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这一路萧逸辰把马放的很慢,待返回帝都,已经是下午。
这一路上信马由缰,不知不觉来到了影卫司衙门,门外戍守的衙卫见到萧逸辰连忙扯住了缰绳,萧逸辰翻身下马,径直进了内衙后院,这里是萧逸辰从小练武的地方。
一时之间心绪翻转,萧逸辰顺手抽出腰间长剑,顷刻剑锋无影,剑气如织。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
“纷缊宜修,姱不丑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萧逸辰之前之所以不喜欢读书,无非是觉得这些写在书上的温温吞吞的句子哪里比得上一人一马,长剑天涯的恩仇快意,但碍于身份所限,前有父亲靖国公,后有祖母苏太后,这些年来虽算不上学有所成,但好歹这些诗书礼乐也没有一样落下,却没想到今时今日,情之所至,这些原本一点都看不上的东西却也能娓娓道来,聊以慰藉自己此时此刻难平的胸意。
说罢长剑凌空,身随意动,这些时日以来的压抑,自责,苦累与无助瞬间奔涌而至,化成了手中长剑的一招一式。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萧逸辰长剑离手,不偏不倚的钉到了门柱之上,锵然余音不绝,而萧逸辰整个人脱力倒地,望着那四四方方的天,只得无奈的苦笑与叹息。
“腕力虚浮,长剑脱手,这点功力也配护卫陛下的安全。”
萧逸辰悚然惊起,毕竟能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闯进影卫司衙门的人放眼整个帝都也找不出几个来。待到定睛细视,只见那原本钉在门柱之上的长剑就那么直勾勾的朝自己飞来,萧逸辰连忙侧身翻跃,顺着剑势出手,又一个转身站定,那柄长剑已然重新握到了手中。
“卫师父。”萧逸辰抖了个剑花,归剑入鞘,“想不到您还会来这。”
“虽说陛下圣旨,由你兼领影卫军,但名义上我还是指挥使。”卫墨缓缓步入后殿,神闲气定,“可是去送西溟了。”
“正是。”萧逸辰点了点头,“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卫师父。”
“难得你还肯叫我一声师父,事到如今,你就从来没有恨过我?”卫墨上前一步,“若不是因为我,你本可以做一个富贵侯爷,一生荣华,安乐无忧。”
“比起之前的日子,我倒是更喜欢现在,至少有些事情是纵使拼尽全力也必须要做的。”萧逸辰清澈的眼眸里荡漾着坚定,“这一点,想必卫师父也是一样。”
“好一个拼尽全力也必须要做,不愧是萧氏儿郎。”卫墨笑了笑,“我也不绕弯子了,今日我来找你,是要正式收你为徒,传你元炁宗阴脉心法,以你现在的修为,不出一年,江湖同辈之中便难遇敌手。”
“收我为徒?”萧逸辰不可思议道:“还要传我阴脉心法,那不是只有元炁宗掌门弟子方可修习的么。”
“不过一脉心法而已,元炁宗归根结底也是为了效命皇家,你是世家公子,此生不可能传艺布道,便是教你也无妨。”卫墨道:“你也不必诧异,我肯收你为徒,一是因为以你现在的武功,护卫陛下确实太过勉强,另外,我也是为了报答靖国公萧大人的宽宥之恩,先帝之案虽然尚有罪魁容慧公主未能缉拿归案,但也算是尘埃落定,若不是萧大人有意保全,以我与容慧公主之前的关系,又如何能轻易脱身。”
“这么说来,是父亲让你来教我的?”萧逸辰略微有些失望,这皇权之畔除了利益交换,当真也容不下其余的什么东西了。但话虽如此,对于能正式拜入卫墨门下,萧逸辰从心底里还是愿意的。之前送走苏西溟,萧逸辰再多的不舍之中也夹杂着些许羡慕,那是一个他从小到大一直所向往的世界,但萧逸辰知道,此生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圆梦了。
萧逸辰在小时候是正正经经的行过拜师大礼的,所以今日也没那么繁冗,当下,卫墨便将元炁宗阴脉心法教与萧逸辰,又指明其中关窍与调运内息的法门,萧逸辰年纪虽轻,但毕竟是自小跟随卫墨修习,筑基深厚且与阴脉心法原出一体,理解起来更是要比普通人快上三分,不过半个时辰便将全部心法背熟,运行内息时也有模有样。
“你依照此法勤加练习,三月之后我再指点你招式武功。”卫墨说完便从后门离开,虽说当初是先帝下旨,命卫墨教习萧逸辰武功,但时至今日,知道这一层关系的自然是越少越好。
待卫墨走后,萧逸辰并没有急着回府,而是继续在影卫司衙门里调息练功,一个大周天之后,内息运走渐入佳境,却已到了掌灯时分,昭襄太主早已打发车马来接。
回到靖国公府之后,简单的吃过晚饭,萧逸辰便随着父亲一同去了书房,如今先帝之案早已审结,靖国公萧泰然在帝都的所有事务也都告一段落,待几日之后他便要大军开拔,远赴巡边,之前由于容慧公主的原因,西蛮诸部蠢蠢欲动,苏鸾峰长子苏东泽又逃亡漠北,所以此一行对于萧泰然而言也绝不轻松,之前与内阁及兵、户、吏三部尚书商讨了数次,这一行先率军北上,安抚六大军镇,彻查与苏东泽有勾连的将领及各个行营的主将换防,然后行军至西境,震慑西蛮诸部,重新布控西境安防,之后取道肃州,恢复民生民力,抚恤伤亡,最后由东境返回帝都,沿途视察海疆。
萧泰然对于此次巡边之行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是萧逸辰借着书房中的全境地图不时推演,也大致算出了这一去没有个三年五载怕是很难回来了。
“我这一走,帝都之中便只有你一个人了。”萧泰然道:“要照顾好你母亲,太皇太后病体沉疴,来日无多,这些时日你母亲每日都要进宫为太皇太后侍疾,晚上你若有空,便多陪陪她,别总留在我这。”
“孩儿明白。”萧逸辰起身行礼拜别,可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又将门重新掩好,“父亲,今日卫师父来找我了。”
“可与你说了什么。”萧泰然头也不抬的说道。
“卫师父决定要传我元炁宗阴脉心法。”萧逸辰亢奋之中有带着一点点的失望,毕竟这一切都是妥协之后的结果,“父亲明明查出了卫师父与先帝之死有所关联,难道就是为了让卫师父教我武功才会放他一马?”
“你说什么?”萧泰然诧异的抬起头,“为父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宽纵卫墨也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萧逸辰不解,“谋害先帝,如此大罪,陛下也会宽纵?”
“事实就是如此啊。”萧泰然能从萧逸辰的话语之中察觉出一种迷茫,那是一种对于是非对错的执着,也是对这朝局人心的困惑,“为父知道你在纠结些什么,其实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非黑即白的善恶对错,朝局人心变幻莫测,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也许陛下另有别的意思也说不定呢。”
“也就是说,父亲也默许了卫师父的所作所为。”萧逸辰猛然走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真计较起来,这可是弑君之罪啊。”
“谈不上弑君的。”萧泰然摇了摇头,“当初卫墨之所以勾结容慧公主无非是为了借着容慧公主既是先帝血脉,又是前朝太后的身份罢了,若不是如此,他一个无级无品的影卫军指挥使,如何能参与到这夺嫡之争里来。更何况之后无论是突审楚天元,还是查访你的下落,卫墨都有意无意的在向陛下透露他与容慧公主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所效忠的也永远都只有陛下一人而已。”
“不过咱们也不能因此就小看了卫墨。”萧泰然继续道:“先帝生性多疑,喜善制衡,卫墨经天纬地之才却一直难得重用,心中郁结,为父感同身受。此番他为了一展心中抱负兵行险着,为我大夔朝万世基业考虑,此人也当留下一用。”
“父亲就这么相信他?”萧逸辰不解。
“卫墨此生志不在皇权王座而在一展心中抱负,为父自请巡边,将整个朝堂拱手相让,既是为了消除陛下的疑虑,也是因为来日朝堂之上卫墨必得陛下信任倚重,为父也难有立锥之地,莫不如抽身退步,也看看他到底能有多大的本事。”萧泰然看着萧逸辰,“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为父手里握着我朝大半的兵马,卫墨若有反志,纵使武功再高,以一人之力又能敌得过百万雄兵么?”
“孩儿……”萧逸辰此刻心内翻涌,却也不得不承认父亲所言句句在理自己对于卫墨的了解终归是太浅薄了,但萧逸辰一直深信卫墨是能够匡扶社稷的,而这一点又与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所以两个人这么长时间的明争也好,暗斗也罢,归根结底不过是两个心怀天下之人的互相制衡罢了,可即便如此,在这人性的凉薄之中,任凭萧逸辰如何慰藉自己,也都带着些无可奈何,只可叹这碧血忠骨的坦荡赤诚,在皇权君威之畔也只得这般委曲求全,当真让人觉得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