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缭绕在高山之巅的云雾经久不散,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窜进被墨竹遮挡的岩洞,毛发根根竖立,碧蓝的眸子里是任何生物都能读懂的戒备。
“狐狸,别怕,让我摸摸你。”
柳絮扶着光滑的岩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着,随话语激荡起的回音萦绕在耳畔,句子逐字被淹没,消逝在了未知的黑暗尽头。
白狐不住用爪子刨着地面,弄得尘土飞扬,看见那抹正在迫近的倩影,右耳煞是灵巧地微动,化作了举着火把身长七尺的俊秀男儿---人称妙手医圣的旭尧。
“师父,您怎么会在这?”
“为师要寻一味世间罕有的草药,此草见光即死,只存活在岩洞深处。”
“那您可曾见过一只白狐?”
“不曾。”
追狐入洞的柳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亲眼看见白狐跑进了这里。不甘心的她耸了耸鼻尖,仔细嗅闻着空气里的味道,想要从混杂的气味中分离出狐族特有的骚气。旭尧毫不慌乱,自顾自地弯腰观察着角落里长如龙须的黑草,他前些日子刚刚浸泡过祛除腥臊的药浴,哪怕柳絮长了个狗鼻子也闻不出他身上的味道。
“徒儿原本打算剥了它的皮给您做件狐裘,现在只好等下次了。”
闻言,旭尧的瞳孔骤然放大,他怕柳絮察觉到异样,忙不迭收敛起杂念,朗声道:“医者仁心,柳絮,为师平时是怎么教导你的?”
“您只说过‘无德者不能为医,有品者方能济世’。”
“狐是牲畜,纵然成精怪,也是妖孽。我剥皮取暖,有何不可?”
师徒二人相顾缄默,旭尧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为做掩饰,他弯腰摘掉了那株药草,故作云淡风轻之态,转身拂袖离去。
黄昏时分,虹销雨霁。
宽敞的卧房门窗紧闭,顽皮好动的狸猫踩翻了盛满草药的竹筐,正躺在摇椅里打盹的孟竹溪被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摔落在地。
她揉着朦胧的睡眼,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猫儿把地上的车前草踩得稀巴烂才完全清醒过来。
“包子!你今晚别想吃鱼干了!”
“喵呜~”
孟竹溪一把薅起正在朝她呲牙咧嘴的狸猫,用脚踹开木门,把它丢进了不远处的树丛里。整间屋子充斥着药材特有的草腥味,浓烈刺鼻,直熏得人太阳穴胀痛。
这些药草是给后山那只小狐狸准备的,它看起来憨憨傻傻的,不是摔断腿就是剐蹭掉皮毛,成日里带着伤,孟竹溪想给它敷敷药、简单包扎一下,它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孟竹溪近它的身,边叫唤边瘸着条腿往远处跑,简直像在屠夫刀刃下哀嚎的大肥猪。
孟竹溪抓着被包子踩成糊糊的药草来到后山,傻狐狸正趴在树下哼唧,它想摸摸在眼前随风摇曳的雏菊,刚伸出前爪就痛得一抖,鲜血霎时染红了那朵白色的小花。
“药,敷上,呼呼,不疼。”
接连受挫让孟竹溪转换了策略,她决定把小狐狸当成人类的孩童来对待,虽然它并不像师父口中的狐族那般有灵性。
小狐狸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它已经习惯了孟竹溪的突然出现,警惕之心渐消,但仍旧不愿被她触摸。孟竹溪有些焦躁,不经意间瞥见了在枝桠上摇摇欲坠的果子,心生一计。
“好香甜的果子。”
孟竹溪踮脚摘下那枚野果,用衣襟擦了擦,放在唇畔轻咬了一口。
“你要吃啊?不行,我只给乖孩子吃。”嘴角流涎的小狐狸似乎听懂了这句话,黑黝黝的眼睛里满是渴求。孟竹溪试探性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它忙着吃果子,第一次没有拒绝。伤口已经溃烂,如果不及时敷药,很可能会蔓延至全身。
孟竹溪轻轻捏住那只小肉垫,将草糊糊在创口处抹匀,从袖笼里抖出根白色布条包扎妥帖,傻狐狸已经吃完了果子,它歪着脑袋盯了自己半晌,仿佛是在问还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喏,给你,今天不可以吃太多哦。”
孟竹溪又摘了枚果子给它,它高兴得忘记了前爪的伤,直接踩实在了地面上,疼得一个踉跄。
“师姐,师父找你。”
听到柳絮的声音,小狐狸如临大敌,和遇见孟竹溪时的反应不同,这次是真正的逃跑,连痛也顾不上。
“畜生就是畜生,怎会懂得知恩图报?”
柳絮朝小狐狸逃跑的方向啐了口,拉过孟竹溪沾满药渣的双手用帕子擦净,颊边漾起了一深一浅的酒窝。
“师姐是不是又要下山了?”
“许是父...阿爹想我,差人给我送东西来了。”孟竹溪正思索着小狐狸惧怕柳絮的缘由,陡然间被打断,差点说错话。云顶山只有芸芸众生,没有皇族贵胄,在山下呼风唤雨的人必须身着布衣才见得了师父的面。
齐昭帝曾下旨召师父入宫炼长生丹,竟然遣了几批锦衣华服的阉人入山,他们迷失在了茂密的丛林中,至此杳无音讯。师父本就来去无踪,只在瘟疫天灾时出现,那些无故消失的阉人更印证了坊间医圣是仙人的传言。
“那师姐可要常上山来看我。”
“一定。”
孟竹溪同柳絮道过别,往师父的寓所走,柴扉半开半掩,不等她去推,门自个就大敞四开了。
“溪儿,过来。”
孟竹溪依言来到旭尧面前,他正用晨间的露水烹茶,灶间炉火噼啪。
“今天是我同你父皇约定好送你回宫的日子。”
孟竹溪心生惘然,脸上现出些许迷茫。
“我原想着再留你几年,但你父皇实在催得紧。”
“去把那边的小木匣子拿过来。”孟竹溪循着旭尧的指尖望去,看见了个被搁在窗边落满尘灰的旧匣子,她疾步取来拎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很轻,装得应该都是些小玩意儿。
“里面是我行医开方的印鉴和送你的及笄礼物,你且贴身带着,切莫遗失。”
旭尧不紧不慢地咂了口热茶,视线落在竹簪上时微微停顿了片刻。
“我的衣钵自此就传给你了。”
孟竹溪小心翼翼地把印鉴揣进了怀里,又将竹簪插进了髻间。师父一生淡泊,视银钱为粪土,必定不会送她珠玉宝饰,但礼物不分贵贱,重在心意,哪怕只是根羽毛,她亦会视若至宝。
“收拾收拾下山罢,马车已经在等着了。”
“现...现在吗?”
孟竹溪后退了几步,无力感自心底油然而生,这一切都是毫无征兆和突如其来的,根本没有留给她适应的时间。
旭尧搁下手中的茶盏,对孟竹溪点了点头,无半点挽留之意。
“你我师徒缘分已尽,无须多言。”孟竹溪在门外给旭尧叩了个头,捧着几本医书下了山。
沿途景色如故,山泉泠泠淙淙,群雀啾鸣,不时还能听到几声渺远的猿啼。山脚村落乍现,回首,来路已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