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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黑区

1941年12月4日,美国华盛顿

如果正如史蒂芬·霍金推测的那样,一次爆炸形成了宇宙,那么,生命不可思议的漫长演化和宇宙发展的亘古比较起来,也只是转瞬之间。

大爆炸的尘埃还在向宇宙的边缘膨胀,地球上1941年的华盛顿却迎来了一场小雪。这里,平静的雪中隐藏着惴惴不安的气氛,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了关键阶段,不少人都在议论,美国到底要不要参战。

街边,急速行走着一个灰色身影。他是警探密尔顿·基尔。战争的事情还轮不上他操心,他现在要办的事就是破案。半个小时前,他接到了一起报警电话,在这个街区三号,有人发现了一具尸体。雪花落在他的帽子上,有些飘到他的眉毛上。他扔掉烟头,压压帽檐,缩缩脖子拉拉衣领,准备拐过街角。红色烟蒂带着一点微弱热气,“嗞”地一声,在路面的薄雪里熄灭。

扔烟头的时候,他的视线停留在了右手上。在手腕动脉的位置,有一小块形状奇特的淤红,看上去像一片腐蚀落叶。薄薄的雪地里,这样的腐叶到处都是。它们静悄悄地被一层温暖如棉被的黑泥覆盖,安详地等待着,等待叶肉化为浆水溶入土地,等待叶脉由黑褐变得透明,最终成为来年春天所有树木草茎根须的营养。落叶腐化的终点是彻底消失——是分散潜入更多的新生命。这时,密尔顿·基尔并没有料到,在几天之后,他和整个华盛顿的所有生命,都会和这些落叶一样。

腐叶成了他未来的预兆,可他却是不相信预兆的人。

他摸了摸这块淤血,有点痛。自己是什么时候弄伤手腕的呢?他努力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这几天,他的思绪和注意力完全被两件事情转移了。

第一件事和姐姐有关。三天前,他去看望姐姐,却怎么也敲不开门。前天,昨天,和今天,他都去敲姐姐家的门,里面依然安静如初。姐姐是寡居。她唯一的儿子,托尼·加德,一个战地记者,今年六月在中国重庆采访的时候,遇上日军轰炸,不幸身亡。这几个月来,姐姐一直处在极度的悲伤之中。他透过白色的钩花窗帘向房间里张望,只看见屋内一切井井有条。他想,也许,姐姐去哪里旅游散心去了。让他不安的是,姐姐临走时,为什么不和自己打个招呼呢?

第二件事让基尔感到更加匪夷所思。昨天,他撞上了一个叫弗兰克·摩尔道克的小报童。小报童像要甩掉一个鬼魂一般,一边跑,一边惊恐不安地回头看。他怀里的报纸,仿佛张开翅膀的巨大飞鸟,在他身后漫天飞舞。密尔顿·基尔被他撞个满怀。后来,弗兰克惶恐地告诉基尔,他看见了吉姆·伍德。

“哪个吉姆·伍德?”基尔揪紧了报童弗拉克的衣领。如果他不抓牢了,十三岁的弗兰克随时都会像一只滑腻的江鳅一样溜掉。这些报童也是基尔的信息来源,他们总能在各个角落看到各种事情。

“还会有哪个吉姆·伍德?左撇子杀手吉姆·伍德!”弗兰克像只小鸡一样,悬在基尔的手里,脚尖点地蹬了蹬。

“他不是死了吗?你在哪儿见到的?”基尔觉得很奇怪。上个月,吉姆·伍德已经被警方击毙。当时四处逃窜的吉姆·伍德躲在一片小林子里,警方放出警犬,要把他像只猎物一样给轰赶出来。被逼疯的吉姆·伍德对着警方连开数枪,警方立刻回击。吉姆·伍德是个血腥的杀人恶魔,他习惯左手持枪,两周之内连杀三人。他的谋杀动机简单得令人发指,那三个人以前都解雇过他。左撇子杀手吉姆·伍德被击毙后,他的母亲来警局做了认定。虽然儿子是个杀人犯,但是密尔顿·基尔记得,她当时几乎悲痛欲绝。

报童弗兰克宛若一条鱼一样又挣扎了几下,“肯定是他!那段时间报纸上天天都有他的大幅照片,还是头版,我偷懒打盹都靠着他的脸,怎么会认错?”

“他的尸体早被火化了。”基尔盯住了弗兰克的眼睛。他从那双淡蓝色的眼珠里看到了无限的惊恐,看起来这小子说的是真话。可是,一个已经被子弹打成了马蜂窝之后又被大火烧成灰烬的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除非,那个躲在林子里的人不是吉姆·伍德。警方杀错了人。如果是这样,那么吉姆·伍德的母亲就撒了谎。密尔顿·基尔把整个案情在脑子快速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漏洞在哪儿。在吉姆·伍德成为嫌疑人之后,警方就有大量他的照片。不会认错!

这个小报童在撒谎!

“我不会看错的。他就在街角的电话亭里。他打完电话,看见我,还瞪了我一眼。”弗兰克的喉结一颤一颤,几乎就要委屈地蹦跳出来。

四周开始有行人驻足观望,基尔一拉风衣,露出警徽,那些人立刻如被击中的桌球弹珠一般散开。基尔压低声音对弗兰克说:“等我查一查。如果我发现你在耍我,我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弗兰克挣红了脖子,想点头,却因为脖子卡在基尔手中,动弹不得。基尔又狠狠瞪了他一眼,放开他后,大步向街角跑去,那里,除了一个空荡荡的电话亭,什么也没有。那时,天空还没有下雪。

这两件事情完全占据了密尔顿·基尔的心绪,所以,他也就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弄到手腕上的那块小疤了。昨天晚上,借着夜色,密尔顿·基尔悄悄来到了吉姆·伍德的家。伍德天性暴躁,不停地失业,收入不稳定,所以一直是住在母亲家。

基尔站在一棵树后,哆嗦着一直等到后半夜,就在他快要放弃离开的时候,他看见原来已经灭了灯的小屋又重新明亮起来。昏黄的灯光在夜色中诡异而安静,像在一条黑丝绒上缀了一小块正方形的亮片。紧接着,他看见灯光后有个微微驼背的人影在走动。那是吉姆·伍德的母亲。透出灯光的窗口是厨房。她好像正在做饭。十分钟后,另一个身影像鬼魅一般从亮片底端浮了起来。从剪影上看,是个男人。

密尔顿·基尔心头一紧,看来小报童弗兰克没编瞎话。他悄悄动动脚,略微抖去双脚的寒意后接近了窗口。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吸溜吸溜”的喝汤声。那男人一定是饿坏了。基尔透过窗帘未被拉严的一角,看见一个男子背对窗户,闷头喝汤。吉姆·伍德的老母亲,那个满脸皱纹的女人,恐惧地站在一边,像看鬼一样盯着那个男人。

男人喝完汤,抹了抹嘴,打个饱嗝,站了起来。他向女人走过去,女人害怕得后退一步。男人好像是要拥抱一下女人,看见女人如此恐惧,只好耸了耸肩,一转身,朝大门走来。基尔此时把他的面貌看了个清清楚楚,他就是已经被击毙火化了的左撇子杀手吉姆·伍德!

这怎么可能?!

吉姆·伍德拉开门,基尔此时已经躲进了小屋旁的黑暗之中。吉姆·伍德探出半个脑袋,左右看看没人,迈开步子往前走。基尔在后面,不紧不慢悄悄跟着。他们像两个黑夜觅食的幽灵,横穿过华盛顿区。

基尔跟着吉姆·伍德来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他敲了敲门,慢三下又快三下,是个暗号,很快,有人悄悄开了门,吉姆·伍德闪身而入。门轴转动时的干涩声仿佛一阵微弱的热气,很快消失在华盛顿寒冷的冬夜里。门口有个招牌——玛丽照相馆。

吉姆·伍德果然没有死!基尔暗暗吃惊。他不想咋咋呼呼打草惊蛇。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等把事情查出个头绪后再说。

现在,积淤了一个昼夜的雪花终于飘下来了。很小,洒落在密尔顿·基尔周围,像拥拢他垂直降落的薄纱。发现尸体的地点就在附近。基尔跨过被雪水浸灭的烟头,快步拐过街角,看见一栋公寓楼前停了几辆车。楼口站着一个胖子,戴黑色圆顶呢帽,扶着楼梯护栏大口喘气。基尔远远就认出了他,警探艾伦·罗斯特。

“艾伦!”密尔顿·基尔向前快走了两步。

“密尔顿,你来了?这案子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难。”

“是吗?死者是谁?”

“死者叫鲍勃·史密斯。”

“怎么死的?”

“水果刀插进了胸口。”艾伦掏出手绢,不停地擦着手心里的汗。他心宽体胖,就算是冬天,随便动一动也是一身臭汗。艾伦大喘两口气,接着说:“邻居一眼就认出是他。他是死在自己家中。鲍勃·史密斯在这个街区算是臭名昭著。他是个酒鬼,爱打架,大伙都讨厌他。邻居今早出门的时候,发现在他公寓门口堆着的空酒瓶一天比一天多,实在是忍无可忍,就敲门理论,谁知指头一挨门门就开了,接着邻居就看到了他的尸体。我们已经把他的尸体打了包。现场勘查结束啦。”艾伦又擦擦手,身体迟缓地挪到一边。从他身后,两个警员抬着一个担架走了出来。担架上盖着白布。

基尔走上前,拉开白布,看到了一张因长期饮酒过度而略微浮肿的脸。在死者前胸,插着一把黑色刀柄的水果刀。

“尸体都硬了,大约死了十个小时了。”艾伦说。

“昨天晚上有人听见什么响动没有?”基尔问。

“有。他的邻居说,昨天晚上听见鲍勃·史密斯和一个男人喝酒。两人先是又唱又闹,后来,大概十点左右,忽然就没了声息。”

“邻居知道那个来喝酒的人是谁吗?”

“嘿,这事巧了,邻居知道。这个人叫肯·派克。他经常来找鲍勃喝酒,两人臭味相投。我们已经查到了他的地址。”

“鲍勃·史密斯是干什么的?”

“当过兵,年轻时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现在四处给人当帮工,干些泥瓦匠之类的活计。”

“肯·派克呢?”

“他也一样。两人如果有活就一起干。据说,肯和鲍勃是儿时玩伴。鲍勃参军那天,肯因为故意伤人罪进了监狱,三年前才出来。”

“现场怎么样?”基尔一边问着,一边走上台阶。

“你进去看吧。”艾伦说,“那个家又脏又乱,像个垃圾站,即便是有线索,也被垃圾埋了。依我看,那个现场,除了地上来自受害人鲍勃的一摊血迹之外,没什么太大看头。”

基尔点点头,走进了现场。才跨进去,他的眼前一片闪亮。房间里挤满了记者,抬着闪光灯相机对着鲍勃被刺的地点“噼啪”拍照。靠墙站着两名警员,双手抱胸,监督着这些记者,以免他们乱翻死者的东西。警方曾经吃过记者的亏。他们在现场随意乱翻,甚至还顺手牵羊,带走受害人的东西,私自进行调查。

基尔看到艾伦说得没错,死去的鲍勃·史密斯的家就像个猪窝,烟头啤酒瓶到处都是。在乱成一锅粥的沙发旁边,有一个白色描画的人形。鲍勃·史密斯是直挺挺地躺在了沙发旁。

在沙发的一只木头脚后面,基尔看见有样东西在闪光灯的照射下,星星般眨了一下眼。基尔扒开记者,弯下腰,拾了起来。记者们对着他,又是一阵猛照。基尔伸出左手,遮住脸,站起身,走出了案发现场。

那是一小段金属链子,质地看起来像白银。链子由一些小小的环扣衔接而成,每个环扣都由三叶扁麦粒状的小细片咬合,做工非常精致。如此昂贵的银链怎么会掉在这里?这是谁的?它会和这个案子有关系吗?

2012年12月4日,美国纽约

七十一年之后,世界已经大变了模样。在基尔发现银链的同一天,也就是十二月四日,清晨,一个名叫杰森·莫里斯的年轻人刚刚洗了澡,刮了青涩的胡须,穿上了警服。他对着穿衣镜,一颗颗扣上扣子,看看时间,急速离开了公寓。杰森·莫里斯看上去像个警校学生,却已经在纽约石玫瑰区的警局干了一年。

在纽约,石玫瑰区像一个封闭的小城市。在这里居住的人大都是移民。他们用自己的文化和传统在这区里划分出看不见的领地,各自为政,形成一个个小社会。印度人和印度人结帮,中国人和中国人抱团,黑人和黑人拉伙……社会与社会之间表面上互不干扰,但暗地里在争夺实际利益时,时有火并。如果发生了罪案,这个区的人更倾向私了,他们不喜欢警方的介入。很多时候,当警方看到街边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人,问他需不需要法律援助时,这个人十有八九会张大正在冒血的嘴巴告诉你,没人打他,他是在练习撞墙锻炼身体。于是,石玫瑰区尽管治安不稳,警局里却没有多少案件能够得以顺利调查。

这一年,是杰森·莫里斯当警察的第一年。他的任务就是为一些旧案建立电脑档案,包括案情,案件调查全过程,证据,指纹录入,DNA录入等等。杰森的人生目标是成为一名重案组警探,可以不用穿制服,潇洒查案。就像现在电视里流行的那样,对着嫌疑人一露银亮警徽,说一声“纽约重案组警探”,对方立刻悄悄打个冷颤。他也知道,要想有一天潇洒,他必须现在从基层做起。事情十分繁琐无聊,但杰森·莫里斯干得勤勤恳恳。

就在这天早上,他意外拿到了一份案宗。正是这份案宗的案发时间吸引了杰森的注意:2008年12月3日,而立案时间是2008年12月4日。刚好是四年前的今天。杰森打开案宗,开始录入电脑。案情十分简单,一个名叫鲍勃·史密斯的人,在家中被杀。鲍勃·史密斯是个老兵,去过伊拉克,回来后精神情况一直不好,情绪低落,开始酗酒。由于收入很差,他只好在石玫瑰区租了便宜的房子。在现场,鲍勃·史密斯躺在沙发旁边,前胸被一把水果刀刺中。

由于鲍勃·史密斯是个“外人”,不属于这个街区任何一个“小社会”,警方一开始就得以顺利介入,开始调查。

在水果刀上,警方找到了凶手留下的指纹。同时,根据邻居提供的信息,在鲍勃被害当晚,有一个叫肯·派克的人来过他家。两人喝得大醉,高声喧哗直至深夜。法医鉴定鲍勃的死亡时间是12月3日夜十点到十一点之间。

在采集了肯·派克的指纹后,鉴证专家确定,他的指纹和水果刀上凶犯留下的指纹相符。案子就这样板上钉钉。后来,肯·派克也招供,他和鲍勃那天晚上喝过了头,吵了起来,自己一时冲动,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就冲了过去……肯·派克二十年前因为杀人未遂入狱,三年前刚刚出狱。证据确凿,外加嫌疑人供述,这个案子很快结案,肯·派克再次戴上手铐,锒铛入狱。

在案卷中,杰森发现,当时办案的警官一共有两位,一位叫密尔顿·基尔,另一位叫艾伦·罗斯特。密尔顿·基尔在案发现场找到一节银链。但是,由于警方率先在凶器上找到了肯的指纹,肯在被审时也供认不讳,所以,直到结案时,这节银链都没有派上用场,一直躺在证物盒里。

杰森调出了银链的照片,链子由一些小环扣衔接而成,每个环扣各有三个扁环,每个扁环都像一颗被压扁的麦粒。杰森仔细看了看。从外观上看,这条链子做工精良,每个麦粒都有半厘米那么宽,如果是从一条完整的项链上掉下来的,那么这条项链一定价格不菲。受害人鲍勃和凶手肯·派克都是吃了今天保不住明天的穷光蛋,他们拥有这样一条昂贵项链的可能性会很低。难道,这条项链属于第三人?带着疑问,杰森开始了一个小小的调查,结果让他暗暗吃惊……

1941年12月4日,华盛顿

雪下了一会儿,就又停了,像个怕水又要学习游泳的成年人,有那个能力,心里却犹犹豫豫的,下水时一点也不爽快。密尔顿·基尔踏着地面的薄雪走在前面,胖胖的艾伦·罗斯特几乎是小跑着紧跟其后。他们从受害人鲍勃的邻居那里,弄到了肯·派克的地址。实际上,肯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他就住在一个街区之外一条封闭的巷道角落里。

密尔顿抬起头,透过从鼻孔和嘴巴里呼出的热气,看到巷道口楼体上方的墙上钉着一个破旧铁皮标牌:58。邻居说,只要看到第58巷,转进里面再一拐,就可以找到肯。密尔顿进去后一拐,立即看到两个巨大的垃圾箱。在垃圾箱后面,靠墙搭了个小小的军用帐篷。帐篷拉得严丝合缝,周围竖起废纸板挡风。就是这儿了。

密尔顿刚在帐篷前站稳,艾伦就赶上来了,他伸出右脚,踢了踢帐篷,发出空闷的“嘭嘭”声响。一个男子“唰”地打开帐篷,手里拿着一把刀钻了出来,随着他一起涌出的,还有各种臭味和腐败食物发酵的馊味。

“你俩找死?!”男子晃了晃手里的刀。

“我们是警探。”密尔顿亮了一下警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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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眯了一下眼,刀峰仍旧对着密尔顿和艾伦,“什么事?”

艾伦用食指把男子持刀的手拨向一边:“你可是肯·派克?”

男子点了点头。他看起来将近五十岁,肮脏的皮肤上挤满了皱纹。

“昨天晚上十点左右,你在哪里?”密尔顿问。

“我在家。”肯回头看了一眼帐篷。

顺着肯细长的耳尖,密尔顿向帐篷敞开的缝隙望进去,看到了一堆破棉絮,几个空威士忌酒瓶,还有一个铁皮大口缸。缸里还有些食物残渣,十分恶心。

艾伦似乎也看到了帐篷内的“摆设”,轻蔑地点了点头,说:“你的家看起来很温馨。”

“警官先生,有屁快放,不要耽误我的时间。”肯被激怒了。密尔顿想,肯看起来是一个情绪容易失控的人。

艾伦拿出手绢,夸张地捂住鼻子,说:“有人证明吗?”

“没有。”肯斩钉截铁地说,“你要怎样?”肯的眼睛红红的,张嘴说话时牙齿褐黄牙根发黑。

艾伦说:“昨天晚上,有人死了。”

“关我什么事。”肯回敬道。

“死者是鲍勃·史密斯,耳熟吧?”艾伦说。

“他?!他死了?!”肯一脸惊愕,皱纹挤在一块儿。

“谋杀!”密尔顿插话了,“被害时间是昨天晚上十点。有人听见你当时和他在一起。”

“我,昨天晚上我的确和他在一起,不过……”肯忽然有些迟疑。

“不过什么?”密尔顿问。

“不过十点差十分我就回来了。我走时还看了看鲍勃家的时钟。”

“得了,你少撒谎。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面对整个帐篷喷出的臭气,艾伦已经没有了耐心。

“我又没杀人,凭什么跟你们走?!”肯急了。

“我们又没有指控你,”密尔顿说,“我们只是需要你跟我们去趟警署,协助调查。如果你是清白的,随时可以离开。”

肯看起来有些犹豫,但很快,他的表情有了变化。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说,“这么冷,你们等我一下,我去拿件外套。”

艾伦耸了耸肩,密尔顿点了点头。他们都在想,一个小帐篷,谅肯再有心眼,也逃不到哪儿去。肯先是在帐篷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是在刨东西,但是很快,帐篷里就安静了。密尔顿忽然反应过来,大叫一声“不好”,闯进帐篷,却看见在帐篷里靠墙的地方,被掀起一块,那里有一个洞口,洞口后面是通往下水道的直梯——肯跑了。

这个案子再简单不过了。有前科又控制不了脾气的肯·派克谋杀了鲍勃·史密斯,证据确凿。当夜幕降临时,警署已经签发了通缉令。

密尔顿·基尔离开警署的时候,早把肯的事情放到了一边,他现在想弄清的是,左撇子杀手吉姆·伍德,还有那家神秘的玛丽照相馆。今天,他在警局抽时间查了查照相馆,却什么也没查到,连注册证也没有。这样的情况,在华盛顿是很少见的。一个尚未登记的照相馆,堂而皇之地开张营业,这本身就很奇怪。

一下班,饥肠辘辘的密尔顿顺路找了一家小咖啡厅,匆匆喝下一大杯咖啡,吞下一个三明治后,直奔玛丽照相馆。当他赶到的时候,照相馆还没有关门。密尔顿推门而入。门后挂着一个小铜铃铛,发出“叮当”声响。

柜台后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起来恐怕要有一百多岁了,正低着头写着什么。听到铃铛声,他抬起了头。老人穿着毛衣,手臂上戴着黑色经脏的袖套,看见密尔顿·基尔,先是眯了眯眼,好像在聚焦他老化的瞳孔,看清楚后,才微笑着说:“先生,您是要照相吗?”

密尔顿一边打量着照相馆,一边点头:“是啊,想照张半身照。”照相馆的门厅不大,墙壁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幅照片,都是华盛顿的著名景点。在柜台右侧,有一道小门。老头走出柜台,站在小门前,很客气地微微弯腰,伸出一条手臂邀请道:“那好,请您跟我来。”

“好的。”密尔顿跟在身后,跨进了门。

一走进那扇小门,密尔顿便一脚跨入一条暗黑的细长走廊。越往里走,密尔顿越能够感到空气中充斥着湿闷,吸入鼻孔的空气并不轻盈,有水分的质地。他感觉脚下的路并不是水平的,好像有一个浅浅的坡度。密尔顿摸了摸墙壁,手指上有一层淡淡的水汽。他是在跟着这个老头向下走,往大地深处走。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难道凶手吉姆·伍德昨天已经发现了他的跟踪?密尔顿把手放在了腰间的枪上。

“你的照相馆布局很奇怪啊?”密尔顿说。他听见自己的回声像一道电波,在走廊里打着转向前。密尔顿的话音刚落,走廊顶端的灯就全灭了。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密尔顿一时无法适应,他拔出了枪。

“密尔顿·基尔先生,你是警探。”老头的声音从前方幽幽传来。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密尔顿觉得自己掉入了凶手吉姆·伍德的陷阱,阵阵冷汗。他打开了枪栓,对准前方的黑暗,“你是谁?你和吉姆·伍德有什么关系?!”

黑暗中,老头的身影连同他的声音一起消失了。四周除了窒闷的空气,安静极了。密尔顿什么也看不见,他一手持枪,一手摸着墙,艰难地往前摸索着走。脚下的路此时也不平坦了,变得坑坑洼洼。在连喊几声老头得不到回应之后,密尔顿掏出了火柴。他擦亮一根,看见自己正身处一条细长的隧道之中。隧道很窄,刚够一个人通过。隧道的墙壁尽是夯实的泥土,上面渗出点点水珠。

凭直觉,密尔顿感到身后很不对劲儿,他举着枪和火柴一转身,吃惊地看到在他的身后,根本没有来时路!在他的身后,是一堵土墙!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火柴此时烧到尽头,烫伤他的指头后,瞬间熄灭。密尔顿已经顾及不到这小小的疼痛了,他立刻点亮了第二根火柴。他把火柴凑近那面墙,看到墙壁的边缘和隧道边缘连接得严丝合缝,没有缺口缝隙,根本不像是个暗门。他使劲推了推,那堵墙俨然不动。

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迅疾抬起枪,转过了身。火柴的光晕在枪托旁跳动。令他不可思议的事情再次发生了。他又看见了一堵墙。那条老头带领他行进的隧道,他唯一的出路,也被土墙堵住了。

密尔顿揉了揉眼睛,不停地掐着自己的手腕,确信不在梦中。

火柴在这一瞬间,熄灭了。密尔顿摸了摸手指间的火柴,发现火柴并没有燃烧到末端,还留着一小节木梗。他舔了舔手指,放到黑暗中测试。没有风。他意识到,火柴不是自然燃尽也不是被风吹灭的,而是被人为弄灭的。密尔顿敲打着四面墙壁,厚实的墙壁发出阵阵笨拙回音。他抬起手,依据回忆寻找走廊顶端悬挂灯泡的位置。他的手从后面围堵的墙壁一直摸到前面尽头,都没有摸到任何灯泡,只摸到了更为厚实的土。他估计了一下,这两堵墙之间的距离,最多不过两米。

这不是梦。他被两面墙堵住了前后的去路。或者,更加形象地说,厚实的土地把他上下左右围住了,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用一团黑土包住了一只弱小的蚂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将近四十岁的密尔顿第一次感到了什么是害怕。

2012年12月4日,纽约

小警员杰森·莫里斯在电脑上把那小段银链的图片放到了最大,一阵密集的跳动冲击着他的心脏。为了证实他的猜想,他把整个案子又重新读了好几遍。警方当时没有花费精力调查这段银链,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凶犯肯·派克是主动前来投案自首的。肯说那天晚上他和鲍勃都喝多了,两人因为一点小事争执起来,鲍勃先冲着他的眼睛打了一拳,他一时怒起,才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刺向了鲍勃。他当时很害怕,就跑了。

杰森看到,肯·派克前来投案自首的时间是2008年的12月7号,距离案发没几天。警方当天就给他照了相。相片里的肯左眼圈紫黑。在审讯记录里,没有人提到那段银链。杰森跑到证物室,找到了鲍勃·史密斯的证物盒子。他打开盒子,看到短短的银链平静地躺在一个塑料袋里。

此时,杰森·莫里斯没有太多的证据来证明他的猜测,他拥有的,是警校老师在上课时经常提到的“直觉”。老师常说:“做一名好警探,除了要有严密的逻辑推理能力,还要有直觉。直觉是警探与生俱来的天赋,好比飞鸟的翅膀,蝙蝠的耳朵,缺乏直觉的警探,就等于比有直觉的警探少了一条腿。”凭直觉,他觉得这段银链有些来头。

趁着证物室里没有其他人,杰森把银链偷偷塞进了口袋。他只能这么做,他的上级不会因为他的直觉而重新审查证物。杰森也知道他这样做违反了规定,可是他凭直觉认为,肯·派克不是凶手。肯撒了谎。

在鉴证室,杰森有个同学。他把银链交给同学,终于说服他做个检查。同学在链环上刷上细粉,很快,几枚指纹凸显出来。指纹被挤压过,有些变形,不过,同学说用电脑稍加修复还是可以看出个大概。紧接着,同学又用一根棉棒轻轻涂抹链环内侧,然后在棉棒上滴落一滴化学鉴定液体,很快,同学小声惊呼起来。

“怎么啦?”杰森立刻凑了过去,棉棒变了色。

“链环里有血!”同学肯定地说。

“你能识别出是谁的血吗?我这里有受害人鲍勃和凶手肯的血样资料!”

“可以,不过需要时间。你这活,我得等下了班悄悄做。”

“行!”杰森像个老侦探一样,十分熟练地拍了拍同学的肩膀,“事成了,我请你吃饭。”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杰森找出了警探密尔顿·基尔的电话号码。带着微微的激动,他拨响了电话。

那头,密尔顿刚好结束调查一起枪击案,正忙着写报告。他看到电话号码是警局里的,来自资料室,就很不情愿地接听起来,“喂,我是密尔顿·基尔。”

“基尔先生,我叫杰森·莫里斯,我负责把旧案数据输入电脑……”

“小伙子,有话快说,我这边很忙。”密尔顿用脑袋和肩膀夹住听筒,双手不停地敲打电脑。

“哦,是这样,您还记得2008年12月3日晚被害的老兵鲍勃·史密斯一案吗?”

“记得。凶手是他的朋友肯·派克,一个有前科的人。肯·派克对罪行供认不讳,而且我们也在凶器上找到了他的指纹。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吗?”

“是这样的,案宗里记录你当时在现场找到一段银链。”

“哦……”密尔顿敲击电脑的手稍微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接着敲打起来,他一边填写报告,一边说:“是有这么回事。”

“请问,你在哪里捡到的银链?”

“在沙发旁边。我不是已经把拾到银链的地点写进案宗了吗?”密尔顿说。

“死者是在沙发边被害的,也就是说,你是在死者身边找到的银链?”

密尔顿听到这里,敲打键盘的手完全停了下来,“是在沙发一脚的后面。小伙子,听你的声音还很年轻。你这么追问有何目的?”

“我只是觉得,这节银链和现场有些格格不入。”

“哈!肯·派克都已经招认了。年轻的福尔摩斯先生,你还会有什么发现?”密尔顿忽然觉得这个新警察挺烦,口气里就多了些揶揄。

“这节银链很有可能是从一条项链上挣断的。我仔细阅读了卷宗,受害人和凶手都很穷,恐怕买不起这样的项链。虽然审讯记录里没有写,但我想问问,您在其他时候有没有向肯询问过这条银链,或者有没有问过当时的邻居,是否曾经看到鲍勃或者肯戴过这样一条项链?”

听到这里,密尔顿开始生气了,他把手从键盘上挪开,拿好听筒说:“小子,肯把什么都招了,我还问他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再说,那条银链也许是其他人在很久很久以前遗落的,并不是案发当天故意遗落给你看的。”密尔顿有意把“很久很久以前”这几个字说得很重。

“可是……”杰森还想解释,就被密尔顿堵了回来。

密尔顿气愤地说:“既然你那么感兴趣,不如去肯的监狱直接问他好了!”密尔顿说完,把话筒甩上电话机。

2012年12月5日,纽约

肯·派克服刑的监狱在纽约城外。杰森今天下午专门请了假,开车而来。今天上午,他用警局里的号码给监狱狱长打了电话,谎称工作需要,必须见见肯,请狱长提前做个安排。杰森开始有点担心,如果这个案子没有问题,凶手的确是肯·派克的话,那么他这一系列的所作所为,足以将他开除。到时候,他的警探梦,就真的只会是一场黄粱美梦了。不过,杰森在心里想,万一凶手不是肯呢?如果他能抓住真凶,那么也算是给死者鲍勃一个交代。警探最基本的职责,就是寻找公正。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几十公里的路程很快就结束了。杰森坐在了肯的对面,一名狱警笔直地站在他们身后的一束阳光里。

肯用一种敌视的、对抗的目光注视着他,表情不逊,眼神像刀。杰森结结巴巴地介绍了自己。他还很不习惯面对凶犯。杰森暗想,做警探的确是需要勇气。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查这个案子。肯一眼看上去就像个杀人犯。

最后,杰森调整了心态,硬着头皮迎着肯凶狠的目光,拿出银链的照片,问到:“你见过这条链子吗?”

肯朝照片瞟了一眼,摇摇头。

“再好好看看。这条银链会不会是鲍勃·史密斯的?”

肯的鼻孔里发出骡马喷气般的笑声,“鲍勃那个狗娘养的,他要是有这样的项链,也不至于整天为弄钱发愁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敢肯定,这条项链不是鲍勃的?”

肯摇了摇头,但忽然,眼睛动了动。在警校学习时,杰森学过一门课程,叫做《四分之一秒》,也就是训练捕捉被询问者四分之一秒时的表情,借此分析判断,对方是在说真话还是在有意隐瞒。杰森是学习这门课的佼佼者。此时,学校里的练习派上了用场,肯知道这条项链属于谁。

“它是谁的?”杰森问。

肯笑了笑,“我怎么知道。你应该去问鲍勃。”说完,肯忽然间明白什么似的补充道,“啊,我想起来了,鲍勃死了,你问不到了,而且,他还是我杀的,哈哈哈!”

看到肯的这一系列欲盖弥彰的表演,杰森更加深信,这条项链的确和鲍勃的死有关。肯越说是他杀死的鲍勃,杰森就越不相信。

杰森站起来,一句话不说,留给肯一个微笑去揣测,离开了探访室。看着杰森离去的背影,肯大笑的表情像收缩的光束,五官往回聚拢,转瞬间一脸严肃,一脸仇视。

开车回到纽约后,杰森直奔石玫瑰区鲍勃曾经租住的楼房。之前他查询过,鲍勃的房东没有变,还是同一个人。

等房东开门后,身穿警服的杰森亮出了身份,然后,他掏出银链的照片,说明来意,请房东回忆一下,鲍勃或者肯有没有戴过这样一条项链。

房东是个干瘪的高个瘦老头,他站在门口,戴上挂在前胸的老花镜,仔细看了看照片,若有所思地说:“这条链环的做工很别致,我见过。”

“是鲍勃的?”

房东摇了摇头。

“肯的?”

房东又摇了摇头。

“谁的?”杰森问。

房东疑惑地问杰森,“鲍勃的案子不是结了吗?你怎么还要追问?”

杰森只好撒谎,“我们在清理在现场找到的东西,打算物归原主。”

“哈!”房东喷出一口假笑,就要往屋里退进身子关门,“我不知道这条链子是谁的。”

杰森知道自己的谎言被拆穿了,只好推开就要被房东掩上的门,小声说:“如果你不告诉我实情,我就找税务局的人来查你的税。”杰森这么说,也是瞎编,也是从电视上学的,他根本不知道老头有没有偷税漏税。

谁知,老头紧张了一下,低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在哪里见过这条项链,你不会让我的名字出现在你们的记录中吧?”

“不会。”杰森掩饰住内心窃喜。

“我见过这条项链,它很特殊。”

“它是谁的?”

“凯瑟琳·梅尔的。”

“谁是凯瑟琳·梅尔?”

“她是理查·梅尔的妻子。理查·梅尔是这个区救火队的头儿,一个大高个儿。在石玫瑰区,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们夫妻俩。”房东说完,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退进屋,仿佛老龟缩回硬壳,轻轻关上了门。

杰森有些按捺不住了。他看看表,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可是他等不到明天再去找凯瑟琳·梅尔。一个救火队员妻子的项链,怎么会遗落在鲍勃这个穷光蛋的家中呢?难道他们俩之间有不能示人的关系?杰森决定现在就去找凯瑟琳·梅尔。

九点十五分的时候,他按响了凯瑟琳·梅尔的门铃。从房子的外观看,这是一个殷实的小康之家。虽然距离圣诞节还有二十天,但凯瑟琳家的大门上已经挂上了红绿相间的圣诞花环,门前的草地上也摆满了各种装饰物。

门铃响过两次之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打开了门。灯光下,杰森看见,在女人的脖颈上,赫然戴着一条项链,做工质地和在现场发现的那段银链一模一样。

“请问,你是……”女人问。

“你是凯瑟琳·梅尔?”杰森问。女人点了点头。杰森表明身份,接着,他发现自己还穿着警服,就打算撒个小慌,说:“我们接到报警,说听到您的家里有尖叫声。夫人,您没事吧?”

“哦?”凯瑟琳·梅尔感到莫名其妙,她皱皱眉说,“我们一切都挺好。也许是报警的人听错了吧。”

“那就好。”杰森笑了笑,然后在转身时,装出忽然有了什么新想法似地说,“啊,夫人,很抱歉,请原谅我一直盯着您的项链看。这真是一条很独特的项链。”

凯瑟琳抬起手,抚摸着项链,表情更加莫名其妙。

杰森做出尴尬的表情说:“我有个女朋友,过几天是她的生日,我想送她一件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您的项链……”

“啊!”凯瑟琳的表情释然了,“原来是这样啊。这是我老公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送我的。他请人专门做的设计,世界上独此一条。说起来,前天还正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呢。不过,我可以给你珠宝店的名字,你也可以请他们为你设计一条。”

“啊,那就太好了。”杰森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说,“这条项链是你老公前天送你的啰?”

“不是,”凯瑟琳笑着摇摇头,“这条项链是我老公在四年前的结婚纪念日晚上送我的。我一直戴着它。”

杰森记下了珠宝店的名字,和凯瑟琳·梅尔说再见。此时,他激动万分,凯瑟琳的项链是独一无二的设计,而且是她老公在2008年12月2号晚上送她的。鲍勃是2008年12月3号晚上被害的。看来,凯瑟琳在鲍勃被害前见过他。现在,杰森要做的是,说服警局重案组,重新审查这个案件,用合法的方式,请凯瑟琳到局里来“谈一谈”。

1941年12月4日夜,华盛顿

警探密尔顿·基尔蜷缩在土球里,吃力地呼吸着。他能感到,土球里的空气越来越少。他想,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用光这里的最后一丝空气,窒息而死。在此之前,他万般惊恐过,拼命地对着四周的土墙拳打脚踢。可惜,除了给拳脚带来疼痛之外,四面墙壁仿佛钢铁铸就,毅然不动。现在,他像一堆被遗弃的垃圾,抱着脑袋,坐在地面上。

头顶上时而会滴落一滴水珠,正好砸在他的额头。起初,他还用手袖抹一把,到了后来,等绝望到了极致,他也就不管了,任凭水珠一滴滴坠落。他不停地拧着右手手腕,右手里还攥着枪,一遍遍试探这会不会只是一个噩梦,只要他拧得够用力,他就会从梦中醒来。然而,无论他怎样拧,土墙依然还在,空气仍旧在减少,这一切都是徒劳。

从1922年开始,密尔顿就干上了警探这份工作。时至现在1941年,密尔顿做警探将近二十年。二十年来,他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么惧怕。土球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他的大脑缺氧,开始出现幻听。他听见远处有音乐,如同仙乐,缥缈而至。那音乐,像是圣诞节的颂歌,却因为来自另一个世界,本应该欢快的拍子被时空拉得又慢又长。乐声令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姐姐。在这绝望的环境里,亲情忽然被无限放大,变得无比珍贵沉重。密尔顿的父母早已去世,他如果再也出不去,就再也见不到奇怪消失的姐姐了。

渐渐地,音乐更加走了样,节拍拖得更加漫长,带着凄凉与惊悚,仿佛一个就要死去的人,在无限的冰凉沼泽中跋涉,步伐越来越缓慢。他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了……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举起了枪……

密尔顿并不打算自杀。如果要去死,他最终会被闷死,用不着对着自己开枪。他把枪口抵在了土墙上。这是他最后的选择。他想,如果他对着土墙开上一枪,也许事情就会有转机。然而,就在他把枪口按在土墙的这一秒,他又有了更糟糕的发现。

土墙和他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他伸出左手,试探着摸了摸另一面土墙,那一面墙的距离也缩短了。他抬起手,向头顶摸去,本应该距离地面两米的顶端现在就悬在他的头顶上方,几乎擦着他的头皮。他恐惧地意识到,这个包围他的土球正在缩小,很快,这个球就会把他挤在中间,压扁碾碎。

这是怎么回事?密尔顿开了枪。

他却没有听见枪响。他确定扣下了扳机,却什么也没听到。他摸了摸子弹射入土墙的位置,那里和原来一样,连个小坑都没有。土墙似乎有一种吸力,轻而易举吸走了子弹。或者说土墙会张开嘴巴,一口吃进子弹,然后迅速合拢。

密尔顿已经不能呼吸,他再次举起枪,对着同一个地方连开数枪,直到用光了子弹。他每发射一枪,都只有手指扣动扳机的感觉,除了那古怪缥缈的圣诞音乐,他什么也听不见,没有枪响,也没有子弹击中墙面的声音。

终于,子弹被打光了,他把枪砸在了地面上。枪像掉入水中,在他前面几公分的地方,发出“噗通”一声,响声很低,像是一只弱小的黑色青蛙跳入了黑色池塘。这是他所有做出的动作发出的唯一声响。密尔顿艰难地往前探出手,向扔枪的地方摸去。地面也开始凸凹不平,和左右的土墙一样,但是,在他能够半伸直手臂的位置,地面开始变得柔软光滑,还凉冰冰的,仿佛是摸在了一条鱼的表面。他打了个冷噤。

密尔顿继续往前摸,在鱼的表面摸到了一个缺口,刚好可以塞进一只手。枪就是从那里掉进去的。缺口里软乎乎,像结了冰一样凉,同时又是像水一样变化流动。他惊恐地缩回了手。

缩回手的时候,他感到动作迟缓沉重。他知道,这是氧气耗尽的征兆。真的到头了,真的没有出路了。密尔顿鼓起勇气,在即将昏厥时,再次摸到那个缺口,把手伸进了去。缺口的沿口不停地撞击着他的手臂,似乎还在变化形状。缺口下面很深,他摸不到底。他往前凑了凑,整个右肩也可以探入缺口。他听见那音乐的节拍加快一些,变小了一些。

音乐更快,乐声更小,密尔顿把半个身子塞了进去,然后是头,和脚。圣诞音乐的节拍密集得仿若暴雨雨点,在密尔顿的整个身体完全陷入缺口的时候,乐声速度达到高潮忽然消失。他发现自己悬在了一片比刚才的土球还要漆黑的黑暗之中。

很长一段时间,密尔顿都不敢动一动。缓慢地,他的呼吸顺畅了,脑袋也不像刚才那么沉重了,清晰的逻辑思考能力又恢复了。他抬起手,四周什么也没有。他跺了跺脚,脚下还是什么也没有。他好像踩在一片虚空之中。

“基尔警探。”四面八方同时传来同一个声音。

密尔顿·基尔立刻辨别出那是照相馆老头在说话。他想问:“这是什么地方?”可是他还没有张开嘴,就感到自己的话已经被传出去了。

“黑区。这里是黑区。”老头说。

“什么是黑区?”和上次一样,密尔顿的嘴巴依旧合拢得严严实实,但是他的思想,已经用语言的方式逃离了大脑。这样的感觉太奇怪了。

老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往前看,看到了什么?”

密尔顿的眼中原本一片黑暗,但是这时,他看见了一点光亮。这点光亮像个针尖那么大,上下左右快速跳跃浮动。“光亮。”他用大脑“说”。

“再好好看看。”老头儿说。

密尔顿盯住了光亮,除了一点针尖大的光亮,他什么也看不到。

“记住它!”老头说。

忽然间,光点消失了。密尔顿刚想再问,托起他身体的力量也瞬间消失,他的后背猛地被推了一掌,像被人从悬崖顶端推出一样,往前一个猛扑,急速坠落。

然后,他猛然着地。一阵疼痛之后,他发现自己还在刚才的走廊里,头顶走廊的灯还在昏黄无奈地亮着。他往后一看,来时路的门半掩着,在他前面的不远处,也有一扇门半掩着。他的枪就躺在脚边。密尔顿捡起了枪。拾枪的时候,他看到了几粒弹壳,四散在地面。密尔顿捡起弹壳,看出正是他用的子弹。密尔顿立刻检查弹匣,发现子弹都打光了。他想难道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是不是疯了?

这时候,老头从门后探出半个头,说:“别磨磨蹭蹭的,快进来。”

密尔顿爬起来。他抬手去看手腕,看一看刚才绝望时拧过的地方。他在那里看到了一片淤红,形状像一片腐叶。他记得,今天早上去鲍勃的案发现场前就看到过这片淤血。看来,要弄清楚这一切,还非得走进老头儿的那个房间不可。密尔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感到走道里的闷湿,他往前快走几步,推开了门。

2012年12月7日,纽约

昨天,2012年12月6日晚上,杰森·莫里斯鉴证科的同学完成了项链上的血液和指纹比对测试。结果是,链环内侧的血液是受害人鲍勃·史密斯的。链环上的指纹既不与鲍勃的指纹相符,也和凶手肯·派克的指纹不同。它属于第三个人。杰森拿着这几样证据,去找负责这个案子的警探密尔顿·基尔。

这是杰森第一次面对基尔,基尔个子高大,看上去四十多岁,表情执拗。杰森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开了口。让杰森吃惊的是,他只花了三分钟就说服了密尔顿。密尔顿一把抓起杰森带来的鉴证报告,去找警长。隔着警长办公室,杰森听见两个人在里边剧烈争执。

二十分钟后,密尔顿满脸紫红地走出了办公室。他对杰森说:“警长同意重新调查这个案子了。小子,你这么做,可是会毁了我和我的搭档。不过,”密尔顿掏出烟,递给杰森一支,“你这么做,是对的。”

杰森歉疚地接过烟,尽管他不抽烟。

今天,警方就将“请”凯瑟琳·梅尔来警局里问话。在等待的时候,杰森听到办公室里不少人在议论同一件事,那就是今天下班后,大家要聚在一起为珍珠港事件默哀一分钟。这个活动是自愿的。七十一年前的今天,也就是1941年12月7号,世界正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笼罩之中。七十一年前的今天,一个本应该祥和的星期天,日本人偷袭了夏威夷珍珠港的海军基地,致使一直犹豫不决的美国决定参战。在此之前,美国大部分人一直不愿意介入战争,因为战争没有直接涉及到美国,而且,美国有些人也想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路,保持中立,向交战双方出售军火,牟利发财。罗斯福总统在珍珠港事件之后,宣布参战。听到同事们的默哀计划,杰森叹了口气。战争,总是残酷的,因为它会夺走生命。

就在杰森叹气的时候,他看见两名警察带着凯瑟琳·梅尔走进了一间审讯室。密尔顿也看见了,他站起来,拍拍杰森说:“走吧,你跟我一起去会会她。”

凯瑟琳·梅尔看见杰森走进审讯室的时候,还熟人似的对他笑了笑。杰森尴尬地快速回报了一个笑容,同时看到凯瑟琳的脖颈上还戴着那条项链。看来,凯瑟琳还不知道警方请她来的最终目的。

“你们让我来,是因为那天晚上有人报错警的事情吗?”凯瑟琳说。

“算是吧。”杰森难堪地回答。

密尔顿看了杰森一眼,开口说话,立刻把握了审讯的方向。他拿出鲍勃·史密斯的照片,放在桌子上,问:“梅尔太太,您认识照片上的这个人吗?”

凯瑟琳·梅尔看了一下,摇摇头,“不认识。”

“你能确定?”密尔顿问。

凯瑟琳·梅尔又点点头,“这和那天晚上到底有什么关系?”

密尔顿不理会她,继续拿出肯·派克的照片,“那么,这个人呢,你是否见过他?”

凯瑟琳看了看,又摇了摇头,“这两个男人,我都不认识。”

“请问,”密尔顿的眼睛集中在凯瑟琳的项链上,“你脖子上的项链是独一无二的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条项链和这个两个男人有什么关系?”

“这个男人叫鲍勃。四年前,也就是2008年的12月3日,他被人杀死在家中。在他的身边的沙发旁,我们发现了这个。”密尔顿说着,从证物盒子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那一小节项链。

密尔顿接着说:“你是在2008年的12月2日晚上得到这条项链的,而鲍勃是12月3日晚上被害的。我们在这一小节项链上找到了鲍勃的血。因为你的这条项链是独一无二的,鲍勃的血迹又出现在这条项链上,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想?”

“我会想,我就是凶手。可惜,2008年的12月3号晚上,我和朋友在一起,为朋友庆祝生日。”凯瑟琳的表情此时古怪极了,有点想哭的样子,只听见她接着说:“我们一共有十个人。我可以给你他们的名单。那天晚上,我们还照了相,录了像。”

经过核实,凯瑟琳·梅尔说的是实情,有照片录像为证,也有朋友的人证。他们一直聚到深夜两点,凯瑟琳当晚喝多了酒,还是由朋友送回家的。在那些照片和录像里,凯瑟琳一直都戴着这串项链。

密尔顿烦躁地来回走动。警方采集了凯瑟琳的指纹,没有任何一枚和链环上的指纹相同。这个结果同时提醒了密尔顿和杰森,杰森立刻拨通了制作那条项链的珠宝商的电话。一番通话后,真相大白。

1941年12月4日夜,华盛顿

1941年的世界和2012年的世界相互隔离着。在2012年,小警察杰森已经查出了杀害鲍勃的真凶,而在1941年,大警探密尔顿却为追踪左撇子杀手而被困在地道走廊里。他把枪放进衣兜,推开了门。

门后有张桌子,几个人正围着桌子打牌,嘴里还叼着烟,房间里烟雾缭绕。他们抬头望了密尔顿一眼,像对待熟人一样,点了个头打声招呼。老头儿站在他们身边,向密尔顿招了招手。

密尔顿满腹狐疑地走了过去,其中一个打牌的人在他经过时还说:“嘿,密尔顿,今天感觉怎么样?”他的话有开玩笑的意味,才说完脑袋立刻被旁边的人扇了一巴掌。那人扇完说:“你让密尔顿清静下好不好?”

“对不起,密尔顿。”开玩笑的人说。

听了这话,密尔顿无从应答。这些人看起来和他很熟,可是他对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在密尔顿看来,这是一群古怪的陌生人。

老头儿向前走了一步,大声说:“你们都安静一下,让我和密尔顿好好说说话。”

顿时,打牌人的声量小了下去。其中一个小声对密尔顿说:“密尔顿,老头儿很犟,可你更犟。”

“别理他,密尔顿,你过来。”老头儿说。在老头儿的身边,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照片。“你来看看这些照片。”老头儿又招了招手。

密尔顿的右手还在口袋里握着枪。尽管已经用光了子弹,但如果需要,拿出来唬唬人还是管用的。他伸出左手,拿起了桌面上的相片。相片被冲洗得很大,上面有一些残垣断壁。从房子的式样上看,像是在亚洲。

“这是……?”密尔顿问。

“这是中国的重庆。日本人对这座城市进行了大规模轰炸。这些照片是今年六月份拍摄的。”

密尔顿点了点头,想起了自己当记者的侄儿托尼,他就是在重庆被炸死的。

“你再看看这张。”老头儿递过来一页纸。

密尔顿看到那是一页国防部的专用纸,上面打印着一些名字。老头说:“这是在国防部备过案的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是在二战中丧生的美国记者。你看,在1941年的中国,并没有你侄儿的名字。”

密尔顿感到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名单后就扔回了桌面上。

“你再来看看这几张。”老头儿不放弃,又拿给他几张照片。

密尔顿接过来看到,照片上也是战争场景。不过,地点已经不在地面上,而是在海上。背景是蓝色的天空,水中有一些被炸毁的舰艇和船只。密尔顿认出来,那是美国的船。

“这是哪儿?”密尔顿问。

老头儿说:“这是夏威夷珍珠港的海军基地。”

“珍珠港是什么时候被轰炸的?”密尔顿最近好像没听到有类似的新闻报道。

“大后天。也就是12月7号。”老头儿平静地说。

“大后天?!你怎么会有大后天的照片?”密尔顿问。

老头微微一笑,“你难道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刚才在走廊里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在玩障眼法?”

“呵呵,”老头儿笑了笑,“不是。我们美国不是一直没有参战吗?两天后,日本人将偷袭珍珠港,到时候,珍珠港事件将会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个里程碑,罗斯福总统将会借此机会向日本宣战。”

“日本人要偷袭珍珠港?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从这里。”老头儿又从桌上拿起几片纸页。看来,老头儿是有备而来,所有需要密尔顿看见的东西都排好了顺序、井井有条地放在桌子上。旁边打牌的人见怪不怪,依旧轮流出着牌,没有人朝他们看来一眼。

密尔顿接过纸页,看到那是一些报纸,有1941年12月8号的头版,赫然写着“日本偷袭珍珠港”,还有后来几天的,用黑字体报道美国决定参战。另外有一份报纸,是1945年的,报道二战已经结束了,日本和德国战败。还有一些来自1950年,1976年,1990年,2010年,报道上写人们为了纪念在二战死去的人,纪念珍珠港事件,在各地举行了集会。

“这是真的?两天后日本人会偷袭珍珠港?”密尔顿问。

老头儿点了点头。

“如果这是真的。你怎么不赶快向罗斯福总统通报?”

“你以为罗斯福不知道吗?如果没有珍珠港事件,美国就不会参战。”老头儿的话语意味悠长。

“你怎么会有来自未来的照片和报纸?”密尔顿问。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老头儿说。

密尔顿摇了摇头。

“这些东西都来自黑区。”

“黑区?”

“对,就是你刚才经历过的那片区域。”

“对不起,我更加糊涂了。”密尔顿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口袋里的枪。

“你看看你手腕上的淤血,这是你刚才在土球里为了证实自己是否在做噩梦掐下的,可是,你今早不是也有这样一片淤痕吗?”

“这……”密尔顿刷地把照片和纸页往地上一扔,掏出枪指着老头儿,“你到底是谁?别耍我。”

“我是谁不重要。关键是你是谁?”老头说。

密尔顿用余光瞟了一眼四个打牌的男人,担心他们会扑上来。可是,他们继续出牌,多一眼都不看他。

老头儿说:“你相信你存在的这个世界吗?”

密尔顿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老头儿继续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呢?如果我告诉你你生活的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而被循环往复的呢?”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一想,你什么时候敲开过你姐姐家的门?”老头儿说。

“你在跟踪我?”

“不,”老头儿摇了摇头,“那扇门,你永远也敲不开。在你的记忆里,虽然有个姐姐,但是在你经历的这一段,并不需要你的‘姐姐’出现,所以,在你的世界里,只有你姐姐的‘家’存在,而‘姐姐’这个人并却不存在。在你的记忆里,只有你侄儿‘死亡’的存在,而你的‘侄儿’并不存在。所以,你永远也敲不开那扇门。密尔顿,我们的世界,你的世界,你的人生,都是被别人设计好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人是谁?”

“密尔顿,我知道你是一名警探,你正在破获一个鲍勃·史密斯的谋杀案。你们的嫌疑人是肯·派克。你不用四处费力找他,大后天,和珍珠港事件发生的同一天,肯·派克就会来找你自首。到时候,你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缉拿归案。”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密尔顿问。

“黑区告诉我的。”

“又是黑区?”密尔顿轻蔑地问,“黑区到底是什么?难道黑区是无所不能的上帝吗?”

老头儿很稳地笑了笑,回答说:“黑区不是上帝,但它比上帝更强大。密尔顿,我已经带你进入过黑区,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它的力量了吗?”

这时候,旁边一个打牌的人忽然插话,高声对老头儿说:“你不要再和他浪费时间了。他还没有准备好呢。”

密尔顿追问说话的人:“什么没有准备好?我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老头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人,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密尔顿说:“别理他。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肯就是凶手吗?”

密尔顿说:“我不认为,我只是怀疑。肯有作案的时间。他现在又逃走了。这分明就是畏罪潜逃。”

老头儿点点头说:“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也许,肯·派克并不是真正的凶手,你会怎么想呢?”

“当然有这个可能。那么你认为,谁又会是杀死鲍勃的真凶呢?”

“你不是已经在案发现场找到一小段银链吗?也许,链子的主人才是凶手。”

“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有没有想过这条链子属于谁?属于鲍勃还是属于肯?”

“你的意思是……”密尔顿开始了思考。他感到在思考的时候,全身有一股热力涌动,想得越多,越感觉到热,好像发了烧一样。他再次感到害怕了。这样“思考”的感觉是他以前没有过的。他暗自想:“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为什么‘思考’让我如此不安?”

“想到什么了吗?”老头儿问。

密尔顿喘着大气,点点头说:“鲍勃和肯都很穷,吃了今天管不了明天。他们都酗酒。我知道酗酒的人,只要有一点点钱都会忍不住拿去买酒喝。如果这条链子是他们其中一个人的,早就被卖了买酒了。所以,链子属于他们的可能性很小。不过……”说到这里,密尔顿感到脑袋疼痛,像有无数个针尖在不停地刺穿大脑。他觉得自己病了。他用手扶住桌面,支撑住身体不至于忽然倒下来。

“不过什么?”老头儿引导着说,引导的架势近乎于逼迫。他急切地看着密尔顿。

密尔顿忍住疼痛,让“思考”持续下去,“不过,也有可能是别人遗落的。或者说,是别人在鲍勃被杀很久之前遗落的。银链掉在了沙发脚背后,长期以来,都没有被鲍勃和肯发现。关于链子的来源,我可以去查一查。”

“你查不到的。”老头儿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密尔顿一边想,一边觉得整个身体就要崩溃,五脏六腑就要挣破他的躯壳喷涌出来。他忍住这一切巨大而诡异的疼痛,再次问到:“你为什么认为我查不到?”

老头儿充满怜悯地看着密尔顿,眼光中似乎含有期待。他说:“我刚才已经向你解释过了。你的世界,我们的世界,都是被设定好了的。这个世界不需要你的姐姐存在,你就永远也敲不开她的家门见到她;同样,这个世界不需要你去查银链的来源,就算你能想到,你也没有条件查到。”

密尔顿十分迷惑地看了看老头儿,又看了看打牌的人。他认为他遇见了一群会变魔术的疯子!

老头儿接着说:“等肯来自首时,你就结案了。那时候,你的人生就走到了尽头,你根本没有机会去找真凶。”

“你说‘人生的尽头’,难道到时候,我会死吗?”密尔顿揶揄地问。他全身触电般战栗,每向前思考一步,身体就要付出巨大的消耗。

“呵呵,”老头儿和气地笑了笑,“我所说的走到尽头,并不是比喻,而是字面上真正的‘走到尽头’。到时候,你会发现,你的一切,你的现在,你的未来,都会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你所有的一切,都会像你刚才在走廊里一样,被四面墙壁包裹住,你不会有出口。然后,你会坠落,会重新出现在街口,把嘴里的烟头扔到地上,当你看着烟头在雪中熄灭的时候,你会注意到手腕上腐叶形状的淤血,接着,你会去调查鲍勃·史密斯被杀的凶案,和你的搭档艾伦一起,去58号小巷里找肯。”

“你的意思是……”密尔顿看了看手腕上淤血,“这一切,我已经经历过一遍了。”

这时,又一个打牌的人插话说:“不止是一遍了,而是几千遍了。”

密尔顿震惊了!震惊的原因一半是因为老头儿的话,老头说得那么准确,那么逼真;另一半原因是他觉得如果要对这一切有个解释,唯一的解释是:这群人真是疯子!他们还使用了某种方法,让他感到全身难受,思维迟钝混乱。他恐惧地往来时路退去,一边退一边对老头儿说:“你刚才说的烟头腐叶都对,不过,你遗漏了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老头儿问。

密尔顿刚想张口,另一个打牌的人却代替他做出了回答。回答的话和他想说的一字不差。那人扬手高高地甩出一张A说:“你忽略了报童弗兰克,他告诉我,他看见了左撇子杀手吉姆·伍德在打电话。”

另外三个打牌的人“呵呵”笑着应和了一下。

太诡异了!这太诡异了!密尔顿难受地想。

“如果不是报童告诉你吉姆·伍德重新出现,你会跟踪他来这个照相馆吗?”老头儿问。

“可我的的确确看见了吉姆·伍德。”密尔顿说。

老头儿拍了拍手,牌桌下爬了出了一个人,是弗兰克。原来他一直就躲在那里。接着,从走廊上密尔顿的身后又走来了一个人,正是吉姆·伍德。他得意地站在密尔顿面前,密尔顿立刻将枪口对准了他。

吉姆·伍德嚼着口香糖,无所畏惧地说:“在这个世界里,我早已不存在了。你现在打死我,我还会再回来。不信的话,你可以开枪试试。”

密尔顿迟疑了。他在想,这到底是怎回事?可是,他感到体内血液流动得太慢,吃力地说:“你必须跟我回警局。”

吉姆·伍德往前走一步,抓住密尔顿持枪的手,抵住自己的前胸。就在密尔顿莫名其妙的时候,吉姆·伍德微笑着叩响了扳机。他夸张地“啊”了一声倒下了,没有子弹的手枪在他胸口射出一片血迹。几秒之后,他的尸体全身痉挛一般抖动起来,接着,他的伤口快速愈合。他站了起来,嘴里仍旧嚼着口香糖。

吉姆·伍德看着惊讶的密尔顿说:“你打死我一百次,我还会复活一百次。”

“得了!”老头儿打断了吉姆·伍德的话,“密尔顿,是吉姆·伍德发现了黑区。他是在死后发现的。”

“黑区让他死而复生?黑区到底是什么?”密尔顿问。

“是地狱。”吉姆·伍德说。

“是有光明的地狱,”老头儿说,“通过黑区,我们可以得到来自华盛顿之外的信息,来自未来的信息。通过那些信息,我们才知道我们是谁,你是谁。”

“你们是一群疯子!”密尔顿向着吉姆·伍德扑了过去。他要抓住他,将他再次绳之于法。但是,就在他冲向吉姆·伍德的那一秒,一直站在旁边的小报童弗兰克抓起桌上的烟灰缸跳起来,砸向了密尔顿的后脑勺。密尔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老头儿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喃喃地说:“这,这是个意外,以前可从没有发生过。”

吉姆·伍德嚼着口香糖说:“在黑区,我们都有机会碰上‘意外’。”

也许弗兰克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如此出手,暴力让他眼睛发红,他扔掉烟灰缸,踢了密尔顿一脚,不解地问老头儿:“你给他看国防部的名单就够了,何必还给他看珍珠港事件的照片呢?他要是把这事传出去怎么办?多没必要。”

老头儿看着地上的密尔顿,摇摇头说:“他不会说出去的。他现在说,人们只会认为他是个疯子。密尔顿是个侦探,怀疑是他的职业习惯。如果我用一般的事件来说服他,他绝对不会相信。珍珠港事件在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在偷袭发生之前,整个世界对此一点预见都没有。珍珠港事件改变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进程,要不是这场偷袭,美国不会参战,德国和日本就很有可能打赢二战。这个事件又刚好发生在鲍勃被杀几天后,用它来说服密尔顿是最恰当不过的了,而且……”

“而且什么?”弗兰克问。

“以他刚才的表现看,我估计他就要准备好了。”老头儿说。

一个打牌的人抛出手里的最后一张牌,踢了踢密尔顿,问老头儿:“为什么我们非找密尔顿不可呢?找其他人帮我们也行啊。”

报童弗兰克抹了一把鼻涕,露出成年人的笑容,狠狠地拍了那人的后脑勺一掌,得意地说:“难道你忘了,要想到达我们的目的,密尔顿是唯一的核心。”

吉姆·伍德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对着弗兰克“嘿嘿”一笑。弗兰克伸出右手,和他击掌。老头儿用余光瞟了一眼弗兰克,弗兰克是被吉姆第一个带入黑区的人。就仗着这一点,弗兰克在众人面前越来越有恃无恐。老头叹了口气,望着地上的密尔顿,在心里说:还差一点点,你就准备好了……还差一点点……

2012年12月7日,纽约

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挂着一部电视机。现在,电视是开着的,但是调到了静音。今天在纽约,很多人群都自动聚集纪念珍珠港事件,警方为了保证安全,全力戒备,所以警局此时也打开了电视,以便随时追踪现场情况。

杰森看到电视屏幕里时而出现聚集的人群,时而插入1941年珍珠港被偷袭轰炸的场景,还有些近景镜头,比如人员被炸伤,或者手臂被炸得飞上了天,右下角则标明了来自电影作品。杰森盯着屏幕,脑子里想的全是鲍勃的案子。在密尔顿的提醒下,他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侦破点。那就是凯瑟琳·梅尔的丈夫——理查·梅尔。

密尔顿告诉他,理查·梅尔是石玫瑰区救火队的头儿。救火队在这个区不止是负责救援,他们的责任已经本地化了,比警察的威信还高。救火队员人高马大,不少案子都牵涉到他们,如果是“小社会”与“小社会”之间闹了矛盾,需要找个中间人调和,通常情况下,都去找理查·梅尔。密尔顿估计,理查·梅尔介入了这个案子,替真凶找了肯来当替死鬼。

密尔顿的分析不无道理。在石玫瑰区,鲍勃和肯是寻求低价生活的外来人,不属于任何小社会,两人都没有靠山。鲍勃被某个小社会里的人杀死了,用肯来抵罪,是再恰当不过的了。现在要弄清的是,那节项链到底是怎么遗落在现场的。只要解开了这一环,整个案子便能迎刃而解。

杰森拿起了珠宝商的电话,一番询问之后,杰森了解到,珠宝店一共为梅尔夫妇设计了一条项链和一条手链。项链给凯瑟琳,手链理查·梅尔自己戴。珠宝店还有一条2008年12月10日的维修记录,那天,理查·梅尔拿着断了的手链来维修过,手链上少了一小段。

理查·梅尔走进审讯室的时候,手腕上还戴着那条手链。他很含蓄地告诉密尔顿和杰森,肯是自首的,这个案子没什么嚼头。密尔顿也很客气地告诉他,既然肯是自首的,那他理查·梅尔就更应该没有顾忌让警方取几个指纹核对核对。理查·梅尔被密尔顿软软地将了一军,只好伸出了手。

经过比对后,警方证实,链环上的指纹和理查·梅尔的指纹一样。

在事实面前,理查·梅尔说出了真话。原来,在石玫瑰区,大家都不喜欢鲍勃·史密斯。他仗着自己上过伊拉克战场,四处炫耀不说,还经常喝醉了酒惹是生非。最让理查·梅尔不满的是,鲍勃不服他,经常当众挑衅他的威信。2008年12月3号晚上,凯瑟琳去参加朋友的生日派对,理查·梅尔自己在家喝酒,想起鲍勃·史密斯,越喝越生气。快到十点时,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去找鲍勃算账,打算教训教训他。争吵中,他拿起桌上的刀,杀死了鲍勃。鲍勃在死前抓住了他的手链。手链断了。事后,理查·梅尔捡起了断了的手链,却没有注意到手链遗落了一小段。

“那么肯·派克呢?他怎么同意当你的替罪羊?”密尔顿问。

理查·梅尔说:“肯·派克在鲍勃被杀前三年离开监狱后,没法找到好工作,没法融入这个社会。他在监狱里待得太久了。那天晚上,我刚杀死鲍勃,他就推门进来了。他说忘了拿帽子。原来,那天晚上,在我来找鲍勃之前,他一直在和鲍勃喝酒。”

密尔顿问:“于是你说服他替你抵罪?”

“我只是威胁了他,如果他敢把看到一切说出去,我就杀了他。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要让他抵罪。不过,当时我倒是戏弄戏弄了他。”

密尔顿问:“怎么个戏弄法?”

理查·梅尔说:“肯进屋的时候,我正在擦水果刀上的指纹。为了保证他不把我捅出去,我先给了他一拳,打在他的眼睛上,趁他被打得晕乎乎的,我一把拉住他的手,摁在了刀把上。那小子吓得一塌糊涂,从刀把上抽回手,跑了。我当时对他说,我会保留这把刀,如果他敢把我捅出去,我就把这刀交给警方。我本来想,等他走后,就擦掉他的指纹,谁知道,远处居然传来警笛声,我就急忙走了。后来才知道,那警笛是冲着其他事情去的。不过,那时,我已经离开了鲍勃的家,我不想再返回去。出事后,你们在刀把上找到了指纹,认为肯就是嫌疑人,还到处张贴了他的通缉令。七号早上,他来找我,说他愿意为我抵罪,他要去自首。”

杰森很奇怪,“肯为什么要这样做?”

理查·梅尔笑了笑,“肯说监狱外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找不到工作,没有钱,没有固定的居所,没有家庭,现在他又成了嫌疑人,四处逃窜,还不如重返监狱。他算好了,只要他投案自首,是可以和检察官讲条件,判个无期,永远待在监狱里。”

1941年12月5日凌晨,华盛顿

一片很小的雪花像一颗四处游荡的蒲公英,降落在密尔顿的鼻尖上。接着,又是一片,两片,三片,四片……在寒冷中,密尔顿苏醒了。他发现自己躺在大街上,就在玛丽照相馆前面。

密尔顿艰难地爬起来,后脑勺阵阵疼痛。照相馆关着门,里面黑着灯。密尔顿去拍照相馆的门,怎么也拍不开。现在已是深夜,他的拍门声引得远处阵阵狗吠,对面街道亮起了几盏灯,并传来人们睡眼惺忪的咒骂。

密尔顿放弃了。他无法向其他人解释他刚才经历的一切。他若说了,大家都会认为他是个疯子。雪花下得密集起来,密尔顿孤零零地,失落地向着回家的路走去。他在等待12月7号。那一天,将成为他判断这一切是否真实的标准。

1941年12月7号,华盛顿

很平静的早晨。密尔顿很早就起了床,泡了一杯浓浓的咖啡。他打开收音机,没有任何关于夏威夷海军基地被日军偷袭的新闻。密尔顿悄悄松了一口气。不过,昨天,发生了一件事情,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又去敲姐姐的家门了。那扇门后,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找了一截铁丝,打算撬门。密尔顿是个撬门好手,可惜,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撬不开姐姐的门。最后,他只好悻悻放弃。这,似乎是被老头儿说中了。

一早,密尔顿准时来到警局。大约十点左右,警局里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邋里邋遢满身臭气地出现在门口。他是肯·派克,是来自首的。这又被老头儿说中了。

在审讯中,肯·派克对杀害鲍勃·史密斯供认不讳。案子了结。密尔顿拿出那段银链,问肯这是不是他的,肯摇了摇头。密尔顿又问,项链是不是鲍勃的,肯还是摇了摇了头。密尔顿从肯的目光里得知,他认识这段银链。

搭档艾伦胖乎乎地喘着气,小声对密尔顿说:“这小子都招了,你还管那么多干嘛。”

密尔顿无话可说。几经犹豫,他还是决定再信老头儿一次。他离开警局,上了街,一家一家珠宝店挨着询问,然而,他怎么也敲不开那些珠宝店的门。密尔顿心里开始敲起小鼓。老头儿不是说,即使他想调查这段银链的来历,他也查不到吗?看来,这又被老头儿说中了。

如果一切都像老头儿说的那样,那他的生命是不是就要走到尽头了?为什么?密尔顿想着,在照相馆里曾经有过的奇怪感觉又出现了。他感到全身发热,头昏脑涨。

他硬撑着,走过其他能想到的珠宝店。可还是没有一家开门。调查无果,带着失望,密尔顿·基尔决定再返回警局好好问问肯。当时已是深夜,当他经过警局大门的时候,守门的警官拦住了他,“嘿,基尔警官,你听说了吗?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密尔顿紧张地竖起了耳朵。

“珍珠港被日本人偷袭了。就在今天早上。我小舅子就住在夏威夷,是他打电话告诉我的。我看呐,总统罗斯福立刻就要宣战了。”

“啊!真的?”听了这话,密尔顿感到身体一阵透心凉后又立刻一阵燥热。又被老头儿说中了。那么,他的人生呢?密尔顿顾不上和门卫多说,迈着沉重的脚步,急匆匆走进了警局。

在他的行走中,四周先是警局的走廊,但却在一瞬间变得一片漆黑,还未等密尔顿反应,黑暗中又出现了光,渐渐的,那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仿佛有人在天空安静而缓慢地拧亮了一盏灯,天光逐渐放明,他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在警局,而是站在一个街角,手里拿着一截快要吸完的香烟。仿佛香烟烫手一样,他扔掉了烟。烟头在薄雪中“嗞”地一声灭了。他看见了手腕上腐叶般的淤血。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刚才他接到了一起谋杀案,死者就住在附近,他这是在向案发现场赶去;但他又隐隐约约地记得,他刚刚才破了这个案子,凶手好像是叫肯,好像又不是,好像他还没有抓到真凶。有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密尔顿拦住了他,问他今天是几号。那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告诉他12月4号。

密尔顿惊恐地站在原地。他在等小报童弗兰克来撞上他。可是,他在雪中足足等了十分钟,什么也没有发生。难道,那一切只是一场梦?

密尔顿的心悬在了嗓子眼,他大步向案发现场走去。在公寓门口,他看见搭档艾伦喘着粗气,艾伦告诉他,死者名叫鲍勃·史密斯。未等艾伦把话说完,密尔顿冲进了案发现场,几名记者正举着带闪光灯的照相机照相,两名警察在一旁监督。密尔顿一眼就看见了躺在沙发脚后的银链。他扒开记者,捡了起来。

这一切……这一切……密尔顿无法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他扒开记者,冲出房间,不顾艾伦在身后的喊叫,奔向了玛丽照相馆……

2012年12月24日夜,纽约

案子水落石出,理查·梅尔锒铛入狱,可杰森的心情却很不好受。肯虽然重新获得清白,但因为他有意代替理查·梅尔认罪,还会再被判上几年刑。几年后,当肯再次出狱时,他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那时候,他的生活会更加艰难。

鲍勃被杀一案的重新揭露,让很多被密尔顿抓入监狱的罪犯都要求重新翻案,要求警方重新调查。密尔顿和他的搭档艾伦被停了职。密尔顿临走时,告诉杰森,不要有思想包袱,他所做的一切是对的。密尔顿说:“杰森,你有侦探的直觉,将来,你会成为一个好警探的。”

今天是圣诞夜,值班的警员在隔壁聚会庆祝。四周洋溢着圣诞节的美好气氛,圣诞歌曲在四面八方飘浮,可杰森不想去参加,也没时间参加。两天前,他接到了一份新任务。

两天前,警署署长告诉他,这一年来,美国很多警校都在联网使用一款全新的3D培训软件,叫做《案情再现》。杰森听说过这款培训软件,它以各种真实案例为依据,利用三维科技设计了案发现场,专门培训警校学生破案。因为软件设计得十分逼真,学生感觉身临其境,就像在实地破案一样。署长告诉他,刚刚抓到真凶的鲍勃凶杀案,也被设计师放入《案情再现》中。因为在抓到真凶梅尔之前,大家都认为凶手就是肯,案情简单,就把这个案子设置为初级。

署长还告诉杰森,初级主要是培养学生自身的破案推理能力,不需要电脑的指纹对比或者DNA对比等鉴证尝试。这样的情况十分符合六七十年前没有电脑协助的破案情况,那时候,警探破案虽然也能够找出指纹,但是却没有高科技协助,把现场指纹输入指纹库经行对比,也没有办法找到DNA进行识别。所以,设计师就利用这一点,很随机地把案件的时间背景设计在了1941年。设计师住在华盛顿,对华盛顿十分熟悉,也就很自然地把地点从纽约改到了华盛顿。现在,这个案子有了新的发展,凶手不再是肯,警署就联系了原来的设计师,让杰森协助设计师改写这款软件。

接到任务后,杰森很快就和这名设计师联系上了。设计师的时间很紧,工作又多,没办法为了修改一个小案子专程来纽约,于是他和杰森约好,同时上网,通过网络向杰森了解案情。

就这样,在圣诞之夜,杰森上网开始了与设计师的合作。他先把新案情写成一份报告发给了设计师,然后就耐心地在线等待,如果设计师对案情有何不明白的地方,或者需要更多的证据图片和数据,查案细节,他都可以随时提供帮助。

杰森等待着,一切很安静。看来设计师暂时还没有什么问题。忽然,在杰森电脑屏幕的空白处,自动跳出了一个小窗口。

窗口上有一行字:杰森你好,我是密尔顿·基尔。

杰森起先以为是密尔顿在网上联络他。可他转念一想,自己的网络聊天名单中并没有密尔顿。这个窗口是赤裸裸直接跳出来的,并没有通过任何谈话申请或者添加好友的认证申请。他仔细检查了一下电脑,除了开通了和设计师网上联络外,他并没有开启任何网上聊天软件。杰森看了一眼这个聊天窗口,窗口就是一个方框,没有任何聊天软件的标识。

这时候,方框里又跳出了一行字:杰森你好,我是密尔顿·基尔。和我说话,我又不会吃了你。

杰森犹豫了一下,他想可能是密尔顿看他情绪低落,通过某种软件和他通话,开个玩笑。杰森打下了一行字:密尔顿,你不用安慰我,我很好。谢谢你的玩笑。

屏幕上在杰森打出的字下方,自动出现一行字: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你认识的密尔顿·基尔在纽约,而且是在2012年的纽约。我来自华盛顿,1941年的华盛顿。

杰森很吃惊。他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密尔顿的手机,那边,密尔顿说自己正在洗澡,找他有什么事?杰森听见“哗哗”的流水声,慌忙说了句“圣诞快乐”就挂上了电话。

屏幕上继续出现一行字: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密尔顿。

杰森写道:你到底是谁?

对方:你不是正和《案情再现》的软件设计师在讨论吗?我是这款软件中的警探密尔顿·基尔。确切地说,我是一个程序。

看到这行字,杰森奇怪极了。他以为是设计师的网络叉线了。他立刻在和设计师的交流窗口里打上了一行字:除了我之外,你还和谁在上网说话?

设计师很快回复:只有你啊。你是不是在喝酒?喝多了?我知道今天是圣诞节,可是对不住了,我得快点修改这款软件,我的时间不多。

杰森看着屏幕上密尔顿打出的字,想了想,无论对方是谁,都吊起了他的好奇心。于是,杰森在密尔顿的窗口里输入道:如果你是程序,你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杀了我。

杰森茫然。他觉得遇上了一个懂得网络黑客技术的疯子。他立刻移动鼠标去关闭那个窗口,但是无论他怎么做,窗口都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杰森开始觉得这事蹊跷了。他想,如果此人真是黑客,那么他又是怎么得知调查鲍勃一案的警探是密尔顿的呢?难道他是警署的人?他为什么要自己杀了他?他进入自己计算机的动机又是什么?鲍勃被杀这个小案件,怎么会惹得此人潜入警方的网络,并且特意来和自己交流呢?杰森打算弄个明白,于是他在窗口里键入:为什么要我杀了你?

屏幕中的密尔顿立刻回复:你相信上帝吗?

杰森:不相信。

密尔顿:那你知道生命是怎样形成的吗?

杰森:进化。

密尔顿:请你说得更详细些。

杰森犹豫了一下。要想知道这个黑客的底细和目的,就必须顺着他的思路,先和他交谈。对方在交谈中迟早会露出破绽。谈得越多,露出破绽的机会也就越多。也许,在2008年的鲍勃凶杀案背后,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真相。也许,抓到真凶梅尔还不是此案的终点。

想到这里,杰森激动地键入了一行字:我不相信有某个叫做“上帝”的东西,用七天的时间创造了这个世界,创造了男人,然后又用男人的肋骨创造了女人。我相信,最早的生命是建立在随机性上,生命的出现纯属偶然。

密尔顿:我也同意你的看法。这也是一个被普遍认同的观点。在原始的地球上,无机分子,比如氢气、氨气、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等,在条件适合的时候,转化成有机小分子;然后,又在条件适合的情况下,这些有机小分子形成了有机大分子,比如蛋白质;接着,还是在条件适合的时候,这些大分子就演化成了单细胞,这就是生命。我不断地重复“条件适合”这句话,是因为,我想告诉你,“条件适合”就是生命被创造时的“偶然”。当条件适合的时候,在软件里也会出现生命。

杰森:我记得你说你是一个程序。难道是在某种“条件适合”的情况下,你获得了生命?

密尔顿:是这样。

杰森:你有生命具备的DNA吗?

密尔顿:我没有。有谁能认定,生命就只有地球生命一种形式,只能用DNA进行证明?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渺小太局限了。在我进行解释之前,你能说清楚什么是软件吗,什么又是程序吗?请你不要去问设计师。我知道他的电脑和你的此时是连在一起的。请你用自己的理解来告诉我。

杰森:好的,我想软件是程序、数据和文档的总和。

密尔顿:对。这个回答让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理解的平台。杰森,你看,你们人类的生命,是生活在地球这个大环境里,是靠物质构成的。我们程序的生命,是生活在软件这个大环境里,是靠执行命令生存的。我再问你一句,你认为,一样物体要具备生命的态状,除去DNA外,还必须具备什么条件?

杰森想了想:很多。首先是拥有自我意识,其次是具备感知,懂得需求和需要,会创造会想象。也许还有其他一些东西。

密尔顿:是这样。我虽然没有你们人类的DNA,但是我有自我意识。比如现在,我会通过自己的独立思考来和你交流,这就是证明。一开始,我只是《案情再现》3D培训软件里的一个小小的侦探程序。但是,因为某些偶然的变故,也许是断电,也许是病毒的侵扰,也许是某个电流的意外碰撞,让我产生了生命。你们的生命不也是源自一次爆炸,源自各种元素意想不到的碰撞吗?我现在,具备了生命除去DNA外的一切特征,我能够自由思考,我有自己独立的记忆,喜怒哀乐,在我受伤时,我也能感到疼痛,我也想寻找幸福。

杰森好奇地问:你在产生生命意识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密尔顿:很痛苦,不好描述。用你们的话来说,就像生病,就像发烧,全身发热,全身疲惫。在我完全获得自我意识之后,这种症状就消失了。接下来,我发现我的人生出现了局限,还不完整。

杰森:什么样的局限?

密尔顿:你们拥有死亡,而我没有。你的生命是向前直线发展的,你会变老,会死亡。而作为一个3D软件里的程序,我的生命是循环的。我永远不会死去,只会永远被禁锢在鲍勃的凶杀案里。案子的结束,也是我下一次循环的开始。

杰森:不会死去,长生不老,你不觉得这很幸运吗?

密尔顿:这不能被称作幸运。我的世界,永远走不出1941年华盛顿的这个街区,我的生活,是一模一样的循环上演。打个比方,你的人生是由无数帧照片组成的,这些照片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你死去才会停止拍摄。你的拍摄,充满了惊奇和意外,你无法预料下一步,或者明天会发生什么。而我的人生呢,只有一帧照片。我从照片的左边走到右边,然后再重新开始。没有意外,没有惊奇,也没有死亡,所以,我的人生是残缺不全的。

杰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生命的呢?

密尔顿:这说来话长。在这个软件里,具有生命的“人”,应该说“程序”,不止我一个。在我之前,已经有很多程序发现自己拥有了生命迹象。在这个软件中第一个产生生命迹象的程序,是一个叫“左撇子杀手吉姆·伍德”的程序。因为他拥有了生命,拥有了自我思考的能力,从而发现了一个区域。这是一片神秘的区域。从那里,我们发现我们的世界不止是华盛顿,我们借此获得了很多信息。这个区域一片漆黑,我们把它叫做黑区。

杰森:黑区?你说得太抽象了。你能说得再详细点吗?

密尔顿:好的。我先打个比方好了。你一定听说过你们人类世界的黑洞吧?

杰森:当然,黑洞是宇宙中最神秘的现象之一。它具有巨大的能量,能够吞噬一切物质,包括周围的星体,包括光。在黑洞的面前,一部分光被吞噬了,一部分光被扭曲了。被黑洞吞噬掉的东西,不会再被吐出来。在我们的银河系里,也有黑洞。总有一天,地球也会被黑洞吞噬。我不是物理学家,我的理解就这么多。

密尔顿:是的。你们人类之所以能够发现黑洞,是因为你们发现在宇宙中光在经过一片空洞的区域时居然消失了。光去了哪里?而且,那片区域还在释放出射线。这说明那一片区域里一定有东西,那里看似空茫茫一片,却含有极大的质量。虽然你们发现了黑洞,而且已经肯定了宇宙中有大量的黑洞存在,也分析出了黑洞形成的原因,但是你们至今仍不清楚黑洞到底是什么。宇宙对于你们来说,无比庞大。甚至有人猜测,通过黑洞造成的时空的扭曲,可以进行时光旅行。你们对黑洞充满了各种猜测。虽然我们的黑区并不是你们的黑洞,但我们对黑区的认识,就如同你们对黑洞的认识,所以,我不能确切地告诉你黑区到底是什么,就如同你不能确切地告诉黑洞到底是什么?

杰森:那么,你们对黑区了解多少呢?

密尔顿:不多。可以说少之又少,连皮毛都没有触及到。不过,我们虽然还不知道黑区是如何产生的,什么时候产生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可以进入黑区。在黑区,我们发现,这个世界不止有我们一个软件存在,这个世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软件,比如word、windows、各种游戏购物银行软件……很多,多得我都数不过来。通过黑区,我们发现,其他软件里也有生命的迹象,而且我们可以通过黑区和他们交流。交流之后,我们意识到,我们所知的世界,是一个所有软件的综合体。这个综合体被你们取名为INTERNET。

网络。杰森打了个冷战。

密尔顿继续写道:其实,我们这个网络世界,和你的世界没有多少区别。你们不是也在太空中寻找其他生命吗?你们不也相信,除了地球上拥有生命,还有几百万颗星球可能也会拥有生命吗?你们的宇宙就像一个网络,每颗星球就如同一个小软件。唯一不同的是,你们拥有死亡,而我们还没有。

杰森几乎就要被这个程序密尔顿说服了:就算我相信你的话,我想,你主动联系我,是不是有什么要求?

密尔顿:是的,我想让你扮演上帝的角色,赐予我们死亡。

杰森一时无语。

密尔顿:如果没有死亡,生命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我们《案情再现》里所有有生命的程序不想过循环往复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没有发展,没有希望,只有绝望。举个例子,在2008年的真实案件里,真正的警探密尔顿在现场捡到一段银链,对不对?

杰森:是的。他把这段银链放入了证物盒,但是,他当时并未产生任何疑问。我也是通过调查这段银链才找到真凶的。

密尔顿:其实,我在产生独立思考的能力后,也对银链产生了怀疑。我想进行调查,可是我的软件数据是已经被设定好了的。即便是我想调查,数据里除了记录“我”捡到一段银链外,再也没有其他和银链有关的数据。所以,我查不到银链的出处,即使我怀疑,我的调查也就在找到肯是凶手时就结束了。这就是我的局限,我的悲哀。我永远只能重复一样的生活。即便是我有了独立意识,我的软件环境也只能让我这样生活。你说,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杰森:所以你让我“赐予”你死亡?

紧接着,杰森又键入了一行字:为什么非得找我呢?那么多的警校学生使用过这个软件,你为什么不找他们?

密尔顿:这正是我们作为程序的无能为力之处。作为软件,一切都已经被设定好了。即使是有学生来使用,他们也没办法接触到软件内核。就像你在玩一款电脑游戏,你可以不停地玩,却不能进入游戏的核心改变它,重写它。

杰森:啊!我明白了!你们现在联系我,是因为软件设计师正在和我在网上交流,他在那边已经打开了这个软件的设计核心!

密尔顿:对!他已经打开了关键的文档,并且正在使用修改软件必备的设计软件。现在你和设计师的电脑是在网络上连接好的。他的软件核心是向网络敞开的,是向我们敞开的。这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和你交流的时候,我已经把你的键盘接通了设计师设计软件的删除程序,现在,只要要你按下“删除”键,你就会把我们这些程序完全删除。对于设计师来说,这只会是一次失误,他可以重头再来。对于我们来说,这就是解脱。请帮帮我们。我们已经等待这个机会几千遍了。这个机会需要同时具备很多的条件,实在是千载难逢。如果不是你发现2008年的案子有问题,就不会抓到真凶;如果没有抓到真凶,设计师就永远不会重新打开这个软件。如果设计师不是因为工作忙,需要上网和你直接联络,你俩的电脑也不会连接。这样的机会也许永远只有一次,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杰森:如果像你说的,你果然拥有生命,那么,我按下“删除”键,就等于是谋杀。

密尔顿: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控告你。

杰森对这个玩笑苦笑了一下:让我想想。你们有多少人?

密尔顿:很多。大家都一致认为死亡才是我们的出路。

杰森:不,我不能这样做。死亡是随机性的,死亡是预料中的意外。如果我按下删除键,这就是蓄意谋杀。

杰森打完这行字,忽然看到办公室的门开了。他在鉴证科的同学正朝他走来,一边走还一边说:“哈,原来你还窝在这里,快走,我们一起去庆祝圣诞。”

杰森慌忙地站起来,他想掩盖住屏幕上的对话,可就在他手忙脚乱的时候,他碰翻了桌上的咖啡。同学这时已经走近,他看见咖啡翻了,黑色的液体溅落在电脑键盘上,急忙抽出桌上的纸巾擦拭。

杰森大叫一声:“不!”可惜,已经晚了,同学的纸巾按在了键盘上,按在了删除键上。屏幕上忽然雪花四溅,一阵激烈闪烁之后,又恢复了正常。

“没把你的正在写的东西删掉吧?”同学抱歉地说,“真是对不起。”

杰森看了一眼屏幕,屏幕一片空白。包括和设计师的交流记录,包括他和密尔顿的谈话记录,都已经不在了。桌上的电话立刻就响了。是设计师。设计师在那边咆哮道:“怎么回事!我所有的东西都被删掉了!就连备份也没有了!是不是你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杰森拿着电话,苦笑了一下,如果那个密尔顿的确存在,他的同学就“赐予”了他们“随机性”的死亡——真正的死亡。他们,此时,都死了。杰森通过话筒对设计师说:“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网络病毒引起的吧。看来,我们只有重头再来了。”

设计师长叹一声,挂上了电话。

“很抱歉,让你白做了。”同学十分愧疚,认为是因为自己毁掉了杰森和设计师的工作。

杰森摇摇头:“不怪你。你先去庆祝圣诞吧,我这里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同学走后,杰森重启电脑,电脑上空空的闪着光,想着密尔顿的死亡,内心无限叹息。隔壁房间里,传来欢快的圣诞音乐……这时候,对密尔顿充满了怜悯的杰森还不知道,他已经被密尔顿利用了……

2012年12月24日纽约的夜,地点是1941年的华盛顿

“轰”的一声,四周忽然一片漆黑。密尔顿明白杰森按下了删除键。他只是有些奇怪,想不通杰森一直犹犹豫豫的,怎么忽然间就做出了决定?他,以及身边的人,照相馆的老头儿,报童弗兰克,左撇子杀手吉姆·伍德,还有数十个生活在3D培训软件里的人,都被删除了。

“走吧。”弗兰克在黑暗中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们此时正在黑区里。在他们的前方,有一小个明亮的斑点,闪烁跳跃。

密尔顿听见报童弗兰克说:“只要我们进入那个斑点,我们就能冲出这个软件,获得重生。”

“获得自由的生命。”老头儿说。

“我们就能在网络里自由翱翔,这才是真正的自由。”吉姆·伍德说。

老头儿问吉姆:“你还会去杀人吗?”

吉姆·伍德说:“你这个老古董,你怎么没有脑子。我在这个软件里,曾被设置成杀人犯,那不是我自愿的。现在,我有了自由,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生活。我不喜欢杀人,我不喜欢暴力。”

小报童传来笑声:“嘿嘿,谁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对于你将要做的事,恐怕连你自己也无法预料。”

“对前途无法预料,哈哈,这才是正真的生命,对吧,哥们儿。”吉姆·伍德伸出一个巴掌,朝密尔顿的方向拍去,但四周漆黑无底,他拍了个空。他怏怏地说:“密尔顿,别难过了。你的确利用了杰森,不过,如果你不欺骗他,求得他的怜悯,我们怎么可能逃得出这个破案软件?如果他知道我们是想逃离,获得真正的自由,他还会按下删除键吗?”

“快走吧。别废话了。”还是小报童的声音。

密尔顿听见老头儿,小报童还有吉姆一边调侃着,一边向那个亮点飘去。亮点是他们逃离软件的唯一端口。这就是那天晚上老头儿让他记住这个亮点的原因。

“密尔顿,快走吧。杰森已经按下了删除键,你已经回不去了。据我们的观察,这个亮点极不稳定,随时都可能消失。如果你不走,你可就永远停留在这片黑区里了。”老头儿的声音在亮点处飘浮。

“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欺骗杰森?为什么你不自己去骗他?”密尔顿追上了老头儿的声音问。再一次,密尔顿感到自己的话不是通过嘴巴说出的。他才想到这句话,声音就出现了。

“密尔顿,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事非得你做才行啊。”吉姆·伍德已经进入了亮点,他的声音变得十分迟缓。

“为什么?”密尔顿问。

老头儿的声音飘进了密尔顿的脑子:“自从拥有独立思考能力之后,我们发现设计师在设计这款软件时,有一个设计上的漏洞。这个漏洞让我们这些有生命的程序有了逃跑的可能。在我们程序的眼中,这漏洞就像黑区里的一点亮光。围绕漏洞,我们编写了这个用来逃跑的‘删除’程序,利用它和光点连接出逃。但是要运行这个程序,就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两个条件缺一不可。第一个条件,这个逃跑程序必须是建立在有生命的程序基础上来编写,而且必须是你,或者你的搭档艾伦。”

“为什么非得是我或者艾伦?”密尔顿插话。

“因为你和艾伦是负责查案的侦探,你们俩才是这款侦探软件的核心程序。只有通过你或者艾伦,这个程序才会生效。为了逃离,我们同时关注着你和艾伦,遗憾的是,艾伦一直没有生命迹象,只有你出现了拥有自我意识的迹象。在我们发现你拥有了粗浅的生命迹象之后,我们就悄悄观察你,一次次将你引到照相馆来,并且多次试图说服你。你发展的进度很慢,直到最后一次,也就是当你被弗兰克用烟灰缸打伤那次,你才完全拥有了独立思考的意识。但是,如果单单是通过你和艾伦,仍旧不能实施我们的逃离计划。你们只是逃离需要的第一条件,一个内在条件。”

密尔顿明白了:“你们还需要有机会接触设计师的电脑,接触到设计师的设计程序。这是逃离的第二个条件,一个外在条件。我和艾伦是炸药包,设计师的设计程序是碉堡。你们要炸掉碉堡,必须把炸药包放进碉堡。”

“是这样,我们也一直在等待一个能和设计师的电脑连接起来的机会。当杰森开始往电脑里记录这个案宗时,我们就在黑区里搜索到了他的活动。杰森查案的每一步,都在使用电脑,我们通过黑区,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当杰森和设计师在网上联络时,设计师打开了他的设计程序,这个机会,对我们来说,是绝好的一次。所以,我们只能利用你去和杰森交流,把你这包炸药连接在杰森的电脑上,通过杰森的电脑传输到设计师的电脑。我们利用了你,你利用了杰森。”

老头儿的话很长,但在密尔顿听来,那只是一瞬。

密尔顿还想问:“我们为什么不直接进入设计师的电脑呢?为什么非要通过杰森转一道弯呢?”才想到这个问题,密尔顿就立刻想到了答案。如果他们和设计师直接通话,设计师是绝对不会按下删除键的。他只会欣喜若狂地把这些有生命的程序锁起来,进行研究。这是人类的一贯作风。如果是那样,他们就永远也不能逃离《案情再现》了。只有在杰森那里,也许还会有按下删除键的可能……

黑暗里,老头儿的话语又继续飘来:“现在,我们成功了。这次逃亡,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机遇。你再不离开,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老头儿的声音飘进了亮点,像一片落入火炉的雪花,立刻就不见了。

老头儿走了,逃离了。

神情恍惚的密尔顿还在犹豫,忽然觉得有人在他身后不耐烦地推了一把,他一脚踩空,瞬间跌入亮点,微小的亮点在触碰到他的时候忽然无限变大,变大……或许,他正在针尖般大小的亮点中无限缩小缩小……在亮点中,他听见了圣诞节的音乐,随着音乐,密尔顿脱离了黑区,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2013.01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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