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告诉保罗·秦，戴维斯兄弟公司将会接受中国太阳能公司首次募股的邀约，但条件是尽职调查的结果和一笔预付款，以及最重要的——在初步尽职调查期间在北京与于博士会面。所有相关费用需要对方预付。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杰克向秦交付了一批文件，包括戴维斯兄弟公司为中国太阳能公司首次募股草拟的项目计划书、公司的标准的业务协议，以及戴维斯兄弟公司与大陆顾问公司之间有关代理费划分的协议。
保罗·秦自己什么也做不来，但是中国太阳能公司的人动作很迅速：他们在一个星期之后签署了戴维斯兄弟公司的协议，同时还寄来两张中国太阳能公司的银行汇票——一张代理费预付款、一张前期的费用补贴。
钱到手之后，伊丽莎白开始预定前往北京的机票。杰克不知道他在中国还会看到秦的人出示什么样的名片，他只想见到于博士。
***
杰克、伊丽莎白和礼在周日晚上离开肯尼迪机场，周一晚上到达北京。礼为他们预定了竹园酒店的房间，就是长江能源公司的王总裁每次都会居住的那家胡同里的国营酒店。杰克对麻将桌并不感兴趣，但是他喜欢上了竹园酒店的花园、月亮门和屋顶的餐厅。
在离开纽约之前，杰克问保罗·秦周二的会议是否在大陆顾问公司的办公室举行。秦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闪烁其词地说他们到时候会做安排。他们入住竹园酒店之后收到了消息，会议将在于博士的金融服务公司——红石投资有限公司——的办公室进行。
星期二一早，杰克给儿子打过电话，在酒店的花园餐厅吃过早餐，戴维斯兄弟公司一行人搭乘出租车来到红石公司的办公室。于博士到门口迎接，众人交换名片，边闲谈边等候中国太阳能公司的管理团队。红石公司的规模不大，不到十个人，但员工很友好，都会说英语。
于博士并不是一位医生——杰克终于知道很多有博士学位的中国人也会使用“doctor”作为头衔——但是他的举止和态度就像医生一样耐心、专业。他看起来很诚恳，但有种刻意回避众人关注的姿态。他的体格并不消瘦，也算不上魁梧，脸上没有蓄须，前额很高。他戴一副眼镜，穿着朴素、合体。他的行为举止不像中国大陆人，但没有在哪个国家居住过的特有的痕迹。
杰克发现自己很难从于博士那里获得哪怕一点点他个人的信息，但是当杰克问到有关中国电力产业的问题，于博士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而且引经据典。
于博士向杰克、伊丽莎白和礼介绍他的助手凯文·佟和临时作为翻译的财务分析师基蒂·纪。在聊天的过程中，杰克感觉到红石公司是在保罗·秦的协助下从事首次募股的业务。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一家美国投资银行是做什么的，甚至戴维斯兄弟公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出现了，只有他一个人，显然是“用双脚走来的”。到这一天结束的时候，杰克已经完全相信大陆顾问公司就是保罗在一个人电话亭里杜撰出来的。
中国太阳能管理团队最后出现。中国太阳能公司的创始人和首席执行官胡先生果然人如其貌——一个中国农民，来自河北省的一个小县城霸州。他的体型像一个消防栓，平头，灰色的长秋裤下摆塞在白色的袜子里。中国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的社会阶层出身，但是他左手小拇指上的指甲足有一英寸长。
与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他的妻子——身材矮胖、皮肤黝黑，20码之外看不出和她丈夫的区别——她控制着公司的账簿。胡和妻子的农民出身并不让杰克感到担心，他没有太高的期望，农民毕竟是中国太阳能热水产品最大的消费群体。但是中国太阳能公司这种不上道的管理模式恐怕会成为交易的一大障碍，胡的妻子有可能是个棘手的问题。首次募股的最基本条件是要有一个会说英语、经过国际认证的专业财务师。胡太太恐怕必须要回霸州老家。
上午十点，众人在红石公司狭窄的会议室里落座，中国太阳能公司开始了他们的介绍。
到了提问环节，杰克先提出一个最基本的问题。“胡先生，公司的毛利润率是多少？”
基蒂翻译了他的话。
“shi。”胡先生说。
“是的。”基蒂说。杰克、礼和伊丽莎白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
“呃，或许翻译有误。”杰克说，“基蒂，我想问胡先生他的公司在扣除产品成本之后的利润率，也就是毛利润率。”
“我知道，我就是这样问他的。”基蒂说。
“好吧，或许他没有听明白。要不然你问问他产品的成本是多少，我自己来算利润率。”
基蒂把问题转述给胡。
“shi。”胡说。
资助一家管理团队不会说英语的公司所面临的挑战逐渐出现了。
“杰克，有些术语不大好直接翻译成中文，”礼说，“让我来撬开胡先生的嘴。”他看到基蒂的脸上露出解脱的表情。
礼和胡交谈了至少有10分钟。“百分之四十。”礼最后说。
如果每个问题都要花15分钟，这将是漫长的一天。如果有卡琳在，一切都会非常顺利。“好吧，或许我们先不管数字，”杰克说，“礼，你回头要与对方理清。基蒂，请让胡先生用他自己的话告诉我们，他的公司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基蒂忠实地向胡转述了杰克的话。
“他说他们是龙头老大。”基蒂说。
“好的……依据是销量、收入还是什么标准？”
基蒂向胡先生转述了问题。10分钟之后，她叹了口气，知道他给不出令人满意的答案。“他说他们就是龙头老大。”
“好吧，他们的竞争对手都有谁？”伊丽莎白问，她试图挖掘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基蒂翻译了伊丽莎白的话。“胡先生说他们没有竞争。”基蒂说，她的表情显示出她根本不愿参与这次对话，甚至与胡的对话也让她不满。
“没有竞争，”杰克说，他感到这次会议不会有什么结果，“那么他在担心什么？”
基蒂继续翻译，她甚至忍不住要笑出来。“他只担心你能不能搞到钱。”
“杰克，该吃午饭了，”礼说，“剩下的话题让我来跟胡先生沟通吧。”
于是众人散会，来到外面街角处的一家餐厅。于博士很敬业地扮演着主人的角色，在包间门口等着众人。他按照交易各方的重要程度安排座位，把最重要的客人——胡先生——安排在杰克和保罗之间。
午餐时，胡先生事事都先和于博士请示——这或许是农民阶层的习惯——只有一次，或许是为了表示友好，胡先生通过基蒂询问杰克要不要喝点白酒或者啤酒。于博士出面压制了他的冒犯，说这只是一个工作餐。
杰克坐在胡先生旁边，总觉得要谈点什么。他对保罗说：“可否问一下胡先生，他的公司有多少专利？”
“哦，当然，好问题，”保罗说，“我看看凯文能否从胡先生那里得到回答。凯文，嗨，凯文，这边，凯文。”保罗在嘈杂的饭桌上执着地吸引坐在对面的于博士的助手凯文·佟的关注。
等了一分钟，杰克说：“凯文正在和其他人谈话，保罗，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直接问胡先生好了。”
保罗没有理会杰克，继续召唤凯文。最后，面对杰克的目光和无所事事的胡先生，他说：“我做不到。”
“做不到？为什么？”杰克问。
“胡先生说普通话，我只会说广东话。”
杰克大吃一惊，忍不住笑出来。“你有中国最好的一家金融公司，但是你不会说中国话？我没听错吧？”
“我负责跟广东客户打交道。”
杰克已经受够了。“噢，原来是广东客户。即使在香港，九龙以北的人都说普通话，甚至出租车司机都会说。如果我们为新界一家餐厅做首次募股，说广东话或许足够了。”接下来第一天里，他再没和保罗讲过一句话。
“你觉得到目前为止了解到的信息如何？”凯文·佟问杰克。午餐后众人从餐厅走回办公室。
“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杰克说，“要比大陆顾问公司的人带给我们的意外少很多。”
“什么意思？”
“你了解保罗·秦吗？”
“不大了解，我只知道他是于博士的朋友。怎么啦？”
“我想搞清楚他的背景。”
“我觉得他是个香蕉，或者是个ABC。他肯定不是海龟——他不会说普通话。”凯文说。
“香蕉？”
“噢抱歉，”凯文说，“我忘记了，你或许听不懂这些话。香蕉就是说一个刻意装扮成外国人的中国人。”
“为什么是香蕉？”
“外面是黄色的，里面是白色的。”凯文说，冲着杰克笑了笑。
“我得记住这句话，”杰克说，“那海龟呢？”
“就是像于博士那样的人——大陆出身，曾经到海外学习、生活，然后又回到中国。”
“那么ABC呢？”
“当然就是美籍华人了。”凯文挑了挑眉毛说。
“那么你是什么？”
“噢，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大陆人，跟水果、动物和字符串打交道，赚点钱。”
***
中国太阳能公司首次募股的路演快开始了，杰克打算把所有的会议都安排在美国，但是凯瑞·周坚持认为他们要在香港安排一次会议。据凯瑞说，那里有一家超大规模的客户。
这是古珍——杰克新聘请的机构销售——带给杰克的凯瑞·周的最后一句话。
珍办事很有效率，而且永远朝气蓬勃。杰克请他负责安排中国太阳能公司在美国的路演，包括预约一对一的面谈。还让他与凯瑞沟通，因为他曾经说手里有一大批机构客户，毕竟他公开的身份还是梅里特伙伴公司的职员。几个星期之后，杰克问珍事情进展得怎么样。
“还算顺利。这不是一笔大生意，太阳能热水产业并不普及，但是我已经在4座城市安排了15场会议。应该没问题的。”
“凯瑞那边呢？”杰克问，“除了香港那个家伙，他还联系到谁了？”
珍看着杰克，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凯瑞？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一个月之前的会议结束之后，我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
“什么？你是说他什么都没有做吗？”
珍对杰克笑笑：“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事。你不是中国人，但是我们一眼就能看穿凯瑞·周。”
“什么意思？”
“凯瑞是所有中国大陆人想象中一个来自美国的出色的中国投资银行家的形象——梅里特伙伴公司的名片、精致的服装、幽默的谈吐，而重要的是，自称与华尔街的关系。我敢肯定，凯瑞已经把胡先生迷住了。胡先生确信，为了拿到钱，凯瑞必须要参与其中——这恰恰是凯瑞想要的。他应该已经和胡先生达成了一笔交易，相信我，一旦交易结束，这个人马上就会消失。如果他无法从大陆顾问公司拿到一笔抽成，他肯定会直接找胡先生要更多的钱。”
“而且不需要做任何事情？”
“做事情？你在开玩笑吗？凯瑞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也不关心后果。”
“好吧，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如果凯瑞不把他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别想从我这里拿到钱。”
“噢，不，别这么做。”珍说。
“为什么？”
“跟凯瑞·周打交道是一份苦差事，他什么也做不来，所以他让我处理所有的事情，而他就在一旁指手画脚。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
“没头的苍蝇？”
“你自己想想吧。”珍说完，回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