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科——你考取高中啦——”
“连科——在哪儿——你考取高中啦——”
“喂——你和你姐分数都够啦——听见没有——小子,钻哪去了!”
在仲秋的一个夜里,队长的唤声像雨样,滴滴答答跳荡在旱久的玉蜀黍叶子上。那时候,我正在浇地。焦干的黄土,饿孩娃吸奶似的吞着流水。水本来很小。已经两个来月滴雨不落了,田地都结成坚硬的板块,裂纹指头一般粗,曲曲弯弯,好像豫西的山岭和平原。玉蜀黍已长到大人的胳肢窝,赶巧埋着我的头顶。我站在地心,听到队长的叫声时,吓得怔住,呆呆的不动。载着草叶、柴棒的流水,在宽大的地畦里,摊成一面土色的褥子,从我光光的脚面缓缓地铺过去。我感到了令人颤抖的温暖。月光十分明亮,正是农历月中,月亮像冬天的太阳似的悬在东天顶上。玉蜀黍在月光中,像一片瘦弱的林地在呻吟,还有土地喝水的声音,还有玉蜀黍叶儿在风中的摩挲响动,好像天底下,除了这混杂柔顺的音响,什么声响也没了。我很想再听一声队长那撕开嗓子的哑叫。可是,队长不叫了,只站在田头骂:“小子,钻哪了!钻哪了?你小子!”
有一只蛐蛐,顺水漂到我的脚面上,抓住脚面的茸毛,一步一步往我的腿上爬。我站着不动,心里痒极了。这时候,我感到了有两滴泪,从脸上滑落水里。蛐蛐爬到膝盖上,像上了一个山冈,突然停下来,仰望着月亮“咯咯咯咯……”地叫起来。终于,我听见了队长沿路踢踏的脚步和呢喃的骂咧。
“娘的脚,钻哪了,水都漫畦啦!”
蛐蛐在我的膝上歇了嘴。
“三叔……我在这。”
队长站下来。
“咋的叫死也不应?”
“真的,考上啦?”
“娘的,来回跑十八里路去打听,还能哄你娃子呀?”
“我姐哩?”
“都过分数啦……改个畦儿浇着出来吧。”
这当儿,我的心才落实下来。不消说,是真真实实地考取了县第四高中。吃过夜饭的时候,社员们都扛着铁锨去护水渠了。久旱不雨,各庄稼地块都干得死死活活,每个村落和村落中的生产队,彼此之间,时常为了争水打仗。公社从陆浑水库引开了一条水渠,一米宽,半米深,供四个村庄浇地,途中不断被外村外队社员掘开渠帮儿把水偷去。因此,每每浇地,男劳力和年轻的女社员,就都被派去气势汹汹地护渠,剩下的娃儿、老人才被派往地里看畦儿,改水道。我是队长瞧得起的人。夜饭刚吃完,队长就寻到了门上。
“娃子,今儿黑给你挣点便宜工,跟叔浇地去吧。”
跟在队长身后,我像队长牵着的一只绵羊,一路上都默默无语。快到地里时,队长忽然想到了哪儿,猛地车转身子,盯着我极是仔仔细细看了一阵,才冷不丁儿问:
“你今年能考上高中吧?”
“不知道……”
“不是说你在中学成绩蛮好嘛!”
“考代数时我怕……不知咋的,吓得,裤都尿湿了。题难做对一半……”
“娘的!这么说你考不取?”
“说不准。”
“我去问问。”
队长的内弟是县第四高中的物理教师,姓赵,他总是称赵老师是赵大舅子。他说:“娘的脚,你要考不上高中,我们瑶沟村就妈的完啦!”话毕,他把铁锨往我肩上一搁,交代我看好田地畦儿,浇地时不要费水,把庄稼浇得淹死;也不要急着改畦儿,让庄稼喝个半饱;说你娃子用着心,我找到赵大舅子一问就回来,今夜给你记半天大人工,四分。
队长走了,我并不以为然,认为队长去岳丈家有别的事情,不想队长来回跑了十八里路,是真的去问了分数。到田头改着畦儿,我的心里升起一片对队长的感激之情,就像因为队长去问了我才考取的,队长不去问,我就考取不了似的。改完了畦儿,我看着浑浊的流水,哗哗地朝另一畦地里细细地卷过去,忽然想对着天空叫几声。我抬起了头。月亮正对着我。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高高圆圆的月亮里来回晃动。于是,我盯着月亮不动了,感到月光抚摸着我的脸。水从脚脖上滑过时,又温热,又舒适,像鸡毛在我的脚脖上轻轻地扫来扫去。
“把你的铁锨扛着出来吧。”队长说。
我扛着铁锨,沿渠帮朝队长走过去。渠帮上的水草不断夹到我的脚缝里。还有蛤蟆,我一动就跳到水渠里,或者浇过的庄稼地里。到队长面前,我像到了父亲面前一样拘谨,把铁锨放下扶着,低头拿脚去铁锨边上刮着黄泥。
“分数够了就录取?”
“大舅子说,眼下邓小平主持国务院工作,说考学全靠分数,还能不靠分数嘛。”
说着,队长把大手放在我的头上搓摩着,像摩葫芦似的把我的头推去拉来。最后,他狠狠地在我的后脑瓜上拍了三巴掌。
抬起头,我看见队长的脸在月光下溢满欢快,就像上个月他的大儿子终于娶了一个媳妇一样,眼角纹舒展了许多。
我叫了一声:“三叔……”
队长又在我后脑瓜上拍一下:“回家吧,给你爹娘说一声。”
我没有立刻走,又和队长在月光里陪伴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往前走了几步,队长又突然叫住我,说:“娃子,好好用功读书。今夜,三叔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给你记一天的工分吧:十分。”
我很重地向队长点了一下头。
我们家住的瑶沟村在镇子的西面,要浇的玉蜀黍地在镇子东面。回家必须穿过田湖镇。我回家的时候,心里一片激动。不知为啥儿,镇街上十分安静。那时候还早,街上已经没有人影。月光就像水样在地上流动,“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宋体大标语,在供销社的砖墙上十分醒目。我走着,随意地去墙上撕着标语纸,一片一片地抛向空中。标语纸在我心头上像旗子一样猎猎作响,又像树叶似的旋落下来。有时候,我还踢起一块脚下的石头,那石头就球似的朝着前方滚去。我高兴极了。我可以到高中念书了!我不想先回家给爹娘说,到前边一拐就是雯淑家。考试时我们坐在一张桌上,约好一同去读高中的。我当然得先去告诉雯淑说,我已经考取高中了。
不消说,雯淑也会考取的,她在女生中学习最好……爸呢,又是公社的书记。去雯淑家里时,我忽然后悔,没有让队长也打听一下雯淑的分数,觉得对不住雯淑了,一下子心里阴郁起来,生怕雯淑说我自私。这样,路就走得沉重许多。
到雯淑家门口,我特意把卷着的裤腿放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才轻轻去敲了几下门。来开门的是雯淑的妈,公社的妇联主任。她打开门,却堵住门缝问:“找谁?”
我说:“找雯淑。”
“有啥事?”
“我问她考取高中没。”
“考取啦……雯淑不在家,你去街上找她耍吧。”
以后,雯淑告诉我,那一夜,县委书记在她家吃饭,她妈早早就把她打发出去了。离开雯淑家,我想到她妈说的“你去街上找她耍吧”心里就别扭。然而,无论如何雯淑也考取了,我们又可以继续同学啦!想到这点,别扭也就化解。我很盲目地在镇街上走了一遭,不见雯淑,就转身回家去。
田湖镇是公社所在地。乡公所就扎在镇中心。田湖大队统共有十八个生产队。我家就是第十八生产队。第十八生产队孤零零地被镇子甩离一里余地,坐落在耙耧山下的瑶沟口。至于瑶沟为何叫瑶沟,我不知道。老人们也不知道。从瑶沟吹出的夜风,在我的脖子上逗留一阵,朝着镇街吹去。这时候,月已飘向头顶,一天的燥热渐渐散去,从田野过来的庄稼的青气,一丝一丝沁入肺里。好极了。什么都好。舒适极了,五脏六腑都舒适。我把衬衣脱掉,搭在肩膀上,仰脸对着月亮唱: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
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唱了一遍,又唱了一遍。那一夜,我忽然发现,我的嗓子竟是那样亮。我的歌声,夹裹着童音,伴和在仲秋的风里,朝着田野飘荡,一直荡漾到我家大门口。
回到家里,情况儿完全两样。
爹、娘,还有两个姐姐,四个人围坐在院子当中。大姐常年有病,病因查不出来,却腰疼得不能动弹,已经整整九年了。时轻时重,书也读得断断续续。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背上垫了一个薄褥子,苍白的脸色融在月光中。我一推开院落门,她就对爹说:弟弟回来了。这当儿,一家人都朝我望过来。
娘把一张凳子放在她身边。
看出来,都在等我。
“我考取高中啦,”我大声说,“还有二姐。”
没人理我。
我感到了异样。就不再说话,看不清各人的脸色,只看见二姐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恨二姐,她学习比我好,又是同级同班,因此爹就常常小瞧我。我从二姐身边走开了,站在爹的身旁。院子里很静,连蛐蛐的叫声也没有,树叶的摩挲声清晰地在头顶响着。
过一会儿,爹说:“坐下来,连科。”
我坐在娘的身边。
爹咳了一声,望着一家人围着的圈心。爹和娘的影子,在圈中一动不动。
“连科,你刚才说啥?”爹问我。
我说:“我和二姐都考取高中啦。”
“我们知道,”爹说,“雯淑吃过饭就来说了。”
雯淑来过。家里已先我知道了。我猜到一家人这么坐着,定是为了我和二姐上学的事。果然,爹就说,原没想到你们俩都能考上,才让你们都考了,想着谁考上谁去,都考不上,都在家做活,但不能说爹娘没有供你们念高中的意思。现在,事情明摆着,大姐身体不好,我和你娘又一年老一年,家里必须得留下一个帮着。留谁?留女娃吧可她学习不赖,又没一把力气,干不了重活;留男娃吧,虽能帮着出点力儿,总归是关系到了前程,老人们不能武断,这就把一家人叫来,都坐下把话说到明处:谁去读书,谁留家里干活,由你们姐弟商定。说到这,爹停下来,看看我,又看看二姐,接着道:“想想吧,想想再说。”
我心里好冷,刚才路上的兴致一下散尽了。不知什么时候,院里桐树的阴影转来盖住了我们一家人。知了尿哩哩啦啦细雨似的落在我脸上,抬起头,我忽然发现,星星并不是挂在天上,而是都镶嵌在桐树叶的缝隙里。我盯着叶缝、叶洞中的星星,不动不语。我拿定主意,决不吐出“我留家里,让姐姐读书去吧”的话。我想,她长我一岁,她是姐姐,她理应留在家里,让弟弟去读书。然二姐却和我一样,把头勾着,半天都不曾言语。
夜深了,大姐熬不下去,娘把她扶到了屋里床上。
有一只知了,叫着从桐树上飞走了,不知落到了哪?奇静的村子上空,像突然响起了清脆叮当的流水,似乎月光也被这叫声冲得抖动起来。凉意已经开始袭进院里,连嗡嗡叫着的蚊子也稀少许多。
爹等不及了。
“你们谁先说句话?”
我不语。
姐也不语。
爹说:“连科,你先说。”
我抬起头:“我念高中,让姐留下。”
“我不!”这当儿,二姐狠狠地接着道,口气极硬,像打死也要读书似的。
娘叹了一口气。
又静下来。
我冷眼盯着二姐。她也一样地盯着我。我们眼前的月光,显得如冰一样清冷。我对她恨极了,心里说:二姐,你压根儿不是姐!我想起来,多少年二姐都没有像姐一样关心过我。读小学的时候,我哪天逃学,她都要讲给父母的。而且,还和我争吃争穿。有一年过正月十五,娘说面不多了,扁食不够吃,让我和二姐各吃半碗。两个半碗饺子,放在锅台上。我查了数,一个碗里十三个,一个碗里是十二个。我端起十三个的那半碗,她端起了十二个的那半碗。吃扁食时,我看她吃得很慢,一个扁食吃半晌,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我的碗,好像吃了多大亏似的。后来,我碗里还有三个饺子时,听到邻居家放了小年鞭,就推下碗去拾臭哑炮,回来后发现我碗里仅还有两个饺子,而她却不知哪去了。我端起扁食碗,气呼呼地找到大门外,她正躲在房后碾盘上吃扁食。女娃儿,竟也一口一个,吃得快极了。我看见了她,不由分说,就把我的碗摔在她面前。碗碎了,余剩的两个扁食像割掉的两个耳朵似的,落在碾盘上。
我骂她:“你是贼!”
“扁食是我包的!”她不示弱,咬牙说着,还把碾盘上的两个扁食捡起来,放进嘴里吞吃掉……
从那时起,我就恨二姐。我从没叫过她二姐,一向懒得和她说话,有时万不得已,就唤她的名,或者唤她“哎”。还有,大姐的旧衣服,能穿的娘都洗洗缝缝给我穿,可她的衣服,有的我穿上大小颜色都正好,她却从来就没给过我一件,就是小了旧了,也要叠好压在自己的枕头下。她不像大姐那样对我好。我想,遇到了这种情况,大姐准会说:“那就让小弟念书吧……”可是二姐不。我看着她不松一眼,她也看着我不松一眼,我们就那么彼此凶狠地看下去。
这当儿,娘瞟了一眼爹。
“要么,就都让……他们去吧。”
我和二姐都赶忙儿把目光收回来,落在爹身上。
爹犹豫地说:“赶明儿开学,两高中生学费就是十二块。”
娘不再说啥。十二块是很大的数目。不说别的,仅仅这十二块钱,我就知道爹不会让我们都去读书。那时候,我已经铁定了主意,非去不可!不为别的,仅仅为我和雯淑从四年级开始,就同坐一张桌子,雯淑考取了,我们相约同去念高中,当然我不能不去。我喜欢雯淑,雯淑也喜欢我,我不去高中读书就对不起她。
一家人依然那么坐着。
过一会儿,门响了。队长走进来,说来给我送铁锨。这时我才想起我的铁锨忘到了玉蜀黍地。队长看我们一家还没睡,就搬凳坐过来。爹给他说了考上两个高中生只能去一个,队长就长叹一口气,趁着月光卷了一只喇叭烟,呼呼吸得很有劲。将吸完时,二姐起身去厕所,刚拐过房角,队长乘机说我爹:
“让连科去读高中吧,他高中毕业了,是咱们整个瑶沟村的高中生;女娃子高中毕业了,一嫁出门,咱十八队还是连个会计的材料也没有。”
我好高兴。
可二姐却突然从墙角转回身。
“三叔,我们的家事你别管。”
三叔生气,站起来。
“谁去谁不去,这是一个瑶沟村的事,我是一队之长,不能不管!”话毕,队长车转身子,大步朝外走去,一脚跨过门槛时,他又扭回头来,大声道:“队里的意见是让连科去!”
队长走了,二姐突然扭身跑到屋里哭起来。哭的声音很大。我和爹、娘在院里静静听着,感到像一道穿沟风尖厉地从我家院里刮出去。爹闷着头,说干脆都不要念书。娘说既然考上了,说明祖坟上有这股青烟,还是去一个好。说完,娘起身收拾散乱的凳子。爹说连科,去劝劝你姐,好好跟她商量商量。我说不,她是姐应该让着,就去厢房睡了。
这是我平生记得的第一个家庭会。
我住在厢房。自然,房子是草泥做的。墙壁上的泥片都已脱落,墙角的蛛网像梯子似的,一层一层,从地面直结到房顶。村子里通电,因电费太贵,每月都得一块八到二块之间,爹就把电线掐断了。扯起的电灯线,被土灰包成了一条粗大的绳,十瓦灯泡,也被油灯熏成了一个黑色的茄子。回到屋里,我没有点灯,就倒在床上。月光从窗里落进来,就像一方新编的苇席铺在地上。二姐的哭声似乎小了下来。我睡不着,在床上翻来翻去。渐渐,就听不见了二姐的哭声。我想,大概她睡了。
村子外有孤独的鸟叫,是夜莺。时候已经很晚。苇席似的月光片儿越来越小,终于成了一根玻璃条儿躺在窗下。我翻了一个身。在我这一翻之间,那玻璃条儿就没了。屋里十分朦胧。我瞌睡了,没有起床就脱了衣服,慢慢合上了眼睛。
这时候,我感到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很轻。
我以为是梦。
“弟……”
是二姐的声音。我嗯了一声,想睁开眼睛,却死也睁不开,就又翻了一个身。
“跟姐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雯淑?”
“是的。”我迷迷糊糊说,“雯淑考上高中了。”
“你真憨……”二姐说着,蹑手蹑脚走到床前,掰开我的手,往里塞了一支钢笔,“这是姐放假前攒钱买的,新笔,原想读高中的时候用……你拿去用吧,连姐的那份书你也读上,学成两个人的东西……”
“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