头直坐。他听到周边有声响。唉,还是被人发现了吗?
“墨四,没想到,你比我还愚昧。”
不用看去,也知道是华钦。墨琊捡起玉佩,从衣内掏出箫,眯眼吹起一支悲怆的乐曲。华钦听到乐曲,心神紊乱,急忙发动念术稳定自己心神。但此刻他发现,自己腿脚动不了了。
“华子,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墨琊放下箫,缓缓起身。
华钦挣扎不得,只得作罢。他轻声一叹,问道:“你太固执了。不愿我搅扰你,就特意对我留了一手吗?”
“确实如此。你说过,如果我会赴死,你定会救我。对不住了,故友。”
华钦那充满担忧的眼神,转而变成了悲愤。他垂下眼皮,心中无奈与伤感交织。“老伙计,我尊重你的做法。去吧。”
“这才是君子之交该有的作为!”墨琊仰头高吟,表面从容坦然,内心早已泪流。
半晌,他拿出箫,凝视许久。“华子,此箫曲,只为你一人吹奏。祝福你,还有,辞别我。”话语间,墨琊嘴唇颤抖,终于克制不住泪花,滑落出来。
他调整姿态,端坐于地。平稳呼吸后,他吹起箫曲《忆故人》。凄凄惨惨戚戚,每音,伴着夜凉如水的秋风,侵袭全身,那是入骨的寒,铭心的悲。震撼感席卷华钦全身,他自从知道自己身世后,再也没这么震撼过。他垂头默念:“墨四,你才是真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