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初见重昕之时,就觉得自己与他有很深的渊源,只要在他面前,她就格外的宽容礼让;但凡她力所能及之处,总愿意让他顺心如意。但她个人可以容他生气暴躁,讥讽嘲笑;涉及到两族争斗相关的事,她却半点也不肯让。
不止不肯让,甚至连他告诉她的消息,她都不敢完全相信。
种族不同,利益相背,她在这方面对他的戒备,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不止不加掩饰,她还有意将其中的隔阂都明白的摆了出来,就这样看着重昕。
重昕负在身后的双手用力紧握了一下,脸色却出乎她意料的平静,平静得甚至透出一股与天河寒风相类的冷漠,淡然问道:“种族的前程与自身的意愿相背之时,对你来说,永远都是种族高于自身,对吗?”
晏娆轻声反问:“对你来说,不也是种族利益高于自身所愿吗?”
重昕哑然。
晏娆看着浩浩荡荡的星河,深吸了口气:“重昕,我们现在只能以种族利益为先,是因为两族不能共存,我们自然没有选择。所以我一直希望妖族能有不进血食而开智修炼的办法,令两族之间有进退余地,而不是只有猎杀血仇。”
重昕伸手将星河激流中飞溅出来的一枚石螺握在手里,眸中一股似悲是恨,似喜似怒的复杂情绪交错,良久才问:“你对我另眼相看,是因为我看上去能替你达成所愿?”
晏娆怔了怔,忽有些茫然,出于两族相背的立场,她对他的戒备发自于天性;然而除去戒备之外,她在他面前,却又一种莫名的随意,在宁琰面前尚不能坦白的想法,却能毫无疑惧的告诉他。
就像他刚刚说的那样,似乎她在心里,想要的东西又力不能及之时,向他求助,理所当然。明明他对她分外的严厉,少见悦色,但她似乎从没忌惮过对他示弱或者恳求,被拒绝之后,只要有机会就重提旧事,丝毫没有羞辱尴尬之感。
这应该是十分亲近的人之间,才会有的倚赖感。可他们中间隔着的东西,却又如何能让她真正的放心去倚赖一个异族?
她茫然不语,重昕微微闭眼,忽然又道:“你想两族共容,自己便应该先行一步,让我见到你的诚意。否则,都是妄谈。”
晏娆心一紧,问:“你想要什么诚意?”
重昕徐徐地问:“你以自身为质,随我入大荒境天都峰,如何?”
西洲大荒境天都峰,乃是妖族传说中的圣境,因为法则不同,环境恶劣,连金仙真人都不愿意驻足。但晏娆身负的神通能转换截取时空法则,除非由建木这种上个纪元横跨彼岸的神木引发的虚空乱流,外界环境对她的很难构成约束,并不畏惧。
晏娆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不信任道门八大派的金仙真人,我怕他们真做出以凡人饲妖的决策来。我想熟悉一下新悟的神通法门,去凡尘中走一圈,不能去大荒境。”
重昕冷笑:“你不止是不信任道门的金仙真人,你也不信任我!”
若是做了人质,举动都由妖族控制,纵然凡尘之事发展与她的意愿相悖,她也没法自由行动,诸多不便。这份不信任,重昕岂能看不出来?见她脸上虽然有些愧疚,但却始终不肯辩白,心中恚怒,掌中把玩的石螺瞬间被他握成了齑粉。他随手将掌中的粉末扔回星河,厉声道:“你若不随我同行,再有相逢之日,那便不是今时之景,而是两族之争!你想好了?”
今日两人站在星河边岸说话,虽然也涉及两族立场,但双方在各自族中的地位未定,只能算是私交叙话,不需顾忌脸面和身份;若是等到双方在族人中的地位确定,再见面讨论两族的利益,那就真是一分一毫都出不得差错,更容不得半点私人交情。
晏娆沉默不语,她不同意放弃凡人,那就需要游历凡尘,将已经被道门放弃的凡人统合起来,构建自己的立身之基,直接面对师门的压制,争夺在人族的地位和权力,最后才有资格与妖族的主事对话。
而到了那一步,她就绝不会再是今天这样,单纯的可以在他面前直言不讳的个人。
这其中的分别,不需要他提醒半分,她也能想到,更能感受到这份心愿所必须承担的沉重压力。
然而面对这样的压力,她原本柔顺软和的眉眼,却反而坚韧了起来,缓缓地说:“我知道现在随你走,可能是一条最快的捷径。可如果道门最后选择放弃凡人,那我希望能和他们在一起,让凡人也有力量、有资格在这场天地量劫中做出选择,而不是全无反抗余地的沦为牺牲。尽管艰难,但我还想去试试自己能做什么,而不是将种族的安危存亡,寄托于你的喜怒与慈悲。”
重昕纵声大笑:“你终究是在山中居住太久,历练的时间又太短。没有看清凡人愚蠢残酷、道门无情血腥的机会。这滚滚凡尘,人心毒妄,我等着你头破血流的那一天!”
晏娆还想为自己分辩两句,他已经纵身远去,只有星河两岸还留着他似是嘲笑,又似是愤恨的余音。
星河因为他的震怒而停滞了一下,几块随流直下的碎星去势衰竭,在她面前摔了下来。她低头将其中的一枚石螺拣起,苦笑自语:“他又生气了……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真有选择,我当然希望能够只顾自身所愿。偏偏他生来就是妖,我生来就是人,这根本由不得我们选择!”
上个纪元渡过彼岸的天族,虽然没有得到此元天地的认可供养,但凭着他们自身的累积,依然能够再活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星河里的石螺,便是他们曾经放养过的异种。
只不过这些石螺也像它们的主人一样,都没能活下来,徒留一副空壳,随着时光的流逝石化,还留着些许千万年前星河潮汐起伏,天人在此行走起居的余音。而今天晏娆将它拾起,它便又记录了她的一声叹息。
重昕离去,小麒麟又还躲在雷云中修炼,她孤身留在星河边上,也吞吐星云,收纳罡煞,静心修炼。
被重昕诱去打开繁生宫,虽然因为计都而不敢取用里面的宝物,但在繁生宫与建木接触,并调用里面属于上个纪元的法则神通应战,这番经历本身就是胜过天地异宝的财富。对她理解两个纪元天地规则的差异,增进修为的帮助极大。
虽然星河上酷寒、烈日、冰雪、雷暴不定,但她神通运用发乎一心,外界环境对她影响微乎其微。虽然限于记忆缺失,她的境界一时难以突破,但这番从头锤炼的法力之雄厚,神通之广博,却比之以前不可同日而语。
随着她修炼的时间日久,离她近的一颗小星,受她牵引星雷罡煞荡涤表面的影响,竟然渐渐地生发,有了些许绿意,却是长出了几缕青苔。晏娆擦洗接天梯的事做得熟了,于荒寂无人的星空中乍见生机勃发,心中欢喜,每日修炼之余便拂云施雨,招阳化雾,用心牵引小星的星核生气,令它萌动生机。
等到小麒麟的修炼遇到瓶颈,不得不停下来时,这颗小星的星核已经开始有了自身的生机律动,地表的青苔已经渐多渐密,绿茵茵的铺在星球表面。在最初青苔生发的地方,没膝的青苔上甚至已经有了小小的虫豸爬来爬去。
小麒麟修炼几年,身形已经长得小山似的高大,性子却仍旧不改娇憨,看到绿茵毯柔软熨帖的样子,忍不住在上面欢呼打滚。它是天生祥瑞,如今神通又进了一步,能令草木丰泽,本来还显得单调的苔原经它一滚,热热闹闹的开满了碎米似的小花。
小麒麟看到花开,忽又想到晏娆这几年陪着它在星河上修炼,喂食照料,解答修行疑惑的辛苦,连忙选了一朵开得最盛的苔花衔过来送给她。
晏娆见惯了争奇斗艳的灵花异草,但这素淡细碎的苔花,她收在手里,却也一样高兴,低头闻着苔花的淡香,摸摸小麒麟的脑袋取笑:“哎呦,我家的阿麟,可长大懂事了!”
小麒麟娇嗔:“我一向都懂事得很的!”
它个子长大了,声音自然也随之变粗,这时候再用幼儿似的口吻说话,不免令人觉得违和失笑。晏娆忍俊不禁,连忙道:“是!我家阿麟一向懂事!不止懂事,还神通广大呢!”
小麒麟得意洋洋地仰头:“那当然,哎,晏晏,我的雷法现在可厉害啦!完全可以催化生发,把这颗小星r的星核炼化起来,做你的内景福地。”
晏娆想到繁生宫里的建木树冠,摇头:“我恐怕是没办法收纳内景福地的,你想要就自己慢慢炼罢。”
小麒麟诧异的问:“小星是你的神通催生的,怎么会我可以炼化,你却不能收纳?”
晏娆道:“但凡福地,都是偷取了天地造化规则自成的小乾坤,非得天地鸿福所钟者不得。我的出身怕是不止不得天地眷顾,还要深受忌惮;反倒是你,天生祥瑞,修的又是雷法,有号令法则的根基,炼化福地收纳起来的机率不浅。”
小麒麟不能完全理解内中的涵义,但它想得也简单:“反正我们一起,我收了也一样。”
二者说话间,星河那边却突然传来一声清朗的凤鸣,一只流光溢彩的巨大青鸾从天河远端一掠而至,眨眼间便停在小星的卫环外。鸾背上的女子一身金红长袍,紫玉腰带,眉目重彩生辉,煌华至极,正笑盈盈的看着小星里苔花开落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