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多年前的夏秋之交,杜冶在山林行走,遇到当初那位狐人青年夕。或许暮娘没想到,自己的哥哥,并未死去,而是被一位前往他部的神官所救。但此时,夕已经居无定所,漂泊无依。失去了妹妹的他,甚至不知什么支撑着他去安居乐业。他可以再次找个清闲之所,再开药铺生计,也可做个游医,维持生计。可是,他觉得太孤单了。
杜冶的女儿曾被夕医治好,所以后来想到了他。寻到夕时,他正坐在梧桐树下,眺望天空,眼神里满是忧伤。他还是素袍儒巾,只是,衣上沾染扬尘,手上也有些泥渍。
杜冶脱去公服,凑到他身旁坐下,与他一同眺望天空。“阿夕,你说,你救死扶伤,积德行善,最终却换不回凡人对你的平等对待,唉,想想,世人之愚,莫过于此。”
夕一反常态,二话不说立即站起,挪动到一边,以手拍打身上的尘土,漫不经心地回道,“杜大人一番言辞,若是来教唆我,或是准备起用我为异官,那还是不劳烦您费口舌了。”
杜冶倒是感到意外,本以为先与他平和聊天,会一起感慨世间,却不想,就这样一针见血,戳穿自己的内心真实想法。
“怎么会呢,”杜冶温和地望着他,“你救治过我女儿,我也欣赏你这个小伙子,早就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关心你心疼你,只是出于做父亲的本能。”
夕摇摇头。“不必绕圈子,小生直接回复你。我救死扶伤,不是为了积阴德,而是为了生计。如果我当初遇到的是庖丁或是木匠,我便不会选择药郎这样的职业。你说我向善,本性如此。年幼失去父母的我,无人教我行善亦或作恶,全凭心性。”
杜冶焦急不安,起身靠近他。“可你……得到凡人们这样的回报,甘心吗?”
“惧怕未知的外族,是人与兽类的通病,他们无法分辨我们哪些行善哪些作恶,为了自保,只能让我们在周围销声匿迹。我既是半狐,更懂得这个道理。狐是怕人的,而我不怕人,只是因为从小与凡人厮混,早就见怪不怪。”
杜冶心急如焚,“我不信你一直都这么想。或许你只是被动乐观,不想去与他人计较。我不信,你不曾怨恨过!”
夕扭动脖子,略显敷衍,“有啊,不过都是少年时了。该做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了。”接着,直视杜冶的双眼,“唯有你这种自作聪明的人,才会整日拿同类的本性弱点作批判,笑之愚昧。”
杜冶得知嘴遁无用,便指着他的心口痛骂:“你……简直不可理喻!既然你油盐不进,那么,便莫怪本官无情!”
四周白色云雾生起,迅速缭绕至夕的身旁,将手足无措的他包裹。云雾散去,夕呆滞地站立,垂头无神。
杜冶狂笑着走至身后,拍拍肩膀,叫魂般在其身边念叨:“看到浓雾里那个迷惘的自己了吗?本官懂你,来,让你内心的愤懑,浮现出来吧,你这样优秀的人,不该向一群无知者妥协!”
杜冶绕到身前时,原本呆滞的夕猛然抬起头,右手变为玄狐爪,迅猛地朝杜冶抓挠而去。杜冶一惊,下意识抬臂挡住,一阵剧痛传来,连连后退。稳住脚步,低头看去,发现衣袖划破,手臂上留下三道伤痕。
“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惘君。”夕朝他冷笑一声,“害人之人我不会有,不过防人之心,不曾丢弃。没想到大人的头脑,不过如此。”随着狐爪变回人手,他腰间出现一条白色大带,长带垂至脚踝。胸前袍服,也逐渐出现一只墨色狐形图腾。
眼前之景杜冶也是第一次见,他挽着受伤的手臂,难以置信地问:“不会迷惘,能够伤我,你竟然……你不做人了?”
“从我被那位神官救治起,我便不再是人了!”夕的语气里充满悲愤,“我所思所想,岂是你这个自称春官大宗伯的上层所能读透的!”
原本被激怒的杜冶打消了武力相待的想法。缓缓垂下手臂,“既然曾对我至亲有恩情,此刻未尝不可放过你。”杜冶忍痛作揖:“保重,狐神。我敬佩你。”
夕露出了苦涩的笑,摇身一变,变成一只玄狐,疾步飞奔进山林深处。
杜冶没法让自己伤口迅速愈合,便坐在一块巨石上,解下腰间大带粗略地包扎抓痕,接着起身上路。
行至一处湿地,杜冶感到些许疲倦,便稍势休息。湿地不大,倒是能注意到,水流旁边,是一片芦苇丛,叶尖略微泛黄。芦苇随风飘摇,伴有几声鹤唳。
鹤唳……杜冶打了一个寒战,转身看去,看到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也是素袍,外穿一披风,这个披风很奇怪,背面中缝处拆开,行成两条,底边羽状分裂,上面也有整齐的羽翼纹饰,最底边的羽为黑色,其余皆白,整体如同一对后垂的鸟翼。
“狐神放过你,可我不会放过你!”青年喊罢,腾空飞起,身后的披风随风飘起,行成一对展开的巨大鹤翼。
“鹤神?”杜冶仰视空中的青年,胳膊上的余痛还未消失,“这便是文人笔下的信仰之物吗……”
“了结于此吧,春官大宗伯!”
青年开展双翼,双翼扑腾,天上零落几片白羽。双翼紧绷,双腿伸直,朝杜冶飞奔而去。这个空当,杜冶双手握住革带两侧,一动不动,身上顿时穿着深蓝色贴里与墨色罩甲,以革带束之,下摆略过膝。革带左侧别着一把剑,在青年俯冲来之时,剑出鞘,大力一挥,将他弹开。
青年翻滚落地。一剑挥出,剑鞘上的蟒纹破出,在杜冶之上行成翻腾的巨大四爪蟒,四爪蟒冲进直裰之前,化成金色丝绣蟒。
青年从地上起身,看到这一幕,眼神充斥着惊讶。“蟒服……杜子逸,原来……”
杜冶再次握紧剑柄,拭去额头上的浮尘。“文人墨客的信仰,不过如此,迂腐还是通病。文人所谓的信仰,我来粉碎。”
杜冶纵身一跃,跳至鹤神身前,鹤神一惊,腾空飞起,巨翼开展,无数白羽化作尖刃,斜雨般向他刺去。杜冶皆剑一挥,将其弹落满地。完毕,杜冶冷嘲道:“伤都伤不了我,你就这点本事吗?”
说罢,鹤神突觉事有不对,方才被弹开的利刃,皆从其身后飞来。意识到不妙,连忙躲开,却依旧被几刃擦伤身体。身上留下几道红色划痕,散落下几片白色羽毛。
“狐神对我有恩情,所以才会放过他。你既不如他,反倒只会妨碍我,甚是可笑。”杜冶挥剑跃起,无数道剑影掠过鹤神身前,待杜冶平稳落地,鹤神早已飞至一旁。
这下轮到鹤神耻笑了。“彼此彼此!大人,你可伤得了我?”
杜冶背过去,露出奸笑。“是吗?”
几阵剧痛袭来,鹤神慌忙低头看向自己,自己的双腿和腹部,撕裂出几道伤口,渗出血。他痛得钻心,一阵惨叫,坠落于地。
杜冶转过身来。“鹤神,你伤了腿,现在还能跃起来吗?”
鹤神蜷缩起身体,用幽怨的眼神望着他。烟雾一拢,他化为一只仙鹤,渡水飞去。
杜冶啧啧几声。“文赐之禽,落得这般狼狈,真叫人遗憾呐。”语毕,将手中的剑飞掷过去。剑刃割断仙鹤的右翼,仙鹤惨叫一声,跌落浅水潭中,变回方才的青年。青年握住受伤的右肩,痛不欲生。
剑飞回杜冶手中。剑入鞘,身上的蟒纹直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先前的绯色圆领袍。长靴踏入水潭,他慢慢接近表情痛苦狰狞的青年,走至身前停下。“若不是你招惹我,本官也懒得与你计较。你,和录纳部的那群腐儒,没什么两样。”
“这次留你一命。为何折翼,我想,日后你自会明白。”杜冶转身回岸,弯腰拾起散落于地的一枚白色鹤羽,至于面前反复端详。“小仙鹤,你让我铭记,我也曾是文士世家出身。”
杜冶长吁一口气,垂下手臂,径直离开。
“杜大人,等等!”
听到叫喊,杜冶停下步伐,却不回头。
青年克制着肩上的剧痛,从水潭中站起。“杜大人,你莫不是,莫不是唐相杜审言的后嗣?”
杜冶没有回复,继续踱步离开。
待杜冶离开,鹤神挪动双腿,奋力地上岸,盘坐于地,大喘粗气。
一只大雁从远方飞来,扑棱几下翅膀,平稳地落在青年身旁。零落金羽,笼罩大雁,大雁化作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头戴东坡巾,身着黄褐色的直裾袍,袍上有羽状排列的纹饰,腰间束有深棕色大带。
“还是来晚了。”大雁化作的青年如是说。
“不晚,苏少,”鹤神苦笑着,“正好,可以看看我这狼狈不堪的模样。”
“别闹笑了兄弟,走,跟我回去,好好养伤。”苏少转身欲离去,却发觉他并未起身,便转回身去调侃道:“怎的,小陆是想在这里,等命中贵人相救?”
疼痛感刺激全身,加上这些话语,顿时让鹤神暴躁无比。“我不能飞了!不然我需要等你来吗!”
“你折翼了?”苏少这才注意到,他捂住的右肩在流血,翼状披风也残破不堪。
“是啊!才发现吗?”鹤神似乎非常气愤。
苏少也急眼了,冲他斥责:“我的暴躁老哥啊,你看看你自己,有一个仙鹤该有的模样吗?眼看秋季要来了,我还要准备南往。为什么要来救你,不是因为陆老和苏老的旧交情吗?你看看你这副模样,自己不觉得丢人吗?”
鹤神没话回驳了。半晌,他才启唇轻言:“我不能承担文人们笔下的信仰,才是最可悲的。折翼,算是对我的惩戒。”
惩戒……可悲……苏少不禁想起那一幕。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金色的河滩,映衬着绯色的残阳,血色的江面,伴着晚风,烘托出悲凄和不安。不单是江面,连沙滩,也染成血色。与此同时,河滩上还有一人,倒伏在那里,身上满是伤痕。好在,他没有昏厥过去。他抬起头,幽怨地看着向他走来的黑袍神官。
来人一脚将其踢翻。“可悲的雁神,你作为信使的价值,已经不复存在了!”来人热讽一番,随手向他身上丢弃一条红绫,转身负手离开。
雁神颤抖着双手,抓起身上的红绫,死死盯着。不会错的,这是他曾绑在脚踝上的红绫。他眼里充盈着晶盈的泪水,不知是怨恨,还是悲哀。他扭过头去,看向离去的神官背影。
秋官大司寇……
雁神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他与鹤神一样,失去文人的信仰与恩赐后,什么都不是。说到底,自己不过是是送家书的信使。
从回忆中走出,苏少急切地说:“你这样不是办法,难道放你于此自生自灭吗?你的肉体,会被虫蛇豺狼吞食的!再者,我担心,担心秋官大司寇会出现,那样……”
鹤神摇摇头。“秋官,不是离世了吗?”
苏少补充道:“会有人成为新的大司寇,你当他死了,这一切就能结束了吗?”
鹤神苦笑道:“但愿他不会找上门。我想做个普通人,和狐神当初一样。可是,六罪官曾犯下的错,我忘不掉,放不下……”
沉默良久,苏少终于肯说话了。“我背你。”苏少背过身,凑近鹤神蹲下。“搭把手,别放弃。他们信仰的你,是虚妄的你;可我认识的你,是真实的同伴。”
鹤神伸出左臂,揽住苏少的腰。
“有些事情,我想你该告诉我了。”
“什,什么……”苏少内心一紧。
鹤神突然抬高嗓门:“你先前为什么串通宋叔仁,暗中挑拨柳公和徐公的关系!”
“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