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山的日光倾水流泻一般的顺着陡峭的山峰蜿蜒下来,如汩动的流水般,在山腰上的一个小小的水潭中积了满满的明光澄澈。
张嬷嬷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身上穿的大团富贵花的棕褐色的棉锦裙,被一路行来的雪花扑了满身,湿淋淋的没了来时流光水润的模样,皱巴巴的裹在身上。头上簪着的指头大小的猫眼儿石的金钗在雪光日光之下,泛出刺眼的光芒,逼视得后头跟着的几个小丫鬟眼睛生疼。
领路的女尼神色淡然的瞧着狼狈的张嬷嬷,身上青灰色的缁衣在雪光之中飘然若仙,更显世外高人的清高无尘。
张嬷嬷顾不得自己一身的狼狈,心中担忧,夫人心中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孤身在外的女儿,若是到时候被这尼姑坏了心性,一心往青灯古佛去了,回去之后可怎么交代才好哟。
想到这一茬,一张白胖的面团一样的脸上就皱起几个褶儿,一双圆圆的眼睛也忧愁下来。若不是顾着身边还有外人,不好叫人瞧了笑话,张嬷嬷只怕此刻就该团团转圈的长吁短叹起来。
年轻的尼姑也不去猜测张嬷嬷再想什么,淡声道:“含珠施主就在山间的小屋之中,再走几步就到了。”
果如那尼姑所说,不过两三步的距离,就看见山间平坦的小丘上,建着一座清新雅致的小屋,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素色衣裳的侍女,见张嬷嬷一行人来了,远远地就行了一礼。走上前来扶着张嬷嬷颤抖的身子,声音静水一般的道:“小姐一早就等着您来了,这会儿子正在屋中侍弄花草呢。”
听见不是在礼佛,张嬷嬷就放下了一百个心,脸上勉强的笑意也真切起来,拍了拍金穗的手,亲昵的道:“一路跟随小姐来的人,只有你留到了最后,你对小姐忠心耿耿,夫人已经知晓。回去必定重重赏你。”
金穗安然的抿嘴一笑,脸上不曾对这嘉许的话有欣喜若狂的浮躁,“多谢嬷嬷,这都是奴婢的本分。”
听见这话,张嬷嬷更是看重她,只是现在不是什么拉关系的好时候,只能欣慰的拍拍她的手背,权做夸赞。
小屋收拾的很是清净,并无多余的装饰。屋中靠窗的条案上摆着一个陶土的细长颈子的瓶子,里头插着一束盛放的晚金菊,浓艳活泼的颜色把素净的屋子点缀的有几分温馨的人烟味儿。
金穗转身向张嬷嬷道:“嬷嬷稍待,小姐在后院侍弄花草,我这就去请小姐出来。”说罢叫屋中伺候的垂髫女童藿香端茶倒水,伺候张嬷嬷歇息,掀了帘子利落的出去了。
藿香是到了这儿买的一个丫头,规矩粗疏,好在性子安静稳重,纵然呼啦啦的来了一群人,也依旧是安静的照着金穗吩咐的给张嬷嬷倒了茶水,找了简单的点心端上来,让张嬷嬷垫垫肚子。这点心是金穗找了最好的材料做了给小姐吃的,在藿香看来已经是极上的美味,只是这样的点心在张嬷嬷等人看来却是连入口都难。
张嬷嬷老泪纵横,一双眼睛闪着泪花的伤感道:“真真是苦了我们姐儿了,在这雪山上一呆就是十年,身边也没个服侍的人,连吃的也这般的粗陋。这要是夫人见了,不知道怎么心疼呢。”
身后跟着一起来的照顾张嬷嬷的小丫鬟叫翠蕊的,嘴角不着痕迹的撇了一下,夫人只怕早就忘了这个女儿了,不然也不会过了十年了才把人接回来。在这样冷僻的地方长大,身边没个教规矩的人,还不知道是怎么个乡野村妇的人呢。只是心里这般想着,口中仍是甜蜜蜜的道:“嬷嬷向来和夫人心意相通,这次夫人派嬷嬷来,想必也是为了好生的安慰小姐。小姐离开夫人这么久,定然是想念夫人了,嬷嬷现在就伤感起来,到时候见了小姐,该怎么说呢?”
张嬷嬷忙拭了泪,一迭声的吩咐身后的几个丫鬟把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满满当当的摆了一个床榻。
纸窗外头的日光被消减了刺眼的灼热,只剩下柔软的光辉徐徐的照进来,铺在满床的锦衣丽裙之上,照耀出流光溢彩的富丽之气。
藿香只觉得自己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道彩虹,满目的珠光比山上的雪光最盛之时还要叫人迷眩。这是独属于富贵人的气息,曾经在庙宇前远远地见过一个本地权力最大的贵妇上香的排场,其中匆匆一瞥看见的贵人身上,穿的就是这样的彩虹霞光。
翠蕊得意的睃了一眼看得晕眩的藿香,在府中不能得意,在这里总算是尽情的展现出来,让她对这几日的舟车劳顿和辛苦总算是觉得有了一丝的回报。所以对着这个脏兮兮的小丫头,也觉得看着顺眼了起来。
金穗把帘子掀开,恭敬的把身后的人迎进来。后头进来的女子十六七岁的年纪,长相清秀可人,并无什么倾国倾城的丽色,只是一双眼睛尤其好看。素青色的粗布裙子并未像镇州姑娘一般的迤逦委地,只刚刚好的把一双鞋子遮住,身上并无什么名贵的饰品,只有一串藤萝花编制的腰带,虽有野趣,却略显寒酸。
张嬷嬷看惯了家中小姐衣饰讲究精致,就算是不得宠的庶姑娘也比她穿得好,忍住了的眼泪哗的一下又下来了,上前两步拉着周含珠的手就一阵哀哀哭诉,“真是苦了我的姐儿了,瞧瞧身上穿的都是粗布麻衣,夫人要是见了,不知道如何心疼呢!姐儿受苦了。”
周含珠还从未见过这样感情丰沛的老太太,见她哭的伤心,无奈的轻拍她的肩背,轻声安慰道:“嬷嬷不必伤心,山上的人照顾我良多,金穗她们伺候的也尽心,不觉得苦。倒是嬷嬷,一路跋山涉水的辛苦了,还是喝口水先歇歇吧。”
说罢金穗已经端了一盏茶过来,粗陶做的茶杯,自然比不得家中光鲜精致的茶盏,才拿出来几个定力不足的丫头脸上就露出不悦的行迹来。周含珠心宽不计较,金穗却是半点儿也容不得别人看不上自己小姐的东西的,面儿上做的好功夫,心里却已经是记住了这几个丫鬟。眉眼仍旧是淡淡的不动声色,默不作声的站在周含珠身边,添茶倒水于无声中。
这点儿功夫倒是让翠蕊高看她一眼,能把活计做到这种地步,这个主子也不算太粗俗。当下决定还可以与这个身上粗俗的丫头相处一番。言语之间倒没了方才隐隐含着的高高在上合得意炫耀,倒也肯认真的听金穗说上几句话了。
金穗转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却也不打算理会,只安安静静的好生做好自己的事情。
含珠和张嬷嬷说了一会儿子话,见张嬷嬷脸上倦怠,便让她去休息,让金穗服侍着换了一身衣裳便出去了,只留着几个小丫鬟在木屋中百无聊赖的闲话。
翠蕊是周家当家夫人张氏屋里的二等丫鬟,人美嘴甜,做事也勤谨,加上还有一个姐姐是一等丫鬟,在张氏跟前儿也是个得用的红人。这一次张氏遣了翠蕊来,就是要她好生的照顾含珠。
只是翠蕊最是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在有权利的主子面前自是一番小心勤谨,但在下人之中向来是横行霸道惯了的。这回让她来边境苦寒之地就不知道私下里哭湿了多少条帕子,偏偏她还不能有丝毫的怨言,装的喜气洋洋的一路颠簸着来了。路上有张嬷嬷这么个积年的老人儿在,她也耍不了什么威风,还得忍着张嬷嬷时不时的哭哭啼啼、唉声叹气,真真是要把她逼疯了。
现在好容易有了一个安顿的地方,却是这般破陋的地方。翠蕊嫌弃的瞟了一眼就单是木头抛光了磨了边角的桌子,上头摆着一个茶盘,装着的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粗瓷茶壶杯子。口中干渴的折磨人,却也不想委屈自己去碰这样的粗糙的东西。
另几个小丫鬟却没这样的顾虑,本就是跟着来伺候张嬷嬷和翠蕊的,寻常用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样的茶盏自己也是惯用的。且这屋子虽说并无什么富丽精致的装饰,却让人觉着舒心清爽。
“这茶水不知道泡了什么,吃在嘴竟有一股婉转回甘的甜味儿,倒不像府中那些花茶,只一味的甜。”虹俏喜欢的惊呼了一句,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喜欢,捧着茶盏又喝了一盏。身边聚着几个小丫鬟也是一样的悄声叽喳起来。
翠蕊本就渴得耐不住了,现下看那几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面色欢喜的捧着茶盏喝茶,心里就不痛快起来,横眼冷目的讥诮道:“一帮子没见过世面的丫头,不过一杯茶水就这样没了体统,刘嬷嬷教你们的规矩想来是已经忘个干净了吧!再这样叽喳,吵扰了嬷嬷的睡眠,可小心你们的皮子!”说罢怒气冲冲的上前倒了一杯茶水润了喉咙,掀了帘子奔进里屋休息去了。
虹俏等人被翠蕊突如其来的脾气弄得愣愣的,半晌才小声的抱怨起来,“她这是做什么,我们并没有招惹她的地方呀,一路上只管臭着一张脸,倒像是每个人欠她银子似的。”
“她自来眼高于顶,看不起我们这些下人,当自己副小姐似的,又有夫人宠着,嫌贫爱富得紧,当自己是主子么!”虹萝看不上翠蕊那鼻孔朝天的模样,处处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在主子面前抓乖卖巧,当自己多大的一盘菜呢!这一路上忍够了她阴晴不定的脾气了,现在又来,当泥人没脾气么。
虹俏习惯了,闻言不过是轻哼一声,“她有一个备受夫人看重的姐姐,自己老子娘又在府中谋了一个实缺,可不是副小姐么。想来是从未住过这样简陋的屋子,所以才百般不适吧。”
“不适?这可是二小姐的地方,她竟也敢这般放肆么!?”虹萝惊讶的瞪大眼睛,府中谁人不知夫人历来挂在心上的事就这么一桩,就是这个在边境的女儿,若不是因着慧清和尚的那句“以一己之身,消去无边罪业,不可早归”的话,只怕早几年前就接回家了。翠蕊是得宠,只是再得宠,也越不过去夫人真正的女儿呀。
乌溜溜的眼珠一轮,虹萝嘴角翘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来,“要是她一直这样,保不齐她这耀武扬威的日子,离发落出去的时候也不远了。”
虹俏警告的瞪一眼妹妹,按着她的手轻声道:“你可千万不要做什么多余的事情,要是到时候夫人真的厌弃她了,查起来若是知道你在里头搅混水······你是知道夫人的脾气的。”
虹萝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嘴硬道:“我自然之道,我只等着看好戏就是了。凭她是什么人呢,左右与我们不相干,我只好好的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是了。”
见虹萝眼中并无不服的倔强,虹俏这才放下心来,目光隐晦的瞟了一眼挂了藏青色棉毡帘子的里屋,边角素白的丝线锁着的细小花纹像极了她现在的心事,幽幽暗暗,无声之间便爬满了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