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
苏舜钦(1008—1048),字子美,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南)人,移家开封。他是个性格刚强的人,二十七岁登进士第,知亳州,一到任,就窜一土豪,杀一黠吏,后来又诣匦上疏,直指仁宗处深宫之中,燕乐无节,赐予过度。庆历四年(1044),被人借故奏劾,说他讥讽时政,就此削职为民,废放吴中,幽居沧浪亭,与鱼鸟共乐,过着“抖擞尘襟莫回首,谤书终不到溪山”(《阻风野步有感呈子履》)的生活。四十一岁复官为湖州长史,可是就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他死了。江休复挽诗中有“郡邸冤狱谁与辩,皋桥(在湖州)客死世同悲”语。舜钦自己有《览照》诗云:“铁面苍髯目有棱,世间儿女见须惊。心曾许国终平虏,命未逢时合退耕。不称好文亲翰墨,自嗟多病足风情。一生肝胆如星斗,嗟尔顽铜岂见明。”可略见其生平,亦可与其诗印证。
他在政治上敢于痛陈时弊,在文学上反对流行一时的西昆体,欧阳修《苏学士文集序》中所谓“为于举世不为之时”。他的诗,古风雄放劲健,近体平易可亲。但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称为“极工”的《中秋松江新桥对月和柳令之作》中的“佛氏解为银世界,仙家多住玉华宫”,实不高明,《四库总目提要》说是苏诗中的俗格、下乘,是对的。
他与梅尧臣齐名,但二人风格不同,他自己亦不愿和梅相比,认为这是可笑的事。对苏梅评价如何,自然见仁见智,但宋诗到了苏梅时,才显出了宋诗的风味。叶燮《原诗·内篇上》有云:“宋初诗袭唐人之旧,如徐铉、王禹偁辈纯是唐音。苏舜钦、梅尧臣出,始一大变,欧阳修亟称二人不置。”他和王禹偁之间相差五十余年,可是就在这半个世纪里,时代在宋诗的发展上已经起了重大作用了。
吴越大旱[1]
吴越龙蛇年[2],大旱千里赤[3]。寻常粳地[4],烂漫长荆棘[5]。蛟龙久遁藏,鱼鳖尽枯腊[6]。炎暑发厉气[7],死者道路积。城市接田野,恸哭去如织[8]。是时西贼羌,凶焰日炽剧[9]。军须出东南[10],暴敛不暂息。复闻籍兵民[11],驱以教战力[12]。吴侬水为命[13],舟楫乃其职[14]。金革戈盾矛[15],生眼未尝识。鞭笞血涂地[16],惶惑宇宙窄[17]。三丁二丁死,存者亦乏食。冤怼结不宣,冲迫气候逆[18]。二年春及夏,不雨但赫日[19]。安得凉冷云,四散飞霹雳[20]。滂沱消疠[21],甘润起稻稷。江波开旧涨[22],淮岭发新碧。使我扬孤帆,浩荡入秋色。胡为泥滓中[23],视此久戚戚[24]。长风卷云阴,倚舵泪横臆[25]。
[1]吴越,指今江浙一带。
[2]龙蛇年,本指岁在辰巳之年。《后汉书·郑玄传》记郑玄梦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既寤,以谶合之,知命当终。”注:“辰为龙,巳为蛇,岁在龙蛇贤人嗟。”后来亦泛指有灾难的年份。
[3]赤,赤地,指地面没有庄稼。
[4]粳穄地,泛指稻田。粳,糯谷。穄,即稷。
[5]烂漫,纷杂貌。
[6]枯腊,干枯的肉。
[7]厉气,邪恶之气。
[8]恸哭句,意谓痛哭的人一路不断。
[9]是时两句,指西夏赵元昊(即李曩霄)于两三年间进攻延州、渭州等地,宋军溃败事。作者另有《庆州败》一首,也写宋军为夏军所败事。西夏曾建都于兴庆府(今宁夏银川东南),属党项羌族。
[10]军须,军需。
[11]籍,登记,征集。
[12]驱以句,作者的《庆州败》中亦说:“未成一军已出战,驱逐急使缘崄巇。”
[13]吴侬,犹言吴人。水为命,一向在水边过生活,意思是对西北平原不能适应。
[14]舟楫,船只。楫,本指船桨。职,犹言本业。
[15]金革,兵器与甲铠的总称。
[16]鞭笞(痴chī),鞭打。
[17]惶惑句,意谓使人惊惶失措,好像宇宙狭窄得无容身之地。
[18]冤怼(队duì)两句,意谓由于怨气郁结不散,促使了天时的反常。冤怼,怨恨。
[19]但,只是。赫日,犹言赤日。
[20]霹雳,指雷电。
[21]滂沱,大雨貌。祲,旧指阴阳相侵的灾祸之气。疠,瘟疫。
[22]开旧涨,恢复原来的水位。
[23]泥滓,喻俗世。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
[24]戚戚,忧愁貌。
[25]臆,胸。
说明
作者中年时逢到的辰巳年头为康定元年庚辰(1040),二年辛巳(亦是庆历元年)。这时他在汴京。此诗则作于庆历三年(1043)旅居淮上时,观诗中“淮岭发新碧”可知。因此,首句的“吴越龙蛇年”,非指干支上的辰巳之年。
当时西北告急,东南大旱。诗人目睹烈日当空,流亡载道,感而赋此。司马光于英宗治平间曾说:“今既赋敛农民粟帛以给正军,又籍其身以为兵,是一家而给二家之事也。”(见《宋史·兵志四》)正可替诗中军须四句作一注脚。作者又认为由于民间怨气郁结不散,冲迫而使气候反常。古人常常把自然现象的反常,看作是政治措施失当的反映,即所谓天人感应。当时认识如此。但有些天灾危害的严重确是与人祸密切相关的。
过苏州
东出盘门刮眼明[1],萧萧疏雨更阴晴[2]。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3]。万物盛衰天意在[4],一身羁苦俗人轻[5]。无穷好景无缘住,旅棹区区暮亦行[6]。
[1]盘门,苏州城西南门。刮眼,犹言刮目,意即另眼相待。
[2]疏雨,间断雨,所以阴晴更替。
[3]绿杨两句,陈衍《宋诗精华录》评云:“三四是苏州风景。”
[4]天意在,在天意。
[5]羁,这里指漂泊。
[6]旅棹(照zhào),客船。区区,犹言仆仆,旅途劳顿貌。范成大《酹江月·咏严子陵钓台》:“富贵功名皆由命,何必区区仆仆”,此处的“区区”与“仆仆”即互文。杜甫《赠王二十四侍御契》亦云:“区区甘累趼,稍稍息劳筋。”这句意谓,客船不顾旅途的劳顿仍冒着暮色而驶行。
说明
当是谪居苏州时作。作者在《答韩持国(韩维)书》中有云:“有兴则泛小舟出盘阊,吟啸览古于江山之间。”可与首句合看。五六两句含自叹放废之意。
望太湖[1]
杳杳波涛阅古今[2],四无边际莫知深。润通晓月为清露[3],气入霜天作暝阴。笠泽鲈肥人脍玉[4],洞庭柑熟客分金[5]。风烟触目相招引[6],聊为停桡一楚吟[7]。
[1]太湖,在江苏吴县西南。旧称三万六千顷,实为二千四百余平方公里。
[2]杳杳,渺渺。阅,经历。
[3]润,这里指水气。
[4]笠泽,即松江(今名吴淞江),为太湖支流三江之一。松江鲈鱼很著名,《太平御览》九三七引唐杜宝《大业拾遗录》:“鲈鱼肉白如雪,不腥,所谓金虀玉脍,东南之佳味也。”脍玉,指切鱼。鱼肉如白玉,故云。脍,细切。
[5]洞庭,山名,在太湖中。洞庭柑亦是名产,南宋时韩世忠儿子韩彦直著《橘录》即盛称之。客,与“人”同义。分金,指剖柑。柑皮色金黄,故云。
[6]风烟,犹言风物。
[7]桡,船桨,亦指船。楚吟,《楚辞·招隐士》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语,合上句来看,即是因异乡的风烟而引起自己思乡之情。谢灵运《登池上楼》的“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亦此意。
说明
一二两句平弱,三四两句写水气颇有局面,只有太湖才能当之。五六两句以著名物产衬托,色泽分明。
蔡正孙《诗林广记》后集卷七引《复斋漫录》,说苏诗笠泽一联与吕吉甫(惠卿)“鱼出清波庖脍玉,菊含寒露酒浮金”一联相类,“苏胜于吕,但‘人’‘客’两字虽无亦可”。意思是脍玉、分金当然是人来做的。这要求或许苛刻些,但做诗确要力避那些“虽无亦可”的话。厉鹗《宋诗纪事》(上海古籍版)卷二十一亦引《复斋漫录》,却说:“吕胜于苏,盖‘人’‘客’两字虽无亦可。”《复斋漫录》原书未见,疑厉书亦是转引而致误。
淮中晚泊犊头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1]。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2]。
[1]时有句,突出幽花在春阴垂野中的独特位置。蔡正孙《诗林广记》引《复斋漫录》,说这句和郑獬《田家》第二句“一树高花明远村”恰相类,皆清绝可爱。
[2]晚泊二句,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说此诗“极似韦苏州”,即指韦应物《滁州西涧》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二句。陈衍《宋诗精华录》则以为“视春潮带雨晚来急,气势过之”。
说明
亦是旅居淮上时作。全诗的成功处就在善于创造气氛,并赋予大自然以性格。诗里虽然没有直接写出诗人的感受,但读者可以体会到诗人的强烈感受。
初晴游沧浪亭[1]
夜雨连明春水生,娇云浓暖弄微晴[2]。帘虚日薄花竹静[3],时有乳鸠相对鸣[4]。
[1]沧浪亭,在苏州城内。原为五代时吴越广陵王钱元璙的花园。苏舜钦革职后,便以钱四万买来,他另外还写过《沧浪亭记》。欧阳修诗所谓“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南渡后为韩世忠所有。
[2]娇云,指初晴时的云,仿佛还带些娇气。
[3]虚,疏朗。
[4]乳鸠,初生之鸠。
说明
全诗都围绕“初晴”而写,次句“弄微晴”正显得春云之娇而媚。三四两句,写阳光虽微,却亦足够叫乳鸠们兴奋,亦使人想起白居易《钱塘湖早行》的“几处早莺争暖树”这句诗。
沧浪亭至今还是当地名胜,中间已经过几次修建,但我们还可从这首诗里领受一千年前的这座园林春雨后的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