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番茄蛋汤,
我生命里这两个最爱我的男人,
做出来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文/水水
看到杭帮菜掌门人胡忠英在《朗读者》里提起自己曾每天给女儿做早餐,就算是一道番茄炒蛋也有讲究,会把番茄放在油里用小火煸得红油出来,我不禁会心一笑。
番茄炒蛋,这不正是我家郑先生——我女儿的爸爸最拿手的一道菜,也是我女儿最百吃不厌的一道菜吗?
这一点,女儿完全没有遗传我,我原本是有点儿讨厌吃番茄炒蛋的。
1
番茄,对于我来说,还停留在儿时的味道,一口咬下去是要爆汁的,从来都是水里洗一洗就直接啃着吃了,是比苹果好吃几百倍的水果。
又或者是夏天,把番茄切块,洒上厚厚的糖,搁进冰箱里,等到糖都化成了水,拿出来咕嘟咕嘟地喝下去,酸酸甜甜的,在紫雪糕还是奢侈品的童年,真是消暑的良品。
偶尔夏天吃饭缺碗汤的时候,父母会切一个番茄,敲一个鸡蛋,煮一碗番茄蛋汤,同样是番茄切块,加了糖腌渍出来的水明明那么好喝,和鸡蛋一起煮了的汤,却陡然变得寡淡了。
小的时候,鸡蛋也还是值钱的营养品,煎成荷包蛋,既好看又好吃,还能算是一道荤菜,又何必要拿鸡蛋来炒原本就已经这么好吃的番茄呢?
在我家的餐桌上,以前是没有这道菜的。
当然,也可能是父母做过,我都没有吃,他们就不再做了。
他们可能注意到,我出门下馆子的时候都是拒绝点这道菜的,即使点了,也是不下筷子的。
他们总说我从小就挑食。
小时候,外婆总担心我这般挑食,吃得少,会瘦小,可我长得人高马大的,总被误以为是东北姑娘,工作后,还成了单位同事间出了名的大胃王。
2
但不管是番茄炒蛋,还是番茄蛋汤,仍然不太碰。
直到2008年夏天,和郑先生去印度旅行。
印度北部,因为宗教信仰,吃素的多,稍高级些的餐馆才有荤食,但也只有鸡肉。
一次在一个湖边餐厅,看到菜单上有鱼肉,点了,可从天亮等到天黑,鱼肉还没上桌,呼来服务员问难道是鱼还在湖里?原本是我们揶揄的一句话,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服务员为难地说,湖里的鱼现在还不能打捞……所以今天不能做鱼给我们吃了。
还有一次,走进一家打着牛排招牌的餐馆,翻开菜单,却看到牛排已经被划去了。
像我这样无肉不欢,尤其爱吃猪肉的女子,只能每天吃鸡。
当然,有鸡吃已是大幸。
旅行到被称为斋城的普什卡时,连鸡肉都吃不上了。
所谓斋城,就是全城吃素。
那天夜里,郑先生因为清早在火车站的大理石地板上坐等转车的时候打了个盹儿,风寒入侵,发热躺在床上昏睡,我一个人也不敢走远,就在阳台上张望这个规模不大的按照现在的话说有点儿性冷淡风的小城,高低错落的白房子里,远远地看见一家屋顶,上面挂满了彩灯,夜很深了还亮着,多少有些算是异类。
第二天早上,待睡了一夜的郑先生恢复食欲的时候,我要求一定要寻去这个屋顶看看,我猜想这一定是个屋顶餐厅。
真的被我找到这家餐厅。
真的是异类。
餐厅的一整面蓝色的墙上,大大地写着“供应煎鸡蛋”的英文!
从来没有想过,能吃上煎鸡蛋是这么幸福的事,在这里,看到“egg”这个简单的英文单词,差点儿感动到说不出话来,呼来服务员,两个人都要了双份的煎鸡蛋。
服务员一点儿也不意外,整个餐厅里,都是在吃煎鸡蛋的老外。
3
离开斋城,来到“性爱之城”克久拉霍时,我们已经到印度旅行近二十天。
这座小镇的寺庙群因为布满了惊世骇俗的性爱主题雕刻而闻名于世,连带着街上的小摊贩售卖的旅行纪念品也都是性爱主题的,这是在印度其他地方很难想象的画面,尤其对于是刚刚从斋城过来的人来说。
但比起这些在国内也难得一见的东西,我们更迫切想找到的是攻略上写的克久拉霍的一家中国餐厅,据说餐馆的厨师虽然是印度人,却曾到中国学习过一段时间,会煮中国的汤面。
与无肉不欢的我不同,郑先生是面食爱好者,到印度后,他已经好几次念想着吃一口热腾腾的面汤,默默地流着口水。
我们根据攻略上写的模糊的地点,寻了过去,在非常不显眼的角落,找到了这家很狭小、昏暗的餐馆。
我们去的时候,一个客人都没有,看见我们,老板兼厨师兼服务员的印度小伙子比我们还高兴,递上来菜单的时候,很得意地说菜单是有中文的。
估摸着是会中文的日本人或是台湾同胞给写的菜单,字体很工整,但语序上与我们有些不同。
菜单写了不少,但小伙子很诚实地说,这一道自己不太会做好,那一道缺少材料,看来看去,可以选的就只剩下最最简单的番茄鸡蛋汤面了。
小伙子连连说,这个可以,可以,可以!
于是,就点了这一道,等。
等了五分钟,等了十分钟……
隔了一堵墙的厨房里不断传来印度语的讨论声。
跟着,小伙子出来了,空着两手,来到我们桌前,猫下腰,问:“是先放鸡蛋还是先放番茄呢?要放油吗?”
……
我和郑先生默默地对视了一眼,由他用英文跟小伙子传授起他自己也不太确定的番茄炒蛋的做法。
两个人的英文都差了点儿,小伙子听了又问,问了又听,反反复复地确认了好几遍,才重新回了厨房。
过不多久,他又出来,难为情地说,能不能请你们到厨房来做给我看看?
啥?
我们来餐馆吃饭,还要自己下厨?
平时在家几乎不开火的两个人,傻眼了。
还是郑先生站起来说:“行吧,我来,免得好好的材料被他给糟蹋了。”
我们尾随小伙子进入厨房,厨房里比餐厅还要昏暗和狭小很多,却挤着好几个印度小伙子,黑暗中清晰地看见几双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我们。
厨房的案板上,番茄、鸡蛋和面倒是准备好了,面还是袋包装的方便面,但中国人常用的油盐酱醋却是不齐备的。
郑先生迟迟下不去手,盯着袋包装的方便面两眼发光,这东西在印度也是第一次见着,他偷偷与我说,好想直接煮方便面来吃。
可那么多双眼睛,热切地等着见证中国的番茄鸡蛋面的诞生,终结他们到底是先放鸡蛋还是先放番茄的争论。
我都忘记后来郑先生是怎么把这面给煮出来的了,我也根本就没看见,因为印度小伙子们紧紧簇拥在他身边,根本没有缝隙留给我了。
只记得最后出炉的番茄鸡蛋面,色香味俱不佳,我们含泪吃完,买单说再见。
小伙子热情地问我们还要在克久拉霍待多久,请我们明天再去试试别的菜,我们连连说明天就走了。
4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意外的下厨,郑先生对番茄与鸡蛋的料理格外上了心。
有一次聚餐,同学下厨做番茄豆腐蟹煲,郑先生跟我说要去偷师,然后就真的跑去厨房观摩了全程,眼神像极了那个克久拉霍中国餐馆厨房里的印度小伙子,认真得有点儿好笑。
这之后的一天,他突然说要做番茄蛋汤吃。
我自然是拒绝的。
他却一再游说我,一定要试试他做的,是和我以前吃过的不一样的番茄蛋汤。
再拒绝下去,就太不给面子了,只好同意。
我这个人是不会装样子作假的,他去厨房倒腾的时候,我一直在犯愁,自己一会儿至少该喝几口才能不至于让他太伤心失落。
没想到后来是我的父亲有点儿伤心。
因为,他发现,一向拒绝喝他做的番茄蛋汤的女儿,却总是呼噜噜地把女婿做的番茄蛋汤喝个底朝天。
父亲默默伤心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问郑先生他的番茄蛋汤是如何做的。
然后,就如同郑先生当初站在厨房里偷同学的师一般,父亲也在厨房里观摩了郑先生下厨。
同样是番茄蛋汤,我生命里这两个最爱我的男人,做出来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父亲的番茄蛋汤,也是我以前在餐馆最常见到的番茄蛋汤,番茄数块,蛋花数朵,清汤一碗,当然父亲下得料要足很多,可总还是番茄是番茄,蛋花是蛋花,汤是汤,都在一个碗里却是能分得清楚的。
郑先生的番茄蛋汤,是分不清楚番茄和鸡蛋的,番茄和鸡蛋都被捣碎了炖烂了,缠绵在一起,兜一勺起来,番茄、鸡蛋和汤都一定是有的,不用细嚼,只要呼噜噜地喝就好。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个吃法。
父亲就觉得还是番茄是番茄、蛋花是蛋花的吃法好,只有我去吃饭的时候,才会照着郑先生的做法炖缠绵的番茄蛋汤给我喝。
5
再后来,我的女儿出生。
番茄蛋汤又很久不上桌了。
因为,我的女儿爱吃番茄炒蛋,番茄是番茄、蛋是蛋的番茄炒蛋。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先放鸡蛋还是先放番茄,这个问题,即使是在我家,也是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我一直以为番茄炒蛋,就应该是先放番茄到油里煸炒出了红汁,再倒入打散了的鸡蛋液,和番茄汁交织在一起凝结成块。
然而,我偶然有次发现,我的婆婆竟是先放鸡蛋。
准确地说,她是先煎了鸡蛋,起了锅晾在一边,再另炒番茄,最后加入煎好的鸡蛋饼一并翻炒一下,所以她做的番茄炒蛋,蛋饼特别薄特别好看,但吃起来没有太多番茄的味道。
再追问郑先生,他也是随婆婆的做法,先放鸡蛋,再放番茄,只不过煎好的鸡蛋并不出锅,而是直接放番茄一同翻炒数下后出锅。
又问了我父亲,也是和婆婆一样的做法。
原来,只有我和我母亲才先放番茄。
母亲这样做时,父亲如果在旁看到了会叨叨这样炒出来的鸡蛋都碎了,但妈妈坚持说先放番茄更好吃,最终两人都没能改变对方的做法。
然而不管是先放鸡蛋还是先放番茄,做出来的番茄炒蛋,都是我女儿的真爱。
真正是学好一道番茄炒蛋,出国旅行都不愁。
在国外,别的蔬菜原料可能买不到,番茄和鸡蛋却是一定买得到。
有大米的地方,就番茄炒蛋配米饭;买不到大米的地方,就改良一下番茄蛋汤煮意面。
郑先生凭这一手,妥妥地搞定女儿的胃,成功兼任了我家厨师长一职。
郑先生虽然中年肿胀,但做饭的时候,即使顺着圆胖的脸颊流下的汗,看起来也总是特别性感。
他的厨艺也远远不能与大师胡忠英比,但那一碗饭菜里对女儿的深爱却是一样的。我的父亲母亲,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