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黑衣男子淡淡启声,将马车停下,率先从车上跳下。
晟臣在车内缓缓地睁开眼,平静地从一旁拿过白骨伞,下车。
此地是辛咸城的郊外,人迹罕至,荒坟纵横,荒草丛生,方圆十里似乎都没有人气。
不知何时这雨竟慢慢停下,只连着一些些小小的银丝。
晟臣转了转手中的白骨伞,道,“走吧。”
夜里传来一声乌鸦的鸣叫,显得格外渗人。
二人走到一处石壁面前,只见黑衣男子用手在石壁上快速划过,那石壁竟缓缓打开了。
里面是一条地下隧道,黑黝黝的,与暗夜交织在一起,莫名骇人。黑衣男子将蓑衣褪了下来,往空中扇去了一阵风,原本漆黑一片的隧道两旁的暗槽中都燃起了火。
昏黄的灯光折射在石壁上,带着时不时传来的虫鸣,令人不由感到心惊肉跳。
走完隧道,刚刚一出洞口便是个大阵。
晟臣淡定地踏着步子,向前走去。
下一刻,刚刚夜里的漆黑已然不见,只见一座府邸。
红色的灯笼悬挂在屋檐两旁,朦胧的灯光折射在碧青的瓦上,带着水乡的剔透。两座石麒麟守在大门两旁,门已经被打开了,仿佛在恭候着何人。
黑衣男子守在门外,晟臣踏入门内。
一眼便看到了一个坐着轮椅的背影,极其的瘦削与单薄。
“董先生,我来了。”晟臣拱手一辑,淡声道。
若天下还有谁能被晟臣如此礼遇对待的,恐怕也只有面前的这个人。
轮椅缓缓地转了过来,只见一张没有眼珠凹陷的脸,以及两条空荡荡的裤腿。
夜风微卷,单薄的衣裳在空中摇摆不定,像似暗夜的恶鬼一般。
“太子殿下,老夫有礼了。望太子殿下谅臣的身体不便。”粗噶的像沙磨过石面的声音响起,轮椅上的人缓慢但虔诚地拱手。
“免礼,董先生。”晟臣道。
董世禹哆哆嗦嗦地收回自己的手,仿佛每动一下就要耗费他很大的力气与精力。
“谢太子陛下。”
“不知董先生找我所谓何事?”晟臣道。
“明日,臣要去季洲城与原来的北谓国的旧部汇合,谈一些事项,尚且不知何时归来。”董世禹咳嗽了几声,仿佛他的肺都要被他咳了出来。原本一张苍白的脸都便成了酱紫色,甚为骇人。
“董先生,上次我托奉一带来的茧瑜莲可曾服用?”晟臣皱眉道。
“茧瑜莲乃当世奇药,千金难得,关键时的救命药。老臣已然是空中枯蝶,用这些实属糟践。”董世禹淡淡道。
“糟践?莫非董爱卿连孤的话都不听了?还是硬要将自己从那枯蝶变为死蝶?”
晟臣低着头,如鹰翼般的长睫在不明的灯火中上下起伏。一双瞳孔里的墨色明明灭灭,教人看不出心绪。
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些料峭的寒意。
董世禹叹了口气,晟臣这是生气了。连董爱卿都说了出来。
“太子厚爱,只是这茧瑜莲太过贵重,臣不能收。”
“自小董先生对晟臣如同对待亲子般,晟臣心里也就将你当做了父君一般看待。所以,在晟臣心中区区茧瑜莲是万万抵不得先生的。”晟臣缓缓道。
董世禹的心里揪揪的疼。
不是被晟臣所感动,而是被晟臣所急的。
茧瑜莲多珍贵啊!有价无市的存在。长于雪峰之巅,瘴气之林,周围尽是毒蛇走兽。最主要的是,它可有救命的功效。
晟臣这意思不就是在说,你若是不要那茧瑜莲,大可以丢掉,反正他是不会要的。
董世禹想,要是他的两只眼睛,两条腿都还在,他一定会抽死这小子,瞪死他。
“你,你,,,”董世禹憋了半天,憋出了这么一句。
晟臣也懒得再与董世禹讲,直接道,“若是茧瑜莲你再不服下,我就将茧瑜莲扔了。大不了当它是个无用的东西。”
董世禹知道,依晟臣的脾气,他一定会做到。
所以,董世禹果断地闭了嘴,不再聊这些。
“你找我过来,不是只通知我一声吧。”晟臣道。
董世禹道:“不错,这次你与我一同回季洲城。”
“季洲城那边的老狐狸同意我去季洲城?”晟臣似笑非笑地望向董世禹道。
董世禹看不到晟臣戏谑的表情,继续一本正经地道:“当然。”
“呵。”晟臣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一张翩翩公子,宛如上好白玉的脸越发柔和,“董爱卿,你是觉得我没长脑子,还是脑子有病?那些活成精的老狐狸巴不得我抱着一腔热血完成他们的复国大业,急着让我上去当炮灰。怕是他们是要你让我留在辛咸城里伺机而动,最好将先秦国拿下吧。下回说谎,你还得看看你说谎的人是谁。”
董世禹脸色几经变换,一张老脸崩得紧紧的,“你不用听那些人的话,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的想法与那些老臣一样。”晟臣掀唇道。
“不行,我不同意。”董世禹吼道,吼完后,就极其痛苦地咳嗽了起来,青青紫紫的在他的脸上相交呼应着。
“你没有不同意的权利。”
“你这个傻孩子,他们这是利用你啊!你若是胜了还好,你若是败了,他们是绝不会出手帮你的。”董事禹气急。
“董先生,我想你还没明白一件事,”晟臣道:“我想争这个天下与称霸无关。”
无关?
“晟臣,不要有报仇的想法。有的人不值得你为之如此做。”董世禹缓过气来,道。
“我自然不是为他们,而是为了董先生,以及为了我死的那些人。我在那天逃出后,我立下誓言,天下既对不住我,我便要让这天下付出代价。”明明是温润清朗的声音,缓慢的语气,却让董世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晟臣接着道:“至于那帮老臣,我也知道他们的目的。只是,董先生,”
晟臣抬起了头,“除了我如今的身份以及我的血肉,又有什么值得去替换的?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董世禹久久无法言语。
第一次,他发现曾经那个单纯阳光的太子陛下,仿佛真的长大了,变得有些让人害怕与阴郁。
“董先生,你的腿和眼睛,东燕军十五万将士,还有北谓千千万万的百姓,甚至我自己。”
“曾经你教导过我,人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在做的,就是不得不为。”
董世禹听这话,莫名就想到在极狱的那些事。
那些人当着晟臣的面,将他腿上的肉一点一点削了下来。
又强迫晟臣亲口吃掉他的肉。
晟臣不愿意,就威胁他,要是他不吃,董世禹就得死。
那时他的眼睛还没有瞎,他看着晟臣的眼眸越来越深沉,只至眼中布满了恨意,墨色溢满了整个眼眶,似乎那种情感似乎已经挣脱了他的身体,惊骇了当时的董世禹,然后晟臣就将他的肉一口又一口地吃了,血污布满了他的脸。
直到现在,他都仍然记得那时晟臣的眼眸,每次都会感到窒息。现在,约莫晟臣的眼睛便也是这样的神色吧。
“董先生,我希望不管事情好坏,你都不要插手辛咸的事。”晟臣望着董世禹那无珠的瞳,而后者像似看得到眼前的一切,也与之对视。
“好。”只见董世禹沉声道。
晟臣转身,
董世禹听着逐渐远去的声音,忍不住开口,“一切小心。”
“嗯。”淡淡的声音传来,董世禹只觉得胸口闷闷。
“董先生,太子去了。”黑衣男子道。
董世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
隧洞外,
奉一换了一身黑衣,牵着两匹马。脸上的妆容已然褪去,少了些妖艳,多了些青涩,虽然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
“公子,魏止水已被属下带出城外,待到子时,徐掌柜就会找人送他回七尧山。”
“嗯。”
晟臣边说着,边跨上其中的一匹白马,一声低喝吟出,下一刻,他便消失在暗夜之中。
奉一也越上了马,紧随着,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