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果真拿了剪刀来,要对那只不“安分守己”的或者说“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母鸡动用“家刑”。这只母鸡却有一半是冤枉的,虽说每次在“望风”时都会在院里啄东啄西,但产蛋的日子,它还算是恪尽职守的,虽不至于每日一颗,但“产假”也不会超过两日的。爹恨它的瞎啄,啄坏了麻袋,因此定要把它的喙减去一半。
那只母鸡似是知道了自己的劫难,起先眼神里带有哀情,后见主人的血气淋淋和离自己仅半米远的剪刀,就放弃了靠卖可怜赎罪的方法,继而开始了垂死的挣扎。在爹伸手抓它的那一刹那,它飞身跳起,此刻它大概恨这院子的小,它从东溜到西,又从南蹿到北,可恨这院子总过井口那点大;又恨自己没好好练练祖先的飞行逃生技巧,大有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悔恨。它使劲扑棱着翅膀,尘土借它的力气飞了半米高,它的双脚却还没离地。爹追它半日。气性完全盖过耐性,索性拿了一只扁棍,心想着让你这般作死,今儿就一棍闷死你。那鸡许是跑累了,又看见那扁棍,想着作何都是死,干脆不挣扎了,倒不如安安静静的去见了祖先。
爹一只手扑住了鸡,恨的牙根痒痒,拿手使劲的拍鸡的头,“让你作死,你可再跑啊”,顺就狠狠的剪掉了它的喙。母鸡本以为自己的脑袋要没有了,睁开眼睛还是看见了凶狠狠的主人,它原本想着祖先原来这等模样,又觉得嘴巴麻麻的,发现原来那尖而美丽的喙确实不见了,才明白是喙替它见了祖先。
爹终于在这场人鸡大战中获得了胜利,它剪去鸡的喙后半空把鸡抛了出去,甚是满意的离开了。我看着那只鸡踉踉跄跄的着地,又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怜。
无奈禽和人总是有分别的,或者分别就在于后者总不会忘记痛,又整日活在痛的阴影里。而前者却总不会有痛,正如它们可以随意拉屎。我还在为它的吃食担忧的时候,它却早随地大小便之后,又悠悠的踱着步寻找目标了。虽然它无视这次失败的大战带给它的耻辱,但是战败的成果却着实在以后的日子里让它吃苦头。我看着它点十几次头才得进食一粒,幸而她的频率快,才得以在一个不算很长的日子里进得一点食物。喝水的时候照例是要看天的,本来就不完整的“饮水器”,再加上还要机械的仰头的动作,使得只有二十分之一的水能从起点到达终点。
此后,它大概要成为鸡群里的“阿婆”。我觉得它很可怜,又知道这是它自己招来的祸端。我想对它施以小惠,可恨我自己今早上还没填饱肚子。
我拖着腮,仰头看阳光的时候被刺了一下,听见门外的铃铛声,我就知道是大姐回来了。只顾着人鸡大战,倒忘了今儿是周末,是大姐回来的日子。三妹一定也听见铃声了,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溜烟的横在大姐面前,嚷嚷着“有什么吃的吗?大姐,怎么才回来?”大姐不满的说:“我要是单单空着手回来还不许我回来了吗!”三妹回头朝我吐吐舌头,疾手从车筐里拽出一串“啊!啊!油炸果子,娘,娘,油炸果子!”大姐忙拦着道:“爹和娘各一根,你和你二姐俩人一根,你大哥和二哥两人一根,谁也不许多吃,社会主义均匀分配。这可是足足花了我五毛钱的粮票,又拖人排了半天的队买的。一口一口嚼细了再咽肚里”三妹一边嘟噜着“才半根”,一边又抽出一只,背过身分好了。把我的放在堂屋的案子上,“二姐,你的放这了,我可是公平分配的”,说着用袖子袖了另一半跑开了。娘嫌大姐:“又买这些个稀罕玩艺,吃了也不能填报肚子,也不知道自己攥个针头线脑的,好配点嫁妆的”。又说自己不喜欢这类东西,把自己的让给爹吃,好有力气多赚点工分。爹就拎起两根油炸果子坐在堂屋门口的石柱子上吃起来。
大姐觉得自己费钱费力的也不的赚好,生起闷气来。出得屋门口,看见那只母鸡不停不停的点头,食物却没进的口中,又好好看了半日,才发觉它的喙的异常,险些笑的背过气去。
三妹耗子一样从角落里钻到我面前,“二姐,果子吃完没?我的早吃完了?你怎么还不吃?”我没理她,知道这是她一贯的把戏,从案上拿起我的那实际根本没有半根的油炸果子,慢慢品起来。我拿前牙尖尖的咬着那果子,就好像穿着高跟洋鞋的女人,尖尖的缓缓的走着路,好似要吓着手中的半根果子。咬下一口,又不舍得咽,我知道等它过了喉咙,又到了十二指肠,仿佛这果子就不是我吃的了,它的什么滋味我都不知道了。我把尖着牙咬下的一小搓放在舌尖上,要让舌尖慢慢把它融化掉,我才得记得它的味。那油的香,面的香,甚至碱的香先是化在我的舌尖上,又扩展到整个舌头,然后整个口腔,慢慢的渗到我全身的各处。仿佛我是个泥人,而这香便是一注泼下的水,渐渐浸透了我的全身。
三妹说:“好姐姐,让我咬一口吧。我的真没吃出啥味来。我就咬一点点,指甲盖那么点大。”我才不会理会她,“要不蚂蚁那么大?”她又央求道。“要不我就舔舔吧?”这是她用惯了的套词。爹这时吃完了他的那两根,骂我“死妮子,她小,你让她不行?让她舔一口!”我心想,你自己独吃了两根,怎么不说让她来。我赌气把果子怂在三妹面前,她得意的咬一口,胜利的跑了,活活她咬的那口,够我品一天的了。委屈的眼泪要掉下来。大姐朝我眨眨眼,大概是说以后再买给我。我想象着有一天自己独吃一根油炸果子的日子,就不再跟他们生气了。
傍晚,大哥二哥放工回来分吃果子的时候,三妹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拿出来一截黑黑的油炸果子,拿在我眼前晃。我不屑的骂她“穷鬼样!”大哥说要把他的分一半给我,我说:“那是你应得的,我吃够了”就愤愤的跑出去了。
我跑出来坐在村口的碾盘上,现在这里还安静,伙伴们都回家吃晚饭了。我想莲子一家围在一口大锅面前喝着菜糊糊,那菜糊糊一定是万片绿中一点黄,莲子一定又撅着嘴,懒懒的挑着碗里的菜叶子,她肯定趁她娘不注意把她碗里的一总倒进她哥的碗里,然后拿袖子抹一把嘴说,我吃饱了,就开始往这跑。柱子一家没准吃糊糊也没准吃窝头,全是地瓜面的,我曾领教过,咬一口,恨不得吐都要来不及的。俊子呢,他还能自己独吃几根咸小鱼,其他姐姐们定围着他却只能闻得味。他爹定会咳嗽着,骂他:“。。生的,一大家子人都惯着你”。“。。生的”,咦,那俊子爹也不是在自己骂自己吗,突然想起他爹的这句家骂,却是在自己骂自己,想着想着就自己格格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