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事毕,朝政归平。
在东境最后一份军报呈送完毕之后,萧泰然将之前驻扎在兖州,帝都与肃州的东境军马全部遣返回原处,于朝堂之上正式递交了全部边境军权并请旨回府修养。
对于萧泰然而言,他完全可以凭借在军中的威信放手一搏,但萧家累世的英魂忠骨却是他无论如何也背负不起的代价,无论胜败如何,都将至萧氏一族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候,只有抽身退步方能保全靖国公府的英名。
萧逸辰能感受得到,当楚天赐接过虎符时的得意与张扬,也是从这一刻起,楚天赐终于掌握他梦寐以求的一切,真真正正的成为了睥睨天下的帝王。
“启禀陛下,大婚之后西都诸事既定,于国政而言,尚有南北运河尚未连通。”卫墨跨班出列朗声道:“秋冬之时多是河道的枯水期,还请陛下再拟圣旨,征调民夫,开挖运河。”
卫墨的奏请顿时如水入沸油,在一众朝臣之中炸开了锅。
“启禀陛下,老臣认为卫大人所言多有不妥。”沈鸿儒沉声道:“之前因开挖津江渠与明江渠,营建西都及禁苑,陛下已征调民夫三百多万,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又要征调,恐怕民力不及。”
自从楚天赐于西都安邑城垂治天下开始,这偌大的朝堂之上便很少能能听到这么直接反对卫墨的声音,面对沈鸿儒如此直白的话语,又碍于其太傅的身份,更不好直接反驳。
就在群臣踟蹰之际,卫墨率先道:“太傅大人,这连通南北运河乃是陛下钦定的国政,又是我大夔朝万世基业的开端,自先帝实行府兵制以来,各州粮仓储积丰厚,国库充盈,又得靖国公躬亲巡边,四方安稳,得此良机,兴修运河正当其时。”
“这是急政!”沈鸿儒一声低呵,朝野上下瞬间无声,“先帝创业艰辛,半生勤俭才将我大夔朝经营至此,老臣蒙先帝知遇,陛下恩赏,忝居太傅之位,焉可让尔等志大才疏之辈祸乱朝纲,至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
满朝文武在内,虽说知道沈鸿儒素来耿介,却极少见到他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但沈鸿儒毕竟旧不在西都,对于如今的朝局自然不会像当初那般敏感,对于这开挖运河一事,看起来一直是卫墨上书谏言,可朝中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若不是楚天赐有心行此壮举,像这般劳民伤财的大工程又如何能施行至今。
“太傅言重啦。”楚天赐插言道,“开挖运河本是利国利民之举,功在千秋,太傅难道就没想过,一旦这纵横水路建成连通,对于我大夔朝而言难道就不是一件好事么?”
“如此功业纵然可以利在千秋,却不能惠及当代,实与暴政无疑。”沈鸿儒的话锋依旧强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一心要立此功业,纵使不能惠及当代,但为长远计,为万世计,此举亦是有大有可为。”楚天赐沉声道:“难道太傅是铁了心要阻拦不成?”
“非天下以奉一人,乃一人以主天下也。”沈鸿儒丝毫没有理会楚天赐隐隐动怒的情绪,“正所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陛下若一味不计民生,只恐天怨人怒。”
“天怨人怒!”楚天赐猛然站起,“太傅言下之意,是想说朕是暴君吗?”
“若陛下只是为了立功于当世,留名于青史,便不管百姓民生,这又与暴君何异?”沈鸿儒丝毫不惧,他本就是铮铮谏臣,素来将忠君爱民看得超过自己的性命,这几年来他远在帝都,对于西都的诸多政令难免鞭长莫及,虽然营建西都与开挖运河从长远来看却是利国利民之举,但楚天赐为求速成,一意孤行,丝毫不知体恤民力民生,他沈鸿儒又如何能忍得。
一时间这偌大的阳天殿落针可闻。
“到底是陛下想要留名青史,还是太傅大人想要留名青史呢?”卫墨冷笑道:“在卫某看来,太傅大人不过是想借着天下万民的大义威逼陛下,为自己留个铮铮谏臣的美名罢了。”
“你……”沈鸿儒一时气急。
“太傅大人历任两朝,陛下甚为倚重,这才将您留在帝都主持大局。”卫墨说罢环顾殿中众人,最终将目光直戳向沈鸿儒,“却想不到太傅大人因不再位列内阁中枢,便如此心生怨怼,在大殿之上竟敢对陛下如此出言不逊,实乃大不敬!”
众人只感觉这一刻的卫墨话语如刀,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让人望而生畏。
“来人……”楚天赐缓缓抬手。
“陛下!”萧逸辰眼见大事不好,连忙道:“太傅大人耿介忠贞,句句肺腑,只是因为许久未曾见到陛下这才出言无状,太傅大人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陛下更应心怀体恤,无论前朝还是后宫,皆知陛下乃心怀天下之人,断不会因为几句逆耳忠言便心生不悦,若是如此,岂不是要寒了天下人之心。”
萧逸辰特别把‘后宫’两个字咬的尤为突出,楚天赐也明白过来,沈鸿儒一人事小,可他的孙女现如今贵为皇后,是楚天赐整饬后宫,安抚帝都世家门阀的最重要的棋子,若在朝堂之上与沈鸿儒撕破了脸,不仅后宫不宁,怕是整个帝都也更加难以掌控了。
“退朝!”楚天赐拂袖转身,离殿而去,只留下满朝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怎奈何世事无常,
就在众人还在为开挖南北运河一事到底是会因为沈鸿儒的阻止而不了了之,还是会因为楚天赐的坚持而继续进行下去而议论猜测时,沈鸿儒却骤然病倒了,这几日以来更是水米不进,药石罔效,显然是来日无多了。
沈鸿儒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那日在朝堂之上平白被卫墨指控为名利之徒,心中这一口气着实难以咽下,结果一下病来如山倒,却是任谁也没有料到。沈鸿儒这次来西都本是作为皇后一家的亲眷长辈,原也没有打算在西都逗留多久,沈鸿儒又素来简朴,故此没有带多少使役亲随,之前暂居显德宫,待天子大婚之后便移居到了西都的靖国公新府,从病倒至今,靖国公萧泰然便派人传召太医署一众御医悉心医治,若得余暇更是亲自侍奉在侧。
至于这靖国公府如何忙乱暂且算是小事,倒是这沈鸿儒一倒,可当真是急坏了楚天赐与卫墨两人,倒不是说他们又多在乎沈鸿儒的这条老命,只是在这么个档口,若是沈鸿儒在西都病逝,无论原因为何,怕是都难以向远在帝都的众多士族门阀交代,就更不用提刚刚稳固下来的后宫了。帝都若是不稳,那开挖南北运河的国策怕是也要石沉大海,一切都到等到稳固住帝都之后才能再度提上议程,可这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
对于开挖运河一事,楚天赐也心知过于耗费民力,但楚天赐是要立志做一位名震万代的英明贤主的,所以他不愿把自己的目光禁锢在当下,他要想的是更为长远的未来,而这一纵一横的两条运河,就是支撑起他所有理想与抱负的命脉,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两条运河挖通,之后他自然会举国减赋,修养民生。可在现在的楚天赐看来,百姓不是他所要考虑的,他最担心的还是帝都的那些世家门阀大族,因为开挖运河所涉及到的方面实在太多,除了钱粮人工之外,一路挖来会涉及到多少人家的采食封邑,多少家族的阴宅祖屋,如何安置,如何补偿,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免不了需要那些世家大族的配合,若是因为沈鸿儒的死而将关系彻底搞僵,这是楚天赐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的。
关键时刻,还是卫墨为楚天赐出了一个好主意。在卫墨看来,沈鸿儒之死已经是必然之数,那对于帝都的影响更是在所难免,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罢了,既然避无可避,那索性在产生影响之前,便将这开挖运河的事定下来。之前开挖明江渠与津江渠是由工部主理,但这东西向运河是根据原有河道明津江来挖掘的,在挖掘的过程中很少涉及到民田用地,但这南北向的运河由于要连通之前挖掘好的运河,在工程量上与东西向运河虽无太大差别,但在连通的过程中靠北一侧,多有大族祖墓,靠南一侧又多是宗室采邑封地,若是再由工部主管挖掘,怕是难以协调各方关系,一旦世家大族联手抵抗,恐怕挖掘之事又会成为梦幻泡影,所以一定要选一位在宗室皇亲与门阀世家当中都能说得上话的人来主理此事,先把这开挖运河的诸多事务安排下去,至于之后再有反对的声音,自可由楚天赐出面,严加处置,既可起到杀鸡儆猴之效,又可有扬刀立威之功。
楚天赐对于卫墨的建议深以为然,可这主理开挖南北运河的人选,思前想后也只有靖国公萧泰然最合适。只是如今用和亲之举,强缴了萧泰然手中的兵权,楚天赐担心萧泰然不会轻易应允,卫墨心知楚天赐心中所虑,这也亦是他的担忧,迫于无奈只能私下拜访靖国公府,探一探萧泰然的口风。可让卫墨万万没想到的,萧泰然竟然回绝的干脆利落,丝毫没有任何商讨的余地,第二日早朝,萧泰然更是递上了告假的折子,言明自己多年巡边,积累成疾,需安居调养云云,又言及当年所说,巡边之后再不过问朝事。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位靖国公是真的动了怒,也是真的寒了心了,可就在所有人都在观望着这位年轻的皇帝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困境的时候,只见楚天赐不慌不忙的恩准了萧泰然府中修养的奏请之后,示意内侍官宣旨。
“兹有敬孝侯萧逸辰,执掌禁军,功勋卓著,上任所差,委以重责,着令其统领南北运河一应事宜,工部户部协理,赐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特谕,钦此。”
楚天赐得意的看向所有朝臣,之前萧逸辰击败了北狄勇士,楚天赐为表恩赏原本想赐下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奈何群臣反对,却没想到借着开挖运河一事,反倒全了楚天赐多年前未尽的心愿。
御阶上,萧逸辰如遭雷击,他做梦都没想过被父亲所拒绝的开挖运河的大任,会最终落到自己的肩上。他不敢回头看,更不想看到楚天赐得意的样子,直到内侍官将圣旨捧到萧逸辰的面前。
俯身跪地,三拜谢恩。
萧逸辰没说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机会说多余的话,恩准萧泰然府中修养就已然是最明确不过的威胁与暗示。靖国公府可以拒绝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一次,但不能有第二次;萧泰然有累累的军功在身,世族的名望在握,所以他能拒绝楚天赐的要求,但萧逸辰不可以。
也许,从萧逸辰回到楚天赐身边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能拒绝。萧家世代的忠义,文武群臣的误解与楚天赐无穷无尽的恩宠让萧逸辰不能拒绝,更加不敢拒绝。因为萧逸辰实在不敢想象,当这仅仅维系在楚天赐一念之间的恩宠不复存在的时候,将会带给整个靖国公府怎样的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