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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活的隐喻

这世上总有些细碎之美,

令人过目难忘。

生活的隐喻

看似花好月圆的友人,也有着挥之不去的烦恼,如同瓷瓶上的裂纹,突兀地醒目。

和陌生人寒暄,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却异乎寻常地绵密长久,如同开了头却不知如何收尾的文字。

回京后再一次住在航线之下,抬头就能够看到晴空中划过的机翼,仿佛这些铁翼的大鸟从东京、雅典一路追随而来,不肯将我放开。

眼见一场长达六年、跨越四个国家的情感莫名走向终结,如同细细绘就的工笔长卷,收尾处却潦草忙乱。

“让我感激你,赠我空欢喜。”王菲淡淡地唱,如同一场花事,开到荼?花事了。

经年累月的梦想终于实现,心里平静又有些黯然,如同跑完了马拉松,疲累之余,精神也有些不济。

经年累月的梦想终于还是破灭,心里失落又安然,如同熊熊燃烧了一夜的壁炉,在黎明到来之前熄灭了最后一线火星。

生活里的那些隐喻,无论你是否看见,它们都在那里,如同树洞后面偷窥的眼睛,挥之不去。

只要有“心”,

叶亦胜花。

细碎的美好

住在有阳光的房间,感觉透进的清新的风,一整天都心情美好。

午后吃一颗花生巧克力,坚果的油香和巧克力的甜蜜,是幸福的味道。

划动出水流利的日本笔芯,在光滑的新手账上写下新年规划,觉得自己信心满满。

出门发现起了风,而我恰好戴了围巾。

购买时满枝都是绿色花苞的山茶,几天后绽开花蕾,是我最喜欢的玫粉色。

写不出文字的下午,就画一幅画,觉得时间没有白白过去。

在无印良品店里寻找心爱的特价品,没有特价品的时候就买包草莓夹心棉花糖。

一首喜欢的歌,单曲循环一整天,第二天发现邻居也在哼唱。

思念远方,在翻开的书页上看见喜欢的作家写道:“身体里却好像只有半边灵魂,另外半边尚远游未归。”

想念一个人,知道对方恰好也在想念我。

你问我在看什么,

我只是喜欢那夜来之前湛蓝的天。

怪癖点点

冰激凌要等略微融化时才肯吃。坚硬的蛋筒?那是冰棍。

拍摄的时候不说话。在影像面前,语言脆弱无力,而心底闪过的意象却会投射到镜头下。

写作的时候吃很多零食,键盘上因此沾染了很多食物的残渣,是生活里少有的随性邋遢之处。

喜欢一切绿色的花朵。

吃日本拉面时必须配冰水,吃家乡的牛肉面时,不加蛋。

跑步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身边。遇到其他同向跑者,要么加快速度超越,要么略微放慢速度,让对方在前方渐渐远去。现在的我,越来越倾向于采取第二种方式。

有轻微手机恐惧症,未经事先预约的来电,大半的可能是不接。

看见狗和孩子,会情不自禁地微笑并打招呼。

不爱睡觉,午睡醒来后必有浪费时间的罪恶感,长此以往,睡眠也不爱我,每天都在凌晨醒来。

记得住一场酒会上所有打过招呼的外国人名字,记不住寒暄过的中国人的职务。

和人告别的时候总是很尴尬。做东时延续了在日本养成的习惯,拉住门目送客人走远,很可能给他人造成了困扰;做客时满心都是忍不住回头之意,只好不断提醒自己不可太过矫饰,如果听见身后响起过早的关门声,心里还是难免会小失落一下。

心细如发,却总是在人生最重要的关头粗枝大叶。

从痛苦煎熬中开出清净美丽的花朵,

是我们这一世最重要的功课。

温柔的夜

从他人口中听说,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在数年前故去了。我并非不晓得世事无常,但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还是难免心生很大的惊诧与难过。其后很久我都在追忆,究竟是哪一天、哪一次,我们最后一次相见,道别,可是无论怎样用力回忆,都无法从记忆里抓取丝毫鳞爪。

世间究竟有多少告别,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发生的?事先没有任何迹象,事后也不给予任何提示。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世界对于我们来说,依然是迷雾重重的密林,前路难寻,脚下迷乱。

这样的迷茫,总令我对生活和生命的意义产生质疑: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是否可以担负引领我们走出迷雾的重任?

在我模糊辽远的记忆里,故去的友人有着瘦弱高挑的身材,声音低沉,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忧郁。在我年少叛逆的艰难日子里,很多次得到他默默的支持与鼓励。年少的愤怒和悲伤,如今想来多是矫情,但在当时有如须弥山大。我记得他不发一言地走在我身边,也记得他把一支燃着的香烟递给我。他的食指和中指,被烟渍染黄,多少人认为那是年少不走正途的标志,我却在这不经意的动作中,看到一颗温柔的心。

那时正是暮春的黄昏,这样温柔的心,令夜晚也变得温柔。

那时的我青涩倔强,却也隐隐开始懂得:世间艰辛刚硬难当,唯有温柔可以做少许抗衡。

那之后友人的生活停在原地,我却越走越远。曾经体会激越和亢奋,但成就感带来的幸福不过是转瞬而逝的;曾经目睹人情淡薄,在异乡独自熬过漫漫无尽的长夜;曾经见证情感的巨大波折,业欲纠缠,令至亲至爱的人怒目相向,彼此都动用伤害对方最深的手段,如同杀红了眼的仇敌,唯愿看到对方在自己面前倒地不起。叹息迷障深重,业力纠缠,无常顷刻到来,最终的解脱只能缘于放下和宽恕。

友人命运多舛,造化亦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看到因果在这一世的成熟。但世间总有微妙的愿力,起心动念就可以到达。许久前温柔的夜并未走远,它可能在下一个春天再来。

每日早起辛劳工作,让我见到

雅典春夏之交每一个清晨五点钟的光线变幻。

日影飞去

我曾经是有时间焦虑感的人,单单是看着钟表盘面上指针移动,就能陷入恐慌。如果时间过去,不能取得一些长进或留下一些作品,我的心底就会像初春的冰面,融化出越来越大的空洞。

也曾不断自省缺点与阴翳。深知无法做到安然等待,是性格里一直不能很好控制的部分,这也许来自对时间和命运的不信任,或是来自太过刚强自主的个性。以为自力可以控制一切,以为只要努力就会获得收获,这是天赋高于安忍之人的人容易踏足的陷阱。

但慢慢也就明白,世间万事皆是因缘具足的结果。如同农夫耕耘和播种,辛勤的劳作还需仰赖年景。时间过去,该发生的必然发生,如同光水具足的种子萌发生长,并最终开花结果。

年岁渐长,总是有太多的感怀,看着日影飞去已经不能像幼时一样雀跃期待新一年的到来。该来的只需来,该去的也不挽留。接受时间不断逝去,接受自己真实的样貌,接受身边的和合离散,接受一切在心底生起又灭去。

理想的生活状态,是静观时间如何过去,是人我两忘,是日影飞去,字入水中。

再见,八月的海鲜盖饭

街灯亮起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察觉。银座和新桥一带总是灯火辉煌。商店的橱窗太亮眼,常常混淆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

穿过山手线下方的过街通道时,一个醉汉正在黑暗的角落喃喃自语,不时摔打手中的公文包。看样子是个早早就在居酒屋喝到酩酊的上班族,言语中带着愤怒,恐怕心中对工作积郁颇深。我加快脚步穿过通道,听见他把啤酒瓶罐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

已经是八月的第二周,离开日本的时间迫近,我的情绪非常复杂。生活一年的东京,似乎已经变成我的另一个故乡。台场海滨那间三十平方米的小公寓,是每个黑夜守护我的家。告别即将到来,心中有诸多留恋。

未来的迫近也带来惶惑。东京游学结束,我的生活将何去何从?一年前踏进飞机舷舱的那一刻,便是偏离既往轨道的开始。我知道自己已窥见世间广袤,如同游历过江河,恐怕终难再回到平静的一方静塘。可是未来仍在迷雾之中,我还看不到方向。

手里提着的是三越百货的购物袋。半个小时前,戴着洁白棉布手套的导购小姐为我精心包装好了护肤和香氛礼盒。并非是要将它们送给他人,也许几个月后的自己就需要这样雅致的鼓励。

几家小馆店头的灯火已经点亮。我匆匆向前走,直到仓库的砖墙挡住去路。在店门口的售券机投入一千日元,然后找零的二十元和餐券一同出现。

还是海鲜盖饭,还是这家一个人经营的小店。

可能是时间太早,整个店里只有我和两个上了年纪的男性客人。我自己取来的冰水还没有喝两口,就看见颈上搭着毛巾的掌柜磨好了山葵泥,把它与盖饭和一小壶酱油一起递给了我。

第一次来到这间店铺,是前一年的十月。那时东京于我还是新鲜之地。文化冲击和生活变化,让我变得矜持、沉默。不通日语,难免拘谨,走到这里时看见贩售餐券的机器立在门外,才鼓起勇气跨进这家不需要张口点餐的小店。

九百八十日元,一份海鲜盖饭,现磨山葵泥和一小壶酱油。

这个餐单在后来的日子里数次出现,每一次都是我腹中饥饿、心内彷徨之时。

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说再见之时。

店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对情侣走了进来。女孩子染了金黄的头发,嘴角有亮闪闪的穿孔挂环。男孩子身穿黑色的跨栏背心,露出上臂和胸前的大片文身。两人点了啤酒,没有干杯,只是默默喝下。

把用毕的餐具送回台案时,掌柜接过去的瞬间我下意识地点头鞠躬。年轻的掌柜从不说话,神情里满是匠人的矜持,每一次见面都是如此。

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说再见之时。

跨出门去,扑面而来的是燠热的空气,如同即将到来的生活改变,令我瞬间愕然。

夜已深,但街头似乎变得更亮。穿过银座的灯火,我像一尾静默的鱼,流入新桥站川流的人潮。

再见,八月的海鲜盖饭。再见,平静如水的生活。

一念清凉

和新认识的希腊朋友聊天,她问我看不看电影。我歪着头想了想,决定据实以告:不看。她马上睁圆了眼睛问:“Γιατ??(为什么?)”

我说:“Γιατ?δεν?χω χρ?νο.(我没有时间啊。)”

听起来是个怪人呢,连看电影都没时间。虽然我生活稀薄得都快有高原反应了,每天晚上写手账的时候都要绞尽脑汁回忆究竟做了什么值得记录的事情。可我真的是没时间啊,稀薄的空气也充斥了我的每一天。

我做瑜伽,上有意义的课,手洗夏日的衣衫,每天写点文字,偶尔拍摄,在太阳高起来前的早晨走长长的路。这些我还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看电影追剧?

如果这些回答太琐碎,我的答案也可以是,在盛夏时节,我在养心底的清凉。

其实清凉这件事,从来就和温度无关。我曾在盛夏的东京去参加里千家的茶道仪式,年长的女士们都穿着全套和服,那是里外好几层厚厚的衣裙,漫长的茶道仪式中,却不见任何人心浮气躁。

清凉这件事也从来和地点无关。我的一位师长常年习字,出差或是开会都不忘携带墨具。我曾在北京的盛夏赶到嘈杂的六里桥,在逼仄的宾馆里与他见面。他心气安然,慢慢铺展一方笔墨,沉吟写下力透纸背的《玄秘塔碑》。

一念清凉这件事,从来都只和心境相关。

佛家有语云:“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警觉,船到彼岸。”世间的温度都是外在,我们心底自有不同的感知。我的一个朋友在微信里写道:“旅行、写作、摄影,一切如同山上流下来的小溪,有些凉,却饱含了滋养。”我知道她已经悟得清凉的真谛,会在清凉中开出繁花。

这个夏天,我不看电视不追剧,不去吃饭应酬。我变成了一个在闹市中离群索居的人,也变成了一个今之古人。

可是有一念清凉,这就足够。

“你想给我什么样的爱?”

“相会时是你生命里的一道光,离散后是你心底的一片暖。”

同体

和朋友去利卡维多斯山顶的圣乔治教堂。这是个有着白色穹顶和精致钟楼的小修道院,1834年建立,高踞在雅典的顶端,整个城市铺展在脚下,一览无余。

盛夏的阳光非常耀目,从一片光明中跨进昏暗的教堂,有种瞬间坠入黑暗的恍惚感。东正教堂特有的油脂香气浓重,屠龙的圣乔治像镶了银框,被摆在正中。室内的空气不太流通,有种年代久远的滞重感。

我和朋友走到角落的献祭处,投下硬币后取了两支祈愿蜡烛。一个瘦小又健壮的妇人站在钱箱后面,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也能看见她微笑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走过来和我们打招呼,一张口就是响亮开心的声音。她说这个教堂的建立者是来自克里特岛的Louloudakis神父,说自己已经在这里做义工四十二年,说这里能看见雅典最美丽的灯火。

她穿着普通甚至有点廉价的连衣裙,脚下是一双破旧的塑料拖鞋。

可是她的笑容,是我见过最有感染力的。

我的希腊语虽然还不足以与她做太深的交谈,也还是听懂了她对自己的简短介绍:四十二年前丈夫去世,她便独自来到这里做义工,此后一直没有离开。我听见她说:“一个人生活不易,但这四十二年里我如同既是男人又是女人,蒙神庇佑,终于变得坚强。”

我忽然就想起曾经读到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灵魂,可能都是兼具两性的特征;这个世界上最聪慧的大脑,也如同雌雄同体。”

这也许是她笑容感染力的来源。

离开前去和她道别,她刚刚收完烛台上即将燃尽的蜡烛。我们握手时,她掌心的沙粒和烛灰也沾满了我的手掌。她的手那么粗糙有力,一握便知经历了多少沧桑。岁月和艰难让她不再是柔弱的女人、妻子,拥有了雌雄同体般的力量和心灵,也获得了神的眷顾。

大暑至

满月那夜,Ymmitos山上升起的月亮又大又圆。

我坐在九楼的露台上,喝一罐冒着汗珠的啤酒。入夜后雅典的风就变凉,穿过盆栽的甜罗勒丛,凉意中又带着些甜意。

大暑已至,夏日过半。

这是来到希腊后的第三个夏天。我身边的希腊朋友总说,世界上最好的气候在地中海,地中海最好的气候在北地中海。我知道这话有点含蓄,其实他们的本意应该是,这世上不会有什么地方的气候好过雅典。

他们虽不曾说出,但我已解其意。

五月以后,整个雅典属于无边的阳光。这是众神钟爱的家园,因此慷慨给予最宝贵的光线。我看见树上的梅子从绿转黄,然后一不留意就变得绯红;路边的橄榄树似乎总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某一个午后走到树下,就惊讶地发现小颗的果实已经遍布枝头。阳光是这里最蓬勃的力量,把神的气息注入每一件事物。

希腊语的夏天“καλοκα?ρι”直译过来就是“好天气”,因为这里有“暑”却没有“热”。爱琴海吹来的风带着干爽的凉意,入夜后我常常要搭一条披肩。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很难理解白天极致的阳光和入夜后的清凉形成的巨大反差。

但每一种水果都知道,于是回报以蜜糖般的甜。

美好的词句

认识了一个韩国女孩子,她有着高丽人特有的圆脸,侧颜看起来没有起伏,和身边的希腊人很不一样。她骄傲地向我介绍自己的名字:“洪大敬,因为我是对世界充满敬意的人。”那一瞬间,我觉得她真开朗。

我在学希腊语,有的时候会因循汉语思维,追问每一个希腊语词的意义。结果很多时候还真被我问着了,比如秋天“φθιν?πωρο”,希腊文的原义是“新鲜水果渐渐少下去”,多有趣。另外,这个词发音有点难,念的时候我都顾不上悲秋伤感。

在日本时发现了不少美好的词,比如“小春日和”,指的是深秋到隆冬期间偶尔出现的风和日丽;比如“茜空”,是暮色降临时晴朗天空特有的那种略带粉调的蓝色;还有“胧月”,那是若隐若现的春天的月亮。我曾经在汉语里苦苦寻找美丽文雅的词汇,没想到在一衣带水的邻邦得到了语言的助益。

有人说:“日语保留了一些汉字的古风,将一些细微的意象做细腻的重组,产生了典雅柔和的美感。”但可能并非如此简单。语言是思维的工具,有什么样的审美意趣,就会导向什么样的词汇。我喜爱的一个日本品牌,所有的眼影都用古风命名:杜若,苔玉,松毬,滅墨,樱桦……拿着一盒“樱桦”,与拿着名叫“Orgasm”的腮红,绝对是不一样的心境。

有时候真羡慕路边的花草,

开就开了,哪管有没有人看到。

微醺

长久以来,我不喝酒,并非出于宗教或健康的原因,而是执拗地想保持清醒。

我是那种微醺后会笑的人。一个朋友说:“你这样的体质多适合喝酒啊,会轻松快乐。”

可是我一直执着地抵抗,心底似有所质疑。也许是酒意袭来时的放松让我不知所以,我在心里悄悄问自己: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达到的快乐?

但其实令我更为恐惧的是对自己掌控的放松和对清醒觉知的暂时放弃。朋友说:“你总是太用力,太警醒。”他说的没有错。五年前在奈良,春日大社旁的密林中,我的快门声惊动了两只小鹿,它们向不同方向奔逃的惊恐瞬间被我拍下。从那以后我每次看到这张照片中鹿的眼神,都觉得看见了自己。

清醒没有错,可是如果太过警醒,这样的人生就太难了。我一度觉得自己身心俱疲,举步维艰。

真正卸下这副心理上的重担,是在来到希腊以后。清凉的夜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坐在露台的沙发上,微风吹动落地窗的纱帘,我觉得疲倦如同汗水,在空气中蒸发。

开一瓶冰凉的黑啤酒,几口下去,醉意就和清凉感一同升起,同时升腾的还有无尽的放松。微醺如同一种幻觉,让人暂时忘记身在何处。脸颊上泛起热意,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有力又轻快地跳动,心情像是氢气球向天上飘,微笑也不可抑制地挂上嘴角。

一个人问著名的占星师:为什么喝醉后会哭?占星师说:那是因为星盘中月亮的相位带伤。想起五年前小鹿惊恐的眼睛,再看着眼前已空的酒杯,我知道星盘的伤也可以自愈。

因为短暂的绚烂后是决绝的萧瑟与沉寂,

金黄的落叶才分外动人。

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来自瑞典的布里特。她在雅典学希腊语,到印度练瑜伽,一个人在海岸美丽的格利法扎(Glyfada),租了露台就有五十平米的大房子。她说九月会回斯德哥尔摩看看丈夫,但也不会停留很久。

“我都六十一岁了,该为自己活一活。”布里特一边说,一边大大地绽放一个微笑,这时她眼角的皱纹特别明显。

可我觉得她这时真好看。

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一个渴望拥有丰富人生的人,一个摆脱了年龄、职业、婚姻甚至伦理束缚的人,怎么会不美好?

布里特说她也曾为丈夫和孩子贡献了数十年的心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是夫人和母亲,却不是自己。她说起自己大学里学习古典哲学,说起自己从小就钟爱古希腊悲剧,说起曾在厨房的烤箱前专注阅读《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然后对着苹果派烤焦的边缘想:“我这是怎么了?这个扎着围裙的人是我吗?我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我想布里特那时的感受,可能就如北岛所言:“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可怜布里特,连深夜饮酒的机会都没有,她有的只是厨房里的脏盘子和门外滴滴响的校车。

布里特后来下定决心要过自己的生活。第一次离开瑞典前往印度灵修,她只敢在瑜伽营地逗留一个星期,因为瑞典家里的顶棚需要在冬季结束后更换。但是如今,她已经可以在雅典明媚的海边租下顶层的大公寓,一个人度过整个漫长的地中海之夏。

她说:“我还记得自己为何出发,现在是时候做回自己了。”四十年前的布里特曾经作为交换生在雅典生活过一年,那时她是金发碧眼的北欧美女,却从不曾享受午夜的海滨漫步和一杯接一杯的冰饮。如今在自己硕大的露台上,布里特可以一边吹着海风,一边喝一杯马提尼。

布里特说她很庆幸,曾经在烤箱前问过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就是这个问题,让她想起了自己当初为何而出发,也指引她走到现在的方向。

现在的布里特,听到微风中玻璃杯和酒瓶碰触的轻响,不会联想到梦想破碎的声音。走到了这一步,她的梦想已经变为生活,并且坚不可破。

布里特如今的生活丰富多彩。她在雅典参加盛夏音乐节,和与她女儿年龄相仿的姑娘们一起兴奋到飞起;几个月前,她亲赴欧洲难民潮的最前线,做义工分发食品。布里特如今的生活也非常平衡。她在雅典上完向往已久的希腊语课,十一月将再次前往印度的瑜伽营地,这期间,她的丈夫已经修好了丛林中的木屋,等她回去一起庆祝儿子的生日。

当年那个在烤箱前纠结的布里特已经化茧成蝶,在皱纹里开出了花。

布里特能做到,我们也一样可以。

伙计送来新一季的橄榄油。

新鲜的橄榄油有近乎果汁的口感,

橄榄的清香和嫩绿的色泽令人难忘。

清欢

最近喜欢的东西,都是淡淡的。

在冷气开足的书店里兜转,买了英文小说的同时还买了一本Moleskine笔记本。这是个享有盛誉的意大利品牌,在国内的手账圈子很受追捧。我以前没有买过的原因是,它实在太过于朴素了。

但是现在忽然觉得,就这样淡淡的,挺好。

口味也渐渐变化。厚重的味觉刺激从生活里淡出,每日的调料不过橄榄油和日本酱油而已。半年前买了一袋粉色的喜马拉雅岩盐,到现在还剩了好多在盐罐里。味觉越发敏感,偶尔品尝到浓郁的中餐,有种不能适应的感觉,倒是跑步后喝一碗滚烫的白味噌汤,让我心生满足。苏东坡在《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中写道:“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能够在春日山野的蓼菜、茼蒿、新笋嫩芽中尝到清欢之味的,必定是一颗阅历过起伏跌宕、奇正开阖的灵魂。

我的编辑发来对《一期一会》的意见:冷静克制,深情又有灵性。心底忽然有清泉流过的感觉。那些写作时举重若轻的瞬间,那些欲言又止的细节,那些隐忍坚定的人物,都在眼前铺展开来。这是一本浓情的小说,出现在我人生的这个阶段,呈现的样貌却首先是清淡。写作时我常读关于日本茶道的书籍,这本书的很多灵感来自“侘寂”的理念,在残缺和静谧中,时间和阅历会营造出清凉安宁的美好。

写作完成后,我觉得自己和人物一样,经历了脱胎换骨的改变,心底有平和的幸福感泛起,感到自己的体悟接续在人物的心路之上,他们的故事化作养分滋养了我的灵魂。此时的心境唯有这样一句可以概括:“今夕亦何幸,重复接清欢。”

世界一直是游乐园,

只是很多人没有票。

两个Amie

经常在附近的咖啡馆吃早午餐,这样放松的时候我喜欢观察身边的人。一个叫Amie的年轻女子每天都站在咖啡馆外面,不时对走出咖啡馆的人说几句话。大家都知道她是露宿在周围无家可归的人,却不知道她的来历和身份。

她长着漂亮的褐色眼睛,英语说得也不错。自从有一次她叫住我,让我给她买杯果汁被我礼貌拒绝后,她就不再和我说话,不过还是会点头微笑打个招呼。我经常喝的大杯卡布奇诺是1.85欧元一杯,但只要看见Amie站在门外,我的咖啡就会变成2欧元——找零的15欧分我会自然而然地放进Amie手里的纸杯。

今天一早去买咖啡,看见两个警察小哥站在咖啡馆门口盘问Amie。Amie的回答我听不清,但看她的神色里并没有慌张,只是有几分羞怯。我等待咖啡的时候,一个警察小哥递了瓶果汁给Amie,然后Amie就匆匆离开。

今天风很大,Amie的牛仔连衣裙被风吹得鼓起,像是件厚厚的棉大衣。

认识的另一个Amie是我朋友的秘书。他们的办公室位于雅典的中心,门外立着两根传统的多立克大理石柱,门里却是完全现代的办公环境。第一次见Amie,她踩着十厘米的粉红色高跟鞋,白色的伞裙摇曳生姿。她为我端来一盒五彩缤纷的马卡龙,然后给同去的朋友送上一杯单份浓缩咖啡。我看着她瘦长又健壮的小腿肌肉和小麦色的皮肤,心里想,每一个男性老板梦寐以求的女秘书,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后来再去朋友的办公室,Amie跟我熟了,会简短地与我交谈两句,但也不过是“你好,假期如何,去哪个岛游泳”之类的泛泛而谈。我看着她的金发大波浪拂过耳畔的电话听筒,心想,这姑娘真是漂亮,但可能也就是漂亮而已。

前天又去Amie的办公室,她正忙着接待别的客人。安排我在黑色沙发上坐下后,Amie把一盘太妃糖推到了我面前,然后对我轻轻地挤了下眼睛说:“这个座位靠近菊花摆饰,绿色的菊花不多见,我知道你一定喜欢。”

那一刻我感到的是这个女孩对我的默默观察和细心关照,心里涌上的是一个女人对同性的由衷欣赏。

你问我为什么写这两个Amie,没有原因,只是讲两个故事给你听。

作为手艺人,很多时候,心不知道但手知道,

安静下来,把一切交给双手和时间。

写作也罢,绘画也罢,工艺也罢,应该都是如此。

缄默的手艺

五年前的夏末,我一个人在京都旅行。八月的关西溽热,没有想到晴天朗日下,空气会潮湿凝重到让我步履缓慢。我穿着绑带凉鞋和条纹背心裙,慢慢地走过京都著名的手作商业区茶碗坂。

日光穿透细密的竹篷,落在藤条筐中的清水烧上。清水烧是京都的手作名瓷,多为素淡的白底青花,器型也并不多样,简朴的杯盏居多。店主和这些器物一样,沉默迎客,并不刻意推介或宣传。微风掠过我赤裸的小腿肌肤,带来一丝清凉之意。日影也微微摇动,摇曳在清水烧之上。千年前的平安时期,百年前的幕府年代,清水烧也是这样安宁地脱胎于匠人之手,再安宁地被摆在茶碗坂的店铺中售卖吧?

我的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坚固的是器物,脆弱的是时间。

缄默的店主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什么也没有讲,只是与我交换了一个平静会心的眼神,我们便就此别过。

雅典的闹市真的是喧闹,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带着来历各异的气息,有神情倦怠的背包客,也有志得意满的高端旅行者。月光洒在卫城的大理石柱上,与两千年前似乎并无二致,却又那么不同。我常常在黄昏降临后,独自穿过曲折的街道,去卫城脚下的普拉卡(Plaka)散步。

我不是漫无目的的游客,总是有意识地将目光落在沿途经过的手工艺店铺里。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他的店铺乍看如同一间小小的博物馆,里面有名家复制的克里特壁画,还有很多手作的黑陶油灯。不同于其他健谈的希腊人,这个店主总是沉默、严肃。一只毛发蓬松的狸花猫试图溜达进店铺,店主抱起它,放到门口的花丛中。狸花猫再次回来,店主就再把它送出去。他们都不说话,如同在做一场缄默的游戏。

我走出店铺,街边两个弹奏bouzouki(希腊流行的一种弦乐器)的艺人冲我挤挤眼睛,笑着说:“猫可不知道里面的陶器有多贵。”

我也不知道。这并不妨碍我喜爱这间店铺和它沉默的主人,以及那只执着的猫。

我接触过的匠人不多,但似乎每个精于手艺的人都带着些缄默的气质。好的发型师不会向我碎碎念推销洗护产品,敬业的摄影师多数语拙,最好的非虚构作家,几乎都是腼腆羞涩的人。

语言和手艺,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选择了手作,变得缄默似乎就是必然。

雅典是一个粗粝中有精美的城市,

是一个率直对待久远历史和辉煌文明的城市,

是宠辱不惊、浑然天成的所在。

在路上

在雅典住到第二年的时候,我对这座城市已经十分熟悉。独自一人生活的我,开着一辆白色和樱桃红相间的欧宝两门车,穿越雅典的大街小巷。只要车后座放着我的手提袋,里面有瓶装矿泉水和化妆包,外加一件抵御空调冷气的披肩,以及车载音响不断单曲循环中孝介的音乐,我就可以开始任何一段或长或短的旅途。

偶尔结束长途飞行回到雅典,我会在机场叫一辆出租车。希腊司机都健谈,英语也不错。车子一驶进阿提卡(Attica)明媚的艳阳,我就会被问到同样的问题:“小姐,你去哪里?”

我的回答总是有点迟缓、犹豫。说出居住的地址,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希腊的两年半时间里,我或长或短住过五个不同的地方。从中国带来的行李,很多都一直处在没有拆封的状态。二十四英寸的铁灰色新秀丽行李箱,始终都摆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有时候我觉得,它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我生活的每个细节。

坐在出租车后座上,我一面在背包里摸索太阳镜,一面略带尴尬地应对司机满是狐疑的目光。那个刚刚熟悉起来的街道名和门牌号就在嘴边,我记得隔壁高大壮硕的医生养了只袖珍的吉娃娃犬,也记得前天早上跑步时对面二楼的奶奶对着我微笑,可我就是说不出那个地址。

更尴尬的情况也曾经出现过,我不止一次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已经搬离的地址,看着司机从错误的出口驶出高速,才会惊讶地意识到。我如同一个因为网络不给力而总是滞后的GPS导航,让司机摊手。

也让我自己很无奈。

住址的不停变更,映照出生活的频繁变动。生活的频繁变动,在我的身上留下痕迹。我对于变动的迟滞反应,源于执拗地不愿接受时间的流逝。

但无人能够阻挡时间的流逝。我在路上,时间也是。

单行道

喜欢的一个作家说,所有的单行道中,最喜欢时间。

这也是我喜欢的话。

生命是条奔流的河,穿越人间的喜怒哀乐,遇见形形色色的人,缔结或解除形形色色的缘劫,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下一段旅途。这样一条片刻不曾止息的单行道路,带给我们见识与阅历,也带走我们的获得与拥有。

一个朋友对我说,雅典的道路不易行车,因为每一条路都那么相似,又常常是单行线。

这种感觉我理解。在陌生且狭窄的街巷里行车,辨识道路已然不易。如果不仔细留心,很可能会与自己的目的地擦肩而过,然后不得不兜转一大圈。

人生这条单行道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我们不警觉清醒,分秒间就会与自己的机缘擦肩而过。人身宝贵,人生短促,灵性增长的道路如同在黑暗的雨夜里摸索辨悉远在永恒末端的一星烛火,是艰难的跋涉,更不该错失缘分和虚掷时光。

在时间这条单行道上行进,需要心生琉璃般的清醒与珍惜。

愿未得者有,已有者增。

玫瑰虽好,

也须知它有刺。

超市的酒架上琳琅满目,许久未回乡,惊讶地发现这方养育自己的土地已经变成了中国最著名的葡萄酒产区之一。

若是在以往,我一定会对纷杂的酒精选择感到欢欣。但时间如同与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在发愿弃绝酒精之后面对这些性价比优异的地产葡萄酒,我也只能摊手。

如同从舞曲开始就没有踩准节奏,我的生活似乎总是处在差半拍的状态。上一个夏天,我在雅典身心困顿。扭伤许久的右脚迟迟不肯痊愈,行住坐卧多有不便,眼见室外阳光明媚,我却很难迈出步伐走出公寓;长篇小说的写作耗费心力,每个清晨,天色微亮时我往往已经工作了三四个小时,饿到不堪忍受时匆匆吃下早饭导致血糖和血压齐齐降低,我没有精力和兴趣出门。

这样的一个夏天,我想不出有什么是比酒精更好的伴侣了。

附近大型超市酒架上的烈性酒,我逐一尝试过去。午餐,伴着沙拉,我喝下一瓶冰凉的强弓苹果酒(Strongbow Cider);一人在家的晚餐,会来上一瓶百加得冰锐(Bacardi Breezer);如果和朋友晚餐,开胃酒可能是白葡萄酒,餐后酒是利口酒马斯蒂亚(Mastiha),如果主菜不是鱼,我还会叫上一杯尼米亚(Nemea)红酒。夏夜燠热漫长,我的睡眠却轻薄得如同初春的冰面,这样的夜晚,只有威士忌才可以带来少许的慰藉。一个夏天过去,我独自一人竟然喝掉了一瓶白州12年和一瓶苏格兰黑方。

如今想来,那时我喝下的不是酒精,而是无边的寂寞。

好在时间的脚步不停,寂寞会被抛在身后。几个月后我正式发愿,尽量离弃生活里的成瘾之物,酒精就是首当其冲的一种。

发愿后生活的变化显而易见。回到北京家中的最初几日,看到橱柜里的日本梅酒,我还是有点心痒,耐不住偷尝几口,每次都是以难忍的头痛结束一天;和久别的同学小聚,禁不住喝了一杯红酒,回到家后好几天都心悸气短。思前想后,我不得不检点自己的愿力与态度,然后诚心悔过。

站在超市的酒架旁,我想起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变化,心生感慨。生活滚滚奔流,不曾停留,也不容回溯。那个在雅典夜夜微醺的自己,已经被留在上个夏日的时光里,只可遥遥相望。同时也对自己生起一点敬意,这是人生第一次,我对成瘾之物有了些许理性的控制。

所有的美都有意义,

不存在无用之美。

笨拙地生活

工作室接近竣工。夜色深沉,站在顶楼的大窗前远眺,眼前展现出我尚不太熟悉的城市的灯火。我的心情复杂又平静。这是期待很久的感觉,安稳、温暖,有所归属。这也是多少人习以为常的感受,我却如同初见,有些惊讶和不知所措的欣然。

跪在地上做保洁,用抹布用力擦洗地面,一如当年在日本生活时的样子。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我竟然又如同回到原点,笨拙又用力地擦洗地板。

有人羡慕我生活得畅快淋漓,曾经的同事在我的脸书账号下留言:潇洒。但我深知自己一点也不潇洒,甚至我的生活与畅快也毫无关系。在生活给予我的旅途中,我更像是一只跛脚的鸭子,蹒跚笨拙地前行。许多人在年幼时就明了的世间道理,我懵懂无知;很多人熟稔的情理世故,我茫然不解;许多人畏惧的困难,我从不惧怕;但许多人习以为常的温暖,也从未接近我身。

一脚云端,一脚泥淖,这些年来我踩下的是一串深浅不一的足迹,回头张望时自己都有些愕然,这一只跛足的鸭子,竟然也可以走得这么长远。

其间的代价和辛苦,自己都未能完全明了。太多的时候,我生活得太用力,以至于自己不愿承认,这样的生活是如此笨拙。

每当命运把容易的人生选择推到我面前时,我都不能辨识;每当一扇方便法门在我面前洞开时,我都惶惑而不得入;每当感觉自己走在轻松的道路上,我都无比惴惴,觉得如临深渊。

像我这样笨拙地生活,只能用力又谨慎。因为用力,积聚了长久以来的疲惫;因为谨慎,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太过矜持、克制。太严肃也太拘束,对生命的轻快刻意回避,凭空增加了人生的难度,也令身边人感受到莫名的压力。

曾经有美好轻松的情感摆在面前,我不能辨识;曾经有容易稳妥的工作让我选择,我却避之不及。兜兜转转后在深夜工作室的顶楼,我望着宁静冰冷的夜色,清洗手中的擦地抹布,想到自己的笨拙,无语又无奈。

如此笨拙的生活,已经在我的生命里持续了多年。别无选择,我也只能继续笨拙地生活下去。

安静而丰饶

坐在工作室的大窗下,喝一杯滚烫的寿眉。这种滋味淡薄、略带药气的茶,几年前的我绝对不会喜爱。那时的我恨不能烈火烹油,让生活过得火热再火热,丰富再丰富。

而如今端着这样一杯茶,望着窗外静谧的灯火,觉得也蛮好。

变化的原因可以很复杂,复杂到诉说不尽。变化的原因也可以很简单:时间过去,变化必然发生,没有为什么。

还记得刚到雅典生活的那些夜晚,我常常徘徊在临近的社区街巷。夜幕降临,暑热散去,家家户户进入晚餐时间。地中海畔居住的人们钟爱待在户外,我的邻居们就在自家的露台上铺排餐桌,点亮蜡烛,就着冰凉的白葡萄酒,全家围坐,开始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

那时的我远离故交亲友,形单影只地游荡。寂寞的小巷里没有行人,只能看到一盏又一盏街灯把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穿着吊带连衣裙的我,影子都显得孤单。

我能听见露台上传来杯盏碰撞的声响,也能听到轻言细语的交谈。我看见露台的烛火,也看见漫天的星光。可是这一切,与我全无关系。

经历过这样的时分,人很难不沉静下来。如果世界上有一种灵药能够治愈浮躁,那一定是深入骨髓的孤独。

经历过这样的时分,也就不难理解我为何没有爱上浓烈的咖啡和葡萄酒,而是对寡薄的白茶情有独钟。清淡中有百般滋味,就如静谧中有精微的声响,不经历练的心无可体会,也不能欣赏。而一旦阅历和心境达到一定程度,心间的褶皱如同被全部打开,安静的现实可以通向丰饶的体会,这样的丰饶,在热烈宏大中不能找到。

曾经的生活,化作习惯和性情潜伏进每个人的基因,成为挥之不去的印记。生活给过我繁花似锦,然后又将我推进安静、丰饶,没有为什么,只需接受。

所有到达的地方,都必有百千万劫的缘起;

所有遇见的人,都必有前生后世的缘分。

五百劫与平行时空

这个中秋,北京的夜晚并不凉爽。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五个小时的时差,离开了八个月后,归来的情绪并不同于我的设想。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时间的长河不断流淌,没有人、没有事会一直留在原地等待。

离开雅典前,在机场翻看脸书,看见在东京台场居住时认识的一个男生更新了状态。高中毕业后他即赴日本留学,数年来经历了福冈的语言学校、横滨的经济学本硕连读,在狭促的公寓里养过鱼鸟,与远在广岛的女孩子谈了一场终成正果的恋爱,如今入籍生子,蓄起了文艺的髭须。

现在他的身份是私房摄影师。我笑说,他的照片,在公共场所我不太敢在手机上打开。但这正是他最擅长、最喜爱的事情,我乐见他在兜兜转转之后,终于找到正确的职业通路。

2007年前后,我时常给《三联生活周刊》发去一些小文。那时还颇具古早的行事作风,每个月我的办公桌上都能摆着一两张来自这本著名周刊的汇款单。当时负责《生活圆桌》的编辑困困,会轻描淡写地发给我收到稿件的确认邮件,一周或两周后,我就能在北京大街小巷的报刊亭找到自己的文字。将近十年过去,如今的我已经离开中规中矩的主流职业,困困也告别《三联生活周刊》,成为一个文艺高冷APP公司的创始人。我见到她的照片,依然身着女文青心水的白衬衫,脸上也依然挂着笑容。但那笑容,似乎与以前不一样了。

在这些经年累月的朋友身上,我看见时间的流淌,更看见变化的发生。这样很好。时间的长河不断流淌,没有人、没有事会一直留在原地等待。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有些自己特别偏爱的词汇。熟悉的人会知道,我特别偏爱“平行时空”这个略显科幻气息的词。一个女孩子在朋友圈里贴着对“平行时空”的名词解释:“另一个世界里同样的你,过着另一种生活,性格、经历都不一样。在这里,时间永远分叉,通向无数的未来和过去。”也许这是个不错的解释,但我更喜欢《华严经》揭示的时间观:娑婆一劫为极乐世界一昼夜。时间本身也平行展开,呈现不同的质量和密度。

如果时间都在平行世界中变化,你我又如何不变?

北京的秋天,有着不同于雅典的溽热,空气沉闷。清晨的阳光不够清透亮丽,傍晚不时有闪电划破北部的天空,带来转瞬即逝的骤雨。在雅典经历长达五个月的朗日后,这样的变化却让我欣喜。

过往的生活如同累世的百劫,如今终于走上了不同的平行时空。汉译《华严经》里有美丽的句子:“如空中月,出于云翳。”

如是我感。

呈现美好生活的样貌

九月,和编辑们见面。对谈时忽然心头一动,回家就将微信公众号的标签改为“呈现美好生活的样貌”。

文字的精准是我一直以来孜孜的追求,虽然明知面对世界的广大和人心的精微,很可能终归笔力不逮,但不去探求最高、最深,那是对自己、对天赋、对无尽密意的放弃。写下这句话时我的发心也如是。

“美好生活”,是生而为人应得的权利,也是现世可期之果。我曾向外诉求,走过漫长的旅途,阅历宏大多样之美;也曾专注于一花一叶,探求细节精微之美。无论向内向外,生活的美好都不曾辜负每一个心向往之的人。

我也深知美好生活的不易得。含着银匙出生的人是少数,且银匙也并非美好的表征,甚至很可能是阻碍。美好,因其难得,才更具意义。也许全部的努力最终只能描画美好的“样貌”,那也是值得付出的努力。果实只会出现在追寻的花朵之后,不求不得。求上得中,也未为不可。

性情冷静克制,大喜大悲殊少出现,这样的特质很多时候是我个人的困扰,但却是从事写作、拍摄的基底。客观、疏离的视角,让我更适合以“呈现”的方式给出自己的体悟。我的照片不说话,只是呈现;我的文字也尽量静谧、节制,只是呈现。世间即便仅是如露如电,也应被深刻了知。梦幻泡影,也需示现。

如是答复几个朋友的关切。

顺颂秋安。

世界无非是心的幻化。

在幻化中舞得自在,舞得美好,是这一世重要的事。

渐入香境

朋友问我:“檀香和沉香,你更爱哪一种?”

我的审美观形成得晚,自小喜爱异域风情,年少时候穿着的风格也多变,直到成年之后游学日本很久,才终于定型。日本茶道和香道中时常谈起的“清敬和寂”,深刻地影响了我。

这样的审美观之下,喜爱恬淡的沉香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但在我的内心总是对檀香有特别的情结。

檀香是大香,它不同于花香、果香,甜蜜轻飘与檀香毫不相关;它也不同于香水、脂粉,女性特质或娇柔妩媚,那不是檀香的气质。修习香道的人知道,“老檀如虎”,是谓其重。檀香的浑厚,可能击穿很多人对“香”的认知。这是一种沉重厚实的气味,如同香中男子,更确切地说,是香中的沉稳男子。

檀香的“不类香”,还体现在它的辛辣。沉香的炮制多经过水煮或汽蒸,火气全无,温柔润和,甜凉适度。但檀香入香,仅仅是磨粉研调。如是合香,檀香之辛辣不会过于鲜明,但若是单方檀香,檀木香材的辛温就分外突出。眼耳鼻舌通达的人在熏檀后感受到行气温中之效,绝非戏言。

这些我都知道,但却并不是我属意檀香的本因。

在东京居住的一年里,我最常焚的是白檀。那时候我心结紧锁,眼界和心胸都未开阔。二月最寒冷的时候,我坐在落地窗边的地板上,眼前的香碗中升腾起烟气。日光一点点偏转,拉下越来越长的影子,然后终于转为昏暗和冰冷。

后来我才知晓,在那样日复一日静谧的独处中,心底的孤独和疏离,渐渐如坚冰融化。修习香道很久后,我恍然,自己能够摆脱心底的灰霾,重归宁静,必是复杂的因缘具合,这其中,袅袅的白檀自有其用。

那之后我对檀香专爱益深。黄庭坚说香能感格天地鬼神,那是过于宏大奢侈的愿望,但如同催眠一般,在香气中找回转瞬而逝的过往,却是我的真实体会,也是信即可得的境地。

是为渐入香境。

子夜一点半

子夜一点半,我不能睡。思绪像是海面漂浮的小舟,没有目的地地飘摇。身心灵敏,我能感到血不归经,奔突悸动。

这是身体非常悠闲的几日,却也是心神非常波动的几日。过往没有处理好的情绪,与新近出现的困难叠加,让我有点茫然。

没有错,我的苦恼粗大深重。自由职业只是给予了我安排时间和责任的自由,却从不曾发出烦恼的赦免金牌。

子夜一点半,我拿起手机,发微信给远在温哥华的闺密。五年多前,在东京公寓的庭院里,我听她诉说烦恼,如今,却是我向她倾吐。这五年来,她经历的心碎不比我少,生离死别逐一上演。当年那个愁肠百结的女子,如今发给我的是刚毅明快的答复。

没有错,成长之痛在所难免。这世间也许有花好月圆,但更多的是月缺荷叹。

子夜一点半,我睡不着,对自己的质疑不断生起。我眼中的世界,是否真的只是一片瑰丽的幻象?那些我曾经走过的风景、经历过的事、爱过的人,是否被情绪赋予了别人所不见的色彩?回忆如同眼前燃着的沉香,越是想嗅闻,越是难以捕捉它的气息。

没有错,我有诸多自我质疑。自我,是否只是心的幻象?心,究竟又是什么?

这是异常短促的一夜。没有梦境的打扰,醒来时夜色依旧浓重。邻居们都还未点亮灯火,周遭静谧。曾经的生活与我隔着不同的时区,懵懂中我算不清时间。

没有错,时空错乱的生活太过沉重。需要记取的,只是现时现在。

点一支沉香,昏暗中仍然能够看见飘渺氤氲的烟气,但转瞬间就消散不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凝望香气消散,也不失为解脱一法。

寻香

从雅典返回北京,我着手投入的第一项工作是寻香。

是的,寻香,寻找我心目中最能够呈现美好生活样貌的味道。

在日本游学时,第一次接触到香道。彼时我只是懵懂间被合香的雅致打动,对香道的认识少得可怜。日本朋友推荐我尝试老店鸠居堂的黑方,我到银座的本店买下,回家却发现没有香炉和香灰,只能对着一整块香丸束手无策。后来在无印良品的六本木中城店买下两小盒线香,才终于开始属于自己的品香之旅。

黄庭坚曾赞香有十德:“感格鬼神,清净身心,能拂污垢,能觉睡眠,静中成友,尘里偷闲,多而不厌,寡而为足,久藏不朽,常用无障。”这段话我在京都的百年香铺看到,从此念念不忘。

室内腾起袅袅烟雾,伴随着檀香或沉香的气味,身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即将离开日本前,在大分县厅工作的朋友专程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仪式结束时,他从背包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锦盒,腼腆地递给我。回到中国后我发现,那是日本著名老铺香雅堂的手制香囊。因为曾在照片中和言谈间向他表达过对传统书、香、茶、花道的钟情,他便在临别前郑重地赠我以香。此间情谊,真如袋中的香料一样醇厚。

之后我的旅行并未停歇,长路绵延辗转,通向预想过或是未曾设想到的地方。每次出发前,我都会在行李箱中放入一束线香。旅途的居所不定,五星级酒店不少,乡野民宿也有过。但无论落脚何处,我都会点燃一支香。

我知道自己有只挑剔的鼻子,多年的用香经验形成了一定的心得。日本香太甜腻,藏香太厚重,北印度产区的香太混浊。家里囤积了不少来自著名香料产地班加罗尔的线香和塔香,也有产自台湾的合香盘香,都不太符合我对香的想象。

兜兜转转后,发现还是最中意单方的老山檀香。

檀香,佛家谓之“栴檀”,意为“与乐”,用作殊胜的供养。《苏悉地经》中,把香列为五种供养之一,《大日经》将香列为六种供养之一。《首楞严三昧经》中,以“香光庄严”来比喻念佛三昧的作用,也是修行的果德之一。对于檀香,中医谓之味辛,性温,无毒,入脾经、胃经、肺经,理气和胃,且白檀能治热病,赤檀能去风肿。

香道中谈到“老山檀香木”,系指来自印度传统产区,生长至少六十年以上的老檀香树,原木砍伐后需要至少陈放三十年,以使木性真正达到醇和的状态。老山檀香的香型纯正柔和,前调是温暖而香甜的木香,后调微带玫瑰香、膏香与动物香。越是陈年老山檀,越是沉稳醇和。有人说熏过陈年老檀后,会感到舌面上微紧的麻酥感,舌根却有乳香和清甜。

这样的感受,无法用言语准确表达,只有静下心来燃起一支香,细细品味后才能体会。

好香难寻,好在我终于找到最符合自己情调的一款。与美好的事物相遇,是人间乐事。缘分,往往都是经由不经意的开始,导向久远而深刻的影响。

人和香的缘分,亦如是。

没有白上的素描课

记得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忽然新来了个美术老师。

我就读的是一所偏远的厂矿子弟学校,同学的父母是同事,大家早已熟稔到连午饭吃什么都不是秘密。这样的学校里来了美术老师,自然成为打破平静生活的一枚石子,影响像涟漪,一层层荡漾开去。

这个新来的老师把二楼拐角的教室变成了画室,靠窗的墙边摆了一排他的油画作品,好多幅似乎还没有干透,泛着润泽的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未经装裱的油画,“画布果然是布啊,还带着毛边儿”。我在画室外面探头张望,觉得眼前的一切充满了新鲜感。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经常出入画室,因为老师开了素描课。我和几个同学买了素描本,开始画石膏像。那时的我哪里懂明暗、透视,下笔也笨拙。我记得第一幅作业画的是石膏立方体,老师看了我的素描本后说:“你画的真是眼睛看到的吗?”我自己低头再看,确实和石膏像差得有点远。

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我画画的欲望爆棚,一个厚厚的本子上画满了我臆想中的时装设计图。我的模特都有笔直的长腿,鼻梁都像希腊人一样挺拔。

二楼的画室并没有存续太久,美术老师离职后那里变成了舞蹈教室。素描本被扔在家里沾染了灰尘,时装设计图也没有再画。我以为这段学画的经历就此从我的生活里淡去,没想到的是自己从此对会画画的人青睐有加,更没有想到的是,多年后拿起相机时,童年学过的明暗、对比、构图、纵深,全都在按动快门时回到了我的脑海里。

艺术家徐冰说:“素描训练不是让你学会画像一个东西,而是通过这种训练,让你从一个粗糙的人变为一个精致的人,一个训练有素、懂得工作方法的人,懂得在整体与局部的关系中明察秋毫的人。”

我想,他说得对,没有白上的素描课。

从晏紫到灰紫

最近在画水彩。

我的热情很高,添置了大师级的水彩颜料,买了性价比最高的棉浆水彩纸(这东西是耗材,用起来飞快)。每天趴在水彩本上打铅笔稿(我有点素描功底,稿子打得飞快),可是拿出调色盘后,我却要沉吟很长时间,才能慢慢调出色彩。

画过水彩的人都知道,这种画法简直如同小女生的性情,瞬息万变,不可复制,无论如何都画不出一模一样的两幅画。我沉吟着调出色彩,战战兢兢蘸在笔端,屏住一口气画下去。然后十之八九,我会在心里说一句:又不是!

又不是我心里设想的色彩。不是明度不对,就是饱和度不对,就算前面两项都对了,那水分的控制也不对。很多时候我都想把画笔一摔,痛打自己一顿。如此手不对心的时刻,实在令我抓狂。

但我并没有摔笔,甚至都没有停下画笔。我只是将错就错地画下去,把不对自己心意的颜色,用不对自己心意的技法,一笔一笔画下去。不少次画完我很沮丧,配色扭曲了我的意图,甚至把好好的线条稿都毁掉了。但也有不少时候,最终的呈现差强人意,偶尔竟然还会有出乎意料的惊喜。

我在水池边冲洗画具,心想,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画画,不过是人生的一个小侧面,生活里的那些错误和力不能逮,画画的时候一个都不会少。想想多少次我自以为是地走上了错路,多少次心中的美好愿望无故落空,多少次因为力不能及而怅然失意;但又有多少次是误打误撞找到了美好的风景,不经意遇到了相投的友人,出乎预想地收获了惊喜……这些意料之外,不都源于一开始的错误和欠缺?如果一切都一如规划,没有分毫差别和发展,这个世界,还是我们喜欢的世界吗?

所以对着刚画完还未干透的右旋海螺,我并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我曾预想它会呈现晏紫与暗黄的完美反差,也曾希望在左下方能用拨画法做出特殊的随性肌理,但面对我手边这一幅土黄和薰衣草色的浅淡配搭,以及乱糟糟的几大朵灰紫色水滴痕,我觉得也并不是不能接受。

从晏紫到灰紫,我接受的不只是手绘的现实落差,还有人生的变数。

墨绿与蓝黑

恢复了每天的跑步训练,有时四公里,有时五公里。我喜欢在跑步的时候思考小说的线索,或者水彩的配色,所以跑步的距离取决于当天脑子里装了多少构思。我的配速十分稳定,偶尔的波动可能是因为被一只突然蹿出的边牧犬吓了一跳,或者想看看前面树林里翩飞的一只灰喜鹊。

你猜对了,我不和别人打招呼。我没有什么人可以打招呼。

这样沉默的慢跑很美好,只是看起来有点孤独。河对岸有人在练习小号,一到切分音复杂的地方就出错。如果不是因为孤独和沉默,我又怎么会注意到?

马尔克斯说:“所有人都显得很寂寞,用自己的方式想尽办法排遣寂寞,事实上仍是延续自己的寂寞。寂寞是造化对群居者的诅咒,孤独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无人相伴是寂寞,不需要人相伴是孤独。寂寞久了,慢慢就变为孤独。

我是有点文字敏感的人,更是对色彩敏感的人。说到寂寞,总有萧瑟之感;谈及孤独,也有不快之意。如果用画笔勾勒,寂寞是一片侘寂的墨绿色,孤独是明度很低的蓝黑色。

都是我不喜欢的颜色。

所以我不说寂寞或孤独,我说“一个人”。

在普拉卡嘈杂的咖啡馆,你问我:

“什么是最大的坚强?”

望着眼前不停息的人流,我回答你:

“不被烦恼和挫折击倒,不求理解和支持,

绽放生命最大的能量。”

职人之外

有段时间我几乎天天画小画,偶尔斗胆把画发到朋友圈,总能得到很多朋友的鼓励。我的朋友中有很多人是真正的画家,在他们面前我全无班门弄斧之意,更知道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在于文字和影像,而不是画作。

可是我真的喜欢画画。原因我也知道:这是疗愈自己紧张的最佳方式。

作为一个语言功能优先的人,我深知自己可以轻易实现快速深刻的阅读,可以不太费力地去掌握一门新的语言,我记得住漂亮的遣词造句,写得出内心的真实、精微。这些是我的天赋,却也是我的工作。面对书写与阅读,我有着最为严肃诚恳的职业精神,如同医生面对手术刀,匠人面对自己的手艺。

我对写作有多郑重,内心的自我质疑和苛责就有多深刻。每一次面对打开的空白文档,都有如临大考一般的紧张。

在雅典写作时,日子晨昏颠倒。每天只吃两顿饭,分别是在早晨写作饿到快昏厥时和傍晚写作饿到快昏厥时。我把清醒时分的全部精力都投注到了写作中,笔下的人物和他们的命运,那是比自己饱暖更重要的事情。

如果说职人精神,我想这就是一种。

可是职人也有生活。在语言和文字全面攻陷我的生活后,我需要给自己找到小憩之所。

尝试过摄影和修图。也许因为摄影已经融入我的基因,外拍及后期处理,于我而言并非精神层面的转换,反而是另一种更为牵扯精力与时间的工作。身为一个不断追求完美的人,为获得一张接近完美的照片,我会再次陷入职业化的纠结之中。

所以依然紧张。

直到我重新捡拾起绘画。我从未有机会去科班学习任何一种绘画技法,现在的自己和幼年时的自己一样,全是凭借仔细观察、精心模仿来开启绘画模式。我不知道如何下笔,就先下笔试试看;我不知道如何着色,就先着色试试看。试着试着,也就会画了。

会画了以后,我的世界如同被重新打开。想象力,原来只是存在于脑海和文字中,如今却可以变成栩栩的形象。我想画一个腼腆的姑娘,就精心平涂了淡紫色的背景,将女孩的眼睛隐去,只是描画了微微下撇的嘴角。我想画一个孤独的女生,就用深深浅浅的绿色画了她的头发和连衣裙,调子太哀伤,那就加上一双橙色的鞋子吧。反正我是这个想象世界的主人,被赋予了任意挥洒的权力。

这样自由的感觉,在我所有从事过的职业领域里,都不曾存在。

跳脱了法律的循规蹈矩,背叛了经济学的严谨务实,甚至远离了摄影与写作的细致井然,任性是绘画给我的疗愈,是对我不断追求自由的加持。

职人之外,可见性情。职人之外,是生活。

晨跑看见巨大的龙舌兰和辽阔的海,

如同跑到海角天涯。

10公里

村上春树先生说,跑长距离还是选择环形的跑道好,后悔了可以回家。

说得没错,但我没有听他的话。

穿上长衣长裤的慢跑服,把家门钥匙和五欧元零钱塞进跑裤的小兜,系好运动鞋的鞋带。这双鞋已经陪我跑过了至少六百公里,是更新的时候了。

清早的阳光明媚耀眼,热度却很有限。快走五分钟后,按下Nike+ Run Club的里程计,开始。

3公里的提示音响起,我才觉得全身热了起来,肌肉也似乎才开始运转。5公里到来前一切毫无悬念,这是我日常的运动量嘛。6公里时,右膝隐隐有点疼,然后是左膝。酸疼渐渐向下传导,右侧小腿肌肉略微发硬,好在深呼吸调整几次也就过去了。

开始出汗,腰部被打湿的外衣贴住。阳光更加刺眼了一些,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我很少晨跑,因此对早晨跑步需要的饮食不甚了解,出发前半小时吃了一个鸡蛋的蛋羹,这个时候可能已经消耗殆尽,有些低血糖带来的昏沉感。

很多自行车骑行者迎面而过,真羡慕他们的速度。耳机里传来我的配速,保持在6分30秒跑完一公里,不快,但是比我预想的好。

汗出得更多了,衣服被后背洇湿。开始觉得路过的车辆太嘈杂,便拐到僻静的小街巷。红绿灯不少,等候的时候也一直坚持原地跑,但还是影响了配速,下降到7分6秒每公里。

7公里,迈向未知的开始。以前无论是在跑步机上还是户外跑,我从没有让自己的单次里程超过7公里。晒太阳的保安见我跑近,闪开面前的通道。透过大厦的反光玻璃,我看见自己的头发好乱。

右脚的脚掌开始疼,然后是左脚脚掌。膝盖的酸疼也没有消失,但好在都还可承受。街边飘来咖啡香,真想喝一杯。卡布奇诺就好,美式也行。我在心里跟自己确认,跑完10公里就去买一杯。

这样想着,跑过了8公里,除了汗出得更多,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对脚下的道路变得敏感,些许的不平都能够感受到。难得遇到一小段塑胶路面,脚底传来的弹力让我跑得非常珍惜。配速进一步下降,7分8秒每公里。好在倦怠感慢慢消失,我开始觉得就这样跑下去,似乎跑半程马拉松也不会是什么问题。

9公里,开始珍惜所剩不多的里程。汗水已经浸透了跑裤的腰部和跑衫的背部,头发也开始湿成绺。“Congratulations”,耳机传来提醒,10公里目标已达成,用时1小时7分。

慢慢走完到家前的最后几百米,人们和我都一如寻常,除了Nike+ Run Club,没有人向我道贺。一个纪录产生,然后忘记它,去挑战下一个,这似乎是我生活的节律,没有什么不寻常。

许诺给自己的那杯咖啡,也就没有喝。

在最美丽的时刻绚烂谢幕,

千百倍好于颓唐纠结的不肯离去。

岁月长,衣衫薄

一个朋友在微信里说:“这几年的路走得好艰难,身边人的心意难测,世事不似预期,每走一步都彷徨,夜半总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我知道她并非言过其实,因为确实会有这样的时候,我们像是在逆风行走。生活里各处涌来阻力,把我们团团包围。这时的一切在我们眼里变了样子,阳光不再明媚,花不再香,就连曾经最爱吃的抹茶蛋糕,也不是以往的滋味。

这样的日子,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

这个朋友的困惑其实已经存在了数年。我见过她黯然纠结,也不止一次和她做漫步长谈,但是时间过去,她脸上的愁容日深,心头的抑郁也渐重。

作为一个旁观的友人,我知道事实并非如她担忧的那般严重,她的状态也实在无须如此糟糕。这一切的情绪根源,在于她对旁人和事物的完美程度太过在意,却忽略了自己内心的平衡和清净。

她照顾了他人,忽略了自己。

她关照了外在,忘记了内心。

她被过去牵绊,贻误了现在。

这样的错误,我们每个人都曾经犯过,正在犯着,或是将要犯。

想转告她一句:“不要坐在角落企图把自己和他人照顾得妥帖光鲜,舒适安全,又或是待在原地期待坏事降临在自己身上。今天只有一次,过而不返。与自己相处的时间宝贵,遗失便不再来。”

这是一个圆融通透的年长女性朋友写下的话,字句平实,却道尽了善待自己的精要。

我喜爱的星象师说:“星象就是宇宙的天气,星象不好的日子,就窝在家里睡睡觉,读读书,养精蓄锐。一切总会过去,天总有放晴的时候。”

我自己想对她说的是,长的是岁月,薄的是衣衫。凉夜不妨临窗眺月,但也别忘记为自己披一件遮风挡雨的夹衫。

心情好的时候,

乌云也带着金边。

花开正好

春节前购入的山茶和蟹爪兰纷纷开放。我把它们浇足水,摆放在工作室阳光最充裕的角落。

阳光明丽,花开正好,如此的二月午后,超越了我心目中的设想。

尽管生活里还有诸多不完美,尽管还有诸多因缘并未具足,我站在大窗下,周身和暖地望着眼前盛放的花朵,这样的时分,已是万千时刻中难能可贵的美好。

要走过多么周折漫长的旅途,要经历过多少挫折心碎,才能够欣赏现世的安好?才能够与现实达成不妥协的和解?

我没有答案,只是静静望着花朵,不错过它们盛放的美好时分。

于最合适的时间,做最合适的事。如果说人生教会了我什么关于幸福的经验,那就是这样一句朴实的话。

我不是机会主义者,也从不坐等命运垂青。多年理性的经验告诉我,生活是与时光的共舞,谁都不能快谁一步。节奏也许不由我们控制,但落脚的准确和舞姿的优美,却是力所可及,也是我们唯一可做的事。

剩下的,就交给命运、缘分和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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