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镇乡村的日子,再嘈杂热闹也是安稳宁静,踏实悠闲的。城市里的时间,再平静安逸也是瞬息万变,忙碌脆弱的。
周砚楼在办公室静坐了一整天,面前的烟缸里堆着七八个烟头,桌面上文件杂乱,明亮的阳光照映进来,他只觉得刺目和焦躁。
办公室门被人推开,不敲门就进来,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但他想不起计较,夹着烟的手臂一抖,烟灰丝丝缕缕的抖落在地上,他急迫的前倾过去,沉郁的面容带着久未安眠的疲惫,仿佛比之前又苍老了好几岁:“是谁?”
“山海地产。”面前站着的战青,是他进监狱前就认识的朋友,如今也三十多岁了。
周砚楼戳灭烟蒂,指尖按在火星上也丝毫未觉,向椅子后面靠去,有些颓然的喃喃着:“果然,果然......”
“我刚开始的那单生意,就是从山海手里抢过来的。”周砚楼眼神涣散看着桌角。
战青坐在对面,满是不解:“你说...北乙园?”他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急傻了?新闻都报了,那是山海违约在先,你才有机会的,那件事对山海名誉打击可不小啊。”
话音刚落,战青就不可置信的问:“你干的?”
“五年前,山海董事长车祸,内部改朝换代一团乱,资金断条,我才有机会。”周砚楼坐起来,手指敲了桌子:“你也不用觉得怎么样,有几个人的第一桶金是干干净净挣来的!”
战青抿了抿嘴唇:“我觉得未必。”他揉着眉毛,“他要是真想栽赃嫁祸你藏毒,那你现在还能安稳坐在这?而且傅国安儿子可是刑警!这种事,他应该不至于......”
半个月前,战青在他公司的货车中发现了毒品,整整一斤,够他死几十回了!战青的发现不是偶然,是有人引他去发现的,紧接着他收到无名快递,里面也藏着十克毒品,上面写着旧事重提四个字。他一下想到十八年前的两起案子,可当事人要么被枪毙,要么还在牢里,所以不可能是他们,如果说他还做过什么亏心事,除了更远之前的陈年旧事,另一个就是山海地产集团了。
战青顺着快递这条线查了十多天,发现对方离开他这,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山海地产。周砚楼打开战青拿来的U盘,看着这几年山海有关的信息,目光突然定格在一张照片上,扶了扶眼镜,凑得更近了些,目光诧异,把电脑屏幕转了个方向,指着屏幕上五官瘦削,线条坚毅的男孩问战青:“这是傅斯年?”
“是啊。”战青看了一眼,答道,“他去年破了桩大案子,立了三等功。老周,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人家山海现在发展的,你十个周氏也撵不上,我看这事儿说不定是其他人搞鬼。”
周砚楼忽然惴惴不安起来,他立刻想起那天在医院里见过的居哲,与电脑屏幕上这个少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居哲看起来更加温和甚至羸弱,而面前这个男孩,皮肤看起来更健康,而且那双眼中的肃穆庄严是居哲所没有的,他确定这是两个人,可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怎么会两地分隔,姓氏各异呢?居哲有为什么会这么巧出现在他的周围?他忽然觉得有些恐惧,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前尘往事,是他还不知道的。
山海地产盘踞于汉德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楼下车辆常常堵得水泄不通,这里的繁荣承载着城市中人们的苦闷的挣扎焦躁。傅国安从二十七楼的落地窗眺望出去,眼中只有这座城市寸土寸金,林立高耸的大楼。
“董事长,这事就这么算了吗?”郝媛不甘心的问道,“就这么放过他了吗?”
傅国安负手立在窗前,俯瞰着雾蒙蒙一片的风景:“这只是个开始。”
“您什么意思?”郝媛追问着。
傅国安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双手交叉:“你给他一个痛快,那是成全他。这次只是提醒他别忘了从前的事。”他看向郝媛:“我们三年后一起算,你是个女孩,要学会用软刀子。”
郝媛着装干练,巴掌大的脸上一派冷肃,她的头发极短,遮不住耳朵,五官生的单薄,性格又孤僻,所以整个人看起来就显得淡漠:“我明白了。”软刀子杀人,那这三年里,周砚楼日夜都会想着这事,三年的时间,再冷静深沉的人也会被耗掉大半的精力与耐心。
傅国安看着电脑页面弹出的国际新闻,报道着国与国之间的倾轧。世界的顶端再如何风云变幻,地下的虫蚁仍能在他们的世界中生存许久。
两个人从寺庙下来,去了附近的客栈歇息,走到山脚下时,嘉树回头看了看山顶,那座古寺在群山群树的围绕中隐匿着,雄踞于一方山头,目送作为过客的她从山脚下走过,然后继续迎接远来的客。
嘉树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何辉,不知道是地方太小,还是缘分太深。她与居哲说说笑笑的走进农庄,服务员带着她们去单独的小包间,嘉树问道:“你们这里住宿一晚多少钱啊?”
“是这样的,我们房间类型不同,收费也不同,等一下给您拿详细分类看好吗?”服务员始终挂着标准的微笑,比起县城许多高级宾馆的服务生态度还要好。
“好,谢谢。”嘉树笑道,转身对居哲说:“那就住一晚吧?”
“听你的。”居哲抿着唇点头。
两人刚到包间坐下,嘉树身后就传来何辉的声音:“嘉树?”
她转身过去,见是何辉,诧异里带着几分抗拒的冷漠,淡淡的说:“你也在这。”
“是啊,真是巧了,没想到咱们俩缘分这么深。”何辉依旧是那副大半,二八分的头发,白衬衫红领带黑西装。有些塌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方框眼镜,圆润的脸一笑,露出两个长长的酒窝来,显得眼睛更小了,不了解的人大概看不出他毛孔中的油腻,还会觉得这人和善好相处。
“我们已经结束了。”嘉树抱着手臂,半倚在椅子上,看着他身侧的门框说。
何辉‘欸’了一声,伸手将腋下夹着的公文包放在了桌子上,白胖的一双手将嘉树的手掌包握住,像是没看见房间还有第二个人似的:“嘉嘉啊,还生我气呢?都是我不好,这么长时间也没联系你,你得相信我有苦衷啊!”本来那晚权衡之间,何辉就不再对嘉树抱念想了,可今天突然看见她,那种阳光活泼的样子他还从来没见过,像是看腻了的花瓶,又发现了隐藏的妙处,不想放弃了,想着女人一向心软,好歹快三年的感情,哪能说放就放下,说不定今天是从哪知道他要来,特意跑过来的呢?
不得不说,男人要是自恋起来,也是什么都敢想。
嘉树皱了皱眉,突然对他无比厌恶,这情绪从前从没有过,是突然之间产生的,嘉树甩开他的手:“何辉,你有完没完!是你先结束的!我跟你早就该结束了,别再缠着我了!”
“居哲,咱们换间屋子吧。”嘉树不再理何辉,转身对居哲说着。
他一向是聪明通透的人,对两人之间的事默然不语。顺着嘉树的话刚起身,何辉就走了过去:“有朋友啊?我怎么没见过?新认识的?”
“你好。”居哲明白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出于礼貌仍握了手。
“小伙子一看就是刚大学毕业吧?在哪工作呢?”何辉用一种年长者赞赏小辈的语气询问着。
嘉树向一旁挪动了一步,拉着何辉的胳膊推他到了一旁去:“没什么事你就出去吧,我们要吃饭了。”
“嘉树,你看你!这点事怎么还过不去了呢?”何辉凑上前,笑眯眯的说,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嘉树彻底没了耐心,冷冷的盯着他,红唇微启,利落而厌恶的吐出一个字:“滚。”
何辉脸色终于变了变,转瞬就又挂上了招牌笑容,压低了些声音:“好歹跟了我三年,这才几天,怎么跟玫姐学着养起了小白脸?你有那个资本吗?”
这一句话里寥寥的几个字,一个个狠狠的砸在嘉树脸上,好像把她的心脏踩在了脚底揉弄,居哲见状走上前去,侧身将嘉树挡住了些许,淡笑:“何先生喝过中药吗?”
“啊,喝过!怎么了?你哪不舒服吗?”何辉一愣,笑呵呵的问道。
居哲仍抿着轻轻浅浅的笑意,礼貌而疏远:“那你应该知道,喝完一碗药,碗底一定会留下一层药渣,药渣是没有任何用处的,用来泡脚还会把皮肤染上色,更多的是倒进花盆当作肥料了。”
何辉知道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但这么突然一讲,他一下子还没太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药渣于人体无害,而且总听人说浓缩的是精华,可是我吃过之后才知道难以下咽,而且毫无用处。后来我又发现,很多人就像药渣一样,无能无趣无赖没担当。”他的声音一向如人一般温润,但此刻侃侃而谈中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架势,还带着一丝......生动,单纯的生动。
嘉树在旁边扑哧一笑:“你要一个药渣有什么担当?”
何辉算是听明白了,合着两个人在这拐着弯的骂人呢,被绕弯绕的嘴皮子一下笨起来:“你们,嘉树你现在真是可以啊,才过了几天啊?”
嘉树没等他说完,一巴掌拍开了他指指点点的手:“何辉,好聚好散吧。你要是再闹,那我也可以去你们单位参观。”
何辉一下老实了,气的反笑了起来,扶了扶眼镜:“行,你行!”说完一把拿过包,转身走了出去。
嘉树嘴角的笑一点点淡下来,何辉出现的那一刻,她像是从梦中醒过来,发现有些事她真的不该想,她有些后悔答应居哲了。
居哲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嘉树握着杯子,转头看他:“没想到你骂人都不吐脏字呢。”
“我没骂人。”他笑着低下眼眸,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羊脂玉般的脸上,投下一层轻薄的暗影。二十七岁之前的居哲,是那么美好而生动的存在。
嘉树清了清嗓子:“我要讲故事了,你知道霍仙镇这个名字是怎么由来的吗?”
居哲侧身,服务员把农庄特色时蔬菜肴端上了桌子,冒着诱人的香气,他转动着桌子,移到嘉树面前,配合着温声笑道:“不知道。”
“因为你之前说的那个湖,这还是我之前在网上看到的。”嘉树补充了一句。
“民国时候,军阀混战,有一个南乡村的瞎眼神婆,叫冯阿唐,途径这里。那时候的霍仙镇叫三硅村,周围山林里都是土匪,军阀也隔三差五的来抢壮丁。所以人们特别迷信,信神、信佛甚至连鬼也信,就为了求个平安,所以发现冯阿唐是神婆之后,就把她扣下了,给她腾了一间祠堂出来,村民们苦苦哀求她又威胁她,把她当佛一样供着,吃穿不愁,但也给她手脚带上镣铐,房间上了锁,不许她离开半步。有一个叫霍仙芳的女孩儿,跟她成了好朋友,在夜里帮她逃跑出去,却在村民的追赶中失足落水淹死了。但冯阿唐逃了出去,后来过了很久,她才知道自己跟城里的陆家主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又与一方军阀沈业联姻。再回到三硅村,人们已经忘了她是谁,当她说出自己就是当年逃跑的神婆时,人们却都怕她身后的枪,没人再敢来绑她,冯阿唐给霍仙芳建了祠堂,日夜香火。那个湖也起名叫仙湖,这里就从三硅村变成了霍仙镇。”嘉树讲完,一口气喝光了面前杯子里的水。
居哲静静的听着她讲,拿过碗勺,青花白瓷勺舀着白萝卜牛腩的清汤,从园中新摘的葱花散漫的漂荡在上面,他递过去,目光温和。
“等我回头有时间,就把这个故事编成网络小说。”
“网络小说?”
“是啊,怎么了?”嘉树边揪着馒头皮边问。
居哲抿了下唇,咽下要说的话,淡笑:“没什么。”
网络文学也是文学,但总归比不得传统文学深刻,有偏见很正常。“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是学历史,学文学的,总觉得作家写的东西要对社会有贡献,怎么说来着......兼济天下。”嘉树笑盈盈的说,“可我大学都没毕业,连作家都算不上,写不出那种有深度的文章,这些故事能有人看我就很开心了。”她何尝不想呢,可是她这样籍籍无名的人,写了又有谁会看,而且比她写得好的人比比皆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和自信呢?她不甘心,但只能默默妥协。妥协这个词听起来太委屈,她失去了的是渺茫的理想,可她也会得到握得住的现实。既然她失去着也得到着,那么这是选择。
居哲忽然明白,这是她乏味隐晦的生活少有的安慰与光亮,他很开心,欲望就是希望,有所渴求就能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