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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吟咏:行吟记

文|周华诚

“父亲的水稻田”项目创始人,

生活美学研究者

聂鲁达说,“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樱桃树身上做的事”。那么,在这样的春天,我真想把神龙川的一间流水送给你。

送你一间流水

1

这一晚,宿溪水之上。

水声哗然,仿佛一场大雨。清明时,我在老家乡下,正好落一场雨。我搬一只板凳在堂前坐了,望着那雨幕出神。檐溜如注,想象中的春笋隆隆破土。有人穿着蓑衣,牵牛荷犁,缓缓在田边行走,渐近,又渐远去。

这一幕,令屋檐下的人兀自回味。

此刻,我的房间就盛满了流水,水声如火如荼。

我是穿过一场薄雾来到神龙川的。山路很远。树林很绿。我们好像进入春天的深处。进入春天是需要一点仪式感的,那么,穿过薄雾,再接着行进六十公里,弯弯绕绕,兜兜转转,大约就是这个仪式的一部分。

生活是需要一点仪式感的。

否则,你为什么会逃离惯常的生活轨道,跑到临安,跑到太湖源神龙川这样的地方,待上一天,或是几夜?

到神龙川这样的地方来,就是一种仪式。一年一度的春天,也是一种仪式。那么,一间流水,同样是难得的仪式。

2

神龙川最不缺的就是水。

一棵棵树的枝头,居然挂满蛛网(像宫崎骏电影里的奇幻世界),蛛网上缀满亮闪闪的小水珠(大小不一,分布均匀,仿佛一台精密的仪器)。这样一来,那些树就像挂满了钻石。我疑心那是假的,但是凑近了看,居然每张网上都住着一只蜘蛛精。这便足以证明,蛛网的确是真的(并非像灯笼一样挂上去试图营造氛围的东西)。

蛛网上的钻石,一不小心落下一粒,漾开,就成为一群雨、一阵雾,或一注泉。

无数群雨、无数阵雾、无数注泉汇集起来,就成了神龙川的溪水。

那么大的水,从高山之上奔流下来,在群石之间冲撞,激荡。

不尽溪水滚滚来。那么大的水声,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场雨。

不用开窗。那奔涌的流水,就从窗户的缝隙里流进来了,从这幢建筑物的四周淌进来了,淌过我的肌肤,浴着我的全身。

这些水是从哪里来的?后头是山。山上是无尽的草木。草木的根系,在看不到的泥石中生长,水就在这些根系之间涌动。这样的涌动也是有声音的,有的汩汩作响,有的滋滋有声。

这些声音,各有各的腔调,毕竟草木不一,流水亦不同。天目山有多少种草木,便有多少种流水。松有松的流水,杉有杉的流水,栀有栀的流水,桃有桃的流水。三千多岁的大树王柳杉,伟岸挺拔,自有它大柳杉承袭秦皇汉武、唐宋风流的一脉渊流。瘦削耸立的落叶乔木胡桃科山核桃,又有它胡桃科的敏感、纤细。

那么多细微的腔调,起先都是呢喃,地表之下的羞涩,草木内心的私语,好了,一旦涌出来,就汇成一条溪,聚成一条涧,那就成了马友友的大提琴,成了久石让的《菊次郎的夏天》,然后成了国家交响乐团的第五乐章,成了徐悲鸿的奔马《八骏图》。就这样,它们奔流到我的窗外,成为流水它自己。

3

在一间流水里入睡是什么感觉?

一间流水,跟一间车水马龙显然是不同的。我在想这个问题。本质上它们都一样,是由一种振动而产生的声波,通过空气或者固体或者液体之类的介质,传导到你的耳朵,振动你的耳膜。那么,可不可以说,我们在听到流水的时候,是流水在呼唤我们的耳朵,抚摸我们的身体?

但是,当我睡在城市里,汽车的马达、汽笛,那些为了迎接盛会而齐集路面的打桩机、修路机、柏油铺路机,还有那些招徕生意的重复播放的电喇叭,《小苹果》与《最炫民族风》——它们也与我的身体发生接触,不过,是用利爪在抓挠我们的耳膜。

此刻,流水,模拟了一场大雨,轻易就俘获了我们的内心。

一房间的流水,让我仿佛回到了清明前的那场大雨中,身心俱洗,焕然一新。

如果给你一房间压路机的声音、一房间打桩机的声音,或者一房间搅拌水泥的声音,大概你是会疯掉的。

我们每天生活在喧嚣的世界里。我们多么向往寂静。然最大的寂静应该包括虫鸣、水流、鸟语、花开,以及树叶坠落割开空气,林中坚果落地震动山谷,空山人语响,远寺钟声慢;还应该包括炊烟直上,雾渐起,蝴蝶扇动翅膀,小鹿蹑脚走,太阳下山,狐狸精在书页间徘徊。

对的。流水并没有掩藏什么声音,神龙川的流水把这些都提供给了你。正是这流水的轰鸣,让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清静了。

我在神龙川,盼着天快黑。

因为我要去睡觉。

在一间流水中上床,在一场大雨中酣然入睡。梦里花落知多少,也没有多少,一地的花瓣而已——是日本晚樱、垂丝海棠,还是满地桃花,反正,我是分不清。

4

保罗·西蒙,唱着The Sound of Silence(《寂静之声》),在清晨的寂静里。

我打着赤脚,打开了阳台门,推开了窗,让更多的流水涌进我的房间。这清晨六点,天光清凉,这世界宁静又奢侈。

我在音乐与水声里躺下,又睡了一个回笼觉。

多久没有这样简单又扎实地睡过觉了?余秀华写诗,说“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我以为用来形容临安是合适的。临安是一个适合睡觉的地方,神龙川更是。

房间的名,叫什么“悟馨”,叫什么“随缘”,叫什么“舍得”,不如,就叫“一间流水”好了。

穿过一场薄雾去神龙川,是我们在这个春天的一场仪式,一场关于流水的仪式。聂鲁达说,“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樱桃树身上做的事”。那么,在这样的春天,我真想把神龙川的一间流水送给你,并且让那一间流水,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樱桃树身上做的事。

春山慢

这个春天,我想,是结了茶缘。先是去了云南普洱,入几座茶山,在气息久远的春天的山道上行走,跋山涉水,在苍虬的古茶树前流连,呼吸。一入春山深似海。甚至,到了凌晨,我依然坐在山民家里,看他们炒茶制茶,云气氤氲,跟他们饮茶说茶,半醉半醒。

采茶人的歌,还在耳边响着。采茶人的篝火,还在夜里噼啪。布郎山、南糯山、蛮砖山,我离开云南好久了,那几座春山仿佛还在记忆里,在天地间寂静,在月光下浮动。

回到杭州后,去见一位新朋友,发现他居然是做茶器的。我就坐在他的工作室里,喝茶。他用自己设计、烧制的茶壶来泡茶。看他泡茶,仿佛时光都慢下来,那么静。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文质彬彬,轻声缓语。他烧制的茶器,用的是汝窑工艺——天青釉,月白釉。他自己调了一种釉,因其细腻,名之以“青羊脂”——羊脂,那是和田玉的一种。青羊脂的茶壶上面,还搭配了有意思的铁锈釉,细细看,表面有细密且内敛的开片。我当时喜欢,就买了一把茶壶,朋友又送了两只茶杯,都令我爱不释手,那几天泡新出的茶,都用这一组茶器,很有春天的悠游之感。

日子过着,清明还没有到,又有友人邀约,说去尚田镇的南山采茶。我一听,高兴,觉得这是茶缘,跟茶有关的事,都前脚接后脚地在这个春天赶来了。

二禾君,我总是会想起这样的山头,在春天。这样的山头其实在南方是多见的,每一个山头都被嫩绿铺满,嫩绿打底,点缀着红色、粉色、白色、黄色的花。

南山的脚下一定是有溪流的,否则那就不是春天,更不是江南。我现在可以很自豪地跟北方朋友说,在这里,每一条山溪中,流淌的都是春水。一条墨色的溪,一条浑浊的溪,或是一条像乳白色牛奶一样的溪,颜色暧昧、油画一样的溪,那都是不好意思叫作春水的。现在这里的水是清的,是绿的,是跟古画里的高山流水、林泉高致一脉相承的。

南山不远。二禾君,如果你去了,你一定也会喜欢那里。山水相依。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在南山,云是自在的,水是潺湲的,山有明晦,隐现于烟霭之间。

二禾君,你一定要问我,说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有说到茶。当然是要说的。我们去山环水绕的南山,便是去采茶与喝茶。到的时候,已是黄昏,夕阳在南山上空斜照,茶园里现出一层一层深浅不一的绿色。晚归的采茶人,挎着竹篓行走在山道上,竹篓里是叶叶新芽。

在太阳落山以前去采一把茶,我们其实只是去过把瘾,过一把与山野亲近、与草木无间的瘾。这是一群心猿意马的采茶人,站在茶树面前,却有太多的事物可以吸引我们的目光——一株开满白花的梨树,一丛低矮的鼠曲草(立即可以想到令人垂涎的青团与艾果),一小株紫花地丁,一只拍打着翅膀仓皇逃窜的山雉(想到要是有一把猎枪该多好)。一株油菜花,像是一场意外,跌落在茶行里,开得那么黄。于是有人立刻想起了远方,想起了意象里的壮观的油菜花海,想起了自己放在衣柜里的长裙,她们说:“春天嘛,油菜花是一定要去看的。”

二禾君,现在,我们在一行茶树前弯下腰身,一只手犹犹豫豫地去采摘树叶,该摘老叶还是新叶,应该采一旗一枪还是两旗一枪,还有采摘的姿势对不对,面对一株新鲜的茶树、一片活泼泼的茶叶,我们立刻露怯了,和它们在一起,我们底气不足,内心惶恐。我们离开这些植物太久了。

鸟鸣,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鸟鸣让我们心神不宁。鸟叫一声,又叫一声,春山显得很空旷,我们心里空落落的。二禾君,在这个春天,我们总觉得把什么东西遗落在了遥远的地方。

采茶是要在一座空山好,喝茶也是要在空山才好。

想想看,汲取流泉,在松下煎一壶奉化曲毫,古画里经常这样画。眼前这座山,茶园尽绿,春意正浓,是一座满山,但这也无妨,心中有茶,哪里都可以造出一个境来。

一小撮茶叶,是带着水汽、云雾而来,也收藏着鸟鸣与花香。有的地方出茶叶,高山之巅,峋石之隙,危乎悬崖,幽者深涧,有兰花相伴,有流泉之音,于是饮茶之人可以从一杯茶里品出兰香,听见流泉。是这样的,喝茶的人久了就会变成诗人。他可以从一杯茶里听见流泉,听见松涛,看见阳光与雨水,品出一只麂子轻快地掠过茶园,而风在山岗上轻轻地吹。

采茶人——另一种身份的采诗官——收集而来的嫩芽被归拢到一处,摊晾半天之后,将茶叶放入220摄氏度的铁锅。在那样的热力下,嫩绿的茶叶悄然收起隐形的翅膀,退缩,内敛,紧结,做苍老状、沉思状、世事洞明状、看破而不说破状,馥郁的草木气息一部分散发出来,另一部分被封闭禁锢于体内,就此,深深缄默不语。

在下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水到来之际,它们才会打开自己。它们被滚烫的雨水唤醒,继而起舞,继而丰盈,继而沉醉,继而把自己交付给饮茶之人。

那一场雨水,也许很快,也许,很久很久以后才来。

二禾君,我常常想,明前茶到底有几种吃法。

一是煮食。当然了,沸水冲泡也是一样的。把水烧起来,或是把茶与水一道煮。二禾君,在这样的春天,我想,坐在梨花树下喝一杯茶,总是相宜的;要是在日本,就非得坐在樱花树下了。樱花是蔷薇科植物,梨花是十字花科,然而效果是一样的——风吹来的时候,花瓣都会纷纷扬扬。日本的审美里头,有一种物哀之美,樱花只开不过六七天,就纷纷扬扬兀自飘零,引得人黯然神伤——特别美好。松尾芭蕉有一首俳句——“树下肉丝、菜汤上,飘落樱花瓣”,而一盏清茶,坐在梨树下喝,白色的梨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就是一件美好又充满希望的事,因为可以想象梨子的味道。

一是鲜食。鲜食,真是奢侈,二禾君,我指的是茶叶炒鸡蛋。有一次在杭州的龙井村里,正是早茶出来的时候,民宿主人炒了一份茶叶炒鸡蛋,好吃。茶叶微苦,鸡蛋嫩滑。杭州菜里,以茶叶入馔是有先例的,譬如说,龙井虾仁。虾仁白白嫩嫩,茶叶鲜鲜绿绿,好看极了,像是一个装在盘子里的春天。然而,龙井虾仁,是清淡极了的菜,入口几乎没有什么重味,只有一丝清香。再譬如,杭州还有一道菜——茶香鸡,也是有茶叶入馔的。

或是嚼食。人在山上,采一片鲜茶,放在嘴里嚼。二禾君,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嚼过茶叶?你会泡茶,你一定知道,我们江浙人,说喝茶都说成吃茶。意思一样的,喫茶去。禅茶一味,我总以为,高人只要一叶茶,放在嘴里嚼着便好。你也可以试试的。

再是目食。茶叶在山头,是很好看的,茶叶泡在水里,缓缓地绽开,重回鲜绿的颜色,舒展成仍在枝头的样子,也是好看。二禾君,绿茶的饮法里面,目食是很重要的一个部分,绿茶放在玻璃杯子里,沸水冲下去,叶子浮浮沉沉,起起落落,这是喝别的茶所无法体会的。

二禾君,我现在,就在这座叫作南山的茶山上,就这样神思游离。我又想到的是,奉化这个地方,有雪窦山、雪窦寺,有布袋和尚,有蒋氏宗祠,有仙气,也有隐逸气。南山这座山,虽然是江南春天常见的山头,但是它又如此不一样,有茶,有云,还可以驻留一些高士。茶自古便与禅者有着不解之缘,在清寂悠远的地方,容易出禅,也容易出好茶。奉化之茶,人称“奉茶”,一语双关——奉茶,你吃茶吧——一盏茶汤烟云浩渺,便有一分禅意蕴于其中。

是的,如若茶不凉,甘愿一日饮。

坐在南山的山间品一杯茶。

用的是最常见、最普通的杯子,一撮新茶下去,一股沸水下来。我们在雾气蒸腾之中,开始喝茶。我又想起上次与朋友对坐泡茶的情形了。他是那么安静的人,据说,很多人因为看过他泡茶,就立刻爱上了喝茶。那个茶室也特别,徒有四壁,壁上空无一物,唯有辽阔。坐在那里喝茶,内心是澄澈的。慢慢地,泡上一壶茶。

有的人泡茶,手上有一种多余的动作,譬如举手之间多一分袅袅娜娜,看得出来,那是一种茶艺培训班里出来,故意为之的舞蹈性动作,仿佛写字时,笔迹末端的花体、刻意的勾连。在茶山上,看山人泡茶,干净沉稳利落,说一不二,绝不拖泥带水。这是一种生活的底气。说到底,吃茶吃茶,用什么茶器吃、坐在哪里吃,并不是那么重要,田间劳作的农人口干舌燥之际捧起大茶瓮咕咚咕咚地喝,跟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内悠然小口地饮,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甚至极端一点地说,喝的什么茶、泡的什么水,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那么,什么是重要的?

我想,是不是有坐下来喝一杯茶的心思,才最是要紧。

来,到南山来,坐下来喝一杯茶。

这世界变化得太快,坐下来,喝一杯尚田的春山慢。

新水添上二三回,喝着喝茶,心里就会“铮”的一声响起来,就像静夜里,“铮”的一声清脆的响,茶器上又多了一道开片的纹路。

没有遇到那座山

瀑布不错,虽有些瘦弱,但冬山之中,这样的水倒是妩媚。大龙湫飞云漱玉,疑是银河落九天。小龙湫婀娜多姿,仪态多变化。还有什么三折瀑、梅雨瀑、罗带瀑,像是长电影里时时出现的小高潮,一路看景,也就毫不枯燥。

雁,终究是错过了。

二禾君,我到雁荡山去,听说那山顶有湖,芦苇丛生,秋雁宿之,因有雁荡之名。然而这时候寒意渐深,大雁早已南飞。唯有芦花白尚在风里飘摇,摇出一片闪烁的碎金。

世人看见雁荡山好地方,都想留下来。明人王季重,一个戏谑成性的人,他写《雁荡》居然写得那么认真、那么长。他说:“若得移家来,小结一楼,朝夕痴对,定须看杀卫玠。”

雁荡山奇秀,还在于,它日有日的看法,夜也有夜的看法。白日里看到的层峦叠嶂,到了夜晚,用黑色的夜幕一裹,都成了抽象的二维画。

什么“夫妻月下恋,牧童偷偷看”,又什么“雄鹰敛翅,犀牛盼月”,人皆称奇。

黑夜,层林尽染的山峰只剩下黑黝黝的轮廓,立体成扁平,细节被模糊,色彩被消除。这是天空对山峰的祛魅。芜杂的内容都被去除之后,应该也会有一些新的东西生长出来——譬如兽鸣、蛇虫,以及夜莺的歌唱,还有月光,与飘忽的想象。

但,我想的是,日间所见,与夜间所见,哪个才是真正的雁荡山。

有山,便有山里人。

雁荡山深处,溪生云起之地,有一位都市女白领辞职来行。她物色了一处破败老院,略事修葺,就此安营扎寨。

本来,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这几年,逃离城市,隐居山中,几成时尚之一种。可是,这名女子,十多年前就孤身去香格里拉高原,在一所藏文学校支教过。也由此,她回到雁荡山,不只是隐居,居然还造了一座书院,在山里搞起山野的教育。

——这就令人起了景仰之心。

雁荡山深处,还有一座白云庵。很多地方都有白云庵,但雁荡山的白云庵特别。据说,很多人趋之若鹜,是想见一个人。

二禾君,这里有一个故事。此庵住持师太,大半个世纪前出家,其时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在那个年代,通讯并不发达,此事却很快被乡邻们知晓并传播。于是,她成了雁荡山的一桩传奇。于俗世中人,哪里有什么戒律清规,不过是依着自己的好奇之心行事。当年还有淘气的中学生专程跑到白云庵外,叠罗汉爬窗户,只为了一睹芳容。

其实,这位师父的经历并非多么离奇,既非为生活所迫而出家,也非遭遇困境而遁世,乃是一项个人的选择。但是人们不相信没有波澜的事,更愿猜度离奇。

其实,对这个世界,人还是要有一点自己的看法的。这让我想到新近看的一部电影——《血战钢锯岭》,一个不愿意触碰枪械的人,真的可以走上战场吗?真的这样,又如何?

没有人可以抵抗光阴的流逝。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常听人说,有人去了白云庵,看见一个空房间内端坐一位老尼,低眉顺目,脸上俱是清静、安宁。我想,这是好的。在她这里,恐怕只有草木山川,而纷纷扰扰的世人来去,也不过如庵外流水一样平常。

一个人的坚定的平常,足以成为传奇。

我也到白云庵去了,见到一树鸡爪槭红得明亮,两三只猫蹲着吃东西。一切都安静极了。走到山门外,一条深溪,乱石参差,无水。想到,若是春来,山水充沛,此溪必是奔腾吼啸,滚滚而下。

北有终南山,南有雁荡山。这话是我乱说的。但,世上那么多人来过雁荡山,有多少人又能真懂得这山呢?入山容易,看山难。我们常常不惮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别人,或以一个片面的角度去揣度一座山。然子非鱼,子也非山。我们白天这样看山,夜晚那样看山,在雁荡山面前,我们不过都是蒙着双眼摸象的人。

二禾君,我相信,山人是山的密码,但两位山人我都没有见到。云在青天水在瓶,不如一起吃茶去。

我们在看雁荡山的时候,我们看见了什么?

此刻,我们坐在山间平台之上,一边喝茶,一边仰头望天。

雁荡山险峭峻奇,直冲天际,人仰望之,顿觉自己如蝼蚁,如尘埃。两山之间,一人沿着一根悬空的钢丝往前走。他的脚下,一步天堂,一步深渊。

我们坐在那里仰望,数百米外,似乎那空中行走的人也不过是一只鸟儿,或一只猴子;他在那一线之上,滑动,翻滚,晃荡,前行。似乎,空中还有些风。风来的时候,钢丝就在风中摇晃,带起隐隐的啸音。这样的情景,看得人脚软,仿佛自己就踩在那样的钢丝上。刚刚走过玻璃栈道,有过感受,脚下空蹈,目不敢视。若是走在钢丝绳上,脚下连一层玻璃都没有,那又会如何……便生一种人生飘零、空空荡荡之感,在心中晃来晃去。

任何经验,没有尝试过的人,不能知之。

一百年前,雁荡山的村民采药,就这样悬在绳上,在险峻的山上悠来荡去,如猿猴攀高爬低,命悬于一线。他们采得绝壁之上的药草,还采得什么?想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药草值得拿命去采。武侠小说里,在这样的悬崖绝壁上采的,无非是千年灵芝、还魂草、不死药,诸如此类;吃下去,起死回生,还魂生阳,长命百岁,人生不老。

坐在石阶上的大叔,淡然地说,他已经这样采药走钢丝几十年。现在,则是更年轻的人走在天际,而他自己,老了,早已是当爷爷的人,应该歇一歇了。

我们仰头看空中的钢丝,内心震颤,滋味复杂。百年以来,依然有人在数百米之高的地方行走,在天空,在白云间。说到底,我们没有站在那个位置,所感受的滋味,也不过是揣测吧。

如果在这些行走者的头上戴一个摄像头,我们每一个在底下坐着的观众也戴一副眼镜,眼镜直连着那个摄像头。这样,是不是每一次摇晃,都会在我们的心上摇晃?每一次,脚下哪怕只是微微一滑,会不会,我们的心就跌下去,跌下去,直落深渊?

这样,是不是,我们对周遭的人世,就可以有更多的感同身受?

二禾君,从雁荡山回来,我正好开读一本书——《七堂极简物理课》。

我们看一座山时,我们看见什么——事物在我们面前摊开,而我们是否能看清它,是可以存疑的。我们一直以为,大地是平的,脚下是地,头顶一片天。后来才知晓,地球其实是圆的,地球,不过是飘在太空里的太阳系里的一块大石头。

再后来,人们才知道,太阳系也不过是不计其数的星系中的一个,地球也好,太阳也好,都不过是浩瀚的银河系星云里的沧海一粟。

再后来,人们才发现,银河系本身,也不过只是众多星系间的一粒尘埃。

二禾君,这本书,薄薄的,却很耐读,我也想推荐给你。它说,在人类认识世界的历史长河里,每一次飞跃,都给人类带来巨大的惊喜。空间不再是“虚无”,而是一种可以弯曲、变形、波动的实体。天空和大地,总是存在超出我们的哲学或物理学想象的东西,这也早不是什么新鲜事。

于是,人的思维,突破和抵达什么样的疆域,人采取什么样的视角去观看,这个世界也就有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全新异趣。

于是,一座雁荡山在我们面前摊开,你能看见什么?是看见它的白天与黑夜,还是看见它的过去与将来?是看见构成一座山的粒子的波动,还是看见时空在山的四周弯曲?

一个世界在我们面前摊开,你能看见什么?是看见人与人的隔阂与误解、族群与族群之间的利益纷争,还是和谐共存?是看见时间的无垠、宇宙的渺小,还是别的更多的无以言说的一切?

我们常坚信自己看见的一切,但事实上,真正决定能看见什么的,是人的思想。于是,问题就变成了“你以为自己看见的就是你看见的吗”。

一座雁荡山,所提供给我们的,其实,要比我们想象的辽阔得多。

二禾君,我常想起这样的一座山,想起它的日与夜,想起那些居于山中、我没有遇到的人,以及没有遇到的草木鸟兽。我想,我们终究,是要像捍卫生命的权利一样,去守护每一种不同,尊重每一个个体选择的自由。水流,草长,云卷与云舒,都比我们所知道的有更自在、更亘古及更站得住脚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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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贺先生今天恋爱了吗

    贺先生今天恋爱了吗

    江淮从来不知道,贺锦生竟是那么的温柔都说贺家那个从大院里出来的长孙贺锦生性情冷淡,不近人情,可为什么她一眼就喜欢上了?贺锦生生的一张好脸蛋,江淮自从看了一眼便再也抽不开身了江淮这一辈子,栽了,栽在这个名叫贺锦生的男人身上她一直知道,贺先生很难追,她以为,可能这辈子都拿不下贺先生“贺先生,我们谈谈。”“谈什么?”“谈个恋爱?”“抱歉,我并没有想要谈恋爱的打算。”“啊……好巧,我也没有。”相较于谈恋爱,我想要嫁给你,做你的贺夫人。“我只结婚。”——————————————————“贺先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我的?”“想知道?”“嗯呐。”“从第一眼看见你时。”只一瞬,却误了终生。从你闯进我心里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逃不掉了。本来缘浅,奈何情深。若非你的一往情深,我怕是要孤独终老了。【本文绝对甜宠,不存在小三白莲绿茶前女友的情况,我裴某说它是小甜饼它就是小甜饼,虐一下我跟你姓!】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中国微型小说百年经典(第9卷)

    中国微型小说百年经典(第9卷)

    微型小说,在我国虽然自古有之,如《世说新语》《唐元话本》《聊斋志异》等,但一直属于短篇小说的范畴,未能从短篇小说中独立出来。 上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和人们生活节奏加快,读者没时间看长篇大论,喜欢看短小精悍的小说。微型小说便很快盛兴繁荣起来,受到读者的喜爱。因而一些报刊纷纷开辟微型小说栏目,据不完全统计,现在发表微型小说的报刊有两千家左右,每年发表的微型小说达七八万篇。 《中国微型小说百年经典》以微型小说是一种独立的文体的眼光,重新审视了过去混杂在短篇小说中的微型作品,精心筛选了一个世纪以来的微型小说经典佳作。较之近来出版的一些标榜微型小说经典选集,更具有综合性、经典性和权威性。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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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许你一世安然

    许你一世安然

    身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游戏宅女,她许文瑶到底犯什么错了,让老天派来两大美男折磨她!现实中,他凭着自小就认识的幌子,缠着她,欺负她,却也为了让她别太沉迷游戏而放下身价陪伴她。游戏中,他凭着师父的身份指导她,凭着结缘的事烦着她,凭着现实的两人的矛盾下了圈套等着她。她,许文瑶,向天吼道,“老天!你上一世是不是我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