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没有月亮,唯有无数星辰闪耀。
天幕垂下,海天失去边界,连成一片仿佛太阳不会再升起一般的黑色。
来自海洋深处的气息将整艘船浸透,某一刻每个人似乎都产生了自己已经被海水完全淹没的错觉。
海浪声滔天,震耳欲聋。舵手已经无力控制方向,船身几次几乎沉没,又被海浪托了起来。
在救一个舵手的时候,遥奚安和陆澜复再一次分开。四下夜色深沉,遥奚安不断扑倒和闪避,几次与那触手内侧湿滑的软肉擦肩而过,左臂的伤口未来及愈合又再次撕裂,海水打上去,开始时痛的钻心,后来也变得麻木了。
遥奚安心态倒好,在与死亡不断擦肩的时刻,还能抽空评价自己:我现在真像一块已经腌好了的肉啊。
这块腌肉在发现临时上任的新舵手又被一只触手卷走了的时候,淌着没过鞋底的水跑的一路水花四溅,然后猛地扑过去,好歹在船舵飞速转动要把整条船调转进海里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个把手,然后趴在地上被它拖过了半个转向。
最后单膝抵住地面,一脚斜侧过去,两手硬是控制住了船舵。
遥奚安摇摇头,跪在那里喘了口粗气。
忽然感觉到什么,她忽然抬起头来。
方阙重站在二楼。
他身穿深蓝色长袍,外罩黑革缀铠甲,腰悬寒光凛冽的长刀,背负月牙鈚箭。
手中握着涂漆缠藤弓,右臂后拉,箭身贴在脸侧。
整个人在力量爆发之间,宛如一柄锋利至极的剑。
遥奚安问过陆澜复,为什么方阙重的箭有那么大的威力,可以将甲板都射穿,他说那是二石弓,能将二石弓拉满者,臂力非常人可比。
电光火石之间,月牙鈚箭射出,只见空中一道银光闪过,顷刻间没入一只金色的眼内。
鲜血迸溅而出,触手痛苦之下激烈甩动,半个甲板上的人都被飞溅一身血雨。
妖兽如陆澜复所言,本欲将此船凿船,不料连续受创,不得不暂时停了一停,几条触手依次收回,试探性地立在不远处,触手左右晃动,依旧将整条船包围起来。
好歹得了喘息的功夫,遥奚安靠着船舵站了起来。左臂上包扎的布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甩飞了,伤口暴露在外面,看着很是狰狞。
她也顾不上管,指尖沾一点自己的血,在空中快速画了一个符咒,形似圆中一点,画好后中心圆点忽然大亮,周边空气凛然一震,吹得遥奚安长发飘起。
陆澜复走到她身侧,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看上去没比遥奚安好多少,一身衣服上全是剐蹭上的泥点,脸上也有一道血痕,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只是表情依然从容平和,仿佛面对的只是湖面吹起的一点涟漪。
遥奚安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听它发出咯吱的一声脆响,苦笑道:“是妖啊,还是很厉害的呢。”
陆澜复在此情形下,竟然还微微翘起嘴角,露出一点温和的笑容:“遥姑娘,你这个判断下的……委实晚了一点啊。”
这时吕祝走了出来,另有两个术士跟在他的身后,三人成三角阵型,向船头走了过去。路过遥奚安时,他微微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甚至带着一点……莫名的敌意。
陆澜复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们,此时忽然开口:“你之前猜的对。”
“什么?”
陆澜复低头拉过她的胳膊,皱眉检查了一下伤口:“他知道长影的事情。”
伤口边缘被海水泡的发白,但里面一片红肿,血虽然止住了,最深的地方隐约已经化脓,在向外渗透明泛黄的液体。
遥奚安嘶了一声抽回胳膊来甩了甩:“别看,我现在就装作伤口不存在,这样就能骗过去。”
陆澜复挑了挑眉:“骗过谁?”
遥奚安冲他笑了笑:“骗过我自己。”
说话间,吕祝等三人已经走到船头停在那里,三人依旧相对站开,吕祝从袖子里拿出一块褐色菱形的东西,胳膊平举至于三人中间。另两人边口中念着什么,边用两手不断做出相应动作。
遥奚安远远看着,咦了一声。
陆澜复低声问道:“怎么?”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是吕祝手里拿的好像是,龟板?”
那两人做完动作,吕祝手中所持的龟板忽然大亮,同时待在一边暗自蓄力的妖兽也忽然受到影响,陷入平静的海边再起波澜,陆澜复虽然不知道吕祝他们做了什么,也能感觉到那妖兽不安的情绪。
遥奚安忽然想到什么,低头去摸一直挂在自己腰间的石盘,此时才发现那石盘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她也不再找,而是盯着吕祝,口中急促地计算着什么,十个手指同时不断掐算。
半晌惊诧叫道:“大空亡!”
那是吕祝等人所站的方位,依照穿山七十二龙分金所计。
话音未落,妖兽突然发力,一只触手直直向吕祝袭击过去。
吕祝手中龟板光芒已起,径直迎向那根粗壮触手,两者在空中相碰,光芒一顿,瞬时再次展开,触手如被重创,不断后退。另外两只触手迅速向它汇集,三根触手几乎合为一根,天柱一般向那里降去。
光环被层层破开,同时两根触手分别从两侧上了甲板,在众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快速伸向那三人。
但有三个人迅速动作。
方阙重三箭齐发,向那扭成一股的三条触手破空而去。
陆澜复手中一时只有他那把匕首,边向船头跑,边抬手直射那只眼睛,匕首通身暗黑,像是将所有的光都吸入一般,在触手已经卷起两个术士的同时,没入其中。
遥奚安向着吕祝跑去,同时抬手将长鞭甩向偷袭他的那只触手,触手尖端已经要探到他的脖颈,在空中被遥奚安阻了一阻,没有理会她,仍旧伸向吕祝。
遥奚安手腕转动,使鞭子沿触手转了两圈,然后用力向另一边拉去。两者一时僵持,吕祝趁机狠力将手中龟板插向触手。
光芒如水般流动,一股涌入触手,遥奚安见机想要松手,不料吕祝插入的不够深,她这边略微一松劲,那边就有脱落的趋势。
她只能继续拉紧手中鞭子,但触手扭动剧烈,在龟板处生起红色火焰,沿着触手不断向上攀爬时,猛地一下子将遥奚安甩了出去。
遥奚安一时腾空而起,只见眼前火光冲天,她想控制住自己身形,但长鞭犹然缠在触手上,正随之扑向海面。
耳边都是风声,遥奚安两手张开,不断坠落。
正要落海之际,远处一箭射来,擦着遥奚安的锁骨,将她的衣领直接钉入了船身。
遥奚安猛地一顿,肩胛骨狠狠撞上了船板,还没来记得叫痛,衣领像是要将她吊死似的勒住了她的脖子。
“咳……”她闷咳了几声,抬手扯住衣领,脚下蹬了一阵,好歹找到了一个落脚处,让她暂时能进行呼吸。
妖兽就在不远处,那一道火已经沿着触手向里燃烧,海面上一片赤红火光。
“遥奚安!”
陆澜复趴在甲板上,冲她伸过手:“快上来。”
遥奚安努力向上抬起胳膊,在两人手掌相握的一刻,一把拔下钉在自己领角的长箭,同时陆澜复用力向上一拉。
遥奚安翻了个身躺在甲板上,这次真的是一动也不想动了。
“陆澜复,我觉得方阙重怕不是想我死。”
陆澜复笑了笑,掸了掸袍子看向那边的方阙重,嘴里的话也带着点笑意:“那他准头怕是有些不够。”
方阙重仍旧神情冷峻,看着陆澜复的眼神像看着猎物,手里握着他的长弓,站得山峰般笔直,半晌微微侧头转身走了。
一个四十来岁的船员慌忙跑到了船舵那里,一边转向,一边高声喊道:“升起全部帆布!全力前进!”
陆澜复把已经除了手指哪里都不想动的腌肉拎到一边,免得她挡道来回跑的船员的路,一边对她解释道:“那人应该就是老罗,看样子是个很有经验的水手,他大概是怕那妖兽缓过劲来再追我们。”
遥奚安半坐半趟,背靠着栏杆,四下的烛火已经重新被依次点亮,黑暗中船身一点点清晰起来,海潮声依旧,这艘船像是穿破了数年光阴从海底重新升出水面的鬼船。
妖兽在某一刻已经沉入海下,如今望出去,海面平静,黑色的海水不断翻涌,激起的海浪拍打在船身上碎成一片片乳白色的水花。
陆澜复找到药给遥奚安涂上,又耐心给她包扎好,这人在受伤时甚至打斗时都能保持一时不吭,如今却哎呦哎呦接连叫的很惨,仿佛陆澜复是在可以虐待她一般。
陆澜复收好东西,无可奈何地拍了她脑袋一下:“遥姑娘,你觉不觉得你有点吵?”
遥奚安一脸的理所当然:“活人才能吵呢,死人早安安静静没声儿了,我这是庆祝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说着,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回过头去,看向平静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