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妖有些不一般。
他的确不同于一般的精魅。
因为他刚刚化形,就能口吐人言,而其他的精魅则需要化形后,长时间的学习人类语言。
他是一个惜福的人,更是一个感恩的人。
而那块破碎的石头就是他的恩人。
所以,他跪了下去。
他相信举头三尺有鬼神!
实际上能够生而口吐人言,皆是因为那九九之数的仙人法度,每日聆听耳濡目染之下,也有样学样的会了这些本事,一如婴儿降世牙牙学语。
双膝跪地,双手合十,桃树皱了一皱眉头,脸色有些微红,道:“此方……天地神灵,我愿以一身……微末修为,换得它修复破碎……身躯,接续气机。”
“求……仙人帮我。”
“求仙……人帮我。”
“求仙人……帮我。”
“求仙人帮……我!”
额头不停叩下大地,不停重复最后一句,叩了满脸鲜血,滴滴落到地上。
此处云海翻腾之上有一鸿儒大士在此悬停抚须提笔叹道:“一花一世界,草木皆有情。善,大善。龙王果然还是那个龙王,即便是一丝残魂,没了记忆,他依旧如此。真元尚能恢复,只是你的根骨可能所剩无几喽。”
说完手持仙笔以“浩然正气,祛邪扶生”,八个云雾敕令飘向奇石,只见奇石断裂处正以高上秘法,丝丝缕缕滋润断裂处,使其恢复如初。
书生意气,仙家大能不外乎如此。
山上高人御风而游,仙人风姿展露无疑。
桃妖头脑受到重击,流血过多而昏迷过去。
与此同时,他的真元被分离,去修补奇石破损处,根骨也十去其八,在一点点被剥离接续奇石根骨,此时内窍空空如也,根骨已然十去余二。
过了许久,桃妖睁开双眼,脸上额头凝固了一层血污,他踉跄起身,爬到石头跟前,看到石头已经被修复如初,松了一口气。
了了一桩压在心头如墙而堵的郁结。
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桃妖站起从周围水洼中取来清水轻轻洗弑石头上的泥污,抱拳躬了三躬道:
“承蒙你的……照拂,虽……不同根,却是……同生,忘自珍……重,拜别。”
三天之后桃妖找寻到了藤蔓,编其作绳,从山崖向下抛出直至崖低,又寻了几片树叶遮其身体,用其所剩无几的真元就这么一步一步向着山下,蹒跚下行。
下了山崖,下面是一处深潭,桃妖纵身跳下“噗通”一声掉入水里,然后凭借本能以狗刨式奋力向前。
途中由于自己不善水性把他从头到脚跟淹了个深不见底,喝了一肚子生水。
身体冰凉,唇色绛白,孤注一掷将所有可动用真元灌于手脚,拼了命向岸上游去,到了岸边因用尽气力而沉睡过去。
苏醒后桃妖紧了紧身上用几片树叶编织成的衣衫,用树枝做了个鱼叉生上火,烤了几条鱼果腹后,继续向内地走去。
渐行渐远。
不知不觉间,公子已远游。
经过这几日不停碎碎念,磨合人类语言已然有所成,说话也没那么有一句没一句磕磕巴巴。
前方有户人家,炊烟飘入丛林,空气带来丝丝香甜的气息,桃妖轻嗅心里有点暖意。
在孤山中千百年来未见人迹,如今突然能看见了,实在是好奇。
以前他从未与人真正交流过,心湖之间不觉已骤起波澜。
桃妖拖着疲惫的身躯,向不远处的住户走去。
虽然生长天地间千百年,但修为只是堪堪炼气境,又因为在那场抽元剥骨中,境界倒退,如今只是稳住了根骨境而已。
当然对于世俗修炼者如何以境界划分实力,对于他这种刚刚入世雏儿来说是不知道的。定了定心神,来到这家住户的外墙,外墙门上用金笔红纸做联写到:
“海宴河清昭至德,风恬浪静麻神庥。”
横批“缘来如此。”
院内有两株树木,一株梨树,一株桃树,两者以金丝绳捆缚打结,绳结处又以一颗黄色石头压住。
看到此处,桃妖沉默,暗暗称奇。
站立门前,轻轻佯作叩了叩门扉。院内走出一位老人,老人极其邋遢,面容有沟壑纵深,头发花白乱糟糟的,头上以黄丝布打了结,手上中指与食指老茧最深,拇指茧纹最浅,赤足而行。
肩上扛着一柄锄头,看那桃树与梨树松土的痕迹,想必刚才忙着给它们松土养护。
老人看到桃妖披头散发,裸露着上身,下体只以几片树叶遮蔽并且树叶也已经发黄硬邦邦的,用手估计就能戳出一个窟窿,身体到是挺白净但是双目之间疲态尽显。
老人倒也不怕他这幅模样,神态自若拱了拱手笑道:
“看公子气质端正虽衣不蔽体,但是神色之间有一种清雅敦儒,敢问可是读书人?“
“还是大户人家偷偷溜出来游玩,途遇山野强盗被他们夺去了钱财,剥去衣衫?”
“老人家说的极是,只与事实略有出入,本来我是临边州县,奉父亲之命来此省亲慰问姑母大人,无奈半路遇到了强盗绿林,后面的便是你所说的样子。”
老人闻言,呲了呲牙花沉声道:
“既如此公子在我这歇息便是,等养足了精神在上路也不迟,如此正到了午饭时辰,请公子随我一起吧。”
“多谢老人家!”桃妖感激道。
老人说完,便领了桃妖进了旁边的一处小屋,屋内置有一床,一桌,一凳,一壶茶仅此而已。
这茶却不是普通的茶,人自然也不是一般的人。
茶是洞天福地的茶,人也是那掌控洞天福地的人。
君不见,三才四象七万里,清茶雪汤有玄机。
看过了住处,吃完了午饭,桃妖回到屋里歇息。
进了屋子桃妖蓦然发现脊背发凉,额头滴出冷汗。
实际上这就是走进人世间第一次的欺瞒后的心虚,桃妖确实没有习惯下来,心理素质更是稚嫩。
喝了一壶茶水,蹑脚上床沉沉睡去。
只有双手五指并拢迟迟不肯松开。
前一刻出世,这一时公子入世去。
入睡以后,元神出游,好似做梦,自己飘飞至云端之上。
身着素白衣衫,意之所念身之所至,七尺身躯高大男儿,好一个令人生羡的谪仙人。
只见谪仙人右手持三尺青锋,剑光凛凛,由太阳射到剑身的光泽,反射到周围的绝壁上,形成了鲜亮的光景剑身。
好一把通灵宝剑,好一个仙人兵刃!
山上仙人多如是,见我也需尽低眉。
须臾间桃妖右手以梦游所想的铁甲披阵式,左手随意捏了一个手诀,向前横向一劈。
绝壁的山峰被整体削了一个头颅,整体剑身竟无一丝迟滞,一气呵成。末了山峰头部整整齐齐,又落在原本位置上无一丝歪斜。
桃妖抬头仰望天空,圆滑白昼如穹隆顶盖,似乎与别处的天空并不相同。
此处是元神出游的一处洞天。
画风一转,桃妖眼前一暗来到了一处莲池旁边,抬望眼视线之所见,皆开满金粉两色荷花。周身置于金粉两色光晕中,原来莲花还会发光。
大千世界,当真无奇不有。
忽然水池动荡,两侧莲花迅速分离,只见池水似乎被某种天机牵引,向两侧分开,中间留下一道裂缝。仿佛被某个潇洒写意的大剑仙用剑劈成两半,一剑断浪数千里。桃妖有些后怕,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大气象,即使是那场仙人授机缘时,也未见如此怪事。
他面红耳赤,额头青筋暴起,想动身离开这里,但是身体仿佛被定住一样片刻动弹不得,向中间望去,不知何时竟然开了一朵巨大的金粉莲花。
左边全为金色莲花,右面全为粉色莲花,顿时睁大瞳孔上嘴唇咬破了下嘴唇浑然不觉。
巨莲身躯数十里,抖了一抖,飘散出一层层金红粉末落在桃妖头顶,颈部,后背,脚底,四处分量均匀丝毫不差。然后莲池再次动荡已恢复如初。
粉末沾到桃妖身上,片刻之间,身体如沐浴琼浆玉液池,温度适宜清风徐来的阳光下,身心舒展,筋骨渐开。
有一种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的无尽春意,原来这根骨竟然长了三分,当真是造化钟神秀。
此地自然是元神出游的一处福地。
可惜,一切的一切,陶然懵然不知。
桃妖睡到第三天中午方才醒来,只觉自身充满了畅快之感,懵然不知其根骨增长变化。开了房门,见到邋遢老头又扛了柄锄头向门外走去。
桃妖有点不好意思,受了别人恩惠总要想办法来报答,老人也是穷苦出身,能得收留想必也是咬牙掏出了家底来款待他。
于是脸色微红走到老人身边道:“承蒙您的照顾,看您如此操持劳作辛苦,不如让小辈帮帮忙,聊表心意。”说完就去扛上那柄锄头向外走去。
“公子稍等,你身无衣衫倘若不嫌弃,老头子家里有几件破旧缝补的衣衫拿去穿了也可以体面一些。”老人笑道。
“感谢老人家好意,有劳了。”桃妖也不推辞又回了屋里,穿上洗的发白粗布麻衣,用根蓝色布条束了束头发,正了正衣冠,颇有一副读书人的气概。走出房门扛了锄头和老人向田地走去。
“公子勿怪我这几日没有叫你,你那日身心俱疲,一连睡了三日,几次叫你用饭,看你睡得香甜也就没做打扰,非我这老头子不知道待客之道。”老头子又呲了口他那牙花说道。
“老人家这是哪里的话,是我不太懂规矩,唐突了。”桃妖开口回道。
两人一路交谈到了田垄,只见此地大约三亩,土壤灰白,田地中央置有一水井。
水井四周东西南北,各有一根槐木,井上有一铁索盘绕其上并以铁锁扣上,着实让桃妖感觉怪异之极。
桃妖下得田地挥动锄头,着实卖力,汗如雨下。
阳光下流淌的汗水竟以仙家秘术脱离身体飞到井口,井口再反哺清凉气体飘落于桃妖四周,不知不觉间骨肉筋膜更加坚韧,这筋骨境算是坐实了。
邋遢老人笑而不语。
年富力强者能者多劳嘛。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临别之日,陶然拜别了邋遢老头,向东而去。
紫气东来嘛,“东”为最佳,他就认为这个词很好,意境也是更美。
从邋遢老人口中得知,此处为西山国马亭郡,此片中原版图大陆有四个庞然大国,至于一些米粒大小的国家有若干不予计算,实在是没有理由记住名字,这西山国自然也是其中之一的大国。
待到桃妖走远后,邋遢老者微微一笑,呲了呲牙花,摇身一变又成了一个商贾富甲,手心一抖,只见眼前院落和那垄田地,连地拔起迅速缩小如掌中珍玩放入衣袖中。
真乃大风流也,活脱脱的仙家手笔,半仙法宝,遂喃喃自语,道:“二师兄委托我已完成,如今还有九方劫难,处处显露杀机,须得想个万全法,我才能高枕无忧。”
说完变没了踪影,好像此处从未有人住过,只有那被压陷的房屋印痕。
桃妖孤行一人赶了三天脚程,来到东边,此处名为镇安城的郡县。
城里热闹繁华,街道林立的店铺,卖着各种吃食住行珍稀赏玩之物。街道中间走满了行人与贩卖碎嘴吃食的商贩。花鸟鱼虫奇珍异草也是应有尽有,热闹非凡却又行色匆匆。
有人今日宰了一个冤大头为此惺惺不已,有人被人骗了银两长吁短叹,家长里短的絮叨给周围亲朋好友听,让他们以此为戒,当做一个教训。众生百态市井生活总是在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远方有热闹呼喊声,街上四处的乞丐都往东边街道奔跑,拿着一个破碗就极速掠去,桃妖走进一看,原来是哪家的大户小姐在此赈粮施粥。
铺子周围摆了十几盆红叶白苞的小花,眼前正是侵吐花蕊时节,红白相配甚是好看。
桃妖见到人群中有位老妪牵着一个小女孩,两人都身着普通人都不穿戴的麻绳衣衫,麻绳一般用来拉拽货物,本身就粗鄙硌人,做成的衣衫穿在身上自有五味。
老妪头发全白,有的还打了结凝固在上面,面容消瘦肌肤发黑,形销骨立,五指如枯树皮般坑坑洼洼。
小女孩到是好上很多,面容饥黄,双眼却有囧囧神采,扎了两个羊角辫,穿着麻鞋,手指甲有些泥垢,手指头和嘴唇有湿润泥土,手背有明显抓痕显得淤青。
此时正一只手拉着老妪后襟,等待那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善行施粥。
到了两人,老妇人拿出一个握在手心已久的大破碗,虽然大了些,那名秒龄女子也不生气,盛了两大勺米粥把那个碗塞的满满的。
米粥刚出锅很烫嘴,香味扑鼻,妇人似乎怕给孙女烫着,用嘴尝了一口,有淡淡的甜味。
老妇人开心的笑了一笑,准备把粥给孙女让她先吃。
忽然异变而至。
老人竟口吐白沫!
含笑离世!
周围也有数十人口吐白沫倒地不起。羊角辫女孩哇的哭出声来,扑倒老妪身上,不停的晃动老妪的身躯,想让她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活过来。
然世间市井无长生门,哪里求得真法源?山上仙人视山下人为蝼蚁罢了。
家门里有护卫随从顷潮而出护在女子左右,等到看见了爹娘女子神经终于松弛昏迷过去。
周围人潮涌动,有官府衙役随同仵作前来验尸。桃妖看到人群激涌而上,害怕羊角辫姑娘受到伤害,上山去挡在她身旁,小姑娘此时双眼红肿早已昏迷过去,他轻轻抱起小姑娘,放在怀里走出人群,等待着仵作的验尸结果。
原来老妪所中之毒与其他人相同,都是吃了一种草和一碗粥所致。
粥本身并无问题,而是放在粥里开胃生津的花,就是摆在铺子门前的白玉红。
据那位大户小姐爹爹所说,她的女儿生平最喜欢用这种花为食,不仅胃口大开而且滋补温养,这种花珍贵异常,是花了大价钱从其他国家,拜托好友运送过来,仅仅运送时间就达半个月之久。
她只是想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分给大家,想让大家都能喝上这碗白玉红粥。那么她就会感到满满的暖意,她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然而……
她有什么错?她没错,何错之有?她爹嚎啕大哭,像个孩子一样受了委屈,却又忽视了子女犯下的大错。
那些乞丐之所以中毒而死,就是平日吃多了一种蓝尾草的植物。蓝尾草具有充饥止痒功效,只是因为外形丑陋,味道苦胆,才被稗野贱民当作充饥果腹,稍微有点富裕的也不屑食用此物。
但是当两者混合而食就会产生瞬息致死的毒药!
桃妖心思微妙,如此倒也难怪女子的不知情。
不知者不罪乎也。
那么白玉兰的错还是蓝尾草的原罪?
可能两者都不是,人间世道世俗王朝何曾可怜过山下富人可怜过的那些可怜人?
桃妖紧了紧怀中小姑娘,抱着她,肩上背着老妪在这镇安城中一步一步踩着倒影向东而去,细细看去原来老妪尚有两道泪痕挂在脸面,此时已是近黄昏。
在那座道家祖庭有副对联悬挂于祖师堂。全联念作……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