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人间,桃花恰逢春雨,是夜良人无眠。
赵邕的一只胳膊枕在崔筠脑袋下面,另一只手藏在崔筠的浓发之中,替她一根一根地梳理。
虫鸣声声,流水滴答。
又是过了许久,二人浑身慢慢冷却下来,渐渐感受到了外界的寒气。
还是崔筠先睁了眼。
淡蓝色的天空挂在窗前,有几道黑色的云线缠绕其中。崔筠伸出手,还能微微感受到似颗粒一样的水雾,潮得像鱼身上的黏液,但又相对干净、清爽。
索性把脑袋挂在塌边,把赵邕替他理好的头发垂落到地板上,也让它们被晨雾润一润。
“别着凉了。”
“不会的。”
天更亮了,她看着赵邕的胸膛锃亮,就像看着一面墙。
崔筠忍不住去摸,去画,去捏,甚至轻轻捶打。
“我凉。”赵邕嘴上虽是这样说,可还是一动不动,任由一只冰手在胸口锤了又打,打了又锤。
崔筠的嗓子有些干哑,眸子里银光闪闪,像是要哭:“我好像干了一件缺德事。”
他知道,她总归有一天是要离开的,他也做好了一同离去的准备。家之上,还有国,她有自己必须要守护的天下。国之下,还有家,他也有自己必须要守护的妻。
“是,缺德。”赵邕捏了捏崔筠的脸蛋,她的脸倒是仍旧发着烫。
应是觉得一切都太过明晃晃了,崔筠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
看着她躲起来,赵邕只好用宠溺的笑来掩饰自己的明知所以然。
动了这一阵子,方才的寒气才渐渐被驱散了。
一个在被子外面,一个躲在被子里面,保持着静止。
唯有沉重的呼吸声慢条斯理。
合着被子,里面裹着一个人,有点故将鱼鸟困池笼的味道。这样一来,便也将她困在自己的领地里。
赵邕抱着一床隆起的被子哼唱,像外婆给怕黑的孙女哼曲:“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赵邕唱得断断续续,绵绵浅浅。
“这是什么?”崔筠拨出一条被窝缝,一边吐气一边竖起耳朵,她听得不太真切。
“《碧玉歌》。”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这又是什么?”
“《子夜四时歌》。”
麒国的这些歌啊词啊的,崔筠本来就不懂,她只学过一句直白的:“翻云雨,足缠绵,烟花灿烂一眨眼。”
“噗!”
刚刚赵邕唱的鬼楼曲已经是巷尾俚俗曲了,她这个,俗中又俗。
塌上唱词,笑中带泪。妙词妙音,此乐何极。
“你把脑袋露出来。”赵邕半商量着让崔筠再往外蹿一蹿,担心她把自己憋得没气了。
“不露。”
练过武的女子,力道真是大得惊人,赵邕整个人都被崔筠翻了下去,随着“哐当”一声,下一瞬就酥酥麻麻。
关节肘子撞了墙!
赵邕说得对,崔筠果真呼吸不畅了。没过久,崔筠终于蓬头垢面地露出一个脑袋,脸上汗涔涔的,眸子里却是欢笑。
赵邕往梳妆台上看了一眼,墨蓝色的瓷盘里还剩下两粒樱桃果,半生半熟的,不知是酸还是甜,昨晚吃过的,还是忘记了味道。
赵邕伸出手去够那盘子,没得逞。
崔筠烂泥扶不上墙地伏在他胸膛,脚趾尚未安分。
“玩够了没?”赵邕这声也算是调情了,星点的怒都没有。
“我有两桩心事,如今了了一件。”崔筠的这桩刚了的心事其实也是刚刚想出来的。
还有一件,那就不是小情小爱了,赵邕懂,也心疼。
“不管哪一件,我都可以帮你做。”一个“都”字,颇值得咀嚼玩味儿!
崔筠耳朵里传进他的心跳,扑通扑通,像刀戈碰撞一样铿锵有力:“不行,你帮不了的。”
“我行不行,你当真不知道吗?”赵邕的语气颇为怪异。
“不行。”
“不行?”
赵邕话音刚落,崔筠就又受到了身体威胁。
“行行行……行总行了吧。”崔筠一动不动,真的动不了了。
话题一转,崔筠又聊起了别的。
“人会老吗?”崔筠以前从来不像这样明知故问。
“会的。”
“老了之后呢?”
“便会更老。”
“更老之后呢?”
赵邕愣了一下,旋即回道:“就离开这个世界了。”
“那是一个人先离开,还是大家一起离开?”
“一起离开。”赵邕不假思索。
“一起怎么离开,”崔筠闭着眼睛碎碎念,“总有一个人是要先离开的。”
“或者,不让她离开呢?”
“人死不能复生,怎么可以不离开?”对呀,怎么做才可以不离开?她一定要自己回去吗?小算子和青儿都长大了,难道非她不可吗?崔筠有些错乱了,不该如何是好。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意思是,如果可以让那个人好好活着,自己死一百遍也是值得的。
崔筠静默无声,没有反应。
“筠儿,你听见了吗?”赵邕的嗓子恢复了一些清凉和浑厚,“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崔筠还是没有反应。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赵邕枕着自己的手臂,任由一只小野猫趴在身上,目光只是滞留在她的脑袋上,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
不知何时,崔筠睡着了。同样的,赵邕也能感受到崔筠的心跳和呼吸,她睡得很安稳,气息匀称,心跳有序。
阳光开始透过窗纱钻进来,洒在竹地板上,赵邕猜着时辰,该起来为某人做饭了。
她好不容易才悄无声息地摆正了崔筠的睡姿,替她掖好了被褥。他刚要转身去石房子里的厨房,就听见从崔筠肚子里传来的唧唧声,不仅是该吃饭了,是快要饿得不行了。
崔筠是被一阵蒜香引诱醒的,她穿好了枕头边上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缓缓的下了床。她试着走了两步,觉得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在麒国为人所不耻的话:“这后劲……也忒大了吧……”
石垒的结构和灵山一模一样,崔筠找到了专门吃饭的那张桌子,忍着辣疼坐下,摸了摸自己的唇,才恍然决定要去洗把脸。
慌得转了几个弯,在清澈见底的溪水边镇了镇心智。
“吃饭了。”赵邕望着崔筠的身影,喊着应当归来吃饭的野丫头。
“来了!”
望着满桌子的清淡菜,崔筠再满意不过了。
“喝口汤。”赵邕为崔筠专门准备了一个盛汤的小碗。
不油不烫,还有一丝丝薄荷味儿的凉。好喝。
“咱们在这儿再留一夜,明日便回家。”
“咱”、“回家”,多好听的情话呀。
什么,再留一夜?!浑身滚烫,又多喝了几口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