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玉鼎山北麓幽邃悄怆,置身其间甚至会有些许阴森寂寥之感。山间小路蜿蜒,卫墨身披一席黑袍神色凝重,自半山处缓步而下,借着舒朗的月色依稀能看清他冷俊清寡的脸上隐隐带着几分阴郁的病气。
山脚处竹影交错,隐约可以听见泠泠水响,卫墨像是循声而来,也不在意脚下的山路曲折难行,只几个闪身便从这茂密的竹林间穿身而过,身形直如鬼魅一般。
穿过竹林之后便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卫墨也不迟疑径直走到寒潭边慢慢蹲下身子,用手指轻轻拨弄潭水,立时便有一股沁凉冰冷的寒意顺着指尖袭遍全身,让卫墨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只野猫,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满是警戒的盯着卫墨,弓起身子喉咙里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卫墨看到野猫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素来不喜欢这些全身长毛的野畜生,电光火石之间便将自己指尖残留的水滴弹射出去,一下子打在了野猫的后腿上,野猫吃痛惊叫,一溜烟儿的钻回到了竹林之中,再也看不到丝毫踪影。卫墨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方才那一招并不想取野猫的性命,故意控制了手上的力道,可在这一发一收之际由于催动真气过急导致内息差乱,一时间卫墨只觉得自己胸膺若堵,整个人就像不受控制一般的剧烈咳嗽起来。
待卫墨呼吸渐转平和重新直起身子,月光如一缕薄纱般倾斜而下,将卫墨清寡的轮廓浅浅的勾勒出一抹光晕,因为方才咳嗽气血上涌的缘故导致脸颊略微涨红,看起来倒是比之前多了些许血色,整个人也跟着变得柔和了不少,只是那团淤结在眉间的病气直如罩月的乌云一般始终不得挥散。
不知不觉间子时将至,夜色掩映之下的寒潭四面竹树环合,凄神寒骨。卫墨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解开黑袍,然后一步步走进潭水之中,清冽的潭水正好没过卫墨轮廓分明的锁骨,在他的勃颈上戴着一枚用红线穿着的乌晶指环,在肌肤的映衬下,更显得整枚指环乌黑通透,宝光内敛。
卫墨在潭水之中盘膝而坐,任由那凶猛的寒气贯穿进四肢百骸,卫墨却丝毫不以为许,整个人就像是如入忘我之境一般,不多时涟漪消退,水面上倒映出卫墨那张近乎可以与月影交相辉映的脸。
这里本是玉鼎山北麓背阴处的一汪浅潭,望之清冽澄澈如翡如玉,却经年散发着逼人的寒气,故称其为‘冷玉寒潭’。玉鼎山上有一座古刹名曰‘同尘观’,是为元炁宗宗门所在之地,自开宗立派之日起便倍受大济朝历代君主推崇供奉,在江湖之中地位超然。卫墨身为本代元炁宗阴脉弟子,受教于掌门玉静真人膝下至今已有十余年。他带在脖子上的那枚乌晶指环便是历代阴脉弟子的信物,只是卫墨平日里为人内敛不喜张扬,除了在一些正式场合才会佩戴指环之外,其他时候多是戴在颈间贴身保管。
盘膝吐纳,卫墨慢慢调动起全身真气先运行了一个小周天,待身体适应了寒潭的温度之后,便逐渐将周身真气与潭水之中的阴寒之气慢慢融合,借由全身经络一点一点疏导至阴维脉之中,但随之而来的阻滞感却让卫墨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近半年来,卫墨只觉得自己的阴维一脉真气难以贯通,进而导致周身真气运转不畅,内功心法的修习更是停滞不前,为了尽快冲破阴维脉淤结多时的阻碍,卫墨便想借助寒潭之中的寒气与自身真气相融合,再配合阴脉心法,以求早日贯通阴维脉,只是这个过程格外困难更兼费时费神,容不得丝毫马虎。可即使是这样在将真气疏导至阴维脉之后,整条阴维脉就好像一个无底洞,任凭卫墨如何灌输真气,最终都会如泥牛入海一般,融入了潭水阴寒之气后虽然有所转圜,可也依旧维持不了多久。
卫墨生性要强,对于武学一道更是如此,而若不能尽快贯通阴维脉,那卫墨的内功修为便会就会自此陷入瓶颈再难精进,而现如今宗门试炼之期将至,卫墨本想着能趁此机会在武林之中为宗门扬名立万,更成就自己扶危济困,锄强扶弱的侠义之名,可若是让人知道自己受困于阴维一脉,别说是掌门师尊不会同意,就是自己怕是也过不了这个坎。
一夜的时间就在卫墨小心翼翼的将自身真气与潭水寒气凝聚交融中慢慢流逝,不知不觉间便已到了清晨,只是卫墨浸在潭水之中却浑然不知,今夜融合寒气的过程格外困难,许是因为之前疏导寒气导致经脉受损的缘故,只是卫墨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些,眼见着便要到了将真气疏导至阴维脉的时候了,卫墨的心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而就在这一股真气将动未动之时,一粒石子自竹林之中弹射而来,正好落在卫墨身前,将原本平展如镜的寒潭激荡地涟漪细碎,卫墨不由惊觉,那股还没来得及疏导入阴维脉之中的真气也随之溃散。
“师哥!”卫墨略有些嗔怪的喊了一声,这小小的惊吓让他整整一夜的努力付诸东流,虽然有些气恼,但也只能无奈的叹一口气。
卫墨在水中缓缓起身朝不远处的竹林望去,水滴滑过他精赤白嫩的上身,带着十七八岁少年特有的青春朝气,包裹在清晨柔软暾和的阳光之中显得分外迷离。
“你又在这寒潭里浸了一夜了,看你的气色已然是寒气入体,若是再这么练下去淤积成寒毒可就不好了。”鹿玙一边说着话一边自林中踏步而出,一身雪缎长衫在身后青翠竹影的映衬之下更觉俊秀儒雅,食指上戴着的羊脂白玉指环恰好印证了他元炁宗阳脉弟子的身份,虽然年纪要比卫墨大上两岁,只是与卫墨沉稳内敛的性子不同,在鹿玙英挺的眉眼间好像天生就带着一股灿若骄阳般的少年锐气,周身上下都闪着不可逼视的光芒。
自大济朝第四代皇帝英宗即位十五年开始绵延至今二百余年,元炁宗在玉鼎山‘同尘观’开山立派,传承至今长盛不衰,依靠着宗门内秘传的武功心法独步天下,在江湖之中广有威名。不仅如此,大济朝历代君主无一不对元炁宗尊奉有加,敕命恩赏经年不绝,而这也是元炁宗有别于其他宗门,更能领袖江湖群伦的根本原因。可在元炁宗宗门之内却有一条定规,那便是历任元炁宗掌门终其一生只能收两名弟子亲传衣钵,分别秘授阴阳两脉心法。而这两脉心法虽都是上乘武学,但习练方式却截然不同,而且对所习之人的资质要求甚高。待心法学成之后,两位掌门弟子便辞别山门,自此一入江湖一居庙堂,元炁宗宗门将其称为‘试炼’,以数年为期,因天下大局而定;入江湖者需惩恶扬善,锄强扶弱为侠之大者;居庙堂者则经纬天地,匡扶社稷为国之栋梁。
卫墨看着鹿玙那一脸关切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老老实实的站在寒潭之中抱拳拱手略施一礼,语调平稳的说了一句,“有劳师哥挂心了。”
从小到大除了掌门师尊之外,整个元炁宗便只有鹿玙对卫墨最好,平日里也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只是很多时候他关切的方式略微有待商榷罢了。而卫墨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比起爱玩爱闹的鹿玙,卫墨多多少少有些不苟言笑,基本上也都是任由着鹿玙如何折腾也很少会说什么。
“你这个人啊,当真无趣,你若是喜欢这样规规矩矩的,那我们便一道去求师尊她老人家,让她安排你入朝去试炼,我看帝都皇城里那些老学究们的做派跟你方才的言行举动才甚是相配呢。”鹿玙咬牙跺脚的说着,大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架势。
“师哥切莫玩笑了,试炼之事又岂是我们说改就能改的。”卫墨继续一本正经的说道:“我这不也是担心自己学艺不精,怕下山之后丢了师门的颜面吗。”
“你且信我一句,就以你现在的武功,放眼整个江湖能胜过你的也屈指可数,你当真不用如此刻苦的。”鹿玙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近前来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前些时日我家里派人给我送东西的时候悄悄带了些上好的‘夕颜醉’,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好酒,一会儿我们到师尊那结了早课,便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场,你看怎么样?”
“师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师尊明令同尘观之中不许饮酒。”卫墨沉声道:“难道师哥忘了上次也是因为违例饮酒,师尊可是罚你打扫了一年的信房鸽室,如今处罚之期尚且未过,师哥还是小心些吧。”
鹿玙面对如此明显的提醒却丝毫不以为许,只见他悠然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师尊虽然明面上是罚我打扫信房鸽室,但实际则是为了让我多多留心帝都朝野乃至各州各府的消息动向,如此深意又岂是寻常人可以领会的。”
“是是是。”卫墨连忙点头称是,他自然是明白师尊的用意,更何况以鹿玙的身世,让他去了解这些事情与其说是师尊有意为之,莫不如说是他本就无法摆脱的宿命。只是鹿玙向来不喜欢谈论这些,甚至一度想要逃避,可鹿玙刚刚让卫墨一夜的努力都做了无用功,卫墨虽不能真把鹿玙怎么样,但这一夜的辛苦就这样被鹿玙一个石子打了水漂,怎么想也都觉得不值,他虽是平日里不苟言笑,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挖苦别人,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最最熟悉的鹿玙。说话间只见卫墨眼珠一转,依旧用平静恭谨的语气说道:“我哪里能比得了师哥呢,师哥的父亲是渝州刺史,封疆大吏,外祖父是当朝首辅重臣,受先皇遗命辅佐陛下,统领内阁,坐镇中枢,师哥来日入朝试炼定然是会青云直上,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够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了。如今打听些消息,想必也是多有助益的。”
“你少来!”鹿玙神色骤变,自小到大他最不愿意听的就是这些阿谀奉承的酸话,因为自己这样的身份,在宗门之中可谓是受尽了优待,虽然宗门之中也有不少名门官宦家的子弟,但论及身世能与鹿玙比肩的可谓寥寥无几,只是鹿玙生性洒脱不羁,自然是不愿意被这些虚名束缚,平日里与那些贵族子弟更是疏远。百无聊赖之时便纵情于觥筹交错之间,天底下那些数得着的名酒也不知被他喝了多少,虽然元炁宗宗门之内明令禁酒,但鹿玙毕竟是世家公子,身份贵重,只要不闹的太过,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