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天色渐晚。
摄政王府。管家命令了下人早早的掌上了灯。
大厅,灯火通明,宾客举杯畅饮,道贺声不绝于耳,布菜倒酒的丫鬟匆匆忙忙,生怕招待不周,惹了上门参加喜宴的亲贵大臣不痛快。
席间,陛下兴致高涨,拉着赫连清绝喝酒,还不忘嘴上嘟囔着催促新郎官立马入洞房,惹得一些胆大的大臣开怀大笑,顺势高声附和,打趣赫连清绝,场面十分热闹。
照晚低着头,闷闷不乐,手执玉筷戳着碗里的菜,眼神时不时瞟向了言骊。越过她,见另一酒桌上去而复返,自斟自饮的萧阳,脑海里重复着他对她说的那些话,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撅着粉唇,愈发幼稚的和碗里的菜较劲。
酒过三巡,陛下明显有了醉意,含糊不清的碎碎念,言骊立马眼色示意福禄海准备起驾回宫。
福禄海颔首,甩了甩拂尘,尖着嗓门道。“陛下回宫。”
顿时,所有人酒一下子醒了,歪歪扭扭的站了一排,然后,由赫连清绝带头,跟在了身后,恭送陛下出了大门。
临走前,照晚神神秘秘的附在赫连清绝耳边反复的念叨,“皇兄,你答应了我,千万不要忘记了,一定不可以忘了。”
“……出息。”赫连清绝轻飘飘的斜了她一眼,说话的语气傻子都听得出来,他是在嫌弃她。
气的照晚杏眼一瞪,鼓着腮帮子,撅着粉唇不依不饶的扯着他衣袖撒娇。“我不管,你必须答应我。否则,今夜我就不让你入洞房了。”
“……下不为例。”眉峰一皱,赫连清绝无力的扶额,真的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好。”得到满意的答复,照晚盈盈一笑,乐呵呵的闪人了。
言骊搀着陛下上了马车,转而对福禄海叮咛了一番,正准备转身走向了另一辆宝马香车,照晚擦肩而过,猛然用力的撞上了她的肩膀,让她脚下一个趔趄,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万幸,身边的嬷嬷眼明手快的扶住了她,压低了声道。“娘娘,今夜言府怕是不得安宁,要不回宫去吧。”
言骊摇了摇头,扭头,见照晚得意忘形的冲她笑,如同收到心爱玩具的孩童趾高气昂,耀武扬威,踩着欢快的步伐自顾自的上了马车,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去在意。
陛下对照晚一向宠爱有加,难免养出的性子骄纵任性,所以,她没必要和她置气。
何况陛下已经恩准了她回府,待中元节与双亲团聚之后回宫。想来,回去一趟,家宅难安,等着她的,有喜亦有惊。
萧阳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眼皮微微合拢,一抹幽光闪过,转瞬即逝。
赫连清绝立于白玉石阶上,挺拔如松,看着陛下的銮驾越走越远,眼神晦暗不明。文武大臣乘兴而来,乘兴而去,也一一告别,相继上了马车,打道回府了。
“王爷,快回房歇着吧。”管家佝偻着腰上前,关切道。
赫连清绝收回视线,淡淡的斜睨了他一眼,爽快的转身,进府。
主位上,赫连清绝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将管家送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越过下人忙碌打扫的身影,看向了敞开的漆红色大门。
她还没有回来。深邃的眼眸愈发暗沉了下来,衬着冷峻的五官,清寒逼人。
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单膝跪地。“王爷,属下无能,跟丢了那位巫姑娘。不过,属下追踪发现,城西郊外又多了一具无名女尸,杀人手法与前几具尸体完全吻合。”
话音刚落,赫连清绝难以自控的捏碎了手里的茶杯,上好的青花瓷盏碎了一地。这个消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凤眼一眯,阴沉着脸。“查明死者的身份,顺便将尸体处理了,不能泄露出去。”
陛下美其名曰借他大婚冲喜,实则不过拿他做了挡箭牌。
如今,他与言楼之女结为夫妻,凶手趁虚而入,又谋杀了一名死者,一旦泄露出去,无疑火上浇油,一定会有百姓出面指责守城将士的护卫不力,陛下为了安抚民心,说不定借此打压他。
一旦局面到了不可收拾的余地,将矛头直指高高在上的皇帝,天下人都会认为是他的过错,万一被奸佞之人钻了空子,动摇了民心,煽动百姓造反,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属下明白。”话落,身形一闪而逝,形同鬼魅,不见了踪影。
掌心传来了一阵火辣辣的痛觉,刺激着他的感官。赫连清绝扫了一眼手掌被瓷片割出的伤痕,浑然不在意,眉宇之间疲惫之色难掩。
这么些日子,他一直对巫玄是天水一方的人而心存疑虑。从第一次在言侯府碰见,两个人大打出手,到如今京城发生的命案,似乎都与巫玄有脱不了的干系。
如果说是歪打正着的撞上了,未免太过于巧合了。
天水一方,究竟到底和巫玄有什么样的牵扯,或者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结?赫连清绝闭目思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紫檀木桌。
终于,巫玄归来了,跨过了大门门槛,直奔大厅而来。
赫连清绝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宛若一座山峰,无形的压迫。他眉峰一皱,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为什么让我找不到你。”
逼问的口气,怀疑的目光,活脱脱像是亲眼目睹了妻子背叛的场景。
眼尖的,他瞧见了她淌血的指尖,鲜血洇湿了红衣,将金莲晕染出了妖异之色。
受伤了?赫连清绝下意识拉过她的手,板起脸。“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为什么会受伤?”
顿了顿,眼神一冷,咬重了语气。“你到底是谁?”
难道,真的是她一手主导,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个问题,我相信王爷心中自有定夺。”巫玄不着痕迹的避过他,对于赫连清绝咄咄逼人的质问,明显有些不快。
“今日王爷大喜,巫玄没有备下贺礼,王爷可不要怪罪。”
“管家,去我的书房拿些金疮药来。”赫连清绝略带薄怒道,语气不容置喙。
他强势的拽过她的手,五指牢牢的掌控,力气大的几乎可以轻而易举的捏碎她的骨头。
“一点小伤不足以兴师动众。”巫玄挣扎了一下,反手抽离了他的束缚,红袖下,白皙的手腕被迫留下了一圈刺目的红印。
“我累了,容许我先行告退。”语毕,转身就走,倩影决绝,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拳头紧了又松,赫连清绝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股无力感扑面而来。
自从父亲战死,母亲病逝,他入了宫,起居饮食皆是贴身管家不离不弃的在身边负责照顾,之后虽然多了两个弟弟妹妹,但是只要犯了错,该教训的教训,该惩罚的惩罚,独独对清扬十分的纵容。
照晚儿时爱闹腾,闯下的祸数都数不过来,为了减轻惩罚,她时常跑来他的书房,小小的手扯着他的袖子,扬着天真无邪的笑脸,一遍遍的撒娇。
“皇兄,晚儿错了,下次不会了,这一次你一定不要罚我了。”
当然,照晚每一次都将自己再三保证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屡教屡犯,丝毫不更正自己的错误。
偏偏清扬最喜欢听她说她干了什么坏事,羡慕她有个健康的身体可以玩耍胡闹,肆意妄为。
例如,昨日不小心捅了马蜂窝,连累了经过的太师被蛰的满脸包,称了三天的病假,陛下第一次无视了皇后和清扬的求情,对照晚大发雷霆,拿戒尺打她的手心,罚了她面壁思过,更不许吃饭,抄写了三百遍的“师说。”
事后,照晚身边的嬷嬷告诉赫连清绝,夜里清扬咳嗽的厉害,照晚听太医说蜂蜜可以止咳润肺,所以大着胆子去捅了马蜂窝。
当晚,她因为肚子饿偷偷摸摸跑出了太监看守的房间,去御膳房偷东西吃,肚子被喂得圆滚滚的,走不动路,然后被他当场逮住,亲自“押送”她回去合欢殿。
对于照晚,对于清扬,自然不同于旁人。可是,巫玄不一样,她是迄今为止唯一让他牵肠挂肚,动了心思的女人。
私下,哪怕二人共处一室,单独在一起,也是他一个人没话找话说,可怜了他一个在外人面前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王爷,唯独在她跟前像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搜肠刮肚的讲不出半点风花雪月之事,反而给她讲行军打仗的所见所闻,结果,她很认真的负责听,不予置评,态度疏离客气,没有任何逾矩,待他像个熟悉的陌生人。
他自幼熟读兵书,刻苦练武学习,战场上运筹帷幄,敌人闻风丧胆。可,感情上,从未有人教导过他,应该如何去讨一个女儿家的欢心。
过去,在军营里,他偶尔也会听下属说些不正经的胡话,给未成婚的士兵出馊主意去追求心仪已久的女子。
按照戏本子上的说法,自古美女爱英雄,在她出门的路上设法埋伏,在关键时刻华丽出场,来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铁定让姑娘芳心暗许,心甘情愿下嫁。
毕竟一个姑娘脸皮子薄,心肠软,情情爱爱的话肯定羞于启齿,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厚着脸皮死命的黏着她,让她日日夜夜都只能瞧见你的脸,梦里梦外都是你。
但他不赞同这种做法,何况巫玄也不是一般的女人。他认为,他喜欢她,就一定要对她悉心照顾,捧在手心呵护备至,叫她离不开他,那样比死缠烂打更有效。
可是现在,她身份不明,动机不明,是敌是友,都没有调查清楚。
一边是神秘莫测的心上人,一边是皇帝下令彻查幕后黑手的凶杀案,巫玄牵扯其中,着实让他进退两难。
“王爷,该回房了。”管家打断了他的思绪,不放心的提醒道。“王妃娘娘还在等着你。”
“嗯。”赫连清绝看了一眼巫玄的方向,示意道。“去送些金疮药过去。”
来日方长,他一定会查出她的真实身份。当然,也会让她心甘情愿的对他敞开心扉。
“是。”
明月高悬,洒下一地寂寥霜色。
凉亭里,陌长渊一人独坐,手执黑白棋,一人自顾自的博弈。
墨发如瀑,玉簪束发,抹额丝带,广袖白衣,银线绣着流云纹滚边的雪袍,腰带上挂着一个色泽通透的墨兰玉佩,尾端系着长穗绦。静谧如画,衬着皎皎月色,愈发出尘俊逸,宛若月下仙人。
似有所察觉,侧首,正好对上了巫玄投来的视线,淡薄的唇角勾出了一抹浅浅的弧度,起身,迎上前,作揖。
“师叔。”他分寸拿捏的很清楚,不过分疏离也不会唐突冒犯了对方。
“你在等我。”语气肯定。
“是。”陌长渊轻点下颚,目光触及巫玄指尖的斑斑血迹,包括皓腕上被掐出来的显眼红印,长眉一皱,很快便舒展开了。
“该不会也是来问我,今夜我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眼角眉梢藏着冷意,巫玄似笑非笑道。
“难不成在担心,我会危害你们天水一方?”
今夜,神秘人的真实身份虽然没有浮出水面,不过她断定,他一定是再次出手了。
在此之前,赫连清绝应该是知晓了她甩掉他派来监视的暗卫,所以,当她带伤回摄政王府。他已经怀疑到她头上了。
“长渊相信,师叔总有一日会坦白相告。”
陌长渊面不改色。“下山前,师傅交代长渊,事事听从师叔指点安排,尽力分担一二。虽能力不及师叔,但定要护得师叔周全。如今看来,是长渊失责了。”
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药瓶,送到了她面前,轻轻地一声叹息。“万幸,我还有些用武之地。”
他不方便出现在人前,天水一方的人秘密出现在帝都,没有第一时间去觐见陛下,反而滞留摄政王府,很容易给人落下口实。
此话一出,巫玄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她没听错,他是在自责。
南山雪域,天水一方。世人尊崇的修仙门派,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唾手可得的无上权利。
陌长渊,身为丹辰子座下的亲传弟子,风华正茂,众星捧月,何以放下了身段,将自己摆在了无足轻重的位置。
这个时候,巫玄不得不承认,丹辰子的运气真心不错,随手从山野间捡来的一个弃婴,得天独厚,天资才华,丝毫不逊色他人。
“上药吧。”巫玄话锋一转,翩然入座,大方的掀起了衣袖,露出了半截冷艳香凝的玉臂,长剑贯穿的伤口鲜血已经止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好。”陌长渊微微一笑,欣然答允,顺势倒了一杯温度适宜的茶水递给了她。
巫玄没有拒绝,伸手接过,一阵暖意自手心蔓延全身。她不喜饮茶,他很清楚,所以这杯茶恐怕不是给她喝的,应该是让她暖手的。
他淡薄的唇紧抿,小心翼翼的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指腹下嫩滑细腻的肌肤,鼻尖萦绕着清冽的女子馨香,上药的动作带着难以察觉的紧绷,一抹红霞悄悄爬上了耳根。
眼帘微抬,见陌长渊认真的为她上药,神情专注,轻柔怜惜的动作,如同爱护着稀世珍宝。近距离的面对面,她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的药草清香,并不反感。
不经意瞥见他红透了的耳朵。羽睫轻颤,一双纯净的眸子闪烁着笑意,红色的眼尾上勾,增添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妩媚。
白皙修长的手指,似上好的玉石精心打磨而成,找不出半点瑕疵。
这么漂亮干净的一双手,怕是从未沾上人命。可是,出乎意料的温暖。
“很温暖。”巫玄直言不讳,宽厚的手掌,带着薄茧,给人感觉很踏实。“你的手,很温暖。”
闻言,陌长渊呼吸一滞,握着药瓶的手骤然收紧,心跳莫名漏了半拍。抬头,见她像个孩子般好奇的盯着他的手瞧,不禁莞尔。黑色的瞳孔泛着幽幽的蓝,似夜幕下的大海,折射着繁星点点,璀璨夺目。
“夜里风大,师叔莫要着凉了。”陌长渊体贴入微的给巫玄重新换了茶水递给她。她的手很冷,像块寒冰。他甚至感觉不到她的脉搏。
长眉一扬,不放心的搭上了她的脉搏,渐渐地,面色逐渐凝重起来。没有脉搏,心跳声也没有,这个结果令陌长渊感到震惊,随之,白玉无瑕的俊颜充满了担忧。
“天生的,没办法。”将陌长渊细微的表情看在眼里,巫玄若无其事的收回手,伤口被妥帖的包扎,腕处还残留着他的余温。
天生灵胎,不死不灭,自然异于常人。贴切的来讲,身体不过是一个容器罢了。
她有血有肉,唯独没有人的体温和脉搏,胸腔下,也并非是一颗炽热跳动的心脏,而是空无一物。她可以不吃不喝度过上万年,因为人间的美食佳肴对于她形同嚼蜡。她没有疼痛感,不管遭受多少严重的伤,很快便可自行愈合。
时间弹指一挥间,她如走马观花般游走穿梭在喧闹繁华的人间,冷眼旁观凡人酸甜苦辣的百味人生,生老病死的在劫难逃,奈何桥,孟婆汤,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最终义无反顾的入了轮回,从头开始。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宁不知,她已然厌倦了。
“你给我上的药,很不错。”巫玄岔开了话题。“不早了,快去歇息吧。”
陌长渊没有阻拦,深深凝望着那一抹红色的身影走的头也不回,空气中似乎还可以嗅到幽微的,属于她独有的芬芳香气。方才的肌肤相贴,令他不自禁的曲起手指摩挲,贪恋着彼此的亲近,清澈的眼眸微不可闻的漾起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