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闲还是辞别了顾先生,假期是拜访亲友的好日子,但若是有预先安排的日程,就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得先和言晓言一块去滁川。
正常人不会忽视那么一大块血迹,顾先生自然也不可能看漏。可他却视若无睹,一句嘘寒问暖的话也没有。既不关心原因,也没有叮嘱言晓言好好养伤。
另一边,看不到舅舅的卢文彩对着空空的椅子道了别,说了几句没什么营养的场面话。
朝着空气告别很怪异,尤其是分别时间太短,心中没有过多的悲伤情绪时,当事人双方都感到有些尴尬。
……
在庭院门口送走了季闲几人,顾先生沉着脚步,缓缓往客厅里走。
他低头着看路,漆黑的眸子却没有焦点,脚下的步伐也很虚浮,一路晃悠悠地走到庭院正中央。
逐渐减缓的脚步终于停滞,顾先生单薄的身躯也不再摇晃。
“呼……”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将整个院落中的生机都吸入腹中。
院子的气压忽然低了下去,院落中漂亮的景物被覆盖上一层死寂的灰色,似乎连太阳也被浓厚的浮云遮住了光线。
阵阵怪风从顾先生脚边盘旋肆虐,院内那几颗粗实的老槐树开始剧烈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连根拔起。
顾先生缓缓闭上双眼,吐尽口中的浊气,宛若一个无声地讯号。
突兀产生的怪风又突兀地消失。
阳光再度照进庭院,尚未落叶的老槐树在这几分钟内已经脱落了大半树叶,将石板铺地满满当当,一地青绿。
被狂风卷落枝叶的老槐树并不显得光秃,它落叶的枝桠上已经被一层翠绿的新叶芽替代。在这已迈入浅秋的时节,足以令任何观者感叹生命的神奇。
双目张开,露出的却不是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瞳,只有死寂的漆黑,如没有明月星光的漆黑夜空。
他看了眼脚下的落叶,又看着屋内端坐着的白友常。
“这点时间里,你又有新的进展了?”
顾先生不仅能看到白友常,甚至可以直接进行对话。
他也看出白友常的一丝异常,一半在预料内,一半在预料之外的异常。
白友常本来的存在近乎空气,现在却倚着他不该碰到的椅子,“可以接触到实物了。只是无论我用多少力气,还是无法对任何东西产生影响。”
他伸手握住桌上的茶杯,用力的向上举了举,茶杯却纹丝不动。
“甚至是一个茶杯。”
白友常手掌捂在属于自己的空茶杯上,开玩笑道:“幸好你还能看到我,不然我就真成了某种只在概念上存在的东西了。”
顾先生踏着柔软的落叶走进屋,努力思考了片刻,“你还处于无法干涉现实的状态……或许你可以尝试找把刀,看看现实能不能影响到你。”
白友常握紧左拳道:“可以肯定,无法干涉现实。不过现实对我来说,还是真实存在的。”
他说话的同时,左拳狠狠地打在了白色的墙上。这一拳没有附带任何神力,墙壁依旧完好。
顾先生和白友常低下头,看着那挥向墙壁的拳头。
白友常的手和他的脸一样白地可怕,一点墙上的石灰也没留在皮肤上。
“你看到了。”
白友常甩了甩手腕,“虽然你的老宅子被你经营了七年,可我却连点灰都刮不下来就太扯了点。用小言的话来说,我在出手之前,就已处于只败不胜的境地。”
他刚才还在季闲等人没走的时候摸了摸卢文彩的头,只是对方没有感觉到,
白友常很乐观地看待眼前的事实,他相信顾先生心里有数的。
“依你所见,我大概需要多少天才能正常和别人接触?你昨晚冒充我通电话时,可是答应帮文彩请假来着。她都初三了,就算是双腿一起骨折,我这监护人也得亲自去见班主任。”
卢文彩明年上半年就中考,校方无论是出于升学率还是别的考虑,对请长期病假都会很慎重。
顾先生漆黑无神的双眼有些出神,这是他在认真思考。
与他熟识的白友常已经习以为常,这如深渊的瞳仁不会吞噬掉自己的灵魂,只会让所有的担忧化为虚无。
“最悲观的结果,是这个月的七号。”
“七号,正好假期结束……说起来,梦醒日也快要到了吧?”
梦醒日对所有不凡者都是个特殊的日子,就像普通人的生日,却又更加特殊。
那是他们重新认识世界的一天。
白友常不再考虑身体何时恢复,感叹道:“不知不觉已经快到第八年了,又有新人会加入不凡者大家庭。虽然每年的梦醒日并不固定,不过我能感觉到,今年的梦醒日已经非常接近了。”
梦醒日临近时,现世空气中的散逸神力会逐渐不安分,白友常仿佛能听到神力能量的震鸣。
“加入全世界家庭关系最差的大家庭……令人同情。在这个大家庭中充当最底层的新人,他们能开心多久。”顾先生对即将梦醒的第七批新人报以怜悯。
刚获得近乎超能力的神术与神力,就马上被人告知已经有六届前辈压自己一头。
甚至,更早的一批前辈,已经制定好了繁杂严密的规矩,极大限制了他们心中的欲望。
白友常却道:“许久之后他们说不定会后悔,但在开始地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会感谢上天,给予他们如此的偏爱。”
不理世事的白友常与新不凡者有着巨大代沟,但为了解外甥女的心理,他也曾研究过普通人刚成为不凡者时,有可能产生哪些想法。
最终结论是,人只要得到别人没有的特权,多多少少都会产生一定优越感。不凡者的力量本就是高人一等的直接体现,所以讨厌成为不凡者的新人比不吃胡萝卜的兔子还少。
倒是有一些新人,经常责怪命运不让他们早些梦醒,让他们永远比先梦醒的不凡者矮一头。
白友常的说法,顾先生不置可否,他几乎不与新人接触。
他更喜欢宅在老屋里,像一个隐士,也像一个囚犯,把自己困在牢笼里。如果没人找他出去,他就安静地和屋内的摆件一同变老,一同腐朽。
“说起来,小言身上的伤,你看到了吧。”
言晓言无法看到白友常,白友常却能将言晓言和他满是血迹的衬衫看得一清二楚。
顾先生点了点头:“大概是和韩锦绣动手时落下的伤。风欲酒三人很理智,不会真和小言过不去,不然韩锦簇不会让他们照看韩锦绣。只论单打独斗,小言稍微差了韩锦绣一点。”
“所以我就不明白了,苏蔷怎么没和神裔大打出手。我记得在梦界时,她可是慈母多败儿的代名词……我没有要诋毁她的意思。”
即使白友常和苏蔷不熟络,后者护起犊子毫不讲理的风格他也早有耳闻。那十年漫长的梦中,苏蔷护仔的形象已深入人心。
“还是说,随着年龄的增长,苏蔷终于变得成熟稳重了。”
顾先生没什么表情,他双眼黑漆漆的,即使是笑也会很吓人。
“或许她负责保护小言的安危,季闲和小镜两个人对付对方的四人。”
白友常点点头:“也对,肯定不能丢着受伤的小言在一边躺着。”
顾先生又道:“或许苏蔷已经和对方打过一场,只是她把自己打扮得像没动过手。”
白友常想想,确实也有这种可能。言晓言懒得换衣服,苏蔷毕竟是个要干净的姑娘。
他又点点头。
顾先生却再次换了个说法。
“不过我想她应该没和神裔的人动手,而且小言这次是赢了韩锦绣的。”
“为什么?小言恐怕不是韩锦绣的对手,韩锦绣实力并不像传闻中那样不堪。”
顾先生三番两次的改变说法,让一直附和他的白友常很尴尬。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小言如果没打赢,一定会把受伤的证据藏的严严实实。”
最后这句话再次说服了白友常,但已经有了先例,白友常没有继续表示赞同,将话题扯回顾先生自己身上。
“没什么事就收起你的神术吧,门口那几棵树已经死去活来几十遍了。就算它们不能像彩虹森里的植物朝你还手,你也不用这么折磨它。”
顾先生没有说话,森然的气息从他的四周悄然褪去,眼眶中的漆黑迅速收缩,变成正常眼瞳大小,双眼再次黑白分明。
至于庭前的几棵老槐树,他依旧保留自己最初的打算。
“你是实验品,我是实验品,它们也是……当现世的植物从里到外,被神力无数次地洗礼后,是否也会像梦界地那些植物一样,成为独特的智慧生命。”
从没有不凡者能人为制造出智慧生命,就像没有人找到不凡者出现的根本原因。但想通过制造智慧生命来逆推不凡者起源答案的,绝不止顾先生一个。
“若是植物可以,那么……也是可以的吧。”
他平静如水的目光深处,掩藏着难以言喻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