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你别走……”
“别走……”惊叫一声,乔雪颜从梦里挣扎着醒来,她抬手捂住胸口,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乎要跳将出来,脸上也是湿腻腻的,也不知是泪还是汗。
良久以后,待呼吸平缓下来,她才回想起这个冗长的梦,梦里的一切是那么清晰,姐姐绝望的呼救声也还响在耳边,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她怔怔的看着青纱帐顶,眼里的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小姐,你终于醒了。”听到屋子里的动静,阿珠匆忙推门进来,一眼便看到乔雪颜头发散乱,两眼呆滞,正疯狂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她吓了一跳,上前抱住她,悲声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生病了,还昏睡了这么多天,现在好容易醒来,怎么又是这副模样?”
“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我罪该万死……”乔雪颜喃喃自语,任由她抱着,一双眼睛却是再无一丝神采。
“小姐,你那日让阿珠先回来,然后你一个人去找姑爷了是吗?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阿珠回忆着那天的场景,至今依旧心有余悸,那时雨下的正大,她本来想出去找找自家小姐,刚出门便看到温弦抱着她回来了,两个人的衣裳都已经湿透,乔冰玉更是闭着眼睛,不知生死。
“姑爷……”她只来得及叫了温弦一声,就见他身子一歪,便载倒在地,许是那地下恰好有块石头,却将他的头磕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一直蔓延到她的脚边,她被吓了一大跳,急忙让人将两人抬进屋里,谁知当夜温弦和乔冰玉便都发起高热,直到今日才醒,而温弦,却是至今没有醒转。
“他……还好吗?”听了阿珠的话,乔雪颜总算是恢复了几分理智,转头看着她,幽幽的问
“不好,很不好。”阿珠皱着眉头,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姑爷是中了什么邪,连着几日高烧不退,嘴里还叫着二小姐的名字,不过这话,她是不敢说的。
“我……我去看看他。”乔雪颜挣扎着下了床,却只觉得一阵眩晕,阿珠急忙上前扶着,正开口想劝,却见她的眼泪已如绝了堤的洪水,只得由着他。
因为两人都生着病,乔老爷便让下人把温弦安置在了客房,此时时近中午,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过一场雪,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掩盖了所有的肮脏污秽,乔雪颜瑟缩了一下,原来冬天已经来了。
这个冬天,一定会很冷吧,她怔怔的想着。
温弦此刻正安静的躺在榻上,额头上长长一道伤口触目惊心,嘴唇也因为发烧而干裂了,一个小丫鬟靠在床沿,却是睡着了,阿珠上前推了推她,她这才惊醒,一眼看到少夫人就坐在床沿,急忙想辩解,乔雪颜却无力的挥了挥手,让她们出去。
“永舒哥哥……”等二人出去了,她这才回头看着温弦,爱怜的抚摸着他柔软的发。
有多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从她决定成为乔冰玉的那一天起,那个真正的自己就已经死了罢,那个天真的,可爱的,会哭会笑的乔雪颜,就这样成为了乔冰玉的陪葬品,那个午后,她葬送的又何止是温柔善良的姐姐啊。
“因为我爱你,爱的失去了自我。”她笑着说,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
温弦就这样整整昏睡了近半个月,而这半个月里,乔雪颜事事亲力亲为,没日没夜的照顾他,整个人整整瘦了一大圈,阿珠虽然心疼,却也拦不住。
这日,又下过一场新雪,乔雪颜照例来到客房看温弦,一推门,却见温弦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凝神望着窗外的一片纯白,而她方才,正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
“永舒……”她怔了怔,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自己却先愣住了。
三年了,她模仿乔冰玉整整三年,从一言一行到性格处事,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或者,这也算是一种惩罚吧。
“你……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做点粥,大夫说久病初愈,要多吃点清淡的。”乔雪颜努力挤出一个笑,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一点,温弦却只是出神的看着窗外,不点头,也不摇头,正当她要推门出去的时候,却听他轻声道“你瘦了。”
仅仅三个字,她却忍不住泪湿眼眶。
“……你醒了就好。”她低低的回答,却不敢回头,她怕看到他的目光,怕自己会比他先崩溃。
“我不饿。”温弦又道,接着便是起床的声音。
他已经躺了好些天了,身子虚弱无力,乔雪颜叹了口气,终是回身扶起他,却听他忽然道“雪颜,去书房把笔墨拿来。”
他的呼吸很轻,语气很温柔,然而听到这个名字,乔雪颜却身子一抖,她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咬了咬唇,她忍住眼泪道“永舒哥哥……你当真,要如此绝情吗?”
温弦不说话了,他低头看着她,她憔悴了许多,原本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都变得空荡荡的,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散去,这是他的傻丫头吗?不,他的傻丫头不会这般小心翼翼,不会这般……狠心。
“不是我绝情,而是真正的乔雪颜,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看着她,眼里泪光闪动,这一刻,乔雪颜的心仿佛随着窗外的雪花飘飘荡荡,最后碎成了千万片,风一吹,便什么都不剩下。
他们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阿珠,你没听到我刚刚说什么吗?”良久,温弦又对着外面喊了一声。
阿珠原本站在门外不远处,听了这话,有些忐忑的去书房取了笔墨纸砚过来,却见温弦将笔蘸满了墨,铺开宣纸,手却微微的颤抖起来,久久没有下笔,而乔雪颜就站在他身侧,一颗心随着他的手一起颤抖。
又过得许久,只听他长长的叹了一声,颤着手写下两个字,却是一封和离。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义恩情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
三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三年有怨,则来仇隙。
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来相对。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各回本家,自主婚嫁,以窈窕之姿,聘高官之主,永不争执。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三年衣粮,便献柔仪。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
“你……去吧。”温弦写完,轻轻放下手里的笔,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永舒哥哥,你好狠的心啊……”
乔雪颜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封和离书,竟轻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不听话的滚落,砸在刚铺就的宣纸上,晕开了新墨,阿珠看着又哭又笑的乔雪颜,有些呆滞的问“小姐,这……这是怎么回事?”
“阿珠,你出去吧。”温弦似是累了,慢慢走到榻上坐下,阿珠看了看两人的神色,终究不敢多问,轻轻的关门出去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落针可闻。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温弦温柔的看着她,一如三年前那个夜晚,乔雪颜痴痴的看着他,终于失声痛哭起来,温弦不安慰,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过了好半晌,乔雪颜哭的累了,才慢慢平静下来,她走到书桌前,卷起了那封和离书。
“永舒哥哥,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她直视着他。“你……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个问题是乔雪颜一直想问的,这些年来,她和乔冰玉朝夕相处,自问自己学的没有十分也有九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出了错。
温弦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的看着她,眼前的这个人,是他从少年时就一直放在心里的人啊,他宠着她,哄着她,把她当个孩子一样的呵护着,生怕她受一点委屈,可是到头来,最大的伤口竟是他给的。
他不是没有想过退婚,可是乔冰玉看他的眼神是那样深切,那样温柔,他就是块石头也该明白其中的深意,那样柔弱的人儿,怕是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吧,这会要了她的命,他知道,所以他退缩了。
就这样把她放在心里过一辈子吧,至少能远远的看着也是好的,可是天意弄人,那个午后,她竟失足跌下了太湖,那样冰冷的湖水,她该有多寂寞,多害怕,那段日子,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几乎以为自己也会跟着去了,可是身旁那双幽深的眸子却始终守在身侧。
他清楚的记得那天下午,他从噩梦里醒来时,乔冰玉俯在榻边憔悴单薄的身影,他看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天真烂漫的笑容。
他终究还是娶了乔冰玉,尽管在他心里,她只是一个替代品。
后来,他无意间发现了那个秘密,他不能否认那一刻他的内心是狂喜的,他的傻丫头竟然还活着,一直就在他身边……可是同时,他很清楚的知道,眼前的乔雪颜,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傻丫头了。
“因为我送给你和玉儿的发簪,其实是不一样的。”温弦的神思终于从回忆里抽离,喃喃开口,说罢转过了头,轻轻摆了摆手。“你去吧。”
“永舒哥哥,你保重。”乔雪颜忍着胸口的剧痛,笑了笑,转身离开。
她走的很慢,仿佛是想把眼前这一小段距离走成一生。
永舒哥哥,为什么不留我?只要你开口,哪怕是一个字,我就马上回头……
堪堪走到房门时,她终是停了脚步,身后却始终没有任何声响,罢了,罢了,走吧,乔雪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