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连昭只身前往巴山楚水凄凉之地，去接一位旧友。
建康虽说壮阔，却远远不及着一路风景变幻，气象万千。按照约定到达洛水之滨，他依旧觉得游兴未尽。正当暮春，夹岸桃花凋谢，堕红点点掩映在或深或浅的碧色之间，又倒映在碧水的浮波中，时而被一桨搅得破碎开来，零零点点，倒叫人看醉了。
李光彦这趟入建康，并没有在信中写明来意，让戴连昭既疑惑又措手不及。无相门事务琐碎繁重，他只得向掌门那个臭女人请了辞，一路紧赶慢赶这才抵达洛水。
洛水的驿站热闹异常，来往商贩不绝。戴连昭先是在驿站住下，一连三日，也没见到李光彦这混小子的影子。
直到第四日午后，戴连昭在官道的小茶棚里喝茶，找人胡侃解闷，正巧远远有两人策马疾驰而来。
为首的男子穿青衣，佩剑只是虚晃在身侧，不是李光彦又是谁？戴连昭一个箭步冲出茶棚，大声招呼。那两人方才勒马，不想竟也滑出了好远。
“我说李光彦，你小子倒是会使唤人。”戴连昭戏谑一句，走上前去。
原本策马在后的那位翻身下马，戴连昭侧身避过，抱拳一笑道：“在下无相门戴连昭，不知这位公子……”他话音未落，便对上了那人一双眼睛。
建康为大晋门户，勾栏酒肆里随处可见异乡的客商。那些碧色的眼睛，戴连昭见了太多。但这人一双眼睛，并不是常见的翡翠似的颜色。说句过了头的话，这双眼睛，目光流转之间，似乎有耀目的金色流泻。
他一时恍惚，又悟到自己这般实在失礼，连忙赔罪。对方淡然开头，没想到，是清悦的女声。
“多谢戴公子远迎。我是，西夜国……呼罗珈。”
“西夜？”戴连昭皱起眉头，望望李光彦。李光彦已经把两人的马分别牵了，只是点点头，低声道：“寻个僻静处再说吧。罗珈身份不寻常。”
罗珈罗珈。戴连昭在心中默念几遍，也寻不到什么眉目，便对李光彦和这个女扮男装的丽人道：“今天再赶路有些晚了，怕是到了建康一路上不安全。不如暂时在驿站歇息……”
“不能继续赶路吗？”呼罗珈的声音总让戴连昭觉得冰冷，他挠挠头，又问李光彦。
李光彦只是和和气气地说要是赶路便即刻启程，不再耽搁了。
听完这话，戴连昭只得摇摇头，让两个人先歇歇脚，等他从驿站退了房取了行李同行。
西域三十六国，戴连昭自己也就去过两次。一次是为掌门办事，另一次则是送李光彦出关。
当时的李光彦刚刚考取功名，成绩斐然却没有门路，受尽冷落排挤。遂被遣到鄯善和西夜的边境任了个小小都护。一别七年，李光彦再也不似当年那般少年气盛，而眉目也被风沙雕琢的沉稳老练起来。
七年之间，李光彦和戴连昭一直只有书信不曾间断，既是知交，也都是直言不讳，掏心掏肺。但这一次李光彦贸然入建康，让戴连昭隐隐不安，他甚至揣测，这一切或许跟那个叫呼罗珈的女人脱不了干系。
从洛水赶到建康，要是一路不做过久停留，一日足矣。
见那两人倦怠不已，戴连昭也就故意行得慢了些。他暗自打量身边的呼罗珈，只觉得这个女人有种怪异的吸引力。即便是生为男子，她笔直的鼻梁和浅色的薄唇也必定显得英武。只是那双眼睛有些突兀了——冰冷的，像是西洋琉璃一样的目光下面空若无物。如果不是会演戏，那就是真的从未经事，才会有这样澄澈，目空一切的淡漠眼睛。
三个人行得慢一些之后，戴连昭才挪到李光彦身边去等他发话。当听到李光彦说这个呼罗珈就是西夜“进贡”的公主之后，戴连昭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对着李光彦挥挥鞭子。
这普天之下，再也寻不到比李光彦这个蠢材更能惹事的人了！他哪里来的资格带着西域公主要求面圣？更何况，这件事本就不是他一个都护责任，他又何必插手？
李光彦宽厚地劝慰他，说若是自己是被圣旨宣召的，而带着呼罗珈只是为了尽到都护本分。又跟他把事情原委一一交代，其间，呼罗珈并未插话，直到最后才低声说：“让我面圣，让我解释清楚。”可是戴连昭见她神色，依旧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如今西域不太平，建康之外也一样。我肯定不会让公主一个人来面圣。”李光彦顿了顿，“何况，我之前递上去陈述事由的折子并未得到回音，却又宣旨让我觐见，我也只得利用这次机会向圣上奏明。”
戴连昭闷闷地叹了口气，他张口就想痛斥呼罗珈愚蠢幼稚，但又忍住了。而李光彦，虽然性格温和，倔起来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只得沉声道：“朝堂之事我懂的不多，当今局势瞬息万变。我是好意劝你啊，光彦兄，或许上头已经不想再追究这事，你也不要总是一味钻牛角尖送死啊。”
“连昭兄……”似乎觉得戴连昭的口气软了下来，李光彦这才又说，“说实在的，带着公主入建康，我也是为公主以后考虑。如今西夜是断断不敢迎公主回朝，若是大晋也不愿再接纳公主，公主也就没了去处。你我本家都在建康，若是真遇到什么变故，也好照应着……”
听出了李光彦的无奈和一贯的义字为上，戴连昭也不想再给他增加什么负担了。三个人打马扬鞭，加快了行程。只是他想着想着，不由地叫唤起来：“哎哎，李光彦！你给我说清楚。你就是你，什么时候把我也带上啦？”
这一趟骑行，实在劳顿。三人匆匆赶到建康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下午。
比起为无相门办事的辛苦，这点夜路算不上什么。戴连昭怕呼罗珈承受不了这辛苦，几次把李光彦叫住歇歇再走。
其实他们一路顺着官道，驿站随处可见，可那两个人都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戴连昭也就不好再提。这好不容易到了建康，也该回去休息或者找个店住下。李光彦提议一起去戴连昭家暂时落脚，说是提议，其实也就是一个人做主敲定了。
戴连昭皱着眉头数落着他不够义气，却也还是领着李光彦和呼罗珈来到了朱雀大道上的戴府。
进了建康城，李光彦和呼罗珈似乎都松懈下来。李光彦也正巧有心打趣戴连昭。的确，朱雀大道上除了戴府，个个府邸都是庄严气派。若说那些算得上是一匹匹锦缎，最顶头的戴府，就像是遮遮掩掩，拿不出手的一块破布。
“破归破，却也五脏俱全。”戴连昭对于李光彦所说不以为然，他亲自张罗，让仅有的两个侍女腾出了干净房间，并领着呼罗珈去休息。自己则动手泡了一壶浓茶，又斟给李光彦，两个人在厅堂里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