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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花儿(7)

满厅堂的人谁也不说话。茅枝婆,瘫媳妇、小儿麻痹娃、马聋子和瞎子桐花,儒妮儿榆花和四娥子,是立着、坐着在最前一排的,老拐子、小儿麻痹和他的堂叔,一窝儿是站到稍后的。而最后一排里,是站了槐花和猴跳儿几个人。猴跳儿和槐花肩挨着肩,挨着肩,他就用肩去顶了槐花了,竟就悄声儿笑着说:“喂,回到受活我就有钱娶你了。”槐花乜了他一眼,没有理讪儿,只用鼻子朝他哼了一下子。他又对她笑着说:“你以为你长圆全啦,人样儿漂亮哩,可我能用金子娶了你。”

她又朝他冷冷哼一下,不消地朝边旁立站了。

他跟着朝边旁挪了挪,又对她笑了笑,轻声儿嗷嗷道:“不嫁给我我让你后悔一辈子。”然后呢,他不再看她了,她也不再看他了,就那么和庄人一道在布衫的南边不说话,死静着,谁也不说不动着,静了天长地久一阵子,到末了,茅枝婆就从那人群走了出来了,立到布衫的北处地,对着她的外孙女瞎子桐花说:

“桐花,你一辈子看不见钱是啥颜色,你要钱干啥呀。缝在哪儿掏出来咱就回家啦。”

桐花听见外婆先一下叫了她,身上抖一下,顺着声音朝外婆看过去,她像看见了外婆那平平静静又深藏了世事的脸,默沉着,她像要把藏在哪儿的钱取出来又像死也舍不得,就那么默默沉沉着,犹豫着,和外婆打着僵持儿,就是这时候,这当儿,断腿猴却惊天动地地从槐花身旁离开了,从人后挤到人前了。他大出人意地拐到那件蓝的布衫前,把他左脚上的鞋子脱下来,从鞋底儿里抠出了少说有几千块的新钱儿,又从他的裤腰哪儿摸出一卷儿几百上千的钱,弯腰放到布衫上说:

“我的全都放在这儿了。钱算他娘的啥儿哩,回庄上过受活日子比啥都重要。”对庄人们说完这话儿,他又瞟着窗上的司机说:“你能开门让我们出去比啥都好哩,那三千块钱发不发我都不在乎,能回家过日子比啥都好哩。”

完了话,他好汉样从南边过到北边了,立到茅枝婆的身边了。

窗口的司机便一脸满意地看了他,朝他点了一下头。

接下呢,事情就大不一样了,如断腿猴开了门,他先一步出去了,别人都可以跟着出去一模样。盲桐花就跟着不言不语弯下腰,把她穿的花格儿布衫脱下了,把布衫的里布撕下了,把几张一沓、几张一沓粘在布衫上的钱全都揭下来摸着放在外婆的葱蓝布衫上。完了呢,她如能看见一模样,便站到布衫北边了。

茅枝婆说:“四娥子,听外婆的话。”

四蛾子就把她头发上指头粗的红绒头绳解开来,从那红绒头绳里抽出了几卷儿钱,放在布衫上,也到了北边了。

小儿麻痹娃就把他的钱从口袋掏出来放在那儿了。

瘫媳妇就从她放绣花针盒的盒底取出上千块钱放在那儿了。

老拐子就把他身上的三个新钱包全都拿出来放在那儿了。

马聋子就从人群的后边走上来,把裤筒里的钱掏出来放在那儿了。

有人是犹豫不决的,比如那五十岁的单胳膊,他虽独手儿,可却能切葱,能剁蒜,出演切萝卜片儿那节目,他断胳膊单手能把萝卜、黄瓜切得和纸一样薄,比圆全的大厨切得还要快,缘此也是挣了不少钱,然谁也不知他钱放在哪儿的。这时候,一庄人都从南厅到了北厅了,布衫南边不余着几个了,单胳膊他看了四个窗口上的四张脸,看了看站在北厅堂的庄人们,就回耳房把一个冬天戴的棉帽取来了,把那一个帽耳朵的线拆了,从中取出一大沓儿钱放在布衫上边了。然要站到北边时,窗外的司机冷冷说:“连帽子放在布衫上。”

他就拿着他的帽子不动弹。

“司机说,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嘛,你可记住你是少了一条胳膊的人!”他也就把他的帽子放那儿了。自然哩,他棉帽的那个耳朵硬得如里边塞了板,一看就知道那里边是钱哩。

受活人已经都从南厅到了北厅了。有钱的掏了钱,没钱的就说师傅呀,我是真的没钱哩,真的都在哪放着,三天前让人家偷了呢,也就从南过到北边了。那葱蓝的布衫上的钱像一座山样的堆放着,像一捆一束的菜样堆放着,像一片片砖瓦样堆放着。日光是正照在那堆钱上的,把钱上的图案照得五颜六色儿。那钱堆中有一半都是哗哗啦啦地新,簇新的色漆味,如厅屋里架了油锅一样香。说起来,每个人也就朝那放了几千、上万块,也偶有人在人家的目光中不能不往那放了几万块,可堆在一处儿时,竟有那么多。多得使人受了惊吓哩,如看见了一堆金,一座钱的山。受活人,都不去看窗外的人要他们咋样儿,都把目光落在了那钱上,像落在他们亲生儿娃的脸上样,像要过去把他们的儿娃抱在怀里样。都是立着的,只有两个瘫媳妇是瘫在脚地上,相互挤靠着,黑压压,黑压压挤在北厅里。

“茅枝婆,你过来,”这时候,司机又开口说话了,他大冷声地说,“谁都别动弹,你出来把那钱捆好,一张也别掉,再用你的拐杖挑着递给我。”

人们就沉在死静里,盯着茅枝婆,仿佛不想让茅枝婆过去样。可是呢,茅枝婆只在那儿微微站一会,也就照人家说的去做了。茅枝婆把那布衫的衣角和衣领对绑着,把两条衣袖对系着,捆好了,还用手提了提,似乎验了她捆得结实不结实。接下呢,她用拐棍挑着要往上举时,又平平静静望着司机的脸,说:“孩娃,我已经过了七十一岁了,是我把受活人领到外面出演的,我把钱给你,你就开开门,让我把他们重新领回到受活吧。”她话说得少气无力呢,像生了一场大病的人,要求着医生给她开出一张好的处方儿。医生呢——那司机说话也变得柔和了,脸上的青冷也成了润红了,他瞟着茅枝婆,看着那一兜儿钱,柔适地说:“接了钱我就把门给开开了。”他说着,还把一串钥匙从口袋取出来给茅枝婆看了看,摇一下,使那钥匙响出叮叮当当声,说:“把钱举上来,我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

茅枝婆就极费力地把那一包钱挑起来递到窗口了。

司机也就不慌不忙地把那钱接在手里了。

那一切都是那样顺当哩,前前后后间,连说带做用了不到吞下一口馍的工夫儿,如渴时呼地一下咽了一口水,工夫再长也长不过一根针,那钱就到了司机手里了。他还不慌不忙在那半空里,把没捆紧的一个角儿紧了紧,递给身边另一把梯子上的人:“先拿着。”说完了把目光重又移到窗口上,依然从高处望着茅枝婆,还用那样轻淡的口气问:

“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

“都在这儿了。”

“真的谁的身上都没了?”

“他们掏时你都看着的嘛。”

司机不再说话了,把舌头微微伸出口,用上下嘴唇压着舌尖把它重又挤回去;挤回去,重又伸出来;伸出来,重又挤回去,反复几次他的嘴唇就湿了,有了血色了,又把嘴唇绷成一条线儿想一会,轻轻淡淡问:

“报幕的槐花和那三个儒妮子都是你的亲的外孙女?”

茅枝婆看了看立在人群前的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不知人家问这干啥儿,就朝人家点了头。

“多大了?”

“过了十七啦。”

“这样吧?”人家说,“我知道你们那儿有好几个胳膊腿都是圆全的,刚才也都吃了馍,喝了水,有一身气力了,为了保证门开了他们不腾闹,你让你的四个外甥女都从窗口爬出来。”人家说,手里有你这四个外甥女,开了门咱们才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事,各走各的路。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又有些不大一样了。司机脸上那润红眼下又没了,瞬眼间如日光被云遮去了。想一想,好似他话也说得自然哩,含了情理哩。受活人在茅枝婆身后不知啥儿时候朝前挪动了,都从那厅堂到了厅堂中央了。日头已经从纪念堂的前边到了堂顶,又到了后边了。原来从正窗透着的光色,也不知啥儿时里开始从后窗照着了。厅堂里是了柔柔的红色的光。一天间的热闷开始淡下来,凉爽开始在厅堂里散淡着,有了这凉意,人都醒了神儿了。上了岁数的人,就又上前一步和茅枝婆并肩立着了,对窗口上的司机说,孩娃呀,你看看我们屋里的人,瞎子、瘸子、聋子、哑巴、瘫子,缺胳膊少腿的,有几个圆全人,也都过了六十岁了呢,谁会出去和你闹腾呢?谁敢和你们闹下事儿呢?能让我们出去回受活,你让我们给你们跪下都还要感激不尽呢。

“别说闲话儿,”司机扭头看了看天,说,“你们到底让这四个姑女出来不出来?”

便都不再言说啥儿了,都把目光落到槐花和三个儒妮身上了,落到茅枝婆的身上了。茅枝婆的脸上是厚着一层白灰的,嘴角的纹儿一牵一动着,把满脸的纹脉都拉得松松紧紧了,像一张蛛网遭了风袭呢。她不知该不该让她的外孙女们出去哩,不知外孙女们愿不愿先从那窗口爬出去。厅堂里,是又一次连一丝的声息也没了。落日从厅窗照过来的声音,和外面的知了在落日中叫着一样响亮呢,谁人的耳朵里都有叽叽、叽叽的声响儿。就在这井深样的死静哩,槐花竟突然朝前走了一步大声说:

“我出去,出去死了也比憋在这儿受活哩。”

说完了,她竟独自把窗下的桌子往窗前推了推,把那三条腿的椅子放到桌子上,让少腿的那边靠在房门上,自个儿爬上桌,爬到椅子上,胳膊一伸,外面的圆全男人抓着她的手,就从那窗口把她拉了出去了。

榆花也爬着出去了。

四蛾子也爬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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