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四处乱飞的箭簇,芷兰陪着梁王爬到城楼高处……
芷兰放眼望去,整个城楼上的兵卒已有大半躺倒在城垛后面的城砖地上……
芷兰和梁王一起爬至城楼,竟没有人回头看他们一眼,更没有人见礼和奏报,所有兵士的注意力都在城垛和城墙外面……
梁王和芷兰走近一个躺在那里的伤兵。伤兵睁眼看到他们,只嘴唇动了动:“大王……救兵来了吗?”说完头一歪便死去,眼睛仍然睁得很大很大。
芷兰上前,伸手将那死去的士兵眼睛合上。
梁王冲到城墙垛口,望着昌邑的方向大喊:“周亚夫,早晚有一天,我要叫你不得好死!”
忽然,就在此时,几乎所有人同时看到,一个穿了盔甲、身材颀长的男子,手拿着一卷竹简和一块布帛颤巍巍沿着陡峭的砖缝一直向上,竟然爬到了城楼最高处的烽火台顶上!
就见那人高高地站在烽火台顶,手里举着那卷竹简和一块战旗一样的布帛,在那里嘶哑着声音高声大喊:“吴王刘濞——你听着——本人枚乘!我手上拿的这是一封《重谏吴王书》,枚某早已写好,因无法奉上你吴王案前,只好在这里念给你听,刘濞,你听着——”
梁王震惊地望着那烽火台顶:“是枚先生,枚乘,枚将军,他疯了吗?”
芷兰同时也张大了嘴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就听枚乘在高处大声念道:“昔者,秦西举胡戎之难,北备榆中之关,南距羌筰之塞,东当六国之从……六国乘信陵之籍,明苏秦之约,厉荆轲之威,并力一心以备秦。然秦卒禽六国,灭其社稷,而并天下,是何也?则地利不同,而民轻重不等也。今汉据全秦之地,兼六国之众,修戎狄之义,而南朝羌筰,此其与秦,地相什而民相百,大王之所明知也……”
枚乘的声声的朗念声中,韩安国与庄忌一起走了了中军帐,站在一个空旷地上朝那城楼顶上看。
庄忌:“天哪,是枚先生!他在做什么?”
他身旁的一个满身血污的侍卫道:“他在念一封书信。”
庄忌:“什么书信?”
侍卫:“《再谏吴王书》。”
就听那烽火台顶上,枚乘继续念道:“今夫谗谀之臣为大王计者,不论骨肉之义,民之轻重,国之大小,以为吴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韩安国则是一脸凝重与景仰:“没想到枚先生也能这样英武,不惜性命!”
庄忌则在一旁呜咽道:“韩大将军,快救救他,他会死的!”
睢阳城下,刘驹朝吴王道:“父王,快看!那是个什么人?竟然爬到那样的高处,听他好像在喊你名字!”
吴王手搭凉棚望了望:“好像是……枚乘,这个呆子!”
刘驹:“吃里扒外的东西!弓箭手,给我拿下!”
有射手便朝着枚乘的方向射去……因为距离远,位置又高,那箭总在中途垂下。
刘驹气恼地叫起来:“废物!”
吴王:“算了,不过一介书生,杀了他等于辗死一只臭虫,还落得个臭名声。这些一天到晚就知道摇唇鼓舌的家伙!愿意喊就叫他喊去,反正也喊不了几天了!”
可那枚乘虽然离得远,却因为站得高,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到吴王耳朵里:“今大王还兵疾归,尚得十半。不然,汉知吴之有吞天下之心也,赫然加怒,遣羽林黄头循江而下,龚大王之都;鲁东海绝吴之饷道……夫三淮南之计不负其约,齐王杀身以灭其迹,四国不得出兵其郡,赵囚邯郸,此不可掩,亦已明矣。大王已去千里之国,而制于十里之内矣。张、韩将此地,弓高宿左右,兵不得下壁,军不得太息,臣窃哀之。愿大王孰察焉。”
刘驹则一边恶狠狠地骂道:“一个臭写字的,也敢在两军阵前骂阵,等破了城,逮住这个文墨杂种,本将定叫他生不如死!弟兄们,给我上!不要听顶上那人的胡言乱语,攻下这睢阳城,要什么有什么!”
枚乘站在高高的烽台上,一字一句,旁若无人地继续念道:“人性有畏其景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迹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阴而止,景灭迹绝。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城墙以内中军帐前,亦有一梁兵手搭着凉棚向上张望,看到枚乘后感叹道:“可惜了,枚先生以这么好的文章写给那吴王刘濞,真是对牛弹琴,那个像牲口一样粗笨的家伙,他哪里是懂的?”
韩安国的声音却在那梁兵的身后说:“他刘濞懂不懂得有什么要紧?只要他感觉到全天下的百姓和读书人都站在朝廷一边、不与他为伍就行了,他那些杀气在别人眼里就全成了戾气,遭人不耻。”
城墙以外的叛军队伍前,吴王两手叉着腰站在那里,越听越来气,越听越抓狂,就见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高高在上的枚乘,声嘶力竭喊道:“气死我了!这个杀千刀的书呆子,可气死我了!给我射!射死他!将那姓枚的给寡人射下来!射下那书呆子寡人有重赏!”
一语未了,就见他猛地捂紧胸口,随之“噗“地一声,将一口鲜血喷吐在城楼下面的空地上……
枚乘还在那烽火台上继续念着:“欲汤之凔,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不绝之于彼,而救之于此,譬犹抱薪而救火也……养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杨叶之大,加百中焉,可谓善射矣。然其所止,乃百步之内耳,比于臣乘,未知操弓持矢也。”
他的身边,早已经出现了几个梁国军士,他们主动地爬上烽火台,围绕在他的身边,拿剑替他枚乘挡着那些越来越多地飞刺上来的利箭……
烽火台的下面,也早已聚集了一些伤兵,他们拿自己的棉衣、头盔和身体挡在那里,生怕烽火台上的枚乘和护卫们,一个闪失会掉下来……
看着枚乘的身边嗖嗖地飞过那一个个响箭,站在城楼上的芷兰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大声地叫喊道:“枚先生!枚大将军!你快下来吧!”
一边喊,一边,芷兰的眼泪止不住地涌流出来……父亲的死也都没有让她流眼泪,这会儿,她却止不住呜咽喊道:“枚先生,你下来……”
她的呼喊与呜咽声却也被那一声声的响箭和枚乘自己发出的喊声给吞没了!
城下正准备攻城的叛军阵营中也有兵卒小声道:“那不是我们吴国的枚郎中吗?他怎么跑到了那上面?”
兵卒甲:“别说话,听他喊……”
兵卒乙:“他喊的什么?”
兵卒丙:“好像是……劝咱们大王撤兵的。”
那吴兵斥之一鼻:“真是个疯子,读书读傻了吧!两军交战,谁会听他在那里聒躁!要是喊喊话就能罢兵,谁还用打仗?”
兵卒丁:“这就是人说那:百无一用是书生吧!”
兵卒甲:“你还别说,仗都打成这样了,他竟然还敢跑到那上面去喊,也是个不要命的书生!”
兵卒乙:“唉,真没想到,读书人的队伍里,竟还有这种以死相拼,不要命的。”
兵卒丙:“可惜这人跑到了梁王一边……”
兵卒丁:“本来嘛!”
兵卒甲:“快别说了,让头儿们听见,你还想不想活了?”
兵卒乙:“你以为我们这些人都还能活得了吗?”
兵卒丙:“唉,早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