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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怪物猎人(1)

宾馆里的软体暗杀者

身着笨重的机械铠,只能选择乘坐宽大的货运电梯,上至这座超豪华宾馆的二十层,不理睬周围各色穿着的人们有些惊讶的表情,径直走向任务通告中所指明的案件发生地点——2008号房。途径楼层服务台的时候,值班经理被沉重脚步声吸引出来,他似乎很不满意我把机器开进来,这可能压坏了他们的高级地毯,便瞪大双眼盯着我的双脚。我抢在他开口之前,拿拳头捶了下胸口的标志,那是幅中世纪骑士砍下恶龙脑袋的想象画,证明我和我的机械铠,都是属于国际灾难预防治安部有机生物防控署管辖,任务过程中造成的一切损失,全部由国际灾防联合会负责赔偿。穿着机械铠要出示证件是不可能的,巨大的金属撞击声,迫使那经理咽回了即将出唇的话语,也压下了他试图阻拦我继续前进的手势。

那经理怏怏地看着我走过,瞟到他胸牌上的名字后,我便很能理解他糟糕的心情了。这已经是在他值班的时候发生的第二起人工生物致人死亡的事件了,总共也就这么两起,当然都发生在这座宾馆里,甚至都在这一层的房间里。上起案子是一周前,在2085号贵宾房(碰巧或有意安排的与今年的公元纪年一致)。那次死了一个富商的姘妇,毕竟能住进这里的都得是有点实力的家伙。据随任务通告一同发来的案情介绍看,应该是一次仇杀或随机的生物杀人案,可按照那份当地刑警做的案件报告来看,这次的案件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那么,是哪里出现问题了呢?

我几乎不用看房间号,门口那两位高大的刑警,已经为我标明了目的地。穿机械铠来这儿,也许真的是个错误,我不得不尽量侧身弯腰,才勉强过了正门一关。话说本来是用不着穿这铁壳子的,甚至这案件,根本没必要让我这样级别的人来。怎奈这宾馆的老板,是国际知名的商业巨头,而这个宾馆又要在不久之后,安排许多重要人物下榻,为了不影响自己的生意,那老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总部把任务通告直接发给了我。由于犯案生物的详细基因性状测定结果没有出来,加上又考虑到别的一些疑点,谨慎起见,我不得不提高了任务危险程度的评估等级。

走过客厅,又费了点劲才进到卧室,床上基本看不出有人的样子了,只剩下一大丛开得极其茂盛好看的艳蓝色花朵。我摘下一片花瓣,放进铠甲上附装的DNA序列快速检测器中,结果得两分钟后才能出来。我这时才注意到,卧室里除了我和三名高级刑事侦查员之外,还有一个穿宾馆保安服的人。他胸牌上的姓氏,让我直接想到了宾馆的老板。

多余的事我从来是不管的,我只关心我应该或者是必须关心的事情。我向刑警们问道:“上次案件的善后工作,你们是怎么做的?”

那个保安抢先答道:“我们请了SCB公司,进行了一次超级清洁工作。”超级清洁是针对受到生物、化学、放射等高危险物质污染的场所,进行清理打扫,以人工方式,快速消除污染残留的技术服务型业务。

他回答得倒是挺简单,这就不得不令我继续询问下去:“那是在案发后多久做的?还有,”我止住那保安已经张开的嘴巴,“是否仅对案发房间进行了超级清洁?下水道、通风道、窗外墙体等可与外界连通的地方,都进行过多光谱扫描,以及显微痕迹检查了吗?另外,那里是否像这里一样,根本没有进行过全方位隔离?”

刑警们都看着保安,显然这些他们都没让警察插手。保安惊愕地看着我:“什么?不就是一些变种植物嘛,繁殖能力又不是很强,干吗要把房间进行全方位隔离?”

DNA序列检测对比结果已经出来了,我把结果调映到头盔护面镜上,用若无其事的口气应道:“是啊,繁殖力不强,又没有传播能力的人工寄生植物,怎么会从2085跑到了2008呢?难道说,它们会造时光机器?”三名刑警都笑了起来,我旋即问他们,“或者,这是有意识地定点杀人?这次的死者和上次的死者,有什么关系吗?或者有人对这宾馆,及宾馆中的某些人和房间不满?”

“据调查,两死者间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证据表明,可能有人在房间内放置危险物品。要说是恐怖袭击,也许在一个月后会更有效果。至于对宾馆本身,或宾馆拥有者不满嘛……”说话的刑警看了一眼保安,“我们还没有调查。”

保安挑衅性地叹了口气,说:“好吧,如果有必要,我们会把这房间,甚至整个宾馆全方位隔离,不过你们得拿出需要那么做的证据来。关于上次案件善后处理工作的情况,案发大概两天后我们才发现,然后,为了让刑警们有充分的时间调查现场,我们不得不在二十四小时后才开始进行对案发房间的超级清洁。当然,清洁之前,你说的那些地方,都是仔细检查过了的,没发现有不对的地方。”他想了想又说,“啊,对了,这次案件,我们是马上就发现了,你问刑警,他们来的时候,那人的体温还是正常的,长花的地方,也只有嘴巴、鼻子等地方而已。”

好了,我长吁一口气,接下来,就只能看我的了。

没错,基因比对结果显示,和上次案件中发现的人工生物完全一样。这是一种从DNA结构上看,合成得并不精致的观赏性寄生花卉,几个主要的功能性基因模块,看上去被杂乱无章地凑在了一起。这种植物的详细基因性状测定结果还没得到,不过光从这些特征明显的标准基因模块上,也可以大致推论出它的一些生物特性。

首先,它会开出鲜艳的蓝色总状花序花朵,且芬芳扑鼻,这是显而易见的。其次,它的生长模块是增强V型的,意思是说,它的幼株在营养丰富的环境中,将会疯狂地生长,并不断分裂出新的植株,直到耗尽环境养料为止。而能支撑其生长的养料,不会是肥沃的土壤或是营养液,对它来说,那些东西会很快地使它“饿”死。它根部能分泌出消化液,却只对新鲜或腐败的动物肉体有效,尤其是脊椎动物的肉,只有经过消化液作用的东西,才能被它吸收。还有,那消化液有很强的麻醉作用,被它的幼株寄生的动物,将会没有任何痛苦地被它“吃”光。可它的幼株至少得长到两厘米以后,才具有独立寄生能力,还得被直接植入到脊椎动物的破损黏膜上,才能成活。除此之外,它没有任何的独立繁殖和传播能力。所以,除非有人故意为之,否则,它不可能从一个人的身上跑到另一人的身上,并且在睡觉的时候,把两个人消化掉。

到目前为止,这还算不上是个违法或恶意的人工生物,表面上,顶多只是失控而已。难怪上次案发,并没有请专业的“怪物猎人”参与调查,而只是简单地对这种植物进行了风险评估,就移交给了刑事警察——追究人的责任,是他们的事情。我曾在大街上看见一个小孩,牵扯着一只迷你宠物猪大小的动物在散步,那动物有着河马般的外形,满身长着黄色寄生花朵。我试着告诉她,这样虽然好看,却是很残忍的,可她却告诉我说,那只动物得了淋巴癌,不种些花,它会很疼的。虽然以我的职业习惯,很想说一下解决掉它才是最好的方式,但这话对孩子来说恐怕会太难理解。我只对人工生物残忍,对自然生物我是不会的,那孩子外表上的一些生物学特征明白地表明,她至少在基因上很可能是个自然生物。或许除了生长模块、植物外观属性模块,和全部染色体结构搭配以外,这种蓝花和那只不知该叫小河马还是小猪身上的黄色花朵,很可能是一样的。

那些模块都是合法的,并且没有经过微修的痕迹,按道理不会有什么问题。剩下的就是这些模块间的结构搭配了,而这也是我接到任务通告后,感到问题最大的地方。

任务通告中,有上次案件现场植物的基因序列资料,我第一眼就觉得,这些看上去像是随意排列的基因功能模块,其结构似曾相识。它令我想到了一位从未谋面,也从没直接打过交道的老朋友——号称恶意人工生物制造界爱迪生式的发明家——国际恐怖组织首领通缉令中,排名第三位的爱莲娜博士。她造出的人工生物,个个都是隐蔽杀手,虽然初步基因分析会得到这生物完全是合法生产的错觉。不过,她几乎从不亲自直接用自己创造的生物杀人,她的造物基本都是用于出售的,并且保证只要按要求投放,就一定能让目标死亡。其实相当多的情况下,都有几倍甚至十几倍的附带杀伤效果,本案中的受害者很可能就属于“附带”的。也有十几名“怪物猎人”——我的同行们,因为影响了她所造“武器”百分之百有效性的名誉,而受到了被她亲自投放自己所造生物杀死的荣耀,只是,这个数字与所有因她的造物而丧生的人数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曾经,我也是她“特殊关照”名单上的一员,可惜的是,我不仅警觉地识别出了她放出来解决我的人工生物,还差点抓到她。我没有尽力那么做,因为毕竟我不是刑警。总部派我来是对的,低级别的猎人,是应付不来这种“怪物”的。

收回跑得太远的思路,我努力地回想并调出在来此之前就隐约觉察到不正常的一段基因序列。结构搭配上的杂乱无章似乎都是为了掩盖这一段的缺陷(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爱莲娜的技术并没有太大的进步)。这段确实是个缺陷,本来这些花的消化液,大概是连软体动物的肉都可以消化得了的,但由于这段缺陷的存在,使其在软体动物中的生长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这是为什么呢?是的,经验告诉我,这些花,很可能有一个动物共生体!

用带有缺陷的基因,来伪装自己创造的恶意人工生物,也是爱莲娜博士的拿手绝活。这样做,还能够很好地误导基因性状的详细检测报告。毕竟很少有人会想到,用一个满是缺陷的人工生物作为自动武器去杀人。她大约意识到我们对于她的这种迷魂阵已有充分的警觉,所以,这次她开始试图尽力掩饰以往唯恐别人察觉不到的基因缺陷了。不过,这可算不上什么多高明的技术进步。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那个或那些怀疑存在的花儿们的动物共生体,现在会躲在哪儿呢?它或它们,又会是什么样的怪物呢?

我发现,在我思考的这段时间里,共有四乘以二,不对,正确地说,应该是二乘以四比较合理。这意味着,我的思维是先注意到每人有两只眼睛呢,还是先注意到这里有四个人。作为怪物猎人,我应该把注意力较多地集中在生物个体的特征上,而不是简单地重视其个体数量。算了,总之周围有八只眼睛在这段时间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这只是我能轻易发现的眼睛数量,也许还有更多的眼睛在某个角落里打量着我,要是知道那些眼睛的总数该怎么计算出来就好了。

“嘿,别看着我了。你们对这房间进行扫描或检查了吗?可以确定这屋里现在或之前,从来没有藏匿过其他可疑物体吗?”三名刑警中的两位出去了,另一位眼睛望向了窗外的夕阳和夕阳下的繁华都市。只有那个保安,仍旧挑衅似的看着我。噢,我想起来了,他在等着我给他拿出证据来呢。

从那人的被寄生或者从他死亡开始算起吧,至少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从我接到任务通告到现在,都已经十个小时了(我绕过半个地球赶到这里的时间)。当地警察赶到的时候,这人的体温还是正常的,这个正常是指便携式生命体征检测仪测出的结果,也就是三十七摄氏度,正负总范围不超过一摄氏度的样子。可是口鼻里已经长出了花,多半说明此人的气管,或整个呼吸通道甚至肺部已经完全被破坏掉了。她因窒息或者被花株分泌的消化液中的麻醉性毒物杀死,可能有半小时到两小时的时间。不过体温正常,说明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看来,那共生体所携带的幼株数量还是相当多的,它很可能是利用幼株分泌的消化液,使被害人进入深度昏睡状态,然后将自身携带的幼株,植入被害者呼吸道黏膜内。被害人应该没有表皮外伤,否则,上次案件报告里就应该提到的。也就是说,那共生体要么是特别聪明,要么就是对人的呼吸道,或呼出的气体特别敏感,可只知道这些是不够的。

它极可能不喜欢光亮的地方,是夜行性。胆子小,敏感,不然有可能被人发现。它是无脊椎动物,起码负载寄生花幼株的地方,应该是以软体动物的肌肉组织为主的,要不,花会连它一起“吃”掉。它能把花株准确植入人的呼吸道黏膜,说明它至少有一个肢体,能灵巧地伸入狭窄的孔道内。它必须有一定大的体型,才能长时间携带相当数量的花株。

案发后,现场应该就一直有人值守,床到任何可以逃跑的通道,都有一定的距离。这里是陆地环境,如果那东西全身都是软体组织的话,那它的动作还是挺迅速的。难道它有外骨骼,或是类似可以支撑身体的生物结构?可是,若是共生,那怪物杀人除了使寄生植株离开自身之外,它难道就不需要补充点什么吗?

走近床边,我拨开花丛,开始查验那下面已被吸收得只剩骨头的尸骸。由于冷冻可能破坏基因分子结构,所以凡是怀疑被人工生物杀死的尸体,在最终勘验完毕之前,都不得进行任何处理。旁边的保安在看到下面的尸体后,脸部开始不自觉地抽搐,恰巧外面的警员要对房间进行显微辐射扫描,他赶紧借口怕被辐射,出去了。另一名警员可能觉得再待下去没什么意思,就也跟着出去了。其实那射线对人体造成不了什么大的伤害,更何况,我还有机械铠的防护。

我很奇怪,为什么这丛花没有长得更加茂盛,它们本该如此。除非有什么东西,把尸体中富含营养的内脏等部分提前抽走了。我在肋骨内侧发现了一些像是被细小的锉刀轻挫过的痕迹,以及……在鼻腔最狭窄部分的骨头尖上,有一些不属于人体和寄生花的半透明鼻涕状物质!

我连忙取下样本,一部分封存,一部分放入DNA序列快速检测器中。这时,外面报告说,初步的透视扫描,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物体和明显痕迹。

假若那东西真的是软体动物的话,初步的透视扫描检查,的确不会发现什么的。不过从那挫过的痕迹来看,它至少应该长着一排锯齿状的牙齿,很可能是两排,甚至多排。尽快把食物磨碎,有助于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尸体和案发现场。它的设计者应当会考虑到这一层,爱莲娜博士在这方面则会做得更加出色。那东西很可能是个主体类似于棒球棍样的家伙,像乌贼却可能没有那么多足。这便于其从鼻孔或嘴巴里钻入人体,从内部栽种寄生花朵并吃掉内脏,以便为自己补充营养。从尸体鼻骨上取到的样本,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它的身体组织,这说明它离开尸体的时候相当仓促,以至于把自己刮伤了。为什么那么急着逃跑呢?感到有人来了吗?不,不可能,那根本是来不及的,作为一个软体动物,它的动作再快也不可能。就算它有骨骼的支撑,那它的体型一定是很庞大的,那样要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房间,就更不可能了,要是它藏在这房间里,透视扫描肯定能发现,它的骨骼所造成的阴影的。

DNA测序器还在工作,这家伙的遗传信息一定相当复杂。假如,它的行动能力可以达到或接近软体动物在陆地上移动速度的理论上限,那么它还是有可能在人们发现尸体以后,趁看守现场的警察上洗手间之类的间隙,从尸体里逃出并躲藏起来的。是的,也许光亮并不能令它那么恐惧,也许正是光亮使其过度紧张,才刮伤了自己。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它还在这房间里的可能性就非常之高了。我不敢保证这是个好消息,若我想尽快完成任务的话,这样确实可以省下我不少麻烦。

DNA测序器的结果出来了,成百上千被微修过的基因功能模块,相互交错重叠成一幅人工生命绚烂的魔画,复杂程度足以让任何人的脑袋胀大十倍。现在我敢说,这要不是爱莲娜给予了很多心血的作品的话,那我此刻肯定是在大堡礁上度假。

现在按规定我有两个选择。或者把提取到的样本呈递总部,作详细性状检测,让这座宾馆先停业隔离,等待至少半个月吧。事实上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这宾馆老板顶多只让隔离这一层,然后冒险让别的楼层继续营业,直到再有人被杀为止。但不论怎么说,下个月的那些重要人物是绝对住不进来了。再或者,我冒险让刑警彻底搜查这整个房间,也许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找到隐藏的怪物。怪物剧烈反抗的话,牺牲多少人就不一定了。然后,再对整个楼层或宾馆,进行一次有针对性的大规模检查就可以了。

但总部把我从地球另一边叫到这儿来,显然是有另一种考虑的。别的猎人的DNA测序器,一般只能检测出样本是否属于同一生物或者生物的大致种属,就是简单的异同对比。而我所带的,还可以进行基因序列的三维还原显示、局部放大缩小等功能。使这些功能有用的,除了我丰富扎实的生物化学功底之外,还有我兄弟提示我可能有用的一种快速基因性状测定方法。这方法所用的,是一种古老的思维模式,而我兄弟恰恰是一个历史哲学知识渊博的神经精神方面的专家。他告诉过我,这种古老思维模式,对于繁杂的经验元素的整合提炼具有超乎寻常的效果。经过努力,我成功地将这种模式套入了基因详细性状的快速识别上。可是这个模式明显不能得到专业基因性状鉴定人员的认可,在我向他们解释我的识别方法的时候,他们不仅诧异地表示听不懂,而且肯定地表示,这方法根本不靠谱。不靠谱这点我当然心知肚明,它时常会出现一些错误,但我往往能够感觉到哪里出错了,因此,我在同行中素有“性状先知”的称号。而那些长于制造恶意生物的罪犯们,则在私底下叫我“地狱猎犬”。总而言之,我在历次任务行动中的可靠行为率,和安全表现系数不是最高的,但我完成任务的效率却总是第一。很大程度上,这也是我能活到今天的原因。

然而,对于我的长官们来说,能迅速完成任务就是优秀、可靠的。为了尽快完成这次任务,就只有发挥我那不是太靠谱的特长了。我动动手指,调整机械铠,打开常备的毒气防护装置上的供氧阀门,多提供一些额外的氧气补充,做几个深呼吸清醒清醒头脑,接下来就是超高强度的脑力劳动了。

首先将这些染色体进行区分——这是常规基因性状测定中也会做的,就是根据一些显著特征,先对每对染色体的功能进行大致的判断。接下来就是查看每条染色体上具体的碱基对排列情况了,这个过程中需要全神贯注地集中注意力,由于碱基对的数量实在是过于庞大,所以我只能大概地把标志为不同颜色的嘌呤和嘧啶的图谱迅速地过一遍。同时,脑海中显现出以往看过的图谱经验。那种古老的思维模式就是,整理提炼出的一些极其复杂的系统和规律性的东西,并把那些东西尽量嵌入到眼前的图谱中去,以试图读懂这部只有4个不同化学分子写出的生命天书。相比之下,那些有现成的功能模块可用的人工生物制造者,其创作过程所需要的,不过是机智灵活一点的思想罢了。

我没有把这套基因图谱的速读技巧编程输入计算机,因为那样一来,我就无法实时判断系统的、规律的经验总结与正在判读的图谱的嵌合状况,也就无法及时感觉出可能出错的地方。甚至有些碱基对序列是极其重要的,以至于不能作为普通序列判读,在判读的时候,我会凭感觉把这些地方都标示出来,然后再重新研读。是的,一切几乎全凭直观感觉,保证可靠性的唯一办法,就是集中全部注意力。但时间一长,有些疲劳过度的脑神经,常常会臆造出奇异的幻觉,眼前杂乱无章的基因图谱,忽而成了各种不同类型的音乐,忽而又成了形状古怪的几何图形、有趣的数字排列、很有抽象意味的图画等等。我那神经精神专家的兄弟告诉我,那叫“通觉”,有人天生就有,而在我,则可能是脑神经错乱的前兆。不管怎么说,每当我出现那种幻觉状态的时候,判读速度都会大幅度提高,仿佛时间变慢了……

无论时间再怎么变慢,要判读出一个生命系统的全部信息,还是需要很长时间的。通常,我只判读可能最有用的几对染色体,也就一两个小时吧。曾几何时,人工生物几乎泛滥成灾的时候,我们怪物猎人不得不组队,抑或伙同特种部队等军警方面成员一道,在密林草莽中,搜捕、猎杀来历不明的怪物。为了尽快得知怪物的生活习性,在得到怪物的身体组织样本后,最好是就地判读。有时,怪物可能就在附近,队员们便为我担任警戒,美其名曰:“为先知护法。”

今天这组图谱的判读,令我感到非常疲惫,整个过程中,脑袋里一直嗡嗡作响。如果说自然生物的基因是天籁,精心制造的人工生物的基因,是锅碗瓢盆敲出的奏鸣曲的话,那这东西的基因简直就是一堆废铜烂铁的叮叮当当,除了嘈杂还是嘈杂。要是我没搞错的话,这里面的很多基因根本就完全没用,不可能被表达。可是其中的确又带有爱莲娜的风格。我怀疑,这是不是哪个光临爱莲娜怪物商店的顾客,由于本身外行而又挑剔的行为惹恼了店老板,被随手扔给了一个看上去挺精巧复杂,实际上不值什么的失败的实验品。但不论怎么样,我还是找到了一些值得特别注意的重要基因片断,对这些片段的个别研究,是可以用非常科学的方法的。其实,正确地判读一些基因片断,是每个怪物猎人必须掌握的生物化学知识。

但这种个别判读的不足之处显而易见:比如,我可以知道它脑袋里负责神经信号传递的化学分子的结构式,却无法知道它到底长了几个眼睛几条腿;我可以知道它血液中携带氧气的物质是铁还是铜,却不能知道它的心脏在哪,甚至有没有心脏;我还能知道它肌肉中负责收缩发力的蛋白质纤维的化学特性,却很难知道它的力气有多大……这种蛋白纤维是……可以随温度改变其张力的!也就是说,这个软体动物在体温很高的情况下,其肌肉纤维的硬度,就可以起到支撑身体的作用,可这屋里的室温明显不够嘛。难道说——它是个温血的软体动物?不,这里有不久前才开发出的,超强体温调节基因模块,被称为“比自然更伟大的基因创造”,可以打造除冷血动物和热血动物之外的“变温动物”的新型基因模块,并且这条基因应该是可以表达的。嗯,同样可以表达的,还有这条变色基因。

如果它的体温是自主可变的话,那警察赶到时,尸体的温度很可能是被它加热过的,也即不能用尸温来推算死亡时间了。这样一来,那怪物就不在这房间里了?那它刮伤自己是由于什么原因呢?

不管怎么说,只要它的体温与环境温度不一致,就有一种办法可以知道它现在还在不在这房间里。我把护面镜调到红外波段显示状态,开始环视房间的各个角落。床下、柜角、天花板、阴暗的墙角、阴影较重的地面,空调出气口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等一下,那东西的温度比周围——低!

不是比房间内的温度低,而是比空调出气口喷出的大约三十摄氏度的气体的温度低。现在是冬天,室外温度只有十度左右,屋内温度则始终保持在二十度稍多一些的样子。这不是高档房间,暖气是由中央空调统一提供的,客人只能通过调整空调出风口处隔挡栅栏的开合来控制室温。暖气的出风口就在我侧面正对着床的墙壁上方,遮挡了半个出风口的不明物体温度在二十五度上下,如果它真的是那个怪物的话,我与它的直线距离只有不足四米!

我把面罩正面对准窗口,就像是在欣赏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景。我不想早早地打草惊蛇,万一那真是它,万一它很敏感,红外显示时不透明的机械铠面罩,可以避免使它注意到我正斜着眼试图看清它的身影。我不能惊扰它,否则它可能顺着空调的通风道跑到这一层,甚至是整个宾馆的任何地方去。可我必须确定那就是它,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客人找不到空调栅栏的开合控制器,为了降低室温而随便塞进去的什么东西。也许不是客人,而是警察塞进去的。无论如何我现在必须盯住它,它最好是动一动,那里不会有老鼠或别的什么动物,只要它一动我就可以断定了。但它又最好别动,因为它一旦要沿通风道逃跑的话,我无论如何都是抓不到它的。

所以,我最好是先把武器准备好,毕竟我现在有了重大嫌疑对象,而且很可能正与它处在对峙状态。我的机械铠上武器装备齐全:背上那个扁平的铁箱子里,可装八枚两联发微型高爆导弹,当然现在是空的,这次任务是在城市中心地带的高级宾馆里,发射出来的话,恐怕这栋宾馆的一半就不见了;双肩隐藏着两挺,射速为每分钟六百发的旋转式细管机枪,别看它的子弹很小,在生物体上打出的洞,可以有碗口大,扫射的话,可以在十秒内让一条五米长水桶粗的环节动物,彻底丧失活动性,而这种动物就是把它切成几截,它往往也能从容逃逸;手腕上的强电击装置,能在三米内放倒一头猛冲过来的公牛;腰部可挂各种投掷、枪械武器。除此之外,还可以根据需要,附加其他检验、侦察、照明、火焰和冷冻气体喷射等工具。

目前我的嫌疑对象,可能是个能硬能软、能改变身体形状和颜色的粘糊糊的家伙。我几乎不可能精确地判断其要害,并进行攻击。虽然启用了重防护铠,可武器只带了寥寥可数的几样,我动动手指,把选定的两种武器解除保险,进入待发状态。

机械铠上搭载的检测、侦察通讯类工具,都可以用眼球注视的方法进行操作,但武器系统却必须用敲打手指上的感应器的方法才能启用。这是为了避免受伤昏迷或过度紧张,造成眼球乱动引起误伤而设置的。不同的武器要用不同的几个手指按一定顺序碰触,才能解除保险。威力越大的武器,需要的碰触动作也就越复杂,意外或偶然的启动,基本是不可能的。

武器已经就位,可那东西到底是不是我的目标呢?栅栏的空隙不大,但软体动物可以把身体变成一张薄纸,那里一片漆黑,加上它还有变色技能,不用光源照射,实在很难判断那究竟是什么。假设那就是怪物的话,又是什么原因使之一动不动地躲在那里呢?

我很清楚,它和绝大多数怪物一样,在制造的时候就没有被设置性染色体,更不可能会繁殖。早期人工生物的繁殖模块没有被严格禁止的时候,曾经出过一些很大的乱子,大约有那么几个城市完全被失去控制的怪物占据了,最终不得不调动大批军队进行地毯式轰炸来解决问题。限制型繁殖模块也不行,自然选择总是倾向于那些繁殖效率更高的个体,而人工基因模块的遗传不稳定性,一直是无法解决的难题。人工生物的寿命普遍不长,也是这个原因,繁殖下一代过程中剧烈的基因突变是无法事先设计的。我们这些专职的怪物猎人出现前,曾有一些对人类没什么危险的人工生物进入野外环境,侥幸生存下来的它们,无一不造成了严重的生态灾难。好在人类对于自己造成的错误还是有很强的弥补能力的,尽管弥补的方法绝对称不上高明——在轰平了无数座山头后,动植物的繁殖基因模块被彻底禁产了(某些植物生成新植株的生命现象,是属于生长模块的基因功能)。因此,人工生物也被称为“一次性生物”。

要说在性格上有什么缺陷的话,我必须承认我的思想太爱跑题了,这也许是那整日里四处游荡的业余生活造成的吧。由于被怪物制造者报复的概率太高,我们这些人都没有固定地址,自然就谈不上……该死!是刚才判读基因图谱的时候用脑过度了么?这也太不像话了!紧张点,杀人怪物可能就在附近呢!刚才我在想什么来着……对了,从收集到的样本基因上看,本次犯案的怪物只有一只,而且它绝对不会筑巢,它待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原因,只可能是它觉得那里很安全,或者很舒服。

要说安全,它理应更深入空调通风道一些才对。要说舒服么……,是温差!这里的冬季气候很干燥,所以这宾馆的暖气应该是被加湿过的,湿润的暖风遇上有一定温差的低温物体会……没错,软体动物需要相对潮湿的生活环境,它很可能是在用自身的变温功能,为自己从暖风中找水喝!就算保持一定的温差,它的体温也还是比房间内的气温高,所以整个过程中,它并不需要通过大量的蒸发作用,保持用来汲水的温度。

假如真是这样,那它是不是有点太聪明了?它会对我的准备攻击的动作作出反应吗?不,如果它很聪明的话,应该会跑到别的房间,找机会进入下水道里喝个痛快,除非……它想监视案发现场?怎么可能,它是软体动物,智力应该不会超过老鼠的水平。可是,爱莲娜博士的手段是不可低估的,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试图用来除掉我的那只看上去很可爱的金毛狮犬,在觉察到我已经识破它不是自然生物的不友好态度后,是怎样发狂地攻击我,并在失败后跑到大街上,把五个成年人撕成碎片的。为了制止它,我不得不听任其创造者逃之夭夭。事后检查,那怪物的肌肉细胞,竟拥有甲虫类肌肉的运动效率,说力大如牛一点也不过分。

现在我有重机械铠的防护,量它一个软体动物再怎么厉害,应该也是伤不着我分毫的。可它的移动和反应速度究竟如何,我一点都不清楚,万一我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它,反倒激怒了它的话,后果很可能不堪设想。我目睹过太多的活人是怎样在我面前变成尸体的……在被怪物占据的荒凉城市中搜救最后的幸存者,成群的怪物在转眼间就把战友变成了骷髅……为避免生态灾难的出现,于荒山野岭中迷茫地追踪着一群类似兔子或者蝙蝠的人工生物,起雾了,每个人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同伴跌落山谷的惨叫声,能回荡很久……每次勘查案件现场,有眼镜蛇毒液的长着刺吸式口器的蛾子、一到夜里就发狂嗜血的大号狸猫,还有不知从哪里诞生,从下水道中钻出的,一口可以吞掉一个人的长着锋利牙齿的大爬虫……不行,再这么联想下去我会受不了的。没事的,根据我对那东西基因的判读,它的模块排列相当不合理,很混乱,应该只是个幸运地被花钱买下的实验品,没事的,爱莲娜以前不止一次把她不成熟的实验品卖出去。

但就算是她不大成熟的实验品,又有哪次不是屡夺人命呢?也许在她眼里,只要能赚钱,就无所谓什么实验品和正式产品吧,而且,如果我那不靠谱的基因判读法这次失效了呢?如果那不是爱莲娜,而是某个手段更高的人的造物呢?比如罗塔博士,尽管他从不出售自己造出的人工生物。天啊,不得不说有时候与怪物对峙——尤其是心理对峙,比直接被怪物袭击更能让人发疯!

就在这时,红外成像下,那堵塞空调出气口的东西的颜色和轮廓,微妙地动了一下。不会错了!那不是任何非生命物体在风口作用下偶然的抖动,那分明是肌肉长时间不动,而引发的缺血性颤抖。对,那就是个不太成功的实验品。

手指动作轻微,飞快地触碰,机械铠动力装置调整到敏捷型,后备发动机预热。任务马上就要结束了。

就在这当儿,外面一直在客厅里对着电脑,检查房间透视扫描详细分析过程的刑警和保安们,明显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他们表情惊恐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我,谁也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保安的手狠命地隔墙指着空调出风口的方向,嘴咧得又宽又大。刑警们的双手都拢到嘴巴两边,大概正在用口形告诉我怪物的位置,可由于红外呈现的关系,我根本看不清他们具体的口形。看来他们也怕惊动怪物,或者说是怪物的牙齿,因为软体动物的身体在透视下,只能照出一片极模糊的阴影,不作特殊处理,根本看不出来。

其实用不着他们帮我佐证了,那怪物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体温升高的同时,正一点点地向通风道深处退去。不能再拖延了!双手的大拇指和小指的指肚部位轻轻一碰,腰间挂载的爆裂冲击手雷和单手持握型霰弹枪同时弹出了一半。左手抄过手雷,按下起爆钮,就势向上一甩,手雷砸穿空调风口上的塑料栅栏,直接滚到了怪物旁边。在解除挂载保险的时候,我已经通过机械铠,把手雷调到了急速爆炸状态,所以还没等手雷碰到通风口深处的墙壁,就在怪物身边爆炸了。这种手雷爆炸的时候,会产生强烈的震荡冲击波,五米内可以让一头犀牛的骨骼粉碎,不过从这座宾馆的建造规模来看,应该不会对其整体造成什么不可忽视的损坏。

强大的冲击波使墙体碎片四处乱飞,刑警们几乎在我扔出手雷的瞬间,就已经卧倒了。保安的动作慢了点,被震得仰躺在地上,估计,他的面部暂时是没什么知觉了。我仍然不敢掉以轻心,透过烟雾的红外线,还能隐约使我看见一点怪物模糊的影子,右手的霰弹枪连射三枪,感觉那怪物不可能再动了为止。

身材健壮的保安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捂着他可能晕得厉害的脑袋走到我身边,看着墙上的大洞,哆嗦着嘴巴说:“天哪!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我走上前,从墙体废墟中,挖出块主体一米多长、椭圆的一端有三条不到一米的分叉,另一端还挂着些寄生花幼株的大口袋似的烂肉。对他说:“喏,这就是你要的证据。三天内把宾馆全部隔离检查一遍,重点搜索还有没有这种东西。别的,就没事了。”

把怪物尸体交到他的手上,我走向货运电梯,同时向总部汇报:“2085 112次任务已经完成,任务报告将于二十四小时内传到指定邮箱。完毕!”

浪迹天涯的业余生活

坐在飞机上,我颇有些心不在焉地写着例行的任务报告。从我还是个特种兵的时候起,猎杀各种人工生物的战斗,已经数不清有过多少次了,我证件上那柄镶满水晶和宝石的黄金剑图样,就是最好的证明。拥有同样“顶级猎手”称号的灾防特警,现在还活着的,也就剩下十几位了吧,他们有的退了下去,有的改了行,也有的进了精神病院,像我这样仍然在一线接受任务的,总共只剩下三位了吧。不过另两位证件上的图样不是黄金剑,而是金色放光的大天使之翼——他们在机械怪物清除部门工作,专门负责解决失去控制的智能机器人。他们与我不同,至少,他们不会被极端的物种共产主义者列入被通缉的恶魔名单,尽管有人想那么做,尽管我们都是“怪物猎人”。

“怪物”,是自生化科技革命以来,对所有具备自主存在能力的人工造物的称呼。其实严格说来,应该是指那些不在任何人控制范围下的有自主性的人工造物。为了简便起见,一般约定俗成都取其广义。自几百年前首次科技革命以后,地球基本上已逐步被人类改造成了一只超级怪物,现在月球正在改造中,火星怕也不远了。用一句振奋人心的话说,“我们正生活在一个人类首次可以成为造物主的时代。”

在我出生前很久,基因的密码就已经被破译了出来。可直到我出生后,基因才被人为地划分成许多可以像搭积木那样组合的功能性模块。紧接着,便是怪物恐慌和灾难的降临。不过一切很快就过去了,就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现如今,人工生物已经遍布人们生活的每个角落,粮食生产、畜牧养殖、宠物市场、药物开发,即使作为首批灾防特警中的“顶级怪物猎手”,我也不得不每天和怪物们共存。当然,它们不是真正严格意义上的怪物,可人们还是把它们叫作“怪物”,不知这算不算是对曾经发生过的灾难的一种纪念?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孩子反倒以拥有一只怪物宠物为荣。

说到怪物,就不能只说我们“有机生物防控署”管辖下的人工基因工程生物,还得说到“无机智能机器管理署”职权范围内的智能和纳米机器人们。我们是联合国“国际灾难预防治安委员会”下的两个主要机构。机器人们造成的灾难,影响往往要小得多,可造成的损失却并不小。隔行如隔山,那些以天使翅膀为标志的,大约算是我的半个同行,我对他们的具体工作状况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执行任务时的主要武器,是电磁波、密码和智能控制理论。与我在化学方面的特长大相径庭。

怪物猎人,不怀好意的叫法是“异种死神”。第二种叫法很酷,可我并不喜欢。“死神”应当是最了解死亡的了,可我一直觉得对死亡看不透。别告诉我“死亡就是消失”,那太不哲学了。没办法,谁让我有个喜欢哲学的兄弟呢?我们是猎人,我们只管追踪和杀戮,死亡这个牵涉到生命意义的命题,对我们而言是太大了点。如果不是,请告诉我,该怎样理解这句话:死而不亡,谓之寿。

要说我们的时代充满了恐怖气氛,那未免是种污蔑。毕竟一百多亿人口中的绝大部分,都还是安居乐业、生活幸福的。自然,犯罪、疾病、意外伤害、环境污染及贫困等种种社会负面因素,仍旧充斥每个人的四周。不过与世纪初相比,进步还是有一点的——基本消灭了大范围的饥饿。我不是个科学和技术进步的反对者,我坚决地拥护用科技改变未来生活的做法,我只是经常这么想:也许怪物少一点会更好。可惜,依靠生产人工生物赚钱的商业机构,显然不会同意这种说法。

任务报告发送完毕,飞机也已经降落了,我的业余生活就此开始了。

事实上,我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业余生活,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恶意生物的制造者们绞尽脑汁创造出来的异形,接二连三地被我们干掉,很多还因此而被刑事警察们抓住,投进了监狱。基因模块的组合就好像写文章、绘画或是作曲一样,它所表现的,不仅仅是高深的专业知识。其实要说专业知识嘛,内行的人用基因模块组装出一个生物,不会感觉比组装一台电脑更难。与组装电脑不同的是,基因模块的变数更多。一个生命功能的显性表达,需要多个不同模块的融洽搭配,还有作为配套支持的隐性模块的选择。所以,从被创造出的生命作品上,往往能够表现出其创造者的一些风格特点。越是熟练高明的基因结构设计制造者,他的这些风格特点,也就越表现得明白显著。虽然不能作为逮捕的证据,但刑警们却可以从中找出些有价值的线索,来指导侦破方向。

如果一个确实意义上的怪物,长时间不被抓到,甚至于衰老、死亡在了自然界中,那么它体内的人工基因模块及其组合结构,都会在病毒、细菌及外部的化学环境和气候的作用下,以比一般自然生物快得多的速度退化、分解,再想得到它的确切基因样本,就会变得非常困难了。因而我们的存在,对于那些渴望更安全地通过非法制造人工生物去牟取利益的犯罪分子来说,无疑是个重大威胁。除了像爱莲娜这种,完全不在乎被人知道其罪行的恐怖头领之外,更多的人报复我们,并不是为了什么破坏他们造物的名誉,而是为了自己切身的安全利益。爱莲娜在失败了一次之后,也许不会再次冒险尝试亲自除掉我,可另外一些人的报复,也不得不防。

繁殖等一些基因模块的禁产,使得利用微生物发起犯罪行动成为不可能。毕竟单个的微生物再怎么厉害,也实在是难以对人体或其他什么东西造成严重的损害。要一个个地合成的话,成本和时间的支出都将成为天文数字。倘若攻击目标是精密的电子器件的话,用微型机器人去做,无论成本、风险还是效果都要划算得多,而这样一来,就不是我的事情了。

没有繁殖模块,顶多只能合成单体生物受精卵,这种受精卵的分裂次数有限,只有在条件非常好的人工培育器里,才能发展成寿命不长的独立生物体。当然这只是人为设置的限制,如果有更好的设备,更高超的科技水平,利用那些在市场上可以购得的经过了严格审查的基因模块,也是有可能突破怪物繁殖的限制的。但就算罪犯们完全不考虑怪物后代的遗传变异和造成灾难性的后果,他们要想得到那些被各国政府严密监视的设备,其难度恐怕也超过得到核武器了。至于水平,如果他们真有那么高的话,就大可不必用非法手段牟利了。

他们如果想自己制造基因模块,更是不可能的事情。用一些化学方式,倒是的确可以对基因模块进行局部修整,但要想完全重置基因模块的序列,则必须用大量的可以搬运分子的纳米机器人。目前,有能力进行“分子搬运工”机器人和基因模块批量生产的,只有那么三五个国家中屈指可数的几家高科技工厂。连这些国家的军方科研部门,要想申请几个用于研发新型生物武器的危险基因模块都会非常困难,更别说罪犯和整天东躲西藏的恐怖分子了。

一般情况下,经过悉心研制开发和苛刻审查后,认为完全没有危险的基因模块,会被出售或转让给一些有资质的商业公司,这些商业公司将模块进行大量复制后推向市场。这样,一些合法或非法的人工生物制造者,就可以购买这些基因模块,组装出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生物,卖给那些想要的人。在这个交易过程中,就使得生物科技的进步能够丰富人们的生活,同时为社会创造财富。

然而,精心打造的宝剑可以杀人,随手捡起的木棍和石头同样可以。即使人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来防止怪物造成的危害,恶意人工生物还是为这个世界添上了抹不掉的邪恶。为了对抗这种邪恶,我们灾防特警组织便应运而生了。其实我们这个组织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就拿我们有机生物防控警力来说吧,隶属于国际灾防委员会的,相当于传统警察部门的国际刑警,只是一小部分。但我们拥有比国际刑警更大的行动自由度,毕竟,虽然刑事法律各国不同,对怪物造成危害的痛恨,全世界都是一样的。可也正是这种情况,令我们只能捕杀怪物,和向刑警提供相关信息,但无权过问和处置怪物制造者。所以,与其说我们是执法的警察,倒不如说,我们是专职对付怪物的猎人。

另一点与传统警察不同的是,虽然各国都有各自的灾防特警部队,但这些部队,同时又都可以受国际灾防委员会调派,就像传统国际维和部队一样。其实这更多的是为了节制各大国,防止无限制地利用基因重组技术发展生物武器。各国的灾防特警队分为“银剑”和“铁剑”两个级别。其中铁剑级的特警,会主要负责在本国各大基因工程农作物生产场、基因工程牲畜养殖场监测,防止人工生物的意外基因突变,和特殊基因模块非法外泄。银剑级的特警则主要被派到别的国家,进入基因模块的制造、量产、流通等各环节,执行监督检查任务。说白了,就是一些派往他国,监视生物基因技术开发、使用情况的公开间谍。银剑特警是数量最多、换岗最勤、引发国际争端最多,也是科技素养最高的一支特警部队了。

剩下的就是我们了,这些专职对付“杀手型”怪物的“金剑”级——与其说是特警,不如说是猎人的人了。由于某些怪物杀人案,可能涉及政治谋杀,所以我们名义上不归各国政府节制,而是统一由国际灾防委员会管辖。任务分配和报告,都直接由国际灾防委下属的有机署控制。事实上金剑猎人也是分等级的,剑上什么都没有或只镶有宝石的,多半还是听命于本国政府,处理一些简单的生物杀人案件。只有剑上镶有水晶的,才有权调查那些较重大或者可疑的案子,并且只要“水晶”一到,“宝石”就只能做助手,或干脆靠边站了。我和其他人稍稍有所不同,因为我是从前国际维和搜救队中,自人工生物灾难事件开始,一路干到灾防特警的,所以被象征性地授予了“顶级猎手”荣誉。

比那个顶级猎手更实在的,是几乎所有国家的政府,都对我心存芥蒂,因为我比任何走马灯式轮换的银剑特警都更了解他们国家基因技术的大致情况。而所有恶意人工生物的制造者,他们对我的那份恐惧和仇恨,就更不必说了。所以现在我只能旅行似的,在全球乱转中度过我的业余生活。混迹人群,让任何人都找不到我,是保证我平时安全的唯一可行办法。毕竟,我也不可能一年到头始终紧绷着神经。在这种流窜犯似的生活状态下,成家是根本没什么可能的。

实际上,所有镶水晶的金剑特警做的时间长了,都会是一样的下场。因此,他们都早早地辞职或是转行,干到三十五岁的只有我了。好在这份差事的待遇也不是一般的优厚,而且凭证件,我在大多数国家,都可以享受到与外交官同等的司法豁免权,在衰老到力不从心以前,我不打算提前退休。

顺带说一下,那些用翅膀作等级标志的家伙们,可能就没这么辛苦。除非他们不小心,探到了别国的机密,或是因任务需要而获知、破译了他国的重要密码什么的。总之,在政治、军事、科技和犯罪的交叉地带游走,没有人可以轻松正常地过日子。

除了任务委派、每年定期举行的两次集训考核之外,有机署总部平时基本上不和我们联系,薪水什么的,都是直接打到国际银行账户上。自由的时间很多,以至于有人把我们和那些个以抓通缉犯领赏金为生的赏金猎人,或者自由侦探们归入一类。只是,那些人没有、也不需要各种专业机构的大规模支持及后勤保障。

利用我的猎人证出了机场,租来一架单人螺旋桨飞行器,按卫星地图的指引,去到当地警察局办理临时护照。这种飞行器的外形,就是一个满是窟窿的大圆桶,总高度将近两米,中间靠下的部分是一个操作平台,驾驶者就站在那上面。底部有两个大推力螺旋桨,互相反向旋转,可以进行地表或低空飞行。租它得有专门的驾驶执照,我早在军队里的时候就已经拿到了。

临时护照可以代替猎人证件使用,避免频繁地暴露身份。我找了个不算高档的旅馆,放下随身携带的行李,好好地休息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我便找到当地治安部队的训练场,借他们的器械进行保持体能的强化训练。之所以专门到军警部门的训练场训练,就是为了避免一些麻烦。但在这里,有时也会与某器械的平时惯用者发生点不愉快的事情。一般都能够和平解决,也会遇上爱欺生的家伙,不得不接受点小小的挑战,射击、格斗、散打、拳击、摔跤,甚至还有游泳、驾车、爬杆的。除非对手是某方面的专家级人物,多数情况下,我还是应付得了的。在交通方面,驾驶螺旋桨飞行器的,远没有地面的汽车和行人多,这对于留意有没有被人跟踪很有好处。

好在今天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下午我徒步,专捡老鼠和流浪猫、狗等动物喜欢出没的旮旯胡同,走向城市边缘的野地。边走边观察这里的城市及郊区的生物状况,时不时地采集一些基因样本。当然,如果路太远的话,打车也是必要的。

除了怪物猎人这一职业身份之外,我通常还会无偿为国际环保组织提供一些生物调查资料。现代社会所造成的环境改变对于生态和生物基因层面的长期影响,需要这些资料进行统计和研究,反正我平时也是没事,就当了个志愿者。调查时间长了,我不由觉得,基因污染也应该引起人们的警惕了。气候变化造成的生态变迁,只是一种宏观上的表现,而深层次微观上的生物基因变化,同样不容忽视。

除了气候原因之外,造成基因污染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工业生产后的化学和微放射性垃圾;没有经过正规途径销毁的死亡人工生物遗体。后者主要通过病毒或一些对食物消化得不彻底的动物、微生物以感染、寄生和食物链等方式,在生物圈里传播非自然基因序列。虽然,现在的人工生物都不会繁衍后代,但我却在很多自然生物体内,发现了疑似人工基因模块的残留。这和化学以及放射性污染一样,会导致自然物种基因的严重不稳定,变异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最终可能威胁到人本身。我听说,环保学科是起源自一本叫《这里的春天静悄悄》的书,就想着我是不是也能写一本开创一个学科的书,就叫《它们的基因乱糟糟》。

可是,我并非基因、生物或是任何一方面的专家学者,以上那些只能算是我的猜测,我无法在理论上证明或预测,它们会在何时、以何种形式表现出来。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在采集资料的同时,放松一下身心,欣赏一下风景,陶冶一下情操罢了。

除此之外,我能做的唯一专业一点的事情,就是用总部提供的DNA序列检测器,把采集到的生物样本的基因数据检测出来,并且发给环保组织的研究机构以后,自己再尝试快速判读其中的部分基因图谱。除了从兄弟那里学到的基本方法以外,我的经验和快速判读的技巧,就是这样长年累月地一点点练出来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把这种基因快速判读法整理出来,形成理论。不管它在专业眼光中再怎么不靠谱,只要它能总是有效,那就完全可以作为猎人或警察的侦察手段来使用。说实话,我对自己的写作能力相当没有信心。不过,要是写不需要什么文采的专业侦察学论文的话,也许我还可以试试。

好了,这基本上就是我全部的业余生活了,不仅不丰富多彩,甚至有些单调乏味。是的,我几乎从不进行纯粹娱乐性质的活动,有时候我也读一些小说和心理学方面的作品,除此之外的所有一切,都是与我的猎人职业相关的。

我的社交技巧还行,起码自认为还是可以从容应付大多数性格不那么怪异的人的,可我很少主动与人交流。我相貌还算英俊,对异性也很有兴趣,但每当别人有爱慕表现的时候,我都会礼貌地避开。我记性很好,思维敏捷,可我就是不能或者说不愿意去长时间地进行抽象思考,除非有摆在眼前的现实需要。我尤其讨厌欺骗和故弄玄虚。我见识广博却难以融入正常人的生活。我崇尚暴力却又总是在想怎样竭力避免使用蛮力解决问题。我很容易喜欢上新的东西,同时又对旧的东西充满留恋。我曾告诉过我兄弟我的这些特点,我兄弟哈哈一笑,说他也是,只除了他很愿意一生都沉浸在抽象思考中,不复醒来。

左耳后面,一颗内植于皮下的米粒大小的密码呼叫器,有节奏地响了起来。同时右肩部一个基本一样的东西,也轻微释放着麻木的感觉。这两处微型内植芯片,是总部用来呼叫和在危急时刻找到我的东西,有两个是为了防止有一个损坏,另一个仍然可用。现在这个节律是……紧急任务呼叫!

我马上翻身起床,打开随身行李中的电脑,边看邮箱中的任务通告,边写下一张留给旅馆服务员的纸条。告诉他,把我的螺旋桨飞行器退还给租赁处,返还的抵押金,足够支付我的住宿费和给他的小费了。看完任务通告,向总部发送确认回执,双重呼叫信号这才消失。迅速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经过服务台的时候,顺手将纸条扔给了值班员,一路跑向磁悬浮真空隧道站。

这种真空通道,连接了全世界各大洲,是用磁力管道铺设成的超高速客货运输线,速度比飞机还要快上好多。幸亏我这次选择了一个知名的大都市落脚,而且那旅馆离隧道站不远,否则,恐怕就要耽误上一段时间了。进入隧道客运专列车厢,巨大的气密闸门关闭,把真空列车隔离在了一个独立空间中,抽气机开始把列车外的空气全部抽走。

我盘算着,这次任务肯定要启用海战重型机动艇了。上次任务用过的机械铠,这会儿大概还没送到总部吧。每次用过的防护和武器装备,可以送到就近的灾防特警点,由他们负责发回总部维修保养。而下次任务,总部会把可能要用的装备提前送至最近的灾防特警点,供执行任务者领取。而此次任务的集合点,竟然是有机署总部!

另一面原本像堵墙的气密门缓缓打开,通道磁场启动,列车在无摩擦、无阻力的环境中,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

任务前的交锋

有机署的总部,位于一个传统强国的第二大城市中。由于集合地点就在总部,这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此次任务非同寻常,很可能是需要集群完成的高危险性任务。任务通告里只是简单的说明,大意是甘木国海军的巨大海洋生物武器活体逃脱,现可能位于大十海东部沿岸的久零海峡某海域活动。在真空隧道列车上,我看到了新闻,甘木国和拉勃那两个国家的军舰,已经在那片两国搭界的海域里形成了对峙。看到这儿我反倒不着急了,只要牵扯上政治争端,没十天半个月的磋商谈判,估计是达不成一致的行动协议的,去早了也是等着。一般巨大的武器型怪物,也都是没有繁殖能力的,而且,类似专门被制造出来的军用生物,领地意识特别强,就算没有那么多的军舰、潜艇围着,它也跑不到哪儿去。

更何况,甘木国是传统强国集团中的强国,普通新兴强国集团中的国家,绝不敢轻易和它较劲。偏偏那个邻国拉勃那,可是新兴强国中,外交上最强硬的一个。这两个政治实体遇到一起,恐怕就是国际灾防委员会,也无法过多插手。说来,这应当是银剑特警的任务嘛,找我这个金剑猎人干什么?新闻上没说那怪物杀人了啊。

到达有机署总部所在的厄王国,我又乘飞机赶到其第二大城市。出机场时偶然的一转身,居然发现一双明显慌忙躲闪的眼睛。我索性放弃租赁螺旋桨飞行器的打算,快步插入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在拥挤的人流中,随便跟着一个人上了出租车。上车后,我以替他付车费为代价,随他一起去了他的目的地。然后,我又徒步向有机署总部方向移动。可背后的影子并没有这么轻易甩掉,在接近有机署总部门前广场的时候,那人靠了上来。

我灵活调整着步伐的节奏,令他始终不能靠得太近。突然旁边的一个女人尖叫了起来,我同时瞥见一道闪光,晃过侧面楼房的阴影——是刀!那人从后面飞快地冲了上来,我假装被那女人的尖叫吸引住了,就那么站在那里。如果是刀的话,我就不用躲得那么快了,而且从那人笨拙的步法,和早早亮出武器的愚蠢行动看来,他根本不可能是个高明的杀手。

待他向我挥刀的刹那,我迅速判明他的攻击方向,以略微侧伸的右腿为轴,原地猛转一百八十度,右手接住他刺过来的握刀的手腕,左手卡住他的后颈顺势一按。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和蜡黄的皮肤及手臂上的针眼都清楚地表明,这是个毒龄不短的瘾君子,可他为什么要袭击我呢?

巡警很快赶来把他带走了,我出示了猎人证件,并说明我还有任务,而且从没见过此人,也不知道他为何攻击我。进入总部大楼的时候,我整理了自己的衣服,同时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打扮,应该不像个值得在大街上冒险行凶抢劫的作案对象。

在总部值守台前,我询问了与任务编号相对应的接待室,然后自电梯上楼。出电梯时,迎面碰上一个我认识的银剑特警,我想不起他的国籍是属于厄王还是甘木的了,反正这两个国家一向是走得很近的,地理距离和政治上都是如此,我常常把它们搞混。他的第一句话令我很不舒服:“啊,你好,来得挺快啊。”

“紧急任务嘛,当然不能迟到了。对了,跑掉的是什么样的生物武器啊?详细任务通告可以领取了吗?什么时候能够出动执行?”

“哈哈,你还是那么干脆利落,总想把所有的问题一次解决。不过嘛……”他稍放低了声调,“你应该也知道,这次任务的计划制定起来会非常复杂。”然后他又以正常语调说:“既然来了,就不用着急了,先在这儿玩几天吧,我会给你安排住处的,保证安全。”

说罢,他调皮地冲我挤了挤眼,走进电梯。直到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他才回应我的注视道:“哦对了,这次任务,总部方面的负责人是我,你是被我特别邀请来的,只要负责任务行动时的安全评估就行了。晚上丽舍尔饭店见,拜拜。”

他那番话的意思是,我现在可以下楼了。可是当他说完的时候,电梯门就关得只剩下一条小缝了。如果我赶忙阻止的话,也许还来得及,可我不会那么做的,那样会扫了他的兴的。他外表干瘦,体型细长,总是满脸堆笑。年龄在三十岁上下,出身政治世家,据说聪明好学、博识多才,可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个爱捉弄人的小丑和好色的花花公子。

丽舍尔大饭店,这里算得上是当地一流的豪华酒店了。晚上八点,我在总服务台问了齐赫达·威尔斯曼——那个银剑特警的名字——是不是在这儿,服务员给了我一个包间的号码。推门进去后,我对他醉醺醺地跟两个陪酒女郎调情的场面,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若非他这方面时常表现得缺乏自制性,以他的背景和学历,应该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个灾防特警。即使他这个银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制约我这个金剑。

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觉察得到,他的放纵程度,比起我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应该说有了很大的改观。那大概是十年前吧,灾防特警体系完善后不久,在一次集训考核结束时的宴会上,一位战友介绍我们认识的。也是那天晚上,他邀请了很多人参加由他主办的私人聚会,刚认识的我也在受邀之列。我没料到,聚会的地点竟然是一家地下舞厅,就是色情味道很浓的那种,他似乎是把整个舞厅都包下来了。里面的阴暗氛围,令我觉得非常反感,正欲离开,却被他拦住,拉了个色情舞女,非要往我身上推。一怒之下,我当众把一杯酒浇在了他头上,趁大家起哄的时候,悄悄挤了出去。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后来每次见到我,他总是想方设法地企图捉弄我一下。

这次貌似也不例外,看到我来了,他指着自己身边的一个位置,对原本坐在桌子对面的小姐说道:“来,宝贝,坐这儿来。我的这位朋友很正直的,虽然他还没有结婚,不过我毫不怀疑,他会为他未来的老婆守身如玉的。”

我一声不响地找个位子坐了下来,他又说:“哦,可是我听说,这位身体强壮的顶级猎手先生,在食物方面可没有任何挑剔。据说凡是被他捕到的怪物,身上总是会少去……至少十公斤的肥肉,我说得没错吧?”

他伸长脖子打趣似的看着我,我则回敬给他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他按下主位置上与服务台连接的通话器,说:“喂,请把我点的菜送上来吧,我们可以开饭了。注意,千万别忘了,那份大号的烤牛排。”

他说得没错,我的饭量确实不小。吃过晚餐,他颇有些迷惑地问我:“嘿,咱们谈谈。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总是想不明白,像你这样几乎不受任何约束的人,为什么还要生活得那么拘谨呢?为什么?”

我已不是十年前那么容易愤怒了,再说就算是为了本次任务中的合作,或者哪怕仅仅为了刚才那顿晚餐,我也不能拒绝与他交谈:“嗯,那么为什么像你这种,有身份、有家庭的人,就很难让自己生活得拘谨一点呢?”

他似乎对我的话很失望,做了个夸张的垂头丧气的样子。倒是坐在他旁边的女郎说了一句:“原欲是人的本能。”他好像很赞赏这句话,奖励似的吻了那女郎一下。

我也微笑着点点头:“没错,可人除了自然的本能以外,还有社会的道德与责任,有理性的思考与智慧。”

威尔斯曼很惊讶地把整个身子都倾向我这边:“你什么时候信上帝了?”

我不由得笑出了声:“哈!谁说我信上帝了?”

“那你的道德和智慧,从哪儿来?”

“科学,逻辑。”

“很好,那么这些东西,禁止本能的表现吗?就算它们禁止的话,它们怎么可能压得过本能的愿望呢?”

“它们多数情况下,并不禁止本能的表现,禁止本能表现的是我。我从我所遇到的境况中,考虑到无数种可能的行为表现,然后从多种可行的表现中,甄选出最优方案来加以实行。甄选的过程,是在本能允许的条件下进行的,可行的方案是由注意力,自觉地从无数可能的行为中抽选的。抽选的自觉性,受到我从小养成的思维习惯,或者说是性格决定,而最终的甄选和实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也是由性格自觉完成的。性格要素包含有,原欲的本能、社会的道德责任感和智慧思考的决断,以及这三者在性格中所占的地位高低和比例大小。当然,还有这个人精神世界的完善程度,都会直接影响他最优方案选择的准确性。”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就把他震住了。大概他一直以为,我是个笨嘴拙舌的粗人吧,“嘿,你说过要为我安排住处的,房间钥匙呢?”

他木然地递给我一张写有房间号码的卡片,正当我就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突然问道:“你是说,我的行为一直都不是最佳方案?”

“你觉得是吗?”我转回身,冲他笑笑,“说实话,我觉得,你性格中社会性的一方面不大完整。嗯,这只是我的感觉,不必太在意。”

我说过,在我心情不好、烦闷无聊的时候,我会看些小说和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来调剂一下精神状态,我那好兄弟曾警告我说,孤独的生活过久了的话,会使人心理变态的。偏执、暴躁、歇斯底里、反应迟钝、应变能力下降,诸如此类吧。没有谁希望自己变成那个样子,所以我得想点办法。想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去了解一下正常人的心理是如何运作的,以及非正常的心理是怎样形成的。

我生活的这个时代中,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合理解释的了。尽管在道德伦理和逻辑起源等艰深的思想问题上,时常还有人求助于远古的宗教解释。可我总认为,那不过是某些人,为了寻求精神慰藉而投机取巧,甚至不客气地说,是性格懦弱的表现,不敢承认自己不知道,或实在是无能为力罢了。与其把自己交给虚假的神明裁决,倒不如由我把事情搞清楚来得有效。为了搞清楚一些事情,只能用清醒的头脑去学习和提问,所以我利用一些时间,自学心理和文艺。

其实,我自幼就是个天生的行动派,要不是家长管教,和那特别好学的兄弟的影响,恐怕暴力分子才是我自由发展的必然归宿——的确是必然,现在我从事的,也还是暴力相关行业。我是想说,我确实学了一点,哪怕理论方面不是我的强项。

就我所理解的,大脑是一台相当高效的反馈式模拟计算机,它可以把感官捕捉到的一切现象记录、分割以及重新整合,成为有用的行动指导材料。在古典精神分析学中,大脑的精神功能主要分为三个层次:最高级的、需要集中一定注意力才能完成的——理智思维;中间级的、属于价值判断方面,负责将有用的记忆内容呈递到意识中,或把没用的从注意力中删除的审查式功能——往往由道德观念主宰的前意识;最低级的、主司本能判断、似乎可将一切经历记录下来,却经常被前意识阻止,而不能为注意力所觉察,却拥有最大信息量,和基本完全不受控制的运作的思维——作为精神活动基础的潜意识。

这一相当初始的心理理论,已被现代更具客观化形式的神经学,和生物信息处理模式研究,在很多方面进行了修正。可它的基本框架,在应用心理学治疗领域,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每个人的每个有意识的行为,无不是受到以上三个大致划分出的精神层面的综合作用所控制的,只是不同的人在三个层面的功能的相对强度不一样。

银剑特警齐赫达明显地中间层功能欠缺,难以有效地屏蔽掉本应被阻止的潜意识欲望,浮现在理智层,并对其行为产生控制力。包括我兄弟在内,一些擅长抽象概念分析的专家学者们,则属于最高层的理智功能相对较强,他们能够相当容易地,集中起强大的注意力,于自己头脑中的某一概念上,比一般人更加清晰、准确地找出这一概念中存在的不足和虚假的地方,进而指出并更正。

至于我嘛,大概是典型的中间层过强。虽然工作所需要的严密侦察、推理,和业余理论学习,锻炼并大大强化了理智层面的功能,使得在很多事情上,自己的自控能力增强了不少,对种种社会现象的理解也更深入了,不再那么的情绪化。但是,我还是清楚地感觉到,只要一看到自己认为不对的事情,怒火总比思考更快地涌现出来。这表明我的价值观、我的道德感,都在激烈地拒绝接受这类事情的发生,而不是试着全方位了解其来龙去脉,更坚决不予考虑自己会做同样的事情。哪怕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不失为一种符合本能,或是现实情况的良好选项,哪怕这一选项,或许已经被我的潜意识发现,并勉力提交,试图引起我的注意力的考虑;哪怕要尽快阻止这一事件,只能采取暴力手段,哪怕我同样知道,暴力手段是不对的。

是的,我是矛盾的,所有人都是,因为那三重思维的选择过程,经常发生冲突。如何取舍,这关乎一个人的性格表现。然而,性格表现有其习惯性的一面,也即它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在生活过程中不断被修正、养成的,或者说每个人的性格,都是其大脑在感受不同行为在生活环境中造成后果的反馈之后,进行择优选择经验积累的结果——某种意义上,每个人的性格选择,在其生活环境中都只会是最优的。

对某两个人在相同或相近的环境中,形成不同的性格,还有在不同环境中,形成相同或相近性格的现象,神经学给出的解释是,由于脑神经细胞在随机生长发育的过程中,构成了有细微差别的基础神经网结构,这种差别不会影响大脑的理智思维(因为那需要对概念的精准把握,只要把握对了,任何神经结构都会得出相同的结果),但却足以普遍性地影响到人的认知顺序和行为方式,最终决定人的性格。同样的问题,在现代心理学中有另外的答案:幼年个体在日常一些偶发事件中所处地位和观察角度的不同,造成了他们今后在性格上的巨大差异,性格差异的本质在于对现实世界细节上的不同理解,以及个人所求、所欲的不同。

而人为什么会有所求、有所欲,这个问题则不在心理学的范围之内。对此,生命信息学发话了:欲望的本能,是由基因在长期演化过程中,经过自然选择保留并强调的,于生存有利的觅母元素(觅母:对基因中所包含的抽象信息的特定称谓,原词的写法和出自哪种语言我都忘了。原词meme出自英《自私的基因》),此元素通过一定程序的物质形式转换,最终会以神经放电或化学信号的方式,经某种变形和重新被指称、定义等方式,呈现在意识中并主导着精神运作、提供思维活动的原始动力。总之,在现代信息学的眼里,一切都是可以被抽象化的,也正是这一学科的贡献,使得基因模块化成为可能。

开始我的的确确只是想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而已,却不小心触到了当今科学体系相当庞大的一张网络,我沿着其中的脉络走了一段之后,发现又回到了自己的老本行——基因。我知道有一种说法,说基因承载的信息,会经某种解码过程后,呈现于精神中。甚至说潜意识之所以不会被自我意识到,就是因为它根本不是神经系统的活动,而是基因的思索。如果说基因能够承载大量信息,并以某些特殊的化学方式进行处理,这点我可以理解。但对于这种分子以下级别的“智力”活动是如何影响到神经元系统的,我就一无所知了。涉及智能信号转换和编解码技术的问题,也许对付机器人的那帮猎人要在行得多,我也管不着。

我管得着的是,如果这种说法是真实的话,那么就算怪物有了理性、情感和智慧,那它注定也还是怪物,必须一样被猎杀。因为这牵扯到真实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工生物和自然生物的基因,有明显差别。自然基因序列中,往往包含有大量的、完全杂乱无章的支持基因和垃圾基因片断,而人工生物即使基因模块排列得再多、再乱,也显得井然有序、清晰可辨。这一方面使得国际上通过了禁止人工改造人类基因和人工基因造人的强制性法案,另一方面令我长期难以理解,自己在判读较乱的自然基因图谱时,反倒能听到幻觉中的和谐乐章。

回归正题。总而言之我绕了一大圈,最大收获似乎就是知道了心理学的最大问题,就是正视自己的一些基本需求,协调自己精神的不同层面间所产生的矛盾,不要过分压抑某一个层面,否则会引起精神崩溃的。

那么,我有些什么需求呢?无疑的,首先价值层面上,我想要一个公正、平等的理想社会环境,为此我甘愿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可是,理性告诉我,那是不可能达成的愿望,其中违背了太多的经济、社会学规律,就是所有人都愿意拿性命去换,也是极难达到的,但这本身也是一个不可能。好在理性并不反对,我为此目标倾尽全力,只要我的行为限制在合理的努力范围之内,而不是近乎疯狂。我必须正视理智的思考结果,不要总对坏人挥拳头,否则,我可能会后悔的。

至于潜意识嘛。首先我必须承认繁育后代,饮食,对权利、财富和友谊、荣誉等的正常需求,是绝对合理且正确的。甚至某些时候,偶然出现在头脑中的过分想法,只要不在行动上酿成事实后果,就不应对自己过分谴责,维持一种平和的心理状态。由于潜意识的活动,在梦境等精神状态下最为明显,所以我可以通过学习,对自己的梦进行心理学分析,以监测自己的前意识,是否对潜意识造成了过大压力,适时调整自己的道德紧张感。

对于我的熟人齐赫达,我怀疑一般情况下,情欲所要付出的繁殖后代的代价是巨大的,所以,自古以来,人们就对这种容易引起尖锐的利益冲突的原始欲望进行了严格的限制。可作为显赫家庭的后代,发情的代价对于他是不值一提的。这也可以解释,历史上道德方面腐化堕落的上层人群向来多于下层贫民的原因——生活条件决定了性格的选择。这么看来,建议他拘谨一点似乎就完全是不必要的了?管它呢,反正,我已经跟他说了不必在意了。

麻烦的任务

在这繁华都市里的几天,我过得不大自在。灯红酒绿的场所,我是没兴趣的。总部训练馆里,器械虽说比一般军警训练场好很多,可整日泡在那里的话,未免会使身体过于疲惫。前几天,我打听了袭击我的犯罪嫌疑人的审讯进展情况。作为受害者,我是有这个权利的。得到的答复是,有人在袭击我的几个小时前,给了犯罪嫌疑人一笔钱,雇他来袭击我。警察局方面还要求我回想下,是否有什么人可以作为怀疑的对象,提供给他们。可昨天,当地警局局长亲自接见了我,向我表示感谢,感谢我帮他们抓住了一系列盗窃抢劫案的重大嫌犯,却只字不提嫌疑人受雇于人的事。我很清楚内有蹊跷,便问道,嫌犯在系列盗抢案件中,可有杀人记录?警察局长支吾了一下,还是说没有。

可是,我非常肯定,那人在袭击我的时候是倾尽全力的,若不是我功夫还算过硬,那一刀分明是冲着要害去的。他跟我转了很久,说明他对目标是不是我曾心存疑惑,假如只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抢劫对象的话,他绝不会在我作出了明显要甩掉他的行为后依然紧咬不放。他动手的地方是在总部附近,证明他应该知道我的职业,并且根据我移动的方向,最终确定了我就是他的目标。案发地人员密集,要不是一笔额度相当大的雇佣费,是不会令他甘愿冒如此风险的。

要害我的人不会不了解,我们首批怪物猎人,大部分曾是特种兵,我的身手一向是很不错的,派这么个人来杀我,根本是不可能成功的。其目的很可能只是要警告我一下,对了,那人被我逮住的时候,也叫骂自己被骗了,被耍了,被利用了。那么,这警告又是针对什么呢?是眼下的这次任务吗?从那人被雇佣的时间上来看很有可能,只有总部内的人或是政界高层,才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知道是我要接受这一次牵涉到大国政治军事对抗的麻烦任务。但我在这次任务中只能是个配角,而且对于任务,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要警告我什么?难道,只是要叫我就这么不明白下去么?

对他人的政治意图我无心猜测,对于我权限范围之外的事情,我也懒得理睬。不过,要是有人想让我稀里糊涂当笨蛋的话,那人就要倒大霉了……

今天上午,我约了齐赫达·威尔斯曼,请他晚上在一家艳情餐厅吃饭。说是实在无聊,想答谢他几前天为我安排的晚餐、住处,和对十年前倒在他脑袋上的那杯酒道歉。投其所好的邀请,他自然不会拒绝,我带着一小瓶“特效酒精”及解药,订好座位恭候他的到来。

所谓“特效酒精”,是一种可以让脑神经在短时间内变得对酒精特别敏感的化学物质,这样即使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只是稍微偏高了一点,也足以让他酩酊大醉。生物化学是我们几乎所有有机防控特警的拿手项目,配制一些小药剂几乎人人都会。

待他醉得不省人事,我便开着他的精品飞车,把他送回了家。我知道他老婆今晚要参加一个名媛酒会,不到后半夜是不可能回来的。我让他迷迷糊糊地给机器管家下了关机命令,并切断了语音待命装置的电源,准备妥当之后,我便让他清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被绑在了他家客房的一张单人床上,而我正在用他们家的水果刀,一边削着苹果一边瞅着他。我的眼神,使他的头上一下子冒出许多冷汗。“你,你干什么?”

我放下苹果,摆弄着水果刀:“还记得前几天,我们在总部里碰面的时候,你说的那三句话吗?我来得挺快,是吧?你给我安排住处并且……保证安全,是吧?选我参加任务是你的主意,是吧?”他眼珠来回转着,头上的汗开始往下淌,“虽然你没当过,但你可能听说过,特种兵都是接受过专门的拷问训练的。说起来,那些技能我还从来没有实用过呢,可我的记忆力很好,十几年过去了,有一些技术细节我都记得很清楚。”我的语调很缓慢,尽量不经意地流露出邪恶和恐怖的气势。突然,我把脸贴到他的面前:“比如,怎样让人疼得生不如死,却在事后检查不出明显的伤痕!”

他竭力挤出一丝笑容:“嘿,别,别开玩笑了,万一你哪一点弄错了的话,就,就不好收拾了。”

我猛地用双手把他连同床一起搬起来,竖着靠到墙上,任床单被罩掉在地上。拿起苹果,边削边走向房间的另一侧:“你别忘了,侦察方面的技术,我比一般特种兵和刑警还要好,我可以轻松地把这里伪装成一起入室抢劫,或别的什么案件的现场。现在,你们家的自动防盗报警设备一样也没开,既然吸毒分子可以袭击我,为什么就不能袭击你呢?而且,我是享有司法豁免的国际公民,没有确实的证据,要拘捕我是不可能的。另外,”我一个急转身,同时掷出水果刀,刀子插在他左耳上方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几绺头发徐徐飘落,“哦,真是令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准,你的运气不错。啊对了,另外我想说的是,我从不吃怪物的肉,但被我猎杀的怪物身上,从来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肉!你应该知道,我顶级猎手的名誉是怎样来的了吧?”

其实他并不了解我的性格,吓唬人我是毫不犹豫的,而伤害人的事情,我一般是绝不会做的,除非那属于正当防卫。如果他死活不肯说的话,就表明事情很严重,至少他认为说出来自己就死定了。那样一来,我就不可能从他身上打探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我事先想好的恐吓手段刚刚开了个头,他就把内幕消息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原来,逃跑的武器型巨大人工生物共有两条,它们是甘木国最新开发出的强战斗力绝密级生物武器。偏偏它们所逃到的海域是个天然渔场,临近的海岸就是两国的边界。怪物们弄沉了两艘渔船,遇难者在四十人以上。这件事情早晚是要公布出去的,可甘木国军方考虑到生物武器战斗性能的保密需要,出兵控制了整个海域沿岸的十几个村庄,甚至明显有越界行为。拉勃那方面当然不会示弱,立即调派军力与之形成武装对峙,这一来反倒很好地吸引了媒体的注意力,造成重大人员伤亡的事情,就此掩盖了下来。这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两国政府为重新捕获怪物的行动进行磋商谈判时的舆论压力和紧迫性。拉勃那所以一直能保持强硬的外交,就在于其掌握着,或自以为掌握着其他国家军政方面的把柄。这次这么好一个抓把柄的机会,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所以也就一面大张旗鼓地要与甘木势不两立,一面把这事当作筹码,与对方在谈判桌上讨价还价。

按道理怪物出了问题,灾防部门不能不有所行动,于是便把我召来,并故意安排一次袭击行动,以造成有人企图对前来集合的猎人不利为由,搅浑水拖延,配合那两个国家的谈判时间。挑选我受袭是因为,这次任务所要找的特警中,别的人都可以通过种种渠道施加压力,令他们背下“安全得不到保证,因而拖延集合时间”的黑锅。唯独我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难以对付。所以只能把紧急任务召集令及时下达给我,然后让我来接受袭击,以证明灾防机构确实行动了,但确实无法及时行动到位。

“我保证,”可怜的威尔斯曼先生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保证这都是真的,都是实话。如果,如果你不信的话……你可以看报纸啊,随便什么大报小报,上面报道的肯定都是被误导过的,肯定都猜测是甘木或拉勃那派人袭击的你。可,可你应该看出来,那人根本不可能是被任何国家派遣的。其实……你大概已经知道了,那人……是我找的。我很清楚那人的体质,就算他的刀真的刺中了,他也不可能有力气把刀子推进去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嗯——”我正满脑子想着那些肮脏愚蠢的家伙们,竟然用这种笨方法拖延时间,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就赶快把我从床上放下来!”他根本是用咆哮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我这才想起,他还在床上绑着呢,连忙用水果刀给他割断绳子。把床重新放平,铺好床单和被罩,给机器管家接上电源,让它打扫剩下的果皮和断绳。

来到客厅,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闷头坐在沙发上的他,安慰道:“嘿,别害怕了。我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你,问出点真实消息罢了。我是不会伤到你的,放心好了。”

他接过苹果,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问:“你怎么能这么做?”

我的回应只是微笑。我为什么不能那么做?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今后打交道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要说不敢得罪他,实在是没理由。首先耍我的是他,就算他只是为了完成一项政治任务,毕竟他耍了我,而且他也经常想要戏弄我一下。我知道,这在逻辑上不能构成我那么作弄他的理由,但我是个行动派,事实面前,要达到目的,并不总是必须按照逻辑行事的。逻辑不是我把握世界的方式,它只是使我变得更加简洁有效的辅助工具而已。别人惹了我,我就必须适当地还以颜色,这才是行动的基本纲领。

他好像很为这个道理感到困惑:“听着,我知道你的思想很高尚,我知道你对怪物威胁到人们的生命财产安全,感到很愤怒和担心。可是你怎么就不想想,如果谈不成一个好的行动协议,花费巨大的生物武器的绝密资料,就这么被别的国家得到了,那对于意外丢失生物武器的国家,会是多么严重的损失?”

我以前就听说过他很聪明,可没想到,他竟聪明到了这般田地:“你觉得,四十条人命算多大的损失?”

“四十个渔民?他们一生能为国家贡献多少钱?”

“那么你一生能为国家贡献多少钱?不,不,不要把你的全部收入都算进去,我们现在只说‘贡献’。你每年可以为国家上缴的税金,你每年为国家工作的实际价值,减去国家支付给你的工资,再加上你的日常消费为拉动经济生产所作出的贡献。我呢?我每干掉一只怪物,能为社会挽回多少损失?就把这个数额除以二,算作我的贡献吧,减去我的工资,加上我的消费贡献和每年对社会的捐赠……怎么,你不信?我可以让你看我的捐赠单。啊,忘了,我还在为国际环保组织做志愿者。这么算下来,我的价值可比你的高多了,我几乎是你的五倍。这样吧,我还有一笔相当大的存款,我打算退休后使用的,我今天砍下你一只胳膊,然后把那笔钱,全部无偿捐助给你的国家——就是厄王没错吧?算下来你的国家肯定不赔,怎么样?”

我离开他家,他从屋内把苹果向我砸过来。大叫道:“退休后,最好别让我在厄王见到你!”

我抬手接住苹果,边吃边走回住处。心想:好极了,又一个不欢迎我的国家。

第二天一大早,我打电话给一个最近一直想追着采访我的记者,暗示他最好去怪物所在海域的岸边,听听当地渔民对这场军事争端的看法。

一周后,被民众舆论逼得焦头烂额的两国政府,终于达成了一致行动的协议。而我被袭击的案子,也最终澄清“不涉及任何政治阴谋”。总部会议室里,其他的金剑猎人们,都带着满腔说不出口的怨气和愤慨。此时我真的很庆幸,自己是个无家、无亲、无故交的孤独猎人,只有一个远在央国,许久不联系的兄弟,否则某些代价是必须付出的。

当看到甘木国公布的那两只怪物的详细资料的时候,猎人们几乎要气炸了。有几人差点当场咒骂出来。

“这算哪门子详细资料啊!还不如动物园里,那些仿照远古化石的样子,再造出的恐龙的介绍资料详细!”

“还有,连解钥都没有,根本不遵守‘国际生化武器研究开发条约’!照这种准备情况,不是我们猎怪物,简直是要让怪物猎我们嘛!”

“是啊,这任务根本没法完成!这比集合时安全得不到保障,还要危险得多。既然那时我们可以拖延,那现在我们为什么不能拒绝这项因人为因素而资料不全的高风险任务呢?”

下面一片应和声。

解释一下,所谓“解钥”,是指为有效解除某种生化武器的杀伤性威胁而同武器一起诞生的反武器生化产品。它可以是解毒剂、疫苗、某种有针对特定基因序列产生致病性的安全病毒,或是可以控制生化武器的方法方案等等。至于那个条约嘛,那是二十世纪二次世界大战后,缔结的《禁止生物化学武器公约》的后续版本,就像曾经的《核不扩散条约》被改成了《严防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及其制造技术和设备被非人道使用条约》,毕竟越来越多的新兴国家要发展高端科技工业,原明显留有战争恐惧阴影的条约迟早被突破也是在所难免。何况,核武器曾在一次摧毁小行星拯救人类的事件中,起到了伟大的关键性作用,一味禁止别国拥有可以拯救世界的技术,似乎说不过去。

对于为什么此次逃跑的两只巨大生物武器没有配置相应的解钥,甘木国自然有所解释:它们不过是两只领地意识很强的庞然大海怪罢了,如果能把病毒注射剂打入它们身体的话,肯定也能够把炸弹放在它们身旁了,所以对付它们的武器,就是常规武器和捕鱼技术而已。它们不会飞,不会喷火,更不会劫持美丽的公主当人质,所以它们应当没有传说中的恶龙难对付。研制它们的时候,就是为了让它们可以控制,或长期有效干扰重要航运通道。这次逃跑,可能正是由于不愿意离开那片在军事演习中熟悉了的海域。那两艘渔船,属于在军演海域尚未解除禁航令之前就违规进入该海域的,造成悲剧不完全是甘木国海军的过错……

总之,他们非常不愿意让外界多知道一点关于这两只“庞然大海怪”的资料。给我们发过来的,也只有其他国家的间谍卫星早就公布出来的两只生物武器的外形和稍详细一点的生理解剖图。没有任何基因、习性和攻击方式的细节资料。从解剖图上看,这两只分别长达十五米和三十米的像大马哈鱼一样的家伙,有很强壮的肌肉及坚硬的鳞甲和骨骼,三十公分的巨大牙齿,和超大号老虎钳一样的嘴巴,足以把民用船只撕扯成碎片。此外,大的那只体内还有墨囊,标明其中的墨汁具有吸收电磁波的功能。除了这些之外,隐约地还可以看出它们拥有的其他的一些本领,比如收缩肌肉震动水体、射水、放电。可这些生物能力的强度都难以准确估计,在猎捕围杀时,无法保持适宜的安全反应距离,任务困难度极大。

但再困难的任务,猎人们也是必须执行的,这点我们都很清楚,他们说的那些话、表现的那些抵触情绪,无非就是想向管理当局表示一种抗议。谁能说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呢?但谁都知道,这是徒劳无用的。

我最讨厌做无用功。和他们不同,我的年龄最大,从业时间最长,经验最丰富,级别最高。还有最主要的,我最难应付。正规的官方信息来源,就只能得到这些了。要最大限度地保证能够顺利完成任务,我可能还得通过非正规渠道,来获取更多信息。

所谓非正规渠道,当然不是指不可靠的“小道消息”,而是利用我的个人关系,打探些内部情报。社会制度表面上再怎么健全,由于个人能力大小的不同,同样的规章对某人可能约束得有点多余,对另一人却或许根本形不成有效约束。好了,不卖关子了,我在怪物资料的附录上,参与此生物武器研制开发的主要科学家名单中,找到了一个老熟人——柯斯让·罗塔。任务的行动时间是在后天上午,留出的这一天半,用于分析研究资料的时间,正好让我来得及去甘木国,拜访罗塔博士一趟。已知材料的分析价值,实在不高。

这位赫赫有名的天才罗塔博士大我三岁,却可称得上是这星球上最聪明的人之一了。他不仅在基因分析学、生命信息学和生物化学方面处于领军地位,还在数学、逻辑讲演、哲学宗教及历史方面,有着令不少专业人士都为之称道的造诣。按理说,我这么一个连正经大学都没上过的军警人员,是没资格与他那种大智者对话的,可每次我前来拜访,不用预约,他轻易还不敢不见。这不,我很快就又获准进入了他这栋连甘木总统都不是想进就能进的研究所大楼了。

研究所内部的每个房间里,都是各式各样的生物实验器材,墙上的研究所地图和各房间门上的标识,全是外人看不懂的符号。这些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掩饰研究所主人的意图,也使得非研究所人员很少有人愿意进入这里。对那些怪异文字,罗塔博士说是为了保密研究项目,并方便研究所内部人员辨识——他说,那些符号可以比通用语言更简洁地表达很多长长的专业词汇,因而在研究所内更方便使用。

这里的确是需要严格保密的不假。罗塔可以说是唯一一个不用纳米分子搬运机器人进行基因重组开发的科学家。他对使用工业机械或金属器具直接进行生物学实验,有种令人费解的厌恶情绪,总是会尽力避免让机器操纵任何形式的生命过程,以至于整个研究所,除了建大楼用的钢筋之外,很难再找到大块的金属物品。实验器材的支撑结构都是碳纤维管材,检验、监控还有信息处理装置中的金属部件,能替换的也全都用非金属材料替换过了。再高难度的实验,也都是全部由化学手段完成的。外界盛传,这幢大楼其实就是一个生物体。而我知道,事实上,研究所不过是这个邪恶“生物体”的大脑,它的黑暗触角,遍布甘木及其政治盟国的各个角落。它在等待机会,等待一个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的翻身机会。

罗塔的政治野心和能力,丝毫不亚于他在科学方面表现出的才华和智慧,连政治对立国家的银剑特警们,都不得不因种种原因,被迫放弃对其研究所的检查和监控。此楼内聚集了很大一批聪明过人的年轻生化专家,却从没有人能够活着脱离开他的控制。从这里出来的参与政治谋杀的有机怪物,可以说占到了全世界的三分之一,所以我才有幸和他这么熟。他造的怪物,大部分都有程序性的自我毁灭机能,根本取不到确实的证据。剩下的一些人工暗杀等犯罪行为,也都被成功地转移到了其他犯罪组织的头上。我曾怀疑,那些被他嫁祸过的犯罪组织都与他有关,但找不到任何证据。

一个满脸假笑的研究所接待员引领我到他所在的研究室,他正在一台DNA计算机前,查看着些什么。我有点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假装这屋里的气味让我难受。其实这屋里没什么气味,可每个初进屋的人都会不由得感觉这里有股难闻的气味。

想象下,屋顶上纵横交错着粗细不同的肠子和血管状的东西,有的还不时蠕动一下。四处竖立的黑色碳纤维架子上,摆放着培养皿和反应罐,里面是红、绿、黄、白、黑等不同颜色的透明或半透明液体,器皿上都贴着不知写的什么的标签。一堆小蛇似的电线,连接着咕嘟咕嘟不时冒泡的大玻璃缸底部,缸中黏稠的液体周围,分割出一个个小空间,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分割所用的其实不是玻璃或塑料,而是些被拉紧的动物皮膜。透过薄薄的皮膜,模糊可见里面是些插满电极的活体动物脑。玻璃缸旁边,就是罗塔博士正在查看的DNA计算机了。我知道,这台计算机的核心运算部分位于这栋楼的下面,有一个游泳池那么大,里面满是有机溶液和化学芯片,其运算量仅次于甘木国防科技总部里那台超级量子计算机,是世界第二大高性能计算机。

看起来,博士此时应该是正在钻研不同的基因序列对相同的神经元结构的功能影响。那个大玻璃缸中,几个小皮膜隔间里的液体,隐约正在置换,不一会儿,大缸里的液体也明显变了颜色。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到这种被他称作“生机勃勃”的工作环境了。我很清楚,这里的空气清新程度,不亚于海滨。可我也很肯定,许多人都会对这个类似于生物体内的环境感到作呕。要说这次有什么变化——墙上的涂料好像换了,换成了翠绿色的,像陶瓷一样的涂料,在日光灯下看着还舒服一点,比被潮气侵蚀得斑斑驳驳的墙面,要强多了。

正想着,如果请眼前这位额头宽阔、稍微有些秃顶的家伙去做室内装潢设计师会怎么样的时候,他终于在延迟了将近十秒钟后,对我的咳嗽声作出了反应:“哦,你好。我们又见面了。怎么?你又发现或怀疑是我创造的怪物杀人了吗?我坦白承认,近期我都没做那种事情了。”

我长出一口气,以前曾多次在气不过的时候来找他进行人伦道德方面的理论,每次都是我输。他的回答总是非常巧妙,既不让我抓到证言,又可为自己的罪行辩护。他是除我兄弟之外,另一个让我不得不承认语言逻辑很严密的人。不过这次我不是来跟他理论的:“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这次不是怀疑,而是所有人都知道,那怪物是你参与创造的。”

他若有所思了一下:“哦——你是为那两条生物武器来的。可你来找我干什么?资料应该都发到灾防委员会了呀。”

该死!他在装糊涂,他不可能不知道,甘木国会发给我们怎样的资料的,如果资料够详细,我来找他干什么。没法子,谁让我有求于他呢。“那资料根本不够。”

“资料不够,你应该向灾防特警上级主管部门提出,然后通过灾防委员会,与甘木政府协商,索要更多资料啊。”

他那一脸无辜的样子令我怒气不打一处来:“后天就要执行任务了,你让我们往哪儿找时间,去向那官僚上级报告!”说罢忍不住挥拳打在了墙上。

没想到那墙表面不是涂料,而更像是贴了一层脆皮似的东西,拳头砸上去,居然打出无数条细小的裂缝。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又幸灾乐祸地说:“啊,真对不起。”

“没关系。”他有些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我疑惑地再次看向受损的墙面,那些裂缝竟慢慢地自己愈合了!

“具有自我修复性的防潮生物墙纸。”他不无炫耀地说,“放心,这种生物细胞,只能在涂有特殊化学物质的墙面增殖,属于完全可控的人工生物产品,不违规的。”

他稍想了一下,又说:“好吧,我的确负责设计了那生物武器的神经系统,这里也留有部分基因资料,和别的一些详细材料。可由我私下交给你,是不符合制度的,哪怕是为了帮助灾防特警完成任务也不行。请你给我一个把绝密资料放心给你的理由,好吗?”

我知道,他那么说,意味着已经打定主意把资料给我了,问我要理由只是想逗逗我。兄弟曾告诉过我,在这种时候,对方一般是不会因为挑逗不成而改变主意的,最好的策略是与对方对视,直到对方放弃恶作剧意图为止。如果让我隐蔽蹲守等待时机,我可以在极困难的情况下坚持两三天,可面对面地与人对视,总会使我觉得了然无趣而丧失耐心,不知这是否也是基因决定的。

总之,在约莫三十秒之后,我还是决定,放弃这种无聊的意志对抗:“好吧,我答应,除了我和几个水晶金剑猎人以外,这些资料决不对外人公布。而且我保证,所有看过资料的人不对外泄露,只把资料作为战术安排和安全防范之用。”

“啊……咱们认识很久了是吧?我知道你是个守信誉的人,你知道我也是。可就算你不把我给你资料的事说出去……你认为这理由就足够了吗?”

我冷笑一声:“你可别告诉我,你要向你的国家保持忠诚,我会笑死的。也别指望我会为了让你背叛国家,而付给你什么报酬。我不会傻到给你机会让你以购买国家机密的罪名把我告上法庭。别忘了,我有充分的理由向外界宣布,你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法西斯主义信仰者,虽然那些理由远不够让法庭作为证据采信,但要为我的造谣诽谤罪开脱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不慌不忙地反驳道:“话可不能乱说,我对我的国家向来都是很忠诚的。至于信仰方面,我根本不了解新法西斯主义是什么,我真正喜欢的是复古浪漫主义,这并不违法。”他一面说着,一面把计算机上的通话器打开,“资料保管室,把‘特蕾西奥’的相关材料复制一份过来。命令确认,我是柯斯让·罗塔博士。”

他似乎不愿意就这么干等着别人把资料送上来:“给你你要的东西,并不说明我被你吓住了,而是因为我觉得那些资料应当交给你们,毕竟那两条鱼现在是失控的怪物,需要你们冒险去对付。按照相关的国际协议,我也有义务把自己所知道的提供给你们,尽管国防科技产品保密条款上,不允许我这么做。”

“得了,我这次是专程来找你帮忙的,所以没带任何录音录像等取证设备,你大可不必装得那么一本正经。我的职业是对付怪物,而不是怪物制造者,你的罪行我无权追究,否则我绝对有理由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我祖国的语言里有句俗话,叫‘井水不犯河水’,我想咱们最好是谁也别把对方给惹恼了。”

他皱着眉毛点点头:“嗯,我不太能够把握得住这句话的正确概念。井水不犯河水,意思是不是说互不干涉,只要进入了对方的领域就归对方管辖,谁也不能让对方依自己的意思行事?”

我扬扬眉毛表示肯定。真正聪明的人是不会撒谎的,只有自作聪明的笨蛋,才会在愚蠢的行为败露后,进行拙劣地掩饰,以图歪曲事实、混淆概念。聪明的人可以不留痕迹。因为他知道,一旦让别人抓到了蛛丝马迹,狡辩和抵赖都是无济于事的,极少有人会傻到单纯相信对方的话,而放弃进一步核实已到手的事实证据。用行动彻底地掩盖,是比用谎言掩饰更高明的欺骗手法,用得好了,就能让即使再聪明的人也根本无从怀疑,直到发现上当已无可挽回。

柯斯让就是这么个聪明的人。他对罪行的良好掩盖,令我把所有能搜集到的证据加起来,也不够对他进行刑事立案调查,更别提把他这种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推上法庭了。不过,要是我以被灾防特警部门辞退,外加身败名裂的代价来对他进行揭露的话,应该也可以引起很大反响的,人们对他的信任和景仰,将会大打折扣。可那样一来我就死定了,他和他的组织,绝不会再让我像现在这样逍遥自在的。

“哈,我就知道,你的祖国的语言逻辑就是那样,很自由、很浪漫,也很晦涩、很混乱。”他的表情开始变得阴暗、激动,“可是,我并不是像河水无法带走井水那样,对你无能为力。我不是河,我是海洋。所有的水最终都会归入我的名下,就像所有的人都会接受一个国王、一个神的统辖!我容忍你,因为你是个英雄,所有人中,只有你可以单凭一颗头脑、一双眼睛解读基因图谱,知道吗,你的本领让我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无能!总有一天,我要亲自拿你的脑子来做实验,我必须要知道,那里到底有着怎样的生理和信息结构!”

这才对嘛,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看着因激动而满脸通红的他,我禁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啊——哈——嗯。抱歉,有个问题,你比我大,就算我是口井而你是海洋好了,你怎么肯定,我会死你的前边,以让你亲自用我的大脑做实验呢?”

他平静了下自己的情绪,微笑着说:“我分析了你的基因样本,也分析了我自己的。虽然体检报告表明,你的身体要强我好多,但那只是表面的和暂时的。你应该知道,你的基因中含有致病元素,而且是不可修复的致病元素,除非违法对你进行大规模基因改造,你肯定也不会同意的。总体来说,就算你尽了一切努力延缓致病基因发作,理论上你会比我早死二十年左右。只要我有耐心等,时间是充足的。”

不知怎么,一看见他那张笑脸,我就抑制不住地想揍他。怪物资料的存储芯片到手之后,我对着模糊映出他身影的那面墙壁,挥出一通猛拳:“嘿,这涂料……哦不,我是说墙纸,真的很好玩。”

海洋灾难

罗塔给我的资料中,有决定怪物神经系统构造部分的详细基因图谱,还有运动能力、新陈代谢及脏器功能等较为全面、详细的数据和说明性材料。别的都比较容易看懂,基因图谱要送交检测机构进行性状检测,一个是根本来不及,另外这些从非正规渠道得来的东西,也不能上报。

没办法,我找来四五个水晶金剑猎人,和我一起连夜进行人力基因解码。我判读整体,他们则帮忙详解我找出的关键位点,然后再与其他资料整合比对,最终得出怪物整体战斗力的全面、准确的评估报告。

此次名为“海洋灾难”的行动,由我们二十个金剑猎人、五个银剑特警和一艘甘木海军的驱逐舰,执行前沿捕杀。拉勃那的大型舰队,只能在十海里外支援。说实在的,这计划真不是普通的不合理,但谁让那两怪物总是游弋在偏向拉勃那一侧的海域呢?甘木军方一心想要避免对方海军插手此事,拉勃那方面开出的条件是:不管来多少灾防特警都行,但甘木的军队,顶多只能过来一艘驱逐舰。于是,在民众要求尽快铲除怪物威胁的压力下,甘木国被迫接受了这条件,勉强答应只有在出现人员伤亡,或驱逐舰请求支援的情况时,舰队才能介入捕杀怪物的前沿行动。附加条件是,我们这些有战斗力的金剑猎人归驱逐舰指挥。

驱逐舰上的五名银剑特警,是以军事观察员的身份上舰的,根本没有指挥权,这五人中就有厄王的那个齐赫达·威尔斯曼。这家伙在出发前,哭丧着脸来找到我们,说如果出现意外的话,请我们务必先救救他。原来,这回甘木海军为了争回面子,已经给那艘驱逐舰下达了“不惜任何代价完成任务”的死命令,他们计划先把那两条怪物打死,再拖回甘木。可仅凭一艘驱逐舰,很难说能否敌得过海怪们,第一次亲临猎怪战斗前线的齐赫达害怕了。

最令我担忧的还不是兵力的单薄,而是罗塔博士给我的那些怪物神经系统的基因资料,解码过程显示,两条怪物的神经元传递信号的速度和效率都是一流的,可它们的神经结构,却注定不可能有太高的智商。从资料上来看,它们的智商可能不会超过蜗牛,可罗塔博士从没造过那么低智商的怪物!可疑点有两个:一是那怪物本身是冷血,可它们的颅骨内,各自都有一个与其体型比起来小得不值一提的恒温腔;二是两条怪物从军方控制下逃脱后,明显转移出了原先军事演习所熟悉的海域,尽管并没离开太远,但新的海域底部地形复杂,很方便它们庞大躯体的隐蔽,以基因表明的智商水平,它们不可能有意作出这种选择。

我总感觉,自己掌握的情况中少了些什么!这让我非常不安。罗塔博士心理阴暗、道德败坏不假,可他极其聪明,聪明到了从不需要撒谎的程度。他完全可以拒绝给我任何资料,而不是给我假资料。除非他早就费大力气,造好一份假资料等我去拿,否则那肯定不会是随意造出的假资料。他讨厌机器,再说现在也还没有可以将微型计算机植入生物神经中枢,来大幅提升其智力水平的成熟技术,如果是那样,怪物要么不会失控,要么起码该派几个金翼天使猎人过来。除非还有种可能……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二十个金剑猎人,分别乘坐着各自的海战重型机动艇下了水,我当然是其中之一。此艇可在水面、水下自如活动,满载微型高爆鱼雷时,前后长度可达五米。鱼雷加载架可自动卸除,卸除后可上陆地活动,并且外形和大小与陆上用重型机械铠类似,只是多出四个涡轮增压喷射推进器。常备武器有四枚支持水中发射的高爆导弹、电击枪、折叠的长短机械臂各一、水下激光切割机、鱼叉、可发射的膨胀倒钩锚等。操作方式和陆地机械铠一样,靠眼球转动操纵通信、检查、瞄准设备,用手指碰触激活武器系统,用腿和脚的不同姿态,支配推进器方向及力度。

即便如此,在地形复杂的海底,面对两条行动迅速而又力大无比的海怪,危险性其实一点不亚于在陆地上挑逗传说中的恶龙。必须集中精力面对才行。

驱逐舰命令各战斗单位须严格依照指挥行动,面罩显示屏上自己实际所处位置的蓝点,务必紧跟电子地图上自己所应处位置的黄点移动。倘若黄点变红,则表示就位后,应立即向怪物发射鱼雷攻击。各单位统一调度,统一行动,作战目的,是把怪物逼入东北方向,一个面积约为十二平方公里,只有一个狭窄入口的环礁盆地中去,然后加以歼灭。

“这是要把咱们当成电子游戏里的玩家控制单位来使用了啊。”一个猎人说道。

我们特警海战艇相互之间都能够自动保持实时语音联系,这是为了战术配合的需要。等级最高的我,在任务前已经被大家推选为海战艇二十人队临时队长。“不管怎么样,驱逐舰上的侦察、追踪定位和火力配置都比我们强大,而且一旦出现人员伤亡等意外,拉勃那的舰队就会获准介入对怪物的围攻,这是他们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再加上他们对怪物习性和攻击方式的掌握,肯定比我们好,因此我命令,所有人暂且先按驱逐舰指示行动!”

他们先让我们相隔很远,排成了一个近似包围的阵形,不一会儿,在包围圈中,果然出现了两条怪物的身影。

“07报告,前方五百米发现所有目标,第一排鱼雷发射!”加载架总共十五排、每排三发鱼雷。

“09报告,一排鱼雷发射!”

“18报告,鱼雷发射!”

大约一公里外,大量的白色水泡争先恐后地向海面飞去,若非头部护罩有很好的隔音效果,我肯定会被以水为介质传来的巨大爆炸声震个半聋。不用他们报告,我知道鱼雷没有命中目标,那怪物会像鳄鱼一样,向周围水体释放更加强烈得多的震动波,那能量足以引爆数十米外的跟踪鱼雷。不然,作战目的铁定可以就地消灭怪物,而不是先把它们逼入什么环礁盆地。

战斗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在驱逐舰的指挥下,我们二十个猎人一直死死控制着那两条怪物,不时用鱼雷驱赶它们,朝环礁入口方向移动。驱逐舰上的火力也给了我们很大支持,限制了怪物的纵向运动空间,使它们不敢太靠近海面,减少了驱赶的难度。为避开怪物的直接攻击,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不停地移动着,来迷惑怪物并保持安全距离。因此,其间我们不得不轮流返回补给船,去更换了一次推进器驱动电池。

现在,环礁入口已在眼前,但无论我们怎么驱赶,那两条“大鱼”就是死活不往里面进,还故意寻找机会,向我们发起凶猛的反击。可以觉察得到,驱逐舰上的指挥者们,对此肯定早有预料,极其沉着冷静地调动我们,不断地变换着各种阵形,甚至出现了不少疑兵计阵法。

这会儿,我可以百分之百的保证,这怪物的智商绝不一般,而且是个相当天才的战术高手!有一次,驱逐舰上明显是高级指挥员的家伙们,大概是想利用海底的一处地形,把那条较小的怪物给困住。他们排出的阵形,把我都给搞晕了,可怪物们不仅巧妙地配合着,躲开了我们的合围进逼,还差点反击到03号海战艇。这么说吧,假如从我们这些猎人中,随便挑两个去顶替怪物的位置,那么他们现在至少有八成可能已经被打败或被逼入环礁了。

队友们的反应速度下降得挺快,从通话器中传来的粗重呼吸声判断,疲劳已经逐渐成为另一不可忽视的敌人。我的身体也开始不那么灵活了,可此时一撤必将前功尽弃,怪物的行动似乎也不如最初敏捷了。双方都露出疲态,说明比拼耐力的时候到了。按道理,体型较小的我们应当占有优势,怎奈这不是在陆地上,一刻不得休息的我们,疲惫程度会增加得很快,危险系数也会随之大幅提升,不能跟怪物耗下去了,我们是耗不过它们的。

我向驱逐舰报告了体力不济的情况,得到的答复是,至少再坚持一小时。不一会儿,面罩上新出现了四个紫色的小点。那表示,本打算等把怪物控制到环礁盆地之内,作最后打击使用的四架无人驾驶遥控反潜机提前出动了。

我们排成环状包围圈,被命令可以随时发射鱼雷,力图把怪物固定在一个区域内!反潜机悬停在了怪物所在位置的海面上空,准确地投下几枚深水炸弹。聪明的怪物们,几乎同时发现了我们这个阵形的意图,两条怪物一起掉头,垂直冲向海面,速度之快,瞬间否定了我关于它们体力不足的猜测。

我的经验本能地促使我以最快的速度随它们一起上浮,一边紧急通知驱逐舰,马上让反潜机离开,并用火炮射击。可惜,驱逐舰上的人根本没反应过来,两只怪物与被设定在原深度爆炸的深水炸弹擦肩而过,一下跃出海面几十米!反应稍快些的两架反潜机,慌忙抬升高度,却被眼疾嘴快的怪物射出的强劲水流击中。吸入大量海水的发动机,当时就冒起了黑烟,摇晃了几下后坠落。在头两架飞机尚未坠落以前,怪物们在空中翻转身体,巨大有力的尾巴,甩向另两架空位较低的反潜机。其中个头较大的怪物,直接把一架反潜机拍了个七零八落,各种零件流星一般划着抛物线飞了出去。另一架运气较好的,躲过了小个头怪物的尾巴,只是被扇出的风吹出好远。

基本只能目瞪口呆地欣赏这场华丽的水上芭蕾的我,浮上水面本是为了避免被落下的怪物砸到。怪物的空中翻转,使我顺利摆脱了这种危险,只是被怪物激起的浪花推搡着东摇西荡。想通知战友们小心已经来不及了,几个经验丰富点的队员,正漂在海面不远处上下起伏,剩下的,就是通话器里一片呜哇乱叫。怪物行动时,我们包围圈收缩得过小了,本想等深水炸弹下来后马上散开。那些队员,多半是被怪物庞大身躯上浮时搅出的涡流困住,然后又被炸弹爆炸的激波冲散。我正想着,一股巨大的水柱在我眼前喷出,我只好极力控制住自身,在涌浪中颠簸。

记得,我以前曾看到过类似的绝妙配合,不是怪物间的,是人。是两个在早期的怪物猎人中,非常有名的战斗情侣!我极力把这个令人惊讶的对比式想法压了下去。不可能的,绝对不会!

待海面稍稍平静下来之后,我便马上要求队员们,报告各自的情况。

“01号,我被卡在了礁石中间,海战艇外壳部分受损变形,如果有人可以帮我从这里出去的话,应该可以继续战斗。”

“02号,我没事。我这就下去支援01号。”

“03号,海战艇受损严重,控制系统完全失灵。我已经动不了啦。”

“04号,鱼雷架被我紧急卸除,武器系统失灵,请求回船维修战艇。”

“05号,左侧主推进器损坏,请求回船检修。我看见03号了,现在前去支援。”

……

“19号,面罩出现裂缝,右侧两推进器故障,勉强可以移动,正在返回补给船。”

这下我们损失了八艘海战艇,也就是金剑猎人百分之四十的战斗力,好在人员皆无大碍。在战友们报告情况的这两分多钟里,驱逐舰上的指挥信号一直没反应,电子地图上一片寂静,连怪物也消失了踪影。各艇的报告,他们也可以同时听到,我让可以继续战斗的队员们浮上海面,各自原地警戒,切至与驱逐舰单独通讯频道,要求他们显示怪物目前所处位置,却得到目标已经丢失,正在搜索中的答复。

想来也是,怪物厚厚的鳞甲,在声呐中恐怕与岩石相差无几,刚刚爆炸产生的气泡和激波,又不可避免地会严重干扰声呐的探测。眼下,两怪物只需静静趴在海底,就能够轻松争取到大量的休息时间。刚才飙那么高,绝对会消耗掉它们不少的体能。

又等了几分钟,我觉得不行,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随即向驱逐舰请示撤退,行动已经失败。驱逐舰方面耽搁了一下,紧接着回应说发现了两条怪物。我们剩下的猎人,只好再次发动战艇,按照电子地图上小亮点的引导,向目标靠拢上去。

两个目标紧贴在一起,以相当快的速度移动着,似乎是在努力地逃跑,可又不像。它们的行动,完全没有了之前和谐优雅的感觉,甚至连有目的的行动都算不上,跟迷路或失去了方向般到处乱窜。我不禁狐疑满腹:难道它们刚刚跃起落下的时候,撞坏了脑袋?

直到我们按指挥,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距离相当近的地方,才发现情况不对,上当了!那条三十米的大怪物确实在那儿,可它身边并非另一条十五米的怪物,而是一头鲸。鲸正被紧追不放的怪物,撵得慌不择路地四处乱转,可那条小一些的怪物在什么地方呢?逃掉了吗?

正当我们纳闷的时候,身后驱逐舰发出了火速回援的求救信号,表示我们应处位置的黄色小点,一下子全部集中到了驱逐舰前方。回身望去,驱逐舰船头水花四溅,高高的信号塔清楚地表明,船体正左右摇晃得厉害。同时,不远处的大海怪,放开惊恐万状的鲸,恶狠狠地向我们扑了过来!两条怪物竟看穿了驱逐舰的主要地位和它不善于像我们海战艇这样灵活机动,所以想方设法绕过我们,直接攻击驱逐舰!

至此,我们在战术上已经彻底失败了,败给了这两条生物武器!它们怎么会有这样高度智慧的表现?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我慌忙向队友们下令:“注意,驱逐舰上的指挥信号已经失常!现在我命令09、10、13、14、17号战艇,留下来与怪物缠斗,其他人跟我回去,参与营救!”我知道,留下的五人危险性非常大,可要避免被怪物从后面追上,一个个嚼碎,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不知驱逐舰上的海军军官们,是否已经向拉勃那舰队求援了,此次任务由他们主导,我们无权直接与拉勃那方面联系。

我们七人的战艇,以最大速度驶向驱逐舰方向。我在路上补充命令:“假如怪物离驱逐舰不足二十米,谁也不许释放鱼雷,以免误伤。那怪物会放电,小心保持安全距离,所有行动听我指令。”驱逐舰外层装甲,应该不会像民用渔船那样,轻易地就被怪物的牙齿摧毁,而鱼雷在水中追踪的是震动波,极有可能将驱逐舰的马达误认作攻击目标。一旦军舰失去动力沉没,怪物吃起人来,就不是一口一个了!

尽管我设想了多种引开怪物,解围军舰的方法,可当我看清楚,那怪物正在做什么的时候,潜意识中涌出的记忆,居然不可阻挡地使我愣在了那里。太像了,这动作简直一模一样!

在我们还是国际维和特种兵,而非怪物猎人的身份的时候,执行任务的人员中,有两个来自甘木国的情侣战友,跟我们一起执行过多次搜索和扫灭任务。他们两人都是战术指挥方面的顶尖高手,在激烈战斗中的相互配合,让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若是单人进行单个怪物的跟踪猎杀,他们哪个都不是我的对手,可要是在复杂环境中,进行多角度全方位搜救或围捕的话,三个甚至四个我也比不过他们。我是个孤独的狩猎者,他们则是天才的军事指挥家!

我很清楚地记得,有次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闹矛盾了,收拾营盘的时候,他不肯帮她拔出插在地上的铁钎,她的力量毕竟要小一点,只好连摇晃带转动,才能勉强把铁钎从地里拔出来。我不了解他们闹别扭了,就上手替她拔了几根铁钎出来,为这事他好久都对我不大满意。现在,那怪物正死死地咬住驱逐舰的舰首,像她当时一样有节奏地晃动着,试图要利用与海浪的谐振,把军舰弄翻!

驱逐舰的摇摆幅度越来越大,眼看就要失去平衡了,队友们都在等着我下令,而我却由于走神,完全没了主意。就在我焦躁万分的时候,驱逐舰的两侧,忽然闪出两艘海战艇来。等我辨认出来,那是因艇体受损,紧急回船维修后,返回前沿战场的05和11号队员,他们距离怪物已不足五米!不了解战况的他们,大概误认为是我们在摇晃舰体,凑上来想看个究竟,我们所有人几乎齐声叫道:“快躲开!那是怪物!”

怪物显然也被突然出现的他们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颤,只见电光噼里啪啦地在两艘战艇周围闪过,他们便像秋风里的落叶似的,沉了下去。怪物的放电机理与电鳗相似,大量的电流需要时间来在体内累积。恼羞成怒的我,没工夫考虑它是否放完了所有的电,两腿向后狠蹬,战艇径直冲了过去!

怪物有些惊慌失措,拼命地甩动尾巴阻止我靠近,以致自己破坏掉了摇摆驱逐舰的节奏,剧烈颤抖的舰体,晃动幅度骤然小了许多。可怪物尾巴搅动的强大水流,却成功地使我无法靠近。时间再这么拖延下去,与大怪物纠缠的那五人,可能就顶不住了。左右环顾,我命令位于右侧的12号战艇:“鱼雷瞄准怪物的尾巴下方,发射!”

鱼雷当然不能直接命中,处在高度紧张中的怪物,仍然知道用震动水体的办法进行自我保护。在鱼雷发射的同时,我卸除了容易产生阻力的鱼雷加载架,开足马力靠向怪物的尾巴。侧面的三颗鱼雷,画出个高高向上翘起的弧线,不知是向着我的推进器还是向着怪物的尾巴冲了上来,反正当它们被震动波引爆的时候,我刚好尽力到达合适的位置。

不论这怪物有多么高的战术才华,对战术规则掌握得有多么全面,更不管它是如何掌握这些的,我知道自己在这方面胜不过它,就只有用别的方法出其不意地对它进行攻击了。哪怕这要冒很大的风险。

鱼雷爆炸的冲击波,将大量的海水连我一起高高地抛了起来。感觉得到,冲击产生的压力,使下肢护甲出现了轻度变形。在空中,我努力地控制着姿势,同时以最快的速度碰触手指,激活鱼叉弹出固定卡装置。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驱逐舰甲板上很多士兵,都扛着机枪和单兵火箭炮,并尽力抓着什么来避免被摇晃的舰艇甩进海里,就在这时候,我把四个涡轮增压推进器,全部爆发式开启。

借助强劲推力,我朝怪物脑袋上砸了下去。双手紧握的倒刺鱼叉,瞅准其翻起的左眼猛扎!我只有一个目的,要么它放开驱逐舰,要么就死在驱逐舰前。

它挣扎着,奋力抬头,竟把半个驱逐舰掀离了海面。就算如此,依然不见它有松口的意思,巨大的牙齿,愈发深深地嵌入战舰坚硬的外层装甲。隔着绝音面罩,我甚至都能清晰地听见舰体变形的嘎嘎声。电流、震动一齐释放了出来,要不是它的头部并非这些效果的最强发挥部位,我绝不会只是浑身一阵麻木而已。

面对顽强抵抗的怪物,我不得不艰难地腾出右手,操纵较短的机械臂钳住鱼叉,以固定身体,然后用左手打开激光切割机,开始对怪物进行活体解剖。由于位置的关系,我只能凭记忆中的生理结构图,寻找着怪物颅骨上的薄弱环节。剥开厚厚的肌肉,切开一层层筋膜,食肉蠕虫般在它头上“咬”出个窟窿,任凭它不住地颤抖着、痉挛着也绝不手软。终于,我找到了,那个直通中枢神经的小孔!用较长的机械臂,钳住别的部分的皮肉,短机械臂拔出鱼叉,插入小孔中。

此时的怪物,基本上已经由于剧痛和体力耗尽而失去知觉,除了大嘴依旧铁钳似的叼着舰首不放,它的后半身,几乎被舰上的士兵们用单兵武器打得稀烂。为了给它最后的致命一击,我把鱼叉插好,放开机械臂,后退一段距离,用电击枪瞄准鱼叉。

电流瞬间彻底摧毁了它的神经中枢,它的最后一次生命反射,再次令军舰为之震撼。隔着隐隐水面,我看到舰体的震颤,令一个正扛着单兵火箭炮向下瞄准的熟悉身影,打了个趔趄,向着天空触发了火箭弹,火箭弹拖着股黑烟,远远地击中了什么,爆出团明亮的火花。齐赫达那笨蛋,该不会是想用热跟踪导弹,打击已经死了的冷血怪物吧。

不用问,驱逐舰上的人,肯定会让我们继续捕杀那条个头较大的怪物。驰援后面五名战友的路上,我们得到了05和11号队员的消息,由于战艇护甲的法拉第笼效应,他们没事,不过战艇的操控系统严重短路,这场战斗结束前是修不好了。

得到他们平安的消息,我松了口气,突然对被火箭弹炸掉的东西有了兴趣。当时在海面上的战友看得清楚,就是那架好不容易才逃过怪物尾巴的遥控反潜机!

刚进入可以与断后的五人通话的距离,我便急不可耐地向他们询问有没有伤亡。还好,只是14号的鱼雷架被怪物衔丢,所有人都有惊无险。现在,我和14号,都失去了鱼雷的火力支持,其他人的鱼雷数量也所剩不多,并且驱动电池又行将用尽,驱逐舰同样受到了不小的创伤。就算此刻那条孤零零的大海怪,同样是到了强弩之末,这仗还能有几分胜算呢?

可正当我们打算重新包围和驱赶怪物的时候,看到我们返回的怪物,急忙冲上海面,向仍漂浮着的驱逐舰望了一眼,随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恐怖哀号。声音之大,我们每个队员都听得清清楚楚。除了墨囊,较大的怪物还多了一套发声结构。

悲惨的叫声令我们全都呆住了。但怪物不仅没有趁此机会溜掉或攻击,反而自己乖乖地游进了之前怎么都不肯进去的环礁海域入口。过了一会儿,入口内部漂起大量乌黑的墨汁,看样子,它是要在里面与我们决一死战了。

墨汁有吸收电磁波、屏蔽无线电的功能,所以不能沾到战艇上,否则我们就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我只好命令队员们分成两组,一组卸下鱼雷架上礁,一组留在海里,严守住环礁一百多米的缺口,等待驱逐舰上的指挥官们安排下一步战斗目标和作战计划。

十几分钟后,驱逐舰才从较小怪物尸体的嘴里解脱出来,得以拖着而不是推着那具尸首,驶到了环礁这边。尽管怪物的十数颗牙齿尚因嵌得太深无法拔出,舰上的总指挥官,还是有些生气地劈头质问我们,为什么不继续追杀,让怪物得到了休息的时间。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位总指挥官是干什么的,他并不真的精通指挥艺术,本次驻舰指挥,更多的是起到政治监督作用,说白了,就是尽量给撤退或向拉勃那舰队求援设置执行上的障碍,他代表的是甘木国军方和政府的意图。从口气上很容易听出,他对自己刚才所受到的惊吓非常恼火,以至于动用手中的权力临阵换将——撤掉了原战术高级指挥,改由自己亲自下令。

冷静地向他说明了目前的战况,以及我们不能够继续追杀怪物的理由之后,我重点申明,我们是怪物猎人,不是他手下的士兵,我们有权利、有理由拒绝他下达的危险而违背战术常理的作战命令。眼下怪物就在环礁盆地内,其中地形复杂、暗礁密布,再加上怪物墨汁的污染,我们难以掌握其具体位置和动向,加上疲劳、战斗减员、能源将尽、火力不足等不利因素,继续下水追杀无异于送死。环礁内平均水深不深,水流迟缓,加上现在是涨潮阶段,等墨迹扩散需要很长时间。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守住这个环礁唯一的出入通道,防止怪物逃向外海。想要尽快捕杀怪物,只能要么请求拉勃那舰队支援,要么向国际灾防特警总部请调轰炸机,对环礁内海域进行彻底的高温或冷冻处理,靠炸弹或冷凝剂杀死怪物。

通话器那边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那舰上的人们不知哪根筋出了毛病,居然开动军舰,驶向环礁内!

“天哪,他们不要命了?那可是条三十米长的大海怪啊!”队员们纷纷不可思议地感叹道。

环礁内实际上就是怪物的伏击圈,就算他们再怎么像看上去那般小心翼翼地前进,也是白搭。我只好命令大家,做好救援和战斗准备。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许可以快速捕获怪物。我迅速向队员们说明了计划,并指示身边的队友,把战艇上的锚深深地打进环礁岩石中去,然后用机械臂和鱼叉,配合激光切割机的焊接功能,把我俩的战艇以最快速度连接成一体。环礁缺口对面,另一组战友也同样做了。这个计划一旦失败,我们将至少再损失四艘战艇的战斗力。假如那怪物,比我想象的要冷静的话,这计划就不可能成功,但事到如今,只有放手一搏了。

我的眼睛紧随着驱逐舰缓缓移动。快呀,舰体已经全部进入缺口了,怪物再不行动,我们的锚线就够不着了!终于,怪物像我想的那样,急于为它的同伴报仇,只待驱逐舰离开我们所处的缺口位置没多远,便翘起巨大的尾巴,向着军舰的侧舷狠命一击!刹那间,原本像风帆一样直立的尾鳍,由于骨折而耷拉下来。与此同时,驱逐舰也整体偏离航向,重重地撞在旁边的礁石上,一下子断成两截!

我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不论怪物是用头顶、还是用尾巴甩,被攻击的军舰都很可能触礁沉没。在怪物可以自由活动的情况下,落水人员根本无法营救。但在攻击的同时,怪物也必然会暴露自己,只要打得准,我们的膨胀倒钩锚,完全可以钉入怪物的头骨中,将其生擒活捉!

我尽最大能力,瞄准怪物头部可能所在的位置,“嘭”的一声,中了!

可是,对面的战友却没能命中,被一条线牵扯的怪物,仍然怀着极大的仇恨,冲向从军舰中掉落出来的船员。在对面的战友收起锚线重新发射之前,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海怪把数十人嚼得粉碎!海洋灾难,这行动真的名副其实了。

对面的战友二次命中!这种锚头上的倒钩虽小,却有膨胀功能,除非把怪物的头盖骨掀掉,否则锚头是不会脱落的。至于锚线,其微观结构的特殊性,使它具有越拉越粗、越挣越紧的特性,强度和韧性甚至能把小型宇宙空间站拉向地面坠毁。而我们的战艇所用钢材和机械铠相同,为高级太空合金材料,轻巧而坚固,抗摧毁性能极强。就算怪物有再大的力量,也不可能把用这种锚固定住的我们拖走!

怪物拼命地挣扎着。处在缺口外侧海里的战友们,开始向它身边的礁石发射水中导弹,不直接用鱼雷打它,是但愿它能尽快游向这边,对我们发动攻击。我极其担心怪物在此时放电,那样一来,驱逐舰上的人们,就完全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终于,怪物彻底疯狂了,不顾一切地向我们猛冲过来。所有人,共计数十发微型高爆导弹齐射,将凶狠地跃出水面,扑向我们的庞然大物,在空中炸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重重摔在环礁缺口边缘的怪物,身体几乎烤熟,很多地方被高温烘烤出的皮下油脂,还在哧哧地燃烧。鳞甲、骨骼甚至肌肉组织,肯定都完全毁于冲击波的威力,它不可能再有任何动作了。

但它还没死,至少向上的那只眼睛还在转动。从连在一起的战艇中脱出身体的我,和另外三名队友来到怪物身边,其他战友赶着去营救落水人员了。远处,拉勃那的舰队应该看到了这一切,正在疾速赶来。

“抱歉,刚才……第一次我失手了。”负责在对面射锚的队员,十分悲痛并愧疚地说道。

我盯着怪物的眼睛摇摇头:“那不怪你。锚枪本来就很难精确瞄准,再说当时目标的距离,基本是锚线的长度极限了,且淹没于水面下根本看不到,能一次射中只是我的运气较好,你不必为此自责。”

我目不转睛地接着问:“你们谁会破译莫尔斯电码?”

三个战友互相对视了一下,其中的水晶猎人循着我的目光,仰脸看向怪物一前一后滚动着的眼球(它像鱼一样没有眼皮),好一会儿,才表情惊讶地慢慢念出一串字母:“K-I-L-L M-EF-R-I-E-N-D。Killme, friend!”

发现怪物眼珠的转动规律时,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我宁愿承认自己疯了也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当战友证实了我的眼睛没花,脑袋里一片空白,仿佛我和这整个荒唐的世界,都已不存在,只剩下眼前这濒临死亡的生物武器。潜意识和前意识全部冻结,我只能强迫自己的理智,继续思考怪物的要求。过了会儿,我爬上它那小山似的头颅,用只有怪物猎人才懂的,以碰指头表示数字的方法,配合字母表中的字母顺序告诉它:你太大了,没有合适的武器,我做不到。

怪物的眼睛停止了运动,直愣愣地瞪着我。从它头上下来,微凉的海风,使才得救上岸的人们,多少有些瑟瑟发抖,而竭力抑制着情感闸门的我,只觉得浑身燥热难忍。我不能去想、不能去回忆、不能去感受、不能去触动那段往事,否则我会受不了的,至少现在,在这里,不行。

战斗胜利了,却没有人高兴,尤其是我。五位银剑特警死了三个,包括那个不想再在他的祖国见到我的齐赫达·威尔斯曼。驱逐舰上的官兵伤亡了大约五分之一,其中有好几个高军阶指挥人才。

我们的补给船来了,拉勃那的舰队来了,得到消息的记者们,坐着直升机也来了。环礁上一时热闹了起来。

正当我准备回补给船,写任务报告的时候,在记者们的簇拥下,走过来一个穿着湿漉漉甘木军装的人。他站到我的面前,行了个军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代表甘木政府和国防部,向国际灾防总部特警们,在捕杀我国失控逃逸的生物武器行动中给予的大力配合和良好协作,表示由衷的感谢。虽然由于种种限制因素,使我们不能调派尽可能多的兵力来围剿这两条厉害的海怪,以至于在行动中酿成了重大人员伤亡的后果,可战斗毕竟还是胜利了,这清楚地表明,我们的合作是良好的,也是成功的。”

我看着他肩章上被海水中的血和墨迹浸染得不再发光的准将标志,莫名的怒火直冲头顶。我左手抓住他的肩膀,右手掀住他的腰带,右脚向前迈步,稍一用力……几秒钟后,他便又在海里游泳了。

问罪失败

一晚上没睡着,我几乎是捧着自己麻木的脑袋起的床。迷迷糊糊地,我差点忘了自己是谁和要干什么。

到高级电子器材商店,我买了两样东西在身上藏好,便搭乘飞机去了甘木国都。我去那里干什么?不知道。直觉告诉我,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熟悉的研究所大楼,我的意识总算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一些。得到允许后,我走进了这座里面写满奇怪字符的高级生物实验室,及特殊人工生物制造工厂。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布置,同样的罗塔博士微笑着,向我表示祝贺:“恭喜英雄又一次凯旋。”

我装作很随意的态度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甘木国失控的两条生物武器,中枢神经系统是一样的吧。”

罗塔博士好像不大相信我怎么会问这么个问题,犹豫了一下:“当然,资料我不是给你了吗?是的,只有一份,两条是一模一样的。”

“哦,就是那份编号是什么什么……特蕾西奥的是吧。”

罗塔博士点点头。

我抬起头,微闭双眼,任凭被强行压抑了七万二千多秒的情感,洪流般肆意涌遍全身。睁开眼,我看到了,马西奥和特蕾莎夫妇的脸!万钧雷霆般的愤怒击碎了眼前的一切,从心头爆发出的强烈恨意,使我怀疑这栋大楼会因承受不住而垮塌成一堆废墟!胸中聚积着大股炽热如熔岩的翻滚气浪,我要把所有的,全都释放出去!

“那里面融进了人的大脑,对不对?”

狂怒的吼叫,使得房顶上的肠子管道痉挛似的连续蠕动了四五次。旁边的DNA计算机,连接着容有不同动物脑的大玻璃缸,此时更是嘀嘀地报起警来。罗塔博士不由自主地扶住了身边的椅子靠背,强装镇定地保持僵硬笑容,与我对视着。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这次我不会中途放弃!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罗塔的脸上,开始渗出涔涔汗珠。大概两分钟后,他坚持不住了,于是,他好像刚听到报警声似的,弯下腰去查看计算机。

“噢,真令人惊讶,它们刚才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它们明明应当感受不到声音的嘛。难道,这就是所谓英雄气势的震撼力?可以让没有听觉器官的神经系统都感到恐惧。要不,你再来一次,让我验证验证?”

他明智地避开了我狂怒的锋芒,否则我甚至相信,自己仅仅用意念就可以置其于死地!不管他有没有病源基因,再过不了两分钟,我就能让他心脏病发作!但这只是我的愿望,他避开了,很巧妙地把自己从被惊吓的震慑性状态下拉了出来。在不良的情绪刺激对身体造成实质性伤害以前,他的理智保持着,只要保持着,我的吼叫就没有意义,并显得有些可笑。

我阴沉着嗓音说道:“回答我的问题。”

他弯下腰去按了几下键盘,警报声戛然而止。看得出来,他的手脚都有点轻微的颤抖,我的腔调一定是令他觉得非常寒冷。

可是,他仍然若无其事地直起身,与我对立,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指指我,再指指自己的前额部位说:“对不起,你应该知道,这属于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但不能留下资料。”

我从头发里摘下针孔摄像机,捏碎后扔进门旁的垃圾桶。

“啊,这样就好了。是的,没错,你的感觉很准确。那两条怪物的脑部,确实混入了人的神经元素。说起来,那两个人你或许认识,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参军。曾同是国际维和特种部队成员,后来又都成为和你一样的首批灾防特警——或称怪物猎人。你还知道他们都出生在军人家庭,从小就都喜欢军事指挥理论,后来退出怪物猎人队伍时,已是军界相当有名的战术专家级的优秀搭档了。他们结婚并生下了一个孩子。可是三年前,他们全家在外出旅行时,遭到不明匪徒袭击,三口人全部遇害。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真残忍!”

他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叹口气:“那是桩很奇怪的案子,至今没有破案。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他们死前都签署了同意向医疗科研机构捐献遗体的意向性文件,因此,他们的尸体没有被埋葬。呃……那对夫妻叫什么来着?刚刚开始我就一直在想,却就是想不起来……我记得有份重要资料,就是用他们的名字拼成的,叫什么来着?马丁和崔茜?卡莎和特莱奥?啊,都不对……”

他边作出深思的样子,边抬起眼睛看着我。“啊,算了。反正不久之后,我被国防单位召去,参加新型生物武器的开发研制工程。那是项绝密工程,目的就是创造出新一代高智商、懂战术的巨大生物武器。你肯定了解,智能机器的智慧,是有着重大缺陷存在的,要长期使生物神经与电脑芯片良好衔接,在技术上也相当困难。最简单可靠的攻关方向,就是人脑的直接移植了,尤其是经验丰富、素质高、理论功底扎实、配合默契的军事指挥家的头脑。于是,那对伉俪的脑袋,就被摆在了我们面前。”

“说实话,我很清楚,这严重地违背了相关的国际法和人伦道德理念。可国家下达的任务,我们这些爱国的科学家们,又怎么能够拒绝呢?”他的语调似乎很悲惨,可眉宇间,却堆满了掩饰不住的骄傲和喜悦,“就像你们,不得不奉命杀死他们一样。啊,当然,它们已经不是人了。屁股决定头脑的道理,你也听说过吧?其实这话只说了一半,决定屁股位置的,除了环境,也少不了基因的作用。”

他伸手指向玻璃缸:“我的实验表明,即使是大略相同的神经网络结构,由于神经元和神经元周围存在着各不相同的基因,及由此产生的蛋白质等营养物质,在相同的模拟环境刺激下,所表现出反应会非常不同。在人头颅中的脑——哦,应该是脑组织,我只不过取用了他们大脑皮层的灰质部分——是作为怪物猎人的意识反射出现的,但等这相同的脑组织,被移植进怪物的身体,并激活运转之后,它的意识行为就会呈现出猎杀人类的倾向。我把这称作是自我立场的自然转换和认同机制。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心,你杀死的根本是个怪物,不是人。”

他兴奋地向我笑着,而我的表情,严峻得仿佛是尊铁打的雕塑,这无疑使他很扫兴。“好吧,好吧,好吧。我得承认,你能在对战过程中看出它们是——啊,曾经是人,这至少说明,它们还是多少表现出了些许的,显而易见的人的特征性行为。”他停顿了,考虑着下面该如何替自己辩解。“我得说,可能是我的研究工作不到位,或者是海军部门没有按照我的要求喂养它们,否则,它们应当只会表现出服从,还有作战方面的少量的智力行为。虽然喂养得好的话,会使他们生前的智力水平更加淋漓尽致地恢复出来。可这同时也会唤醒它们追求自由、情感的意识,甚至于恢复生前记忆。它们逃跑了,很明显,意识恢复得太多了。”

我很想再次咆哮着,告诉这黑心的博士:他们不仅恢复了追求自由的意识,而且他们彼此间的感情,完全比得上或者是超过了生前的浓厚程度!还有更可怕的,马西奥在最后时刻,似乎认出了我!

一阵眩晕袭来,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罗塔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他就是想挑逗我、耍弄我,向我证明,在他面前我什么都不是。即使我再怎么正义、善良,也始终比不过他的理智和强大。不行,我必须想点别的什么。

马西奥·卡莱兹和特蕾莎·卡莱兹一家三口的出事现场,我去看过。尽管那被确认不涉及怪物杀人,我无权参与调查。可我知道,马西奥在警察局负责的一系列案子中,有很多是罗塔的团伙干的。案发现场附近被清理出的垃圾中,有某种类似大猩猩的行动迅速、强悍的人工生物毛发,都被当作无关紧要的东西排除在了案件侦查之外。也是他们夫妻的遇害,彻底断绝了我成家的想法,下决心一定要跟怪物们干到底!啊,不行。我使劲摇摇头,得再想点别的,能暂时引开思绪的……

“屁股决定头脑。”这话原本是用来形容政治家们往往会根据自己所处的位置,来选择支持某种施政方略或政治理论和见解。而不是考虑什么样的方略、理论和见解,更具合理性和更加正确,因为所有的东西,可能都不是完全正确的,也不会是完全错误的。不会的,不会的……该死!不会的。

罗塔博士看着我痛苦地调整自己意识状态的样子,颇有几分洋洋得意。他有资格那么做,这方面,我的素质确实不如他高。不过,战场上的生死磨砺,也不是白白经受的,我的精神和意志的坚强程度,还不至于在短时间内让我丧失掉对自己情绪的控制,哪怕本来的性格决定了,要稳定下来,也并非轻而易举的事。

我换上平和的语调问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想从这罪恶的实验里得到什么结果呢?”

“啊,你是说这些,测试基因与思维间关系的实验吗?”他把头转向玻璃缸,“嗯,也许从尊重生命的角度来看,这的确是罪恶的。可你知道现代的医学科学是怎样起源的么?解剖,人体生理学解剖,没有人体是不行的,怎么办?盗墓、偷走死刑犯的尸首,最后甚至发展到从杀人凶手和奴隶贩子手中购买新鲜的死尸。生命科学的每一次进步,多少都带着亵渎的味道,都付出了高昂的道德代价。可是,它所创造的价值,却更是无法估量的。真理不是平白就可以获得的,需要交易,用生命和智慧去交易!”

我静静地等着他回答正题。“文明逐步昌盛了起来,可是矛盾、分歧、纷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化。这世界变得再没有人可以主宰,也再没有人可以把握。因此,就再没有人能体验到真正的快乐!这不是个好的世界,不是一个人们想要的世界,但我可以改变这一切。比如说,你是个自然生物,你的基因充满了混沌和杂乱无章的随机排列,反映到你的意识中,就是没有人——甚至包括你自己——能完全了解你的真实意图。这是很可怕的,有人说这就是自由意志,但它不是,它只是混乱而已,并且造就了更大的、世界性的混乱。就连万能的上帝也无法控制。我找到了混乱的根源,我在研究,怎样使它变得有序。你说,这样难道不好吗?”说到这儿,他禁不住得意地笑出了声,“啊,当然,我不会强迫人们改造自己的基因,但至少,我可以开发出一些非常可爱的宠物,比如一种聪明的小猴子,哈哈,我只是说猴子。它是那么的聪明,以至于可以仅凭眼睛和头脑来破解——嗯,世上最困难的密码。但它会对我保持绝对的忠诚,甚至别人可以逼它自杀,却不能令其对我有丝毫的背叛!你觉得,怎么样?”

我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这家伙的脾气我非常清楚,没有把握的话,他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事,他从来不做。在接受甘木国防科技部的研制任务以前,他肯定早已把人脑移植实验给做成功了。就是说,当今世界上的人工生物的头颅里,很可能有那么几个长着人的大脑!现在,他的研究已经不知进展到何种程度了,他真的可以像修改基因那样,修改一个人的思想吗?

恐怖的感觉,使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连忙问下一个新问题,来掩饰自己局促的气息:“那么一来,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昂起头,感慨道:“现在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呢?蝼蚁欺猛虎、顽石胜金刚,英雄无施展抱负之地,王者无统领天下之尊。如果我的研究成功了,至少能够让挡住巨人前进道路的小小石子们,全都乖乖地躺好,任由踩踏。那才是真正光明有序的世界呢!尽管会有人不喜欢,但它终将到来。”然后他笑眯眯地低下头,看着我,“作为一个善于类比、归纳式思维的央国裔人,你肯定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不是吗?”

再下去,我真的会疯掉的!一句“告辞”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迸发出的念头,瞬间使我昏噩沮丧的头脑,激灵灵变得无比清醒。

如果,我现在回身杀掉他的话,绝不会比捏死只兔子更困难。为什么不做呢?只要他的组织解散,世界上起码会减少我一生都除不完的怪物,即使我被抓住,即使我被判处终身监禁,又有何妨?我可以挽救更多的生命,只要我肯下手,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所有的问题。

嗜血的欲望,令我的心狂跳不已。我几乎感觉得到背后就是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地狱,柯斯让这个不折不扣的魔王,正在里面惊恐地苦苦挣扎。只要能让他死,我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当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做好准备动作的时候,猛地记起,这好像不是我第一次意图杀人了。是的,上次是在当医生的母亲被逃窜进医院的疯狂歹徒开枪射杀的时候。刚好在等待母亲下班的兄弟和我亲眼看见了那一幕。十五岁,体格健壮,已长出了几分彪悍气势的我,盛怒之下发出狂啸,当时就让那个歹徒完全丧失了抵抗意志。飞身将其踢出五米多远,抡起拳头,没命地朝他狠打。要不是兄弟一把将我推开,我绝对会把那人活活打死!结果我们兄弟俩大打起来,迅速赶到的警察,甚至都被现场情况弄糊涂了。歹徒被我打断四根肋骨,脾脏破裂,外加多处软组织损伤。后来问兄弟,为什么阻止我,兄弟告诉我:一旦双手沾上人的鲜血,你这辈子,就都别想洗掉了!

是啊,我不能……不能那么做。

看到我呆立在门口,罗塔很奇怪地问我:“还有什么事吗?”

我勉力控制住身体,压抑要攻击的冲动,说:“啊,没了。”

他似乎看出了什么苗头,皱着眉头说:“哦,我把我的网络ID编号给你吧,下次再有什么事找我,就不必亲自赶到这里来了。”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记下了那个编号。虽说这表明他在拒绝与我真实地见面,可我真的难以保证,下次还能克制住想要杀死他的欲望。从研究所里走出来,天下起了小雨。仰起脸,听任雨滴落入眼眶,泪水般流下。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再没哭过,包括父亲的葬礼,我都没有流泪。可这次不同,遇害三年的战友,竟再次被我残忍地杀死,究竟是为什么?

想起记忆深处的战斗情景。羚羊般的一群怪物,体态轻盈地跃过泥潭,追踪的我们,不得不停了下来,那泥潭实在是太宽了。可马西奥和特蕾莎不同,他不假思索地跳进了泥潭中央,几乎同时起跳的她,毫不犹豫地踏着他的肩膀,优雅敏捷地跳了过去,成功地赶在怪物群之前封堵住了唯一一条可供逃跑的小路,怪物们被彻底包围在了悬崖边上。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被深深踩进泥泞中的马西奥,他尽力伸着手,似笑非笑地说:“嘿,帮帮我,朋友。”我知道,他从来不会对朋友用“请”字。

我真想大声号叫:“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回到住处,我掏出藏在身上的纽扣式录音机,把录音拷进电脑,听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我只能放弃,再度绝望地把录音机摔得粉碎。那两条生物武器的研制属于国家任务,没有什么力量,可以起诉和审判一个傲立世界一百多年的超级强国及其在国防工程中的犯罪行为!

洗过澡,躺在床上,我全身不住地颤抖。我不得不缩成一团,才勉强入睡。梦中,有刀在不停地割我的肉。一会儿是马西奥或特蕾莎在割我,一会儿我变成了怪物,一会儿他们俩变成了怪物,一会儿是我在割他们……无尽的梦魇,折磨着痛苦恐惧的我,而真正该受惩罚的,明明是这可怕世界中的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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