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奚安微微仰起脸来,阳光从她身后洒下来,给她映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她的语气因为偶尔的断续而显得悠长,像在回忆里被磨旧了一般。
“我师父只是曾经提过一次,这种妖叫作……长影。”
“师父说人类生来自私,天性逐利,人类幼儿不似野兽幼崽,脆弱易折,且生长缓慢,为吸引成年人类庇佑,得以平安长大,他们会在容貌上酷肖父母,从而引得人怜爱照顾。长影这种妖的形成,最初正得源于此。”
“长影本身长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它会在暗处偷偷观察人类,选定目标后,将其杀死,然后以其骨肉重铸身体,以其面貌生活,旁人不可区分。一段时日后,若想再做变幻,便如蛇类蜕皮一般。诸如此类,七次而亡。”
陆澜复适时开口:“它是为了什么?”
遥奚安轻声笑起来,有些无可奈何似的:“不知道,师父曾经感慨过,说长影这种妖怪既天真又狡猾。狡猾是因为它懂得如何完美地隐匿人形,冒用他人的身份生活一年、甚至十年,都不会被拆穿;天真是因为……人生于世间,要钱,要利,要名,要有人对自己好,可是这些长影都不求。”
陆澜复垂眼看着遥奚安,她在提起自己师父的时候,眼内有一层淡淡的光,那是向往的神色。
他猜不到她在憧憬什么。
“所以怎么杀死它?”
遥奚安抬眼直视他,然后抬起胳膊拍了拍人肩膀:“对于这种基本上现在市面已经看不见的妖,我师父也就是顺嘴一提,我如今能记得全是靠我钟灵毓秀,颖悟绝伦,至于怎么杀死它,”她颇自暴自弃地摇了摇头,“恐怕得靠撞。”
“遥姑娘,”陆澜复语气依旧温和,“靠撞恐怕不合适,我这人运气向来不算好,从招术士这一点你就应该能看出来。”
这一句嘲讽可谓杀人诛心,遥奚安嗷嗷叫着扑过去誓要跟陆澜复血战到底。
等陆澜复把猴子似的人从自己肩膀上薅下来的时候,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遥奚安……”
“嗯?”
他努力抓住了那一点想法,缓缓地侧过头去看着她:“你说长影今早去找你是为了什么?”
遥奚安一时没反应过来,陆澜复接着解释道:“在我们不知道是长影的时候,以为那是什么人或者妖,想要杀了你。但是按照你刚才说的,你觉不觉得,有另一种更符合长影的可能。”
“等等,你的意思是……”遥奚安有些不可置信地皱了皱眉,“它想要……变成我?”
陆澜复点了一下头:“取代你。”
遥奚安干笑两声:“怎么讲,可真是头一次觉得美貌是负担啊。”
陆澜复轻轻拍了拍她脑袋:“它还会来的,这是我们的机会。”
被一只妖在暗处盯着,时时被当做食物一般觊觎的感觉,实在不算太好。
难得陆澜复依旧冷静,还在那里分析,午夜时分底舱船员大多熟睡,故而那妖敢直接来到遥奚安那里,如今天色大亮,它必然要寻一个更加稳妥的地方,最好只有遥奚安一人在。
遥奚安把下巴往陆澜复肩膀上一放,两大眼直勾勾地盯着人:“陆先生,你现在这个沉稳劲儿,感情要被吃的不是你啊。”
这人不帮忙不说,还泰然自若地去拖人家干正事儿的人的后腿。
陆澜复也不跟她计较,笼统算了一遍,跟她说:“你们已经打过照面,它应该不会再主动来找你,最自然的等你落单的时候,就是黄昏时候,那时船舱上下要搬运东西,检查设备,你总有一个人的时候。”
遥奚安叹了口气:“知道了。”
陆澜复认真看她:“遥姑娘,这次非常危险,不要放松警惕,这只妖怪……可是悄无声息地杀死了一个术士。”
遥奚安心里惆怅自己命为什么这么苦,明明恨不得抱着黄油灯坚决不出门,但偏偏要往人家嘴巴里送。长影也是奇怪,其它妖远远看见术士早顺着风一路跑出三丈远了,它不但不跑,还非往上凑,图什么?
她盘腿坐在床上唉声叹气:“师父呀,这种天真的妖怪,真是不好琢磨啊。”
满身肌肉的大汉蹬蹬蹬从甲板上跑下来,激的一时舱内烛火晃动,他扫了一眼底舱里横七竖八的几个人,冲着遥奚安大喊:“快出来干活!”
遥奚安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她鞋子也没脱,直接下床跟上去。
那汉子在前面领着,左右拐到了货舱里。指着几个大木箱子,跟她说都分别要搬到哪里去。
货舱里连蜡烛也没点,就靠着门口透过来的一点光亮。遥奚安凑过去,微微俯下身仔细看那几个箱子。
然后她头也没回,一把抓住摸到自己屁股后面的那只手。
“兄弟,这样不好吧。”
汉子手被人抓住了也不在乎,又往前蹭了一步,像是要将人抱进怀里似的,嘴里的热气直喷到她裸露在外的瓷白脖颈上,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股不知哪里来的自得:“你不想跟我一起快活快活吗?”
遥奚安本来就算不上什么脾气好的人,如今心里又压着长影的事情,干脆利落地一个转身,直接将他一只手逆着手骨反压过去,她用了巧劲,几乎让他的手背贴上了手臂,直逼得一个壮汉后退了两步。
她脸上还挂着点笑,但笑意没渗进眼内,看着就有点冷厉:“我可以一根一根把你手指头撅断,你想不想试试?”
遥奚安是个漂亮姑娘,年级又轻,这难免让人生起她好欺负的感觉,可是如今面对面站着,男人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是认真的。
她是真的可以、甚至想要,把他的手头一根根折断。
他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恐慌感,但意识到之后又觉得荒谬,所以他咧开嘴发出两声笑:“别给脸不要脸,真要惹恼了我,就地……”
这话越说越下流,遥奚安本来因长影的事情想要自控,但听到这里也觉得没什么必要再忍下去了,左手攥了攥,打算直接冲他那个看上去很碍眼的鼻梁上来一拳。
然后门口的光忽然被挡住了。
“出什么事了?”
两人都愣了一下,同时向上看去,门口的人也向他们走过来,脸在光中一点点清晰起来。
是那个脸上有一道刀疤的年轻士兵。
“是你啊。”遥奚安对他印象不错。
“嗯,”小刀疤脸上没有表情,看了看他们两个人,然后目光停在遥奚安身上,“需要帮忙吗?”
遥奚安松开手,两手拍了拍,像刚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不用了,不是什么大事儿。”
壮汉看出这两人认识,估计了一下眼下情形,不敢再嘴硬,趁遥奚安松手,瞪了她一眼,赶紧转身走了。
遥奚安没理他,对小刀疤笑了笑:“谢谢你。”
这士兵不知是长得小,还是确实年少,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如果去了眼尾那道伤疤,模样很清秀,是个干干净净的样貌。如今看那水手走了,他脸上表情也放松了一些。
偏头看了看地上放的几个箱子:“要搬上去?”
“嗯,”遥奚安挽起袖子,“有些要搬到甲板上,有些要搬到厨房。”她说着,俯身抱起一个箱子,箱子不大,不过手臂长短,只是里面不知道放的是什么,抱起来很沉。
箱子低端横出来的一截木板正硌着她的胳膊,她嘶了一声,调了调位置。
小刀疤跟到她身后:“我帮你吧。”
遥奚安本来想让他帮忙搬几个箱子,省的耽误自己吃晚饭,刚一张口想起来自己还要等长影,就笑了笑:“不用不用,不重,一会儿就搬完了。”
“没关系,正好我现在也没事做。”
遥奚安听到身后箱子移动的声音,心想这小刀疤莫不是喜欢自己,或者天生一颗热心肠?
她把下滑的箱子又往上抬了抬,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停下来,站那儿等着小刀疤:“那麻烦你了啊。”
“没事,”在密闭的货舱里,他的话带着一点闷闷的回音,“咱们之间不用客气。”
这话说的委实不太客气,遥奚安眨了眨眼,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然后她感觉到眼前一闪,谨慎地抬头看去,见一个人正站在门口向里望,因那人背着阳光,所以看不清脸,只是觉得身形有些熟悉。
那人先一步看清了遥奚安,站直身体一步步向她走来:“找到你了。”
阴暗的货舱内,忽然生起一阵细小的风,卷裹着暗暗生长的苔藓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