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墨琊严肃之状,小吏不禁好奇:“墨君,他这……不会真是您亲弟弟吧?”
墨君没有回答疑问,而是把笛子交还,并用浑厚的男音命令道:“把笛子还给他,再把他叫来。这次不要像之前那样,先安排进小轩伺候一阵等我过去找,而是直接把他领到我这里来。记住了吗?”
“从令!”小吏拿好竹笛,转身出门。
不久,小吏就将手握竹笛的黑衣青年带入殿内。开始时青年犹如小猫般好奇地四处张望,而后与坐在上阶处的墨琊对上双眼。青年兴奋喊道:“琊兄,我来找你了。”
遇见自己的亲弟弟,墨琊自然也高兴。但考虑到场合,便语气平稳回复:“珏,不在的日子里,为兄也想你啊。”
青年四处跑动观看,毫不拘束地大喊大叫:“哇哇哇!琊兄这是你务公的地方啊?好气派!穿的礼服也阔气!哎,这书架真牢固啊!还有这窗户,好美的雕花啊……”
而小吏听到这位青年在殿堂中大喊大叫,慌忙跟过去拉拽他的衣袖,低声提醒:“殿堂之中需重礼数,不可大喊大叫。”
自己弟弟一来就是这幅没规没矩的样子,真让这个做哥哥的丢脸。不过部内皆知,墨君平时办事严肃较真,但对下属却很是宽容,这亲兄弟定是如此。果然,墨琊只是无奈咋舌,轻声自语:“唉,这个没见过世面的顽劣弟弟。”
墨琊起身拦住弟弟。“珏,你这样,为兄颜面何堪。殿中不可如此,但考虑到兄弟你我多年不见,不如我们去轩中一番交谈可好?那里不必拘束。”
“好,好。”墨珏点头应和。二人走出殿堂。
兄弟二人小轩中对坐。刚开始寒暄,门外就有人找墨琊急报。墨琊只好让弟弟在此等候片刻,自己起身走出门外。
门外人凑到耳旁,与墨琊细说一番。墨琊眉头渐皱。待此人说罢,墨琊阴沉回道:“待先生来访之前,我必须找华钦一趟了。这个旧账,该结了。”
华钦起身时,有人报墨君来访。华钦尚未传时,墨琊便踏入门槛。看着堂中的华钦,他语气带有挑衅:“华君,有些事情,咱们该好好聊聊了。”
来者不善。“好的,墨君。”华钦也不甘示弱,语气中带有挑衅意味。
周围人看着两位君对峙,不知所措。
刚才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
方才,柳源父子攀越山峰,靠近灵思部。
“爹,咱们这是去拜访谁啊?”
“我的一个门生,华钦。”柳源加快步伐,草草回复。
柳常紧跟其后,不久便上气不接下气。“爹等等我,好累啊……”
父子二人坐在巨石上休息。“爹,你跟我讲讲灵思部呗。我很感兴趣呢。”
“那好。灵思部乃九部之首,掌管人类的意念,信仰,忆故,哲思等。九部最高的两位神官,称君,其余称某郎。每部神君分一阴一阳,每君皆有单字为号。拿灵思部来讲,阳君称『念』,阴君称『祭』,分管不同。相应的,他们所着礼服也不同。神君并非一成不变,会进行部内选拔换任,这一点和人间还是很像的。”
“那神官们由什么角色充当呢?”
“由神仙所选的人类。这些事,现在不要多问,到时候你会知晓。”
接受这么多信息,柳常不禁抓挠后脑勺:“这些东西,听起来好复杂哦。”
柳源不紧不慢地补充道:“而且咱们要拜访的这位华钦,便是现任的念神君。”
“哇!”柳常一惊,“咱们要去见个君物啊?可惜如今我才知爹有如此出息的门生。爹也算是沾光了。”
“什么沾光啊。”柳源不以为然。“我怕是去收拾个烂摊子还差不多。”
柳常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么说啊,爹?”
“唉,常儿,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柳源抚额叹息。“记得,等会儿进部的时候,要有礼,守规矩,别乱说话。”
此刻,从灵思部内,隐约传出沉郁低扬的琴声,打破山林原先的寂静。时急时歇,曲调时高时低,声声扣人心弦。
“白日琴声!”柳常兴奋地叫起来。
柳源循声望去,不禁感慨:“果然,他的确是琴君啊。唉,这是福还是祸?”
二人休息片刻,继续前行,来到宫殿,一番交差后,守卫进入禀报。
此处名善思殿,与墨琊所在之处极为相似,不同的是,主色调为白,亮堂很多,没有阴暗感。阶上有一人,盘坐于琴案前,双手抚于琴弦之上,静心弹琴。弹琴的男人身着深衣,主色为白,衣有黑缘,腰间有白色大带与黑色宫绦,头戴黑头巾。与墨琊一致,他也有长须,不过肤色略白。
门外两个小吏窃窃私语。“华钦君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空余时间独自弹琴,不喜欢别人打扰。”
另一个小吏说:“华公尊师重友,如今他的恩师柳源来拜访,定会十分高兴。虽会打搅到君弹琴,但也是没辙。”
一个黑襦小吏进入殿中禀报柳源来访之事。听闻恩师来访,华钦内心欣喜,停止弹琴,徐徐站起:“请恩师入殿与我相谈。”
然而此时另一位小吏匆忙进门,说墨君来访。不等华钦回复,墨琊便踏入,随即说出“华公,有些事情,咱们该好好聊聊了。”这句带有挑衅意味的话。
明显来者不善。“好的,墨公。”华钦用轻蔑的语气回复他。
周围人看着两位君对峙,不知所措。
“二,二位殿中君,要平心静气谈,别伤了和气。”一旁的小吏试图劝告二人。
墨琊看向那位小吏:“你们还觉得我不够心平气和?”
小吏低下头,不敢继续说话。
华钦对殿中几位说:“几位下去吧。我也正好,想和咱们的墨君好好谈谈。你们先把柳先生安顿好,告诉他,等我完事后过去找他。”
“是。”小吏们都听从命令,离开殿堂。
墨琊负手凑上前,冷嘲热讽道:“华钦,哦不,应该叫你舜乐,你说你,找柳源做什么,他又不是你老师。”
华钦冷笑一声:“墨君可真是在说笑,我是华钦,何时是他人?柳源怎会不是我恩师,难道还能骗得了所有人?部内人皆知,部里会弹琴的只有我华钦一人,如同部里只有墨君会深夜吹箫一般。”
墨琊诡异一笑,把嘴凑近华钦耳边,轻声道:“你若想继续演戏,那我便陪你演。只不过,这个剧本,我会改写的。”
“呵,威胁我?墨四,你现在就可以起草文书上报。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现在可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出了事,你也罪责难逃。”
威胁不成反威胁,但墨琊并未认输。“哼哼,是这样吗?等真正的华钦归来,你准备做好被律神君审判的准备吧。”
“可惜啊,他回不来了。因为,这是他欠我的,他还给我是应该的!”
二人继续争执,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部内除了两位神君的殿堂,四角有类似四合院的建筑,供神官们起居。宫殿周围有众多园林。此外,还零散一些轩阁。某一轩阁,柳源坐在桌旁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水。眼看天都要黑了,华钦却始终没有来访。柳源忍不住了,问小吏华钦究竟有何事导致始终不出现。
小吏回答:“华君与墨君在殿中私谈,他人不得进入。刚刚才听说结束。”
“那门外人可听到他们在谈什么?”柳源端起一杯茶送到嘴边。
“这倒没有。不过听他们说,一开始屋里没啥动静,后来里面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包括二位君的怪叫声,推搡声,辱骂声,还有一些硬器碰撞声。”
听到这番话,柳源差点被茶水呛到。此刻他心想,这二人是准备拆殿吗?
小吏见状忙问:“没,没事吧先生?”
柳源干咳几声,稍稍稳定下来,随后说道:“没事。后来呢,他们怎样了?”
“后来,门外的人担心二位君闹出事,便想冲进去阻止,结果门被栓上了,怎么也打不开。正在大家急得团团转时,屋里没了声响,随后看到墨君脸色通红,怒气冲冲地开门走出来。大家瞥向殿内,看到华君坐在琴案前,也是气的够呛。”
“既然这样,”柳源放下茶杯,“那让华君先休息,明日再找我吧。”
“这样也好。”小吏离开小轩。
从华钦的善思殿出来后,墨琊怒气冲天,神情严肃,急切前行,路过安顿弟弟墨珏的小轩时竟忘记打个招呼。
“哎哎四哥,进来进来!我有事找你。”看到兄长急匆匆路过窗前,墨珏连忙招手喝住,让他进来。
墨琊此时心烦意乱,虽说不想见别人,但看在亲兄弟的面子上还是进入轩中。“说吧,珏,有什么事麻烦为兄?”
“嘿嘿,”墨珏面露羞涩,“兄长教我吹箫好不好?我想学。”
“合着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墨琊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强忍着,从襦衣里掏出一本薄薄的黄纸本递给他,“这是我以前手抄的箫谱,平时带在身上,如今我不需要看了,拿去练。”
“不不,”墨珏推开箫谱,话语竟逐渐带有孩子般的娇气,“我要兄长手把手教我吹嘛。箫谱我不用的。”
墨琊不禁眉头紧皱。在收起箫谱后,他抱起双臂,心想,你这小子破事真多。“你倒是先说说为什么非要学吹箫,吹笛还不够?”
“因为据说吹箫很舒适……”发觉这么说有些不对劲,慌乱改口,“哎不是,就是,那种感觉很愉悦……”
“愉悦?”墨琊满脸疑惑。
墨珏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解释,只好生硬搪塞:“就是,就是……身心愉悦嘛。”
面对弟弟这副模样,墨琊很是无奈:“那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吹箫师傅?我的五弟啊,为兄很忙的,没工夫教你!”
“哎呀兄长,部里的人不都说您每晚都吹箫嘛。借此你就教教我动作呗。”
墨琊心想,看你这副不成熟的样!这要是换作别人,估计直接一耳光过去了。“为兄今晚不吹箫。你别再纠缠我了,我还有公务要去处理。”
“哦,好吧。”墨珏感到无比失望,声音也变轻了,“不过兄长为什么喜欢深夜独自吹箫呢?难不成因为……嫂子?”
本来墨琊就准备走了,却被人提及到自己的妻子,原本汹涌的气势瞬间衰竭。
“可是兄长五年了都不肯回家探望妻儿,真的会想念她?”
哪料这句无心之言刺中墨琊那根软肋,突然他暴躁起来,怒气高涨,揪住墨珏的衣衫,吼道:“闭嘴!别再说我和妻子如何这种话了!不然,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
墨珏吓得脸色苍白,慌忙求饶:“兄,兄长息怒!珏出言无忌,望兄长多包容!”
墨琊放开墨珏,瞪他一眼,怒气不减,随即转身离去,不再说话。墨琊走后,墨珏站在原地大喘粗气,惊魂未定。
墨琊返回殿中坐下,殿内烛火通明。站在身旁,身着黑底红衣缘的直裾袍的录簿郎问道:“祭君,今晚您真的……不吹箫了?不过这样也好。”
“唉。”墨琊恢复平和的语气,“怎么能不去呢。魂存百日而销尽,吾唯箫声送归去。没有我的箫声,他们依旧会消逝,可作为经手亡魂的人,送他们最后一程,也算是我为他们祈福,即便知道死者不能重活。再者,这也是历任祭君不成文规定,该遵守的,还是要遵守的。”
“可最近君夜间归来时,经常不眠,卧房彻夜灯火不熄。祭君已经好久不休息了,日夜操劳,您的下属们,包括常伴身的我,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君,好好休息一晚吧。”
“我有心事,休息不下。”墨琊一声长叹,缓慢抬起双手,清点面前写满文章,摆放地凌乱不堪的黄纸。
“是因为……华君吗?”录簿郎斗胆试探地问道。
“当然不是啊。”墨琊的话语,很轻盈。此时的录簿郎觉得,墨君回复的语气甚是亲切,平易近人。
“唉。积劳许久,只待成疾。”他摇摇头,轻声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