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遥奚安的声音很低,低的像是从尘埃中发声,“我没有期望过有人来,”她说着,微微翘唇,“因为我知道,不会有人来。”
“嘉夷,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但我说过,”她站直身体,向斜前方跨出一步,“你若再试图困住我,我就杀了你。”
少女长发高扎,威风凛凛,目光迥然。
嘉夷没有动,她只是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声音低缓而温柔:“我想让你留下,是为了你好。”
这次遥奚安什么也没说,她手臂反折,由下而上,利落地将鞭子甩了出去。
她鞭子使的漂亮,在空中掠过如一道闪电。
扫过之处,所有景物瞬时发生扭曲,像是颜色晕染一般,然后她听到细小的破碎声,如同金石相击,叮的一声,所有的东西都没了。
她还是站在最初的那片沙滩上,嘉夷站在她面前,蛇尾优雅地如同裙裾一般盘起来,这使得她身形略高,在看向遥奚安时就微微低着头。
遥奚安粗估了一下两人距离,果断放弃长鞭,腰身一扭,长腿横踢出去。
这一下正冲她颈侧,嘉夷抬手去挡,却仿佛力气很小,于是整个被踢的后移,尾巴在沙滩上留下一条粗粗的痕迹。
她放下胳膊,手平举在眼前,五指张开,隔空对遥奚安做了一个仿佛是推的动作。
遥奚安没有看到,她右脚落地后,后续动作紧接着跟上,身形下蹲,同时长鞭在左右手间迅速转换,微仰头一鞭甩出。
但这时她眼前景色已变,面前的目标不再是嘉夷,而是……
“师父?”
遥奚安不可置信地叫出来,连忙伸手去收鞭子,长鞭攻势力未减,瞬时在她掌心击出一道深痕。
她因疼痛而瞬间清醒,明白眼前的师父并不是真的在这里。
他穿着件雪青色的宽袍,一点儿不注意形象地蹲在地上跟人说话:“遥小猪,你确定豌豆黄是这么做的吗?你认真的吗?”
他说话懒洋洋的,声音天然的带着股愉悦劲儿。
明明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却一点儿也不沉稳,对这些不着调的琐事天真又好奇。
“师父……”
遥奚安看着他,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那男人像是听见了,抬头向这边望过来,就在要看到她的时候,景象忽然破碎。
所有的人和物都化为星星点点的荧光,紧接着遥奚安被猛地扑倒在地。
她躺在地上,看着压住了自己的嘉夷。
她能感觉到掐住自己喉咙的那只手,蛇一般冰冷,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嘉夷的掌控之下。
嘉夷的五指慢慢用力收拢,可是她的表情看起来却那么难过。
“为什么……”
遥奚安几乎发不出声来,只能勉强做出一个口型。
但嘉夷听懂了,她松开手手指,将手微微抬起一点:“如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呢?”
“咳……”遥奚安连着咳了好几声,“我……”
她顿了一下,然后在一个呼吸之间,快速抬起胳膊,一个手刀狠力劈向人颈侧。
嘉夷侧身闪避,手就自然放松了对人的控制。
遥奚安脚下动作极快,趁机转身,一手撑地,一手化掌为拳,干脆利落地由上而下分别击打了嘉夷上身三个穴位。
嘉夷一时动弹不得,僵在地上,遥奚安欺身压过,以手侧抵住人喉咙,仿佛使刀一般,向下一按。
清晰的一声脆响。
她这时冷声回答人刚才问的问题:“我拒绝。”
然后她咬破食指,在掌心草草画了一个符,一掌劈向嘉夷的脸。
在这瞬间,像是有什么被打出嘉夷身体似的,遥奚安看到她旁边的一个小孩子的影子。
是个小女孩,穿着一身樱草色的裙子。
她莫名觉得熟悉,然后在一掌已扣下的时候,所有的回忆忽然迸发。
“是你!”
遥奚安试图收手,却已然来不及,符已打入嘉夷体内,她的身体顷刻间变得像海水一般透明。
遥奚安手指颤抖着,她把手上的血胡乱地在衣服上擦掉,然后用指尖去触摸嘉夷的脸:“对不起,对不起……我竟然忘记你了。”
“你……”嘉夷语气很轻,说话断断续续的,“记起我了。”
“是,”遥奚安努力冲她笑着,“小时候总是你陪着我,那时你是个小姑娘的样子,穿着一件黄色的裙子,总是跟我说不要长大呀,长大了要怎么陪着我呢?”她说到这里,抬手揉了一下眼睛,哽咽到说不出来。
“我不应该忘了你的,你一直在给我机会。”
嘉夷听到她的哭腔,努力地抬起手来,将那个小小的花朵攒成的金冠戴到她的头上:“你无法阻止忘记这件事的发生,没有关系,能看到你长大的样子,意外的很满足呢。”她至此犹温柔。
然后她的手落到遥奚安的脸边,温柔地把她的眼泪擦掉:“好孩子,你要向前走,不要回头。”
她那么舍不得地望着她,一边留恋,一边又期盼着她走得更远一些。
“不!”遥奚安俯身去双手环抱她,那身体却在拥抱的同时,如水一般散去。
顷刻间遥奚安怀里空无一物,她跪在那里恸哭。
陆澜复找到遥奚安的时候,就看到她跪在沙滩上,脸埋在臂弯里,身后一波又一波的海浪不断涌起,天地间轰鸣。
身边方阙重握着长刀的手微微松了松,问他:“遥奚安?”
他点头:“是。”
陆澜复当时与遥奚安被海水冲开后,依旧竭力保持住了意识清醒,他在海中飘荡了很长时间,几次浮到海面又被浪头压下去,到最后彻底丧失了对于方向的判断。
在几乎脱力的时候,他终于看到隐约的海岸线,顺着方向游过去,触摸到满手的沙子。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商人”。
这人起初还像模像样,将自己的来历编的天衣无缝,但陆澜复相信直觉,从第一眼就对他防备,后来这人逐渐露出本性,开始不断拿出东西要与陆澜复“交换”。
到最后陆澜复杀了他的时候,这位“商人”才露出本体,是个状如人形,口目皆具,两肩横出而少臂,身下五手的妖。
陆澜复把匕首从它喉头拔出,厌恶地将粘在上面的粘液擦掉,然后就听到了脚步声。
他握紧匕首,谨慎地回过头去,意外地看到了方阙重。
“……是你。”
方阙重没有跟他讲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但是陆澜复看到他长刀上不断流下来的稀薄的蓝色液体,模糊地也能猜到他经历了什么。
如此情形下,两人虽然并不信任彼此,但看清情势,将手中有用的信息进行了交流。
然后他们找到了遥奚安。
陆澜复心里松了口气,遥奚安不会水,他一直担心她出事。因此看清人后,他就加快速度向她走去,但方阙重忽然抬手横刀在他身前:“小心。”
他这人冷淡,说话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两人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陆澜复多少也了解了。他脚下一顿,微偏头看他:“你怀疑那不是遥奚安?”
“嗯。”
他们两个上岸后都遇到了妖,虽种类不同,但两人遇到的妖都善于易容和欺骗,懂得如何蛊惑人心,若再来一只妖装作是遥奚安的模样……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于是当遥奚安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两个人一脸防备地望着自己。
她脸上泪痕和海水滕干的痕迹交错,细软的沙子粘在上面,阳光一照,亮闪闪的。
她哭完之后胸腔空荡荡的,反而没那么难受,看着那两个人的样子,她站起来挠了挠脸:“你们俩……背着我……做什么了?”
陆澜复听完这话,咳了一声:“我觉得这就是遥奚安。”
遥奚安浑然不知自己在妖的怀疑名录上走了一遭,她脸上细沙沾的太多,拿手擦发现手心也全是,就把掌心往衣服上抹了抹,然后抬起胳膊用手背蹭脸。
陆澜复看着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方阙重又说了一遍:“肯定是她。”
遥奚安小姐活得太糙,细节处几乎难以模仿。
陆澜复跟她解释了他和方阙重的事情,遥奚安目光从方阙重身上一转,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了一声:“这样。”
陆澜复大概听懂了她这笑声里的意思,深深看了她一眼,接着说道:“按照位置判断,我们现在所在的极有可能就是云水逢。但是,”他抬头看向四周,“按照传说,云水逢,应该是座岛屿。”
而这里相对于岛屿而言,有些过大了。
遥奚安觉得自己好像耳朵里进了水,她歪着脑袋站在那里,一边用手拍着上面那只耳朵,一边一顿一顿地回应陆澜复:“其实我有一个想法,是在海里被冲的滚来滚去的时候突然想到的。”
陆澜复微微挑起眉头:“你那时候还能想这个问题?”
遥奚安耸了耸肩:“我也不会水,那时候也没别的能干的了呀。”
她也没看陆澜复,接着说道:“人们一直找不到云水逢,无论是从什么地方出发,所以有人猜测云水逢是一个不固定的岛屿,是流动的。但是结合归墟来看,其实有另外一种可能。”
“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最后都汇集到这无底之洞里。”她大概是控不出什么了,抬起头来晃了晃脑袋,看着他们俩,“归墟……也许本来就不在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