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始皇三十六年初夏咸阳宫观星台
清凉的风缓缓的吹着,吹散了一天的炎热,让烦躁的心慢慢的安宁下来。天上的星星在幽幽的夜空里格外闪耀,依旧亘古不变。
观星台上两个人影相对跪坐,面前桌几上面简单摆着一只酒壶,一双酒杯。
桌几上首处坐着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上穿着一件绣着北斗七星的黑色长袍。他主动伸手拿起酒壶,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探身倒满了对方身前的酒杯,然后开口说道:“许久未见,未曾想到这接风酒倒成了践行酒。”
对面青年人一身普通武士打扮,那衣服材料不过是染成漆黑的寻常麻布,武士服之上却套了一件造型古怪的半身锁甲。那甲和平常锁甲不同,胸腹之间不仅用整片甲片护住胸腹要害,而且甲片上以云纹为底,脉络走势隐隐形成一个鹰头的造型。双肩之上以铜扣系着一系赤红披风。
青年伸手拿起面前酒杯一仰头饮下,又轻轻放下酒杯。看着玄衣中年人又再次为他斟满的酒杯,淡淡的说道:“出则为大军前锋陷阵破敌,入则为陛下鹰犬扫清不臣,此乃吾辈本份!”
话语简单,动作潇洒。
“罢了,这里又不是君前奏对,我自然知道你一心报效陛下。可你我许久未见,今日难得一聚,莫要如此刻板才是。”中年人嘿嘿一笑
青年人也不接茬,举手之间又是一杯酒喝掉,眼神只看着面前空杯。
中年人笑了:“你这冷淡的性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真是没意思。也就是我了,别人几个吃得消的?”说着又给满上一杯。
三杯饮完,青年人把面前酒杯往前一推。
中年人看看这动作:“又是老规矩?”
“恩!”青年人言简意赅
“饮不过三!罢了,陛下都不能让你破例,就不劝你了。”中年人自饮自斟一时沉默。
那青年看着中年人好一会却主动开口:“有心事?”
中年人不答反问:“这回你刚回来不到十天,陛下就命令你随大公子和蒙帅再次北上。你不觉得这事情有悖常理?北境近来匈奴虽然不稳,大单于头曼蠢蠢欲动,但就算是未雨绸缪需要大将前往镇守。可是蒙帅乃国之柱石军中宿将,让他一人前往足以让匈奴忌惮,如今陛下却让大公子也随同前往。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青年人眉头略皱,默然半晌方答:“君上明见万里,凡令皆有深邃。非卑下所能揣度,也断无置喙之理”
青年人嘴上虽如此说,可心里却有自己的想法:此前有方士自称从东海寻仙归来,并上书陛下言称占卜得卦:亡秦者,胡也!陛下听得此卦甚为忧虑,当朝询问朝中群臣此卦何解?朝中众臣莫衷一是,议论纷纷。唯有左丞相李斯出班言道:胡者,匈奴也!此卦正应了近来北境匈奴蠢蠢欲动图谋不轨,陛下当使军中宿将北上将军,震慑匈奴以安北境!
闻听此言,朝中众臣也纷纷称是,言丞相此言大善,请陛下谕旨!由此,陛下方决意遣蒙帅亲自督军北上。却不知为何突然令大公子随行,刚刚由北境回返的自己也再次被命令一起北上,这其中确多曲折。
听青年人语气淡然,中年人轻轻一叹:“陛下素来对你宠信有加,倚重更是无出其右。不仅仅是因为一直以来你对陛下忠贞不二也更因为你一向谨言慎行行事稳重。可你是否知道自己实在却是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青年人依旧默不作声,眼睑微微抬起看着面前中年人。
“前日,陛下有意命蒙帅北上统军以震慑匈奴,原本已准备拟旨行玺。可突然有人私下进言说:大公子素来得军中宿将拥戴,若随军北上不仅可以协助蒙帅整顿军备更能使军心士气大振。所以昨日陛下突然又命大公子随着蒙帅北上。”中年人自顾自说着,毫不在意青年人的反应。
青年人眼神一动下意识脱口而出:“这进言之人恐怕另有所图!”
中年人显露赞赏之色,接着说:“这还用说?,大公子身份贵重,贸贸然前往北境凶险之地本就不妥,尤其此时匈奴大单于头曼最近正蠢蠢欲动。”说完之后,给自己面前空了的酒杯再次满上一杯酒,却不再饮了。
稍待片刻,中年人突然长身而起,踱步转身面向亭外,看着夜空星宿好一会嘴里才吐出四个字:“中车府令!”
“赵高?”青年眉头一皱,接着怵然而惊:“二公子胡亥?”
中年人喟然一叹:“旬日前有坠星下东郡,落地成石。此事你知道吧?”接着又自问自答“你当然是知道的,执掌陛下鹰犬侦缉天下密事,这天下恐怕是少有你不知之事!”说完颇有深意的看看青年人那平静而年轻的脸庞。
青年沉默不语,只是左手轻抚肋下长刀刀柄,长刀虽在鞘内却难掩凛冽森寒。
他何止是知道,陛下闻听此事即断言乃妖人作祟,谕旨廷尉府彻查。虽诏命给廷尉府,可行使者却是他麾下锐士。身为陛下鹰犬只管奉命而为,至于黑白是非却是廷尉府的职责,和他无关。虽然如此但是想起陛下之命:尽诛百里邻人!青年人心中也略过一丝不忍,所杀之人毕竟皆为大秦子民。
“这些年陛下天威越来越深不可测,行霹雳手段之事也越来越寻常!”即使冷酷如他,心底也一阵阵发寒。
一直以来他深受陛下宠信,手中权柄之重一直令百官侧目。虽然现年不过二十出头,可是职事已经是郎中、爵位已经授予十一级右庶长,品级在军爵二十级中本就已经属于高级爵位。更何况手握军中精锐、帝国重器。论实权朝中文武可比肩者寥寥无几。加上陛下一向亲厚有加堪比子侄,甚至许多军中威名深种的宿将也对他礼让三分,这些更让他的地位无人可比!虽然他本身对权势名利素来淡薄,但重器在手,时日长久免不了少年得志滋生傲气。
中年人继续说:“虽然那石上之字或为黔首所刻,真假难辨。可是陛下震怒,已令廷尉府彻查,而今朝野震荡天下风声鹤唳,值此人心不稳之时突然命蒙帅携大公子北上自然是有心人背后使了诡计,此人所谋甚大不可不虑。”
虽然两人心知肚明背后之人是谁,却因为此人身份特殊而又没有明证,所以现在说起只能以“此人”代替
青年也站起身走到中年人身侧,略微沉吟开口说道:“国师之意让我向陛下进言?”
中年人轻轻摇头:“木已成舟,多言无益。你从不涉朝堂之事,身份又与常人不同,也正因为这样陛下才对你最为放心。所以此事谁都可进言,唯独你不可以!况且,你进谏时如何说?夺嫡之事本就是皇家私密,非是臣子可以明言的,此乃为人臣者的大忌!你要知道,如今你手握精锐,在外可陷阵破敌,与内能侦缉百官,文武百官谈之色变无不忌惮。可越是如此你越是得克己慎行!我知道你平时一向如履如临,此事此刻更需要小心谨慎免得陛下陡生猜疑!”
顿了一顿,中年人继续说道:“事已至此,无力挽回。况且陛下虽然一时不查,但是毕竟只是受了小人蒙蔽,可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否则也不会蒙帅提出派你随军,陛下毫不迟疑的就准了。”说完颇有深意的看了青年人一眼。
“国师的意思是说陛下让我前往北境,明里是为蒙帅臂助策应大军行动,实则暗中保大公子周全?”青年人似有所悟
“在我看来,陛下遣大公子北上初始固然是受了蒙蔽,但是后来恐怕是陛下另有它意顺水推舟罢了!”
“国师是说、、、、?”
“赵高在陛下身边为内应,那人在朝堂上不仅遥相呼应而且苦心谋划,长久以往对大公子实在不利。而陛下英明,虽然尚未洞悉内情,但也有所察觉。所以才让你随军北上。以备不测!”
中年人嘴上语气郑重的说着,可内心却不免嘀咕:“陛下生性多疑,信任者寥寥无几。即使信任如你者也有制衡手段。帝王心术一向如此,平衡各方,制约左右,无人可免。此次遣大公子北上虽有被蒙蔽的原因,可私下也未免存了别的心思;远离朝堂可削弱大公子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北上随军却又给他亲厚军中宿将施加影响的机会。”“不仅如此,大公子离去给了二公子背后的某人在朝堂发声的机会,却又派帝国头号鹰犬去侍卫大公子以防不测......帝王手段,实在可怕!”想到这里,中年人下意识的瞄了身边青年人一眼,又不自觉的望向远处夜色下愈显森严的王城内宫,心中一阵凛然。
身边青年人手按刀柄,英姿勃发,沉声应到:“某在,必保大公子无恙。”
中年人轻轻一笑:“陛下自是相信你的,我也深信不疑!”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在眼眸深处却隐隐流露出一丝丝的不安和迟疑,只不过那青年此时正遥望夜空未能察觉。
风大了,可那闪耀的星星却不知怎地突然开始变得雾蒙蒙的,不再清晰可见.........
次日咸阳城外
弛道之上人流滚滚向北而行,旌旗蔽日、车马簇簇、铁甲铿锵、大军默然而行,只有如雷的马蹄之声和井然的军容,肃杀之气令人窒息。大秦雄师无敌之威可见一斑
道旁缓坡之上,一小群人正围着一个刚奔马而来的小侍者。为首之人正是昨夜那观星台上的青年人。
此时他与昨晚打扮大致相同,只是头上多戴了一顶铁兜鍪,兜鍪顶上缀着的一只黑色鹰羽显眼夺目。他周围五丈开外围着十几名类似打扮的黑衣甲士。和青年人不同,这十几名甲士不仅肋下配着长刀,右腰处挂着一囊箭矢。背后还插着铁盾和强弩,牵着的马背上更都是挂着连枷和枪囊,只看装扮就让常人敬而远之。
青年人对面前的小侍者问道:“国师命你此时前来可是有急事?”
十二三岁的小侍者躬身应答:“国师只命仆送来锦囊一只,只言道此锦囊内有箴言,为国师夜观天象占卜所得,所涉之事甚为要紧,望郎中务必依言而行!”说完,那小侍者双手奉上一只锦囊。
青年人伸手拿过锦囊顺手正要打开,那小侍者却道:“郎中且慢!国师有言在先,此锦囊待到时机到了才可打开,否则箴言无用矣。”
“哦?”青年人那正准备打开锦囊的手停下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手上的锦囊:
想那国师一向以星象占卜奇技令陛下看重,以往所得箴言从未有失,朝野上下无不敬服。既有箴言昨晚却不告知而在此时遣人送来,想来锦囊中的箴言必定非比寻常。
思虑良久之后青年人心中已有决断,抬头对那小侍者言道:“你且回覆国师,国师之言某记下了!”
小侍者再次躬身施礼:“呵”
青年人转身,身形微动已经跃上身后战马,一声唿哨响起,坐骑嘶鸣一声前腿抬起后腿一弹就已窜出去三丈有余,转瞬之间已经奔出一箭之地,青年人边上十数名全身披挂面甲覆面的随从也纵身上马紧追而去,身后赤红色披风,迎风烈烈舞动.......
城头之上
中年人还是那身绣着北斗七星的长袍,头戴法冠负手而立,望着远去的某个身影喃喃自语:“今日一别,此生恐无再见之日。时下朝堂之上波诡云谲、内廷之中步步杀机。那人与赵高里应外合搅动风云,此时局中之人皆是一步一险,须臾之间就有身死族灭的风险。你工与谋国拙与谋身,诡计诈术并非所长,时日一长非你之福。这才不得已略施手段使你出征,如此必可使你远离旋涡保得平安。如此一来权当报你当初救命之恩!”
接着中年人慨然一叹:“你纵使再勇冠三军也只是肉体凡胎,天时有尽,非人力可为,将来莫要因此怨我,待到它日必明白我今日之苦心。”
衣袖飘拂间,人影已经远去。隐隐间有只言片语传来:“如此一来.......也是老夫离开的时候了”
翌日清晨咸阳宫
一中年男人身着玄衣纁裳,头顶通天冠,腰佩五尺长剑,在亭廊之间缓缓走着。正是观身形如山岳、看步履如行云,睥睨天下之态令周边侍从皆低头躬身,威压之下人人瑟瑟发抖。
走了一阵中年男人忽然停下。对身后跟着的侍者言道:“国师上书言,海外有山居有仙人。愿率童男女出海求药。你如何看?”
身后侍者自然知道这看似是在询问自己,实际上并不是真的需要自己提供什么意见,于是卑谦的躬身答话:“仆只是奴婢,侍奉陛下才是本份。军国大事自有陛下乾纲独断!陛下横扫六合,统御八方,自然千秋万世。”说完伏身稽首。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也不在意随即言道:“即如此。赵高,你且拟旨行玺。遣徐市发童男女各三千,入海寻仙!”
侍者白净无须的脸上尽是谄媚之色,伏地再次稽首:“呵!仆尊陛下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