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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打倒沙皇!”的惊人消息像旋风一样很快就传遍这个小城。

城里的人们都不信。

有一天,一列火车冒着暴风雪缓慢地驶进车站,两个身穿军大衣、背着枪的大学生和一队戴着红袖标的革命士兵从火车上下来,他们逮捕了站上的宪兵、年老的上校和驻防军的长官。小城的人们这才相信了,成千上万的百姓穿过大雪覆盖的大街,涌向广场。

人们贪婪地听着“自由”、“平等”、“博爱”这些新名词。

那些日子,人们又激动,又兴奋,他们的脸上漾溢着笑容。

可是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城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由孟什维克和崩得分子把持的市参议会大楼上的那面红旗告诉人们,形势发生了变化。其它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冬季快结束的时候,一个近卫骑兵团开进小城。每逢早晨,他们骑马奔赴车站,抓捕从西南战线上跑回来的逃兵。

那些近卫骑兵团的士兵们,一个个肥头大耳,体格健壮。当官的不是伯爵,就是公爵,肩章是金色的,马裤上的裤边是银色的,一切都和沙皇时代一样,好像没有发生过革命。

当一九一七年即将到来的时候,保尔、克利姆卡和谢廖沙觉得,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原来的老板还是老板。可是到了多雨的十一月,情况有了变化。车站上出现了许多新人,他们非常活跃,从前线下来的士兵越来越多,他们有个奇怪的称号,他们叫“布尔什维克”。

谁也想不到,这个铿锵的、坚定不移的称号是怎么产生的。

近卫骑兵要想抓住从前线跑回来的逃兵是很不容易的。车站上被子弹打穿的玻璃窗越来越多了。谁要是阻拦他们,他们就跟谁兵刃相见。到了十二月初,一趟一趟的军用列车把他们运送回来。

近卫骑兵封锁了车站,想把逃兵都抓起来,结果他们都遭到机枪的猛烈射击。这些士兵们根本不怕死,他们从车厢里蜂拥而出。

从前线回来的穿灰色军服的士兵把近卫骑兵赶回到城里去,然后又回到车站,这时,满载着士兵的火车一列接着一列,开进车站。

**********

一九一八年春天的一天,三个好朋友在谢廖沙家玩儿了一会儿“六十六点”,然后从他家出来,到了保尔家的园子里,躺在草地上。感到无事可干,特别无聊,平时玩儿的那些游戏也都玩儿腻了。他们开始琢磨,怎么才能使这一天过得更有意思。

他们听到从后面传来嗒嗒的马蹄声。一个骑马的人沿着大路飞驰而来,只见那马一跃而起,跳过了马路和园子的低矮栅栏之间的水沟。骑马的人用鞭子指了一下躺在地上的保尔和克利姆卡。

“喂,小伙子,过来一下!”

保尔和克利姆卡麻利地站了起来,朝栅栏跑过去。骑马人浑身上下落满了尘土。他戴在后脑勺上的军帽,他那草绿色的军装和草绿色的裤子,都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在他那又宽又厚的皮带上别着一支左轮手枪和两颗德式手榴弹。

“伙伴们,给我弄点水喝!”保尔立刻跑进屋子给他弄水。这时骑马人对一直看着他的谢廖沙说道:“小伙伴,告诉我,现在城里由谁管辖?”

谢廖沙马上把城里的最新情况告诉了骑马人:

“我们这里有两个礼拜没有人管了。民间自卫队维持着秩序。老百姓夜里轮流站岗。你是哪个方面的人?”他也照样问道。

“你要是知道得多了,很快就会变老的。”骑马人笑着回答说。

保尔端着一杯水从屋子里跑出来。

骑马人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光了杯中的水,把杯子还给保尔,然后拉紧缰绳,催马急驰起来,朝着一片松树林跑去。

“他是什么人?”保尔问克利姆卡。

“我怎么会知道呢。”克利姆卡耸了耸肩膀,说道。

“很可能政权又要变了,所以列辛斯基他们昨天逃走了。只要富人逃走了,说明游击队马上就来,”谢廖沙用肯定的语气解决了一个政治问题。

他的结论有很大的说服力,所以保尔和克利姆卡马上就同意他的看法了。孩子们就这个问题,还没有谈完,又听见大马路上有马匹奔跑的声音,有五个人朝着栅栏跑过来。

孩子们看见,从树林里,从守林员的房子后面,出现了很多人和很多车,离马路不远处,有十五个手里端着抢的骑兵。有两个骑兵跑在最前面,一个是中年人,他身穿草绿色军服,胸前佩着军官的武装带,脖子里挂着望远镜,跟在他身边的就是刚才伙伴们看见的那个骑兵小伙子。那个穿军官上衣的中年人胸前别着红色扭结。

“喂,我刚才说对了吧?”谢廖沙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保尔。“看见了吗,红扭结,他们是游击队,我起誓,他们肯定是游击队……”他像一只小鸟,高高兴兴地喊着叫着跳过栅栏,朝大街跑去。

两个朋友也跟着他跑过去,现在三个人站在马路旁,看着朝城里开来的部队,骑在马上的人渐渐地走近了。他们认识的那个小伙子朝他们点了点头,用马鞭指着列辛斯基的住宅,问道:

“谁在这座住宅里住?”

保尔尽量跟上骑马的人,对骑马的人说道:

“律师列辛斯基住在这所住宅里。昨天跑了,他显然是怕你们。”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是什么人?”那位中年人笑着问道。

保尔指着红纽结,答话说:

“这是什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居民们都纷纷跑到街上来,好奇地看着开进城里来的队伍。我们的三个好朋友站在路边也看着这些个浑身沾满灰尘的疲惫的赤卫队员。

当队伍里唯一的一门大炮和架着机枪的马车嘎啦嘎啦地从石子马路上走过时,三个小伙伴仍然跟着游击队往前走,直到队伍停在市中心,开始分散到各户居住时,他们三人才各回各家去了。

**********

队伍的指挥部设在列辛斯基住宅的大客厅里,晚上,四个指挥员坐在大餐桌旁,餐桌的四条腿上都雕刻着花纹。三个是指挥部的成员,一个是总指挥布尔加科夫同志,他已过中年,头发已经花白。

布尔加科夫在桌上展开一张省地图,用指甲在上面画着线路,同时对坐在他对面的指挥员(一个高颧骨,牙齿牢固的军人)说道:

“叶儿马钦科同志,你说我们应该在这里打一仗,可我倒认为,我们明天早晨就撤退,如果今天晚上能撤退,更好,因为同志们太累了。我们的任务是,趁德国人还没有先于我们到达卡扎京,我们就先撤到了卡扎京。就凭我们现在的力量和敌人对阵,这就叫自不量力。一门大炮,三十发炮弹,二百把刺刀,六百把马刀,就凭这点武器装备,就要和敌人对抗,这简直是笑话。德国人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朝我们杀过来。我们只有联合其他撤下来的红军赤卫队,才能应战德国人。同志,我们应该考虑到,沿途除了德国人,还有很多形形色色的反革命匪帮。我的意见是,明天早晨我们就撤退,撤退前,把车站后面的那座小桥炸掉。德国人要想修好这座桥,也需要两三天的时间。这样一来,他们沿着铁路綫向前推进的速度,就会受阻。同志们,你们是怎么认为的?让我们做出一个决议。”他对坐在桌旁的同志们说。

坐在布尔加科夫斜对面的斯特鲁日科夫咬着嘴唇仔细研究着地图,然后看了一眼布尔加科夫,最后勉勉强强地吐出几个实在是不想吐的字:

“我……我……赞……成……布尔加科夫的意见。”

那个穿工装上衣、最年轻的人说:

“布尔加科夫说得对,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只有叶儿马钦科,也就是白天曾和三个孩子交谈过的那个人,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那我们干什么还组织这支队伍?就是为了面对德国人不战而退吗?我认为我们应该在这里和德国人打一仗。我真不愿意撤退。如果让我拿主意的话,我一定会在这里和他们打一仗。”他使劲把椅子推开,站起来,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布尔加科夫看了他一眼。表示不赞成他的意见。

“叶尔马钦科,我们不打盲目之仗。我们不会让我们的人白白地去送死,如果这么做,简直可笑。敌人有一个师的兵力,他们还有重炮和装甲车……叶尔马钦科同志,我们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打架玩儿……”接着他转过身去,斩钉截铁地对大家说:“我们决定明天早晨撤退。”

“下一个问题,就是联络的问题,”布尔加科夫继续说道。“因为我们是最后撤退,组织敌后工作就落在我们的肩上。这儿是一个大枢纽站,城市不大,但它有两个火车站。我们必须派可靠的同志留在车站工作。现在我们就来解决这个问题,看谁留下来工作最合适,大家提名吧。”

“我认为,应该让水兵朱赫来留下来工作,”叶尔马钦科说着,走到桌子跟前,“第一,朱赫来是本地人。第二,他当过钳工和电工,他在车站很容易找到工作。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在我们队伍里见过他,他今天晚上才来。他年轻,头脑灵活,他一定能把这里的工作干好。我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布尔加科夫点点头。

“叶尔马钦科,你说得对,我同意。同志们,你们不反对吧?”

他问其他同志。“不反对,这个问题就解决了。我们给朱赫来留下一笔钱和工作证件。”

“同志们,现在我们讨论第三个问题,也就是最后一个问题。”

布尔加科夫继续说道,“这是关于存放在市内的枪支问题。沙皇打仗时留下两万支步枪。这批步枪存放在一家农户的棚子里,人们早就把它们忘了。棚子的主人,也就是那家农户的主人,把这件事向我报告了。他希望把这批武器运走。……当然,决不能把这批武器留给德国人。我认为,需要把这批武器烧掉。不过,明天早晨撤退以前,就应该点火烧掉。但是放火烧有一定的危险性,因为棚子位于城乡结合部,附近住的都是穷人,大火可能会殃及农民的住房。”

斯特鲁日科夫是一个身体健壮的人,他好长时间了没有刮过胡子,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说道:

“为什么……要……烧掉?我……认为应该把这些枪分发给居民。”

布尔加科夫马上问他道:

“你是说,把枪分发给老百姓?”

“你的主意太好了!”叶尔马钦科非常赞成这个建议。“把这些枪分发给工人和居民,谁愿意要,就发给谁。当老百姓遭遇到德国人的欺压时,他们就能拿起枪杆子对付德国人。德国人的压迫一定会给老百姓带来深重灾难,当老百姓忍无可忍时,他们就会拿起武器。斯特鲁日科夫说得对,一定把这些抢发下去,能发给农民更好。农民可以把枪藏在隐秘的地方。一旦德国人兽性大发,这些枪可就配上用场了。”

布尔加科夫高兴得笑了。

“不过,德国人如果下一道命令,让把枪支都交出来,大家都会把枪交出去的。”

叶尔马钦科不同意这个看法,他说:

“决不会都把枪交出去,一定是有的交,有的不交。”

布尔加科夫用疑问的目光扫视着在座的人。

那个年轻的工人支持叶尔马钦科和斯特鲁日科夫的意见:“把枪分发下去,把枪分发下去!”

“这就是说,我们把枪分发下去吧!”布尔加科夫说道,“好了,我们要讨论的问题都讨论了,”他从桌旁站起来,说道,“我们是明天早晨撤退,现在还有点时间,我们可以休息一下。朱赫来来了以后,让他来找我,我要跟他谈一谈。你,叶尔马钦科同志,你去查一下岗。”

会散了,房间里只留下布尔加科夫一个人,他走进隔壁主人的卧室,把军大衣铺在褥子上,躺下了。

**********

早晨,保尔从电厂下班回来。他在电厂当司炉的助手已经一年了。

城里的人们异常的忙乱,保尔很快就发现这种现象了。他在路上经常遇到扛着抢的人,有人扛着一杆枪,有人扛着两杆枪,有人甚至扛着三杆枪。保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他赶紧往家跑,在列辛斯基住宅的门外,他看见他昨天认识的那几个人正骑到马上。

保尔跑回家,匆匆忙忙洗过脸,母亲告诉他,阿尔乔姆还没有回来,于是他立刻跑到城区的另一头,去找谢廖沙。

谢廖沙是司机助手的儿子。他父亲有一所小小的住房和一块小小的农田。

谢廖沙不在家,他的母亲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妇人,她不高兴地看了看保尔。

“鬼晓得他到哪儿去了!天还没有亮,他人就跑的没影儿了!听说,什么地方分发枪呢,他可能就奔那个地方去了。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应该用树条抽你们才对。大人的话你们一句不听。你们简直无法无天了。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也要去领枪!你告诉我那下流东西,他敢拿回家来一粒子弹,我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家拿,早晚要吃亏的。怎么,你也打算去领枪?”

保尔不往下听谢廖沙母亲的唠叨了,他撒腿跑到大街上。

他看见一个男人,肩上扛着一杆步枪,顺着马路走过来。

“叔叔,请告诉我,你的枪是从什么地方领到的?”保尔跑到他跟前,问道。

“在那边,就是维尔霍维纳大街,那里正发枪呢。”

保尔飞也似地朝指给他的地方跑去。他跑过两条街,碰到一个小孩,拖着一杆沉重的装着刺刀的步枪。

“你从哪儿领到的枪?”保尔拦住这孩子问道。

“在学校的对面,工人战斗队队员发的,但是枪已经发完了。大家都散了。发了一整夜,现在就剩下一些空箱子放在那里。我领到两支。”小孩子很是得意地说道。

保尔得知这个消息,很伤心。

“真糟糕,我要是不先回家,直接跑到那个地方就好了,”他想着很是失望,“我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呢?”

可是他突然想出个办法,他转回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那个孩子,用力把枪从孩子手中夺过来。

“你已经有一支了,够了,这支给我吧,”保尔用一种警告他不许反抗的语气说道。

小孩被这种大天白日抢人东西的行为激怒了,他朝着保尔扑过来,但是保尔后退了一步,举起刺刀冲着小孩,大声喝道:

“站住,不许过来,要不刺刀就刺上你了!”

小孩非常恼火,哭着骂着走开了,他知道,光恨有什么用。保尔心满意足地跑回家。他跨过栅栏,跑进板棚,把枪藏在棚顶下面的大梁上,然后惬意地吹着口哨走进屋里。

**********

乌克兰夏天的夜晚,风光无限美丽,特别是舍佩托夫卡这个小镇,它的中心是镇区,它的周边是农村。

在这夏天宁静的夜晚,年轻人都来到户外。姑娘们和小伙子们,成群结队地,或是成双成对地,有的坐在自家的门廊上,有的坐在花园里,有的就在大街上,有的坐在盖房用的圆木上,笑声,歌声,此起彼伏。

微风习习,空气中充满花香,星星像萤火虫,在高远莫测的天空中闪烁,能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人们的说笑声和唱歌声。

保尔很喜欢自己的手风琴,它的音色优美、动听。他把自己的这架维也纳造双排式手风琴放在膝盖上。他那灵活的手指头刚触摸到键盘就迅速在键盘上移动起来,弹出铿锵的有节奏的声音。低音键打出节拍,立刻从手风琴中流淌出嘹亮的、抑扬错落的乐曲声。

当手风琴奏出和谐动听的乐曲时,你不由得就想跳舞,你的腿就会随着乐曲的节拍动起来。手风琴在不停的啦,大家在不停的跳,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美好啊!

今天晚上,大家格外的高兴。大家都聚在保尔家住房的旁边,都坐在圆木堆上,年轻人有说有笑,而说笑最欢腾的当数保尔家邻居加络奇卡,这个石匠的女儿喜欢和男孩子一起跳舞,一起唱歌,她的嗓音是女中音,声音浑厚、悦耳。

保尔一向怕她三分,她伶牙俐齿。她坐在保尔身旁,紧紧地楼着保尔,说笑着。

“嗨,你这个手风琴手太有魅力了!可惜你还没有长大,否则我就找你当我的丈夫,我就爱手风琴手,他们把我的魂儿都勾走了。”

保尔羞得满面通红,一直红到脖子根儿,好在天黑,没有人看见。保尔想躲开这个顽皮的姑娘,可是姑娘紧紧地拽着他,不放他走。

“你想逃到哪儿去,我的小丈夫?”她开玩笑说。

保尔觉得,她那富有弹性的胸脯紧挨着他的肩膀,因此他有点不安,有点心神不定,而周围的笑声也搅扰了平常寂静的街道。

保尔用手推了推加络奇卡的肩膀,说道:

“你往那边坐一坐,都影响我拉琴了。”

这再一次引起大家的笑声和起哄声。

马鲁霞插话说道:

“保尔,拉一首忧郁点的、动人心魄的曲子。”

手风琴慢慢地拉起来,手指头在键盘上缓慢地移动着。是一支大家所熟悉的民间乐曲。加络奇卡跟着琴声唱起来,马鲁霞和其他人也跟着琴唱起来:

纤夫们都返回故乡,

都回到了自己的家,

此时我们是多么温暖,

此时我们是多么称心如意

我们的生活里不再有忧伤。

年轻人们这嘹亮的歌传到远方,传到森林。

“保尔!”这是哥哥阿尔乔姆在叫他呢。

保尔把手风琴合起来,把上面的皮带扣好。

“我哥哥叫我呢,我走了。”

马鲁霞央求他说:

“你坐下,再玩儿一会儿,不急着回家嘛!”

保尔连忙说道:

“明天我们再玩儿吧。今天不行了,我现在就得走,哥哥叫我呢。”保尔穿过大街,朝家跑去。

保尔推开门,看见桌旁坐着阿尔乔姆的同事罗曼和一个陌生人。

“你叫我了?”保尔问道。

阿尔乔姆点点头,然后对陌生人说道:

“我说的就是他,他是我弟弟。”

陌生人朝保尔伸过来一只骨节粗大的手。

“是这么回事,保尔,”阿尔乔姆对弟弟说。“你不是说你们电厂有一个电工病了。明天,你了解一下,你们电厂是不是还要找一个电工顶替他。如果需要的话,你回来告诉我。”

陌生人插话说:

“我跟他一块儿去,我直接和电厂老板谈。”

“当然需要了,今天发电站就停工了,就因为斯坦克维奇病了。老板两次来找人替他,但都没有找到,可是单靠司炉工发电又不放心。电工得的是伤寒病。”

“照你说的,事情能成,”陌生人说道,“明天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去,”他对保尔说。

“好吧!”

保尔发现,陌生人用他那充满善意的灰色眼睛注视着自己。他眼睛里射出的目光坚毅而凝重,看得保尔心里有点不安。他穿一件灰色上衣,从上到下的纽扣都扣着,由于他身材高大,魁梧,身上的衣服绷得紧紧的,衣服瘦了点,脖子短粗健壮。他整个人就像一棵矮壮的老橡树那么结实。

送客人走的时候,阿尔乔姆说道:

“朱赫来,到目前为止,一切还都顺利。明天你和我弟弟一起去,把事情办妥。”

**********

赤卫队撤走以后的第三天,德国人进城了。车站冷清了三天以后,火车头的汽笛响了,目的是告诉人们,德国人来了。这个消息很快传遍全城。

“德国人来了。”

就像蚁窝中的蚂蚁骚动一样,城里的居民简直都乱了方寸,虽然它们早就知道,德国人要来。但他们总是不大相信。可是这些凶恶的德国人不是要来,而是已经来了,已经进了城。

居民们靠着篱笆墙或是倚着门框站着,谁也不敢到街上去。

德国人排成单行,不走马路,而是沿着马路两边向前推进,他们身穿暗绿色军服,手里平端着枪。抢上插着刺刀,头上戴着沉重的钢盔,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背包。他们好像一条长带子,由车站开进城里,他们的行动非常小心,随时准备好应对抵抗,虽然并没有人准备抵抗他们。

两名军官手拿毛瑟枪,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个担任翻译的乌克兰的盖特曼走在马路中间,他穿一件乌克兰式的短上衣,戴一顶毛皮高帽。

德国人集中到市中心,排成方阵。他们雷鼓杨威,也集合了一小群胆子比较大的市民。穿着乌克兰式上衣的盖特曼走到药店的台阶上,大声宣读了警备司令科尔夫少校的命令。

命令如下:

我命令:

第一条,本市居民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交出所有的火器(枪、炮等)和冷兵器(刀、剑、匕首等),违抗者,枪毙。

第二条,本市宣布戒严,每晚八时以后,禁止通行。

市警备司令科尔夫少校

过去曾作过参议会,革命后是工人代表苏维埃的那座大楼,现在成了德国人的司令部。台阶上站着一个卫兵,他头上戴的已经不是钢盔,而是饰有鹰形帝国徽章的军帽。院子里辟出一个地方,堆放收缴的枪支。

整天都有居民来交枪,因为他们怕被枪毙,但是大人没有露面的,来交抢的都是小年青和孩子,德国人没有拘捕一个人。

有一些不想当着德国人的面交枪的人,就等到夜里,把枪扔到大街上,第二天早晨,德国巡逻队把枪收集起来,放到军车上,运到司令部去。

中午十二点,交枪的期限已到,德国兵清点了一下战利品。交上来的枪一共一万四千支,那就是说,还有六千支枪没有交上来。德国人进行了挨家挨户的搜查,但是效果不大。

第二天天刚亮,在靠近犹太人的一座旧的坟茔,有两名铁路工人被枪毙了,因为从他们家搜出藏匿的枪支。

**********

阿尔乔姆听到这个交枪的命令,就赶紧回到家里。他在院子里看见保尔,就抓住他的肩膀,低声地,但却严肃地问他道:

“你从仓库里往家拿回过东西没有?”

保尔本打算不想说抢的事,但他又不想欺骗哥哥,于是就把拿回抢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

他们一块儿来到板棚。阿尔乔姆从房樑后把枪拿下来,拔出枪栓,卸下刺刀,抓住枪筒,用力往栅栏的柱子上砸,把枪托砸了个粉碎。把其他部件都扔到园子以外远远的荒草滩里。阿尔乔姆把刺刀和枪栓扔到了粪坑里。

把枪处理完以后,阿尔乔姆对弟弟说:

“保尔,你已经老大不小了,你要懂得,枪可不能随便玩儿。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以后什么东西也不许往家拿。你知道吗,为这种事,是要掉脑袋的。我要警告你,不许骗我,一旦从咱们家搜出抢来,第一个挨枪子的是我。因为你还是个孩子,他们不会动你。现在是狗杂种当道,你懂吗?”

保尔保证不再往家拿东西了。

他们穿过院子到屋里去的时候,看见一辆四轮马车停在列辛斯基家的门口,从马车上下来的有律师和他老婆,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內莉和维克多。

“这些小鸟又都飞回来了,”阿尔乔姆恶狠狠地说道,“不知道哪方又要遭难了,真丧气,”他说着走进屋里去了。

保尔老想着自己的枪,一天来都不痛快。此时,他的朋友谢廖沙正在一个废弃的板棚里挖土呢,他紧挨着墙根儿挖了一个坑。然后把发抢时得到的三支新枪,用破布包好,埋进坑里,为了不把枪交给德国人他忙活了一宿。

他把坑里填满土,然后踩瓷实,又弄来一些垃圾,盖在土上,踩平。他严格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觉得自己的活儿干得不错,才摘下帽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现在让他们搜查吧,就是找到枪,他们也不知道这个板棚是谁家的。”

**********

保尔不知不觉和这个不苟言笑的电工熟悉起来了,这个电工已经在电厂干了一个月。

朱赫来把发电机的构造讲给司炉的助手,让它慢慢的熟悉工作。

水兵很喜欢这个机灵的孩子。朱赫来利用休息日,常常到阿尔乔姆家串门。这个头脑冷静、态度严肃的水兵总是耐心地倾听保尔的家人讲诉的日常生活中的故事,特别是保尔的母亲抱怨的保尔的那些出格的淘气,朱赫来更是爱听。他很善于安慰人,他安慰保尔的母亲,让他要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要打起精神。

有一次,在电厂的院子里,在堆着的许多木柴的中间,朱赫来拉住保尔,笑着问他道:

“你母亲说,你喜欢打架,她还说,‘他是我们家一只好斗的公鸡,’”朱赫来笑了,他好像持赞赏的态度。他接着说道:“一般说来,喜欢打架,并不是坏事,问题在于,应该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人,你为什么打他。”

保尔不知道,朱赫来说这些,是跟他开玩笑呢,还是说正经话呢,保尔回答说:

“我不随便打人,我有理才打人呢。”

朱赫来突然说道:

“你想学的话,我教给你一些打架的套路,怎么样,想学吗?”

保尔吃惊地看了看他。

“怎么,打架还有套路?”

“那你看吧。”

保尔上了第一课,学的是英国拳术的套路。

保尔要学会这些套路,也很不容易,但是他学会了,学的还不错。朱赫来的拳头一次次打过来,他一次次翻滚在地,他的这个学生非常顽强,也很勤奋。

一个炎热的日子,保尔从克利姆卡家回来,在房间里呆了半天,觉得无事可干,决定去他平日喜欢去的地方——房后园子角落里板棚的顶子上。他穿过院落,走进园子,来到板棚前,用脚蹬住墙上突出的地方,爬上棚顶。他从板棚上茂密的樱桃树的枝杈之间爬过去,爬到棚顶的中间,躺下来嗮太阳。

棚顶的另一边下面,就是列辛斯基家的花园,如果爬到棚顶的边沿,就能看见整个花园和房子朝花园的这一面。保尔从棚顶突出的地方探过头去,看见了院子的一部分和停在院子里的四轮马车。他还看见住在列辛斯基家的德国中尉的勤务兵,他正给长官刷洗衣服呢。保尔在列辛斯基家的庄园门口,经常看到这个德国中尉。

中尉身材矮胖,红脸膛,蓄着小胡子,戴着夹鼻眼镜,头上戴着大檐儿帽。保尔知道,德国中尉住侧房,房间的窗子朝着花园,从棚顶上看窗子里,看得很清楚。

现在,中尉正坐在桌旁写着什么,然后拿上写好的东西出去了。他把手中的信交给勤务兵,然后沿着花园的小路朝栅栏门走去,从栅栏门出去就是大街。中尉走到亭子前停住了,看得出,他不知是和谁说话呢。內莉小姐从亭子里走出来。中尉挎上她的胳膊,两人一起走到栅栏门前,双双走到大街上去了。

这一切都让保尔看在眼里。保尔正打算在这里睡一觉,可是他看见,勤务兵走进中尉的房间,把中尉的衣服挂在衣架上,然后打开朝花园的窗子,打扫收拾了房间,接着离开房间,顺手把房间的门关上。保尔发现,勤务兵到马棚去了。

窗户开着,所以房间里的情况保尔看得清清楚楚。桌子上放着皮带,还放着一个闪亮的东西。

保尔出于强烈的好奇心,从棚顶慢慢地爬到樱桃树干上,然后下到列辛斯基家的花园里。他弯下腰,紧跑了几步,来到窗户前,往房间里看了看。桌上放着一副武装带,武装带上佩有手枪皮套,皮套里装着一把漂亮的连发手枪。

这时候保尔的心情异常紧张,思想上进行了片刻斗争,还是大着胆子,不顾死活,躬腰跳进房间,拿起枪套,抽出那支崭新的烧蓝钢手枪,跳到花园里,往四周观擦了一下,小心地把手枪塞进衣袋,然后爬上樱桃树,像个猴子似的,麻利地跳到棚顶上,往后看了一眼,发现勤务兵正稳稳当当地和马夫交谈呢。花园里很安静,他从板棚上爬下来,撒腿跑回家去了。

母亲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没有看见保尔回来。保尔从箱子后找到一块破布,把它塞进口袋,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家门,穿过园子,爬过栅栏,走上通向林子的大道。他用手托住老是碰他腿的沉重的手枪,拼命地朝一处废弃的老砖窑跑去。

他的两腿几乎快离开地面了,风呼呼地从耳边颳过。

老砖窑里静悄悄的。砖窑的顶子好多地方已经坍塌,堆积如山的碎砖头和疮痍满身的煅烧炉,让人惨不忍睹。这里到处长满荒草。保尔他们三个好朋友有时到这里来玩儿。保尔知道这里有很多秘密的地方,可以藏他偷来的枪。

他钻进废弃的炉腔里,小心地往四下里看了看,发现马路上没有人来。只有微风吹起了路边的尘土,微风带来松林里松脂的香气。

保尔用破布把枪包好,然后把枪放到炉腔底部的一个角落里,用一堆碎砖头把枪盖上。他从炉子中钻出来,又用一堆砖头把炉口也堵住,用砖标出埋抢的位置,然后才走到马路上,慢慢地走回家。

他的两条腿有点发软,老是不听使唤。

“这件事会怎么了结呢?”他一直心神不宁,怎么也排解不掉这件事在他心理上造成的惶恐和忧虑。

他提前来到电厂上班,为的是不愿意老在家呆着。他从看门人那里拿上钥匙,打开机房的大门。他一边清扫干净灶坑,给锅炉加上水,把炉火点着,一边心里想:

“现在列辛斯基家里是什么情况?”

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朱赫来来找保尔,他把保尔叫到院子里,悄声问她道:

“今天为什么搜查你们家?”

保尔打了个寒噤。

“搜查什么?”

朱赫来沉默了片刻,补充说道:

“不过无所谓。你不知道他们搜查什么?”

其实保尔知道他们搜查什么,但是他不愿意把偷枪的事告诉朱赫来。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他们抓走阿尔乔姆了吗?”

“他们谁也没有抓,但是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

保尔听了这话,心里稍微宽慰了些,不过仍然担着个心。有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一个知道为什么搜查,担心这事最后怎么了结;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搜查,看来今后必须提高警惕。

“真见鬼,关于我的事,难道他们已经探听到什么了吗?我的事,阿尔乔姆一无所知,可是为什么要搜查他呢?看来还是得提高警惕。”朱赫来这样想。

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

可是列辛斯基家里却乱了阵脚。

中尉发现自己的枪不见了,就把勤务兵叫来,问他枪哪儿去了,当他弄明白,枪确实丢了,这个平常文质彬彬的、拘谨持重的中尉,却扬起手来,扇了勤务兵一记耳光,勤务兵的身子晃了晃,然后他两手垂膝,笔直地站着,脸上带着悔罪的表情,顺从地等着长官的处治。

为了弄清事实,中尉把律师也叫来,律师知道了这事也很生气,他直给中尉道歉,因为是他在他们家里竟然发生了如此不愉快的事。

律师的儿子维克多也在场,他对父亲说,据他的推测,手枪可能是邻居偷的,很可能是他们家的那个小流氓偷的。父亲立刻把儿子的这个想法告诉了中尉,中尉立刻下令调值勤队来进行搜查。

搜查毫无结果,保尔相信,如果连丢失手枪这样的大事也能不了了之,看来有的冒险行动有时也会化险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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