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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个月过去了,第一场连下五天的大雪使茫茫山林覆盖了一层银白的冬装。按规矩,生了小孩的人家在孩子满月时要请乡亲们“喝月酒”,然后人人传观一圈,赠上各自带给孩子的“小寿礼”,同声祝福孩子健康成长,山神庇佑,让爹妈亲人少添麻烦。

蓝少和要办满月酒了,消息传遍猫儿沟九户人家中的男女老少。

那天早上,第一批踏着吱吱作响的瑞雪走进核桃林中的乡亲,看到了三十天中不曾露脸的蓝少和,他们大大的吃惊了。

蓝少和在他们的眼中焕然一新,象蒙满灰尘的樟木衣柜经过擦试打扫,合情合理地显出了油光铮亮的土漆一样。他衣服穿得合体,头上的包帕干净雪白。乡亲们从他那双快活的浅灰眼睛中感受到的深厚情意使他们感动,那种不需要掩饰的谢意使人们心满意足。他四四方方的脸上浸透了具有魅力的微笑,这微笑与堂屋里挤挤磨磨的三桌饭菜和火塘里的熊熊火焰交相辉映,热透了大伙儿的心。

一阵情感的热流荡过乡亲们的全身,鞭炮炸响了祝福的号音。纸屑飘舞,酒碗交错,一人一个染了红色的鸡蛋擎在各自的手中。

婴儿抱了出来,红帽红衣,红色裹布扎得严严实实,全是曾经健在的蓝张氏的针红手艺。一双双劳动的手组成了吉祥如意的海洋,海洋载着婴儿,载她到凤舞鹤翔的福禄仙境。

“这娃娃,”来宾中辈数最长的夏祖老公抚着银须说,“看他慈眉善眼,二天莫不长得跟观音娘娘一样心肠好?……咳咳,莫求金玉重重贵,但愿儿孙个个贤。只要晓得尊老扶幼,他娃娃今后有的是好发达哩。”

“祖公公说的是目前精神。”接口的是三十八岁的猫儿沟最高行政长官生产队长,他每年去大队部所在地卧牛寨开两次会,捡了几句时新名词,遇到机会就要漏一手。“社员目前做主人,好日子在后头,我们要叫猫儿沟放卫星,也莫放完了,留一颗让蓝家兄弟的细娃儿长大了再放。”

“队长叔,什么子叫卫星?”有人问。

“我说你娃娃,学习的时候耳朵光在扇蚊子,卫星目前就是卫星,说是共产主义人人口袋里都有一颗,这是目前精神么……”

“哟哟,”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撮尖嘴唇学着女人的腔调放高音,“牛大得力,猪大肥家,我看这细娃儿长得蛮头蛮脑,硬是个好汉的坯子,以后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撑得起门户立得家,不会亏了他的老爸爸。”

“道谢道谢……”蓝少和双手抱拳只是摇。

众人的贺词越来越多,声音越哄越高:

“二天能挑三百斤哇!”

“给他爸打狐狸一枪两个准。”

“什么子叫两个准?你给蓝叔说一说。”

“打的是只母的,肚子里还睡个崽。”

“哈哈哈,茄子不开虚花,细娃不说假话。叫我们牛牛来说……牛牛,这个弟弟乖不乖?”

“乖……”

“就是乖哟,以后长大赛过杨二郎,跟着他撵的妹崽儿满山跑。”

“看不上眼的他还不要……”

“哎,大侄子,”一个五十岁的络腮胡子朝蓝少和喊,“您的金包蛋大名叫啥哇?”

蓝少和走到桌子围住的堂屋中,向四边频摇双拳,亮起嗓门宣布:

“大名——蓝、花、豹!”

“哦!”人群一阵兴奋,“花豹花豹,吓得黄狗流尿。小豹子今后有出息,为蓝花豹长命百岁请酒!”

“请!!”

“慢。”

众人闻声转头,只见蓝少和抬起双手往下一压,他的姿态雍容庄严,看起来已从一月前的不幸中完全跳了出来。“列位老、老辈子,”他说话难免有些结巴,因为几十双老老少少闪着期待、鼓励和疑惑的眼光交织在他脸上,“列位兄弟、姑嫂,我姓蓝的今生今世是砣子(拳头)敲钟——打不响,字认得到我,我认不得它,只有一身做活路的蛮力气,说不上为祖宗八代拿脸,假设、假设再不能续接蓝家烟火,那就是戴起草帽打阳尘——没望了。”

他停了一停,扫视一圈众人,看他们都痴痴地盯紧了他,他又说,“不过,”他双手抱拳向北墙神龛上那尊楠木观音像一拱,“幸好观音娘娘保佑,我养了一个长小鸡鸡的细娃。这娃娃虽然不是赵子龙投胎,但我自个儿家自觉,不会背了观音的恩德,我得要巴巴实实地提带他,叫他二天猴子扇扇子——多学点人见识!”

“哈……”老少爷们一阵高兴。

“我现在向列位老辈子、兄弟姑嫂放话:我家花豹不是出不得林子的夹尾巴土豹,”他的语言一变而为激昂流畅,仿佛有个机器在把事先压好的音节向喉咙外吐,“政府现今号召扫什么子盲,我花豹今后必得进学念书,二天考州官京官,不得状元也要得解元。”

“对头!”生产队长把桌子擂了个响,“目前就是这么个精神。”

“我花豹响应政府精神,靠队长叔看顾,长大了必得到共产主义去放卫星。”

“莫二话,我一定叫人给他留一颗。”

“我花豹不象他爸这样没出息,今后必得娶上一门蛋肠子旺势的闺女,生起细娃儿来象正月十五鼎罐里头跳元宵!”

“好!!请酒!!”

众人哗然一声手舞足蹈,包谷烧酒一饮而尽。

“少和,”一个妇女惊诧诧的声音压倒了满屋子的祝贺。“豹豹拉尿了。看看,你看你看,把裹布都渍穿了。”边说边动手,麻麻利利地要松开捆扎襁褓的绑带。

蓝少和右手缓缓举向空中:

“不要解。”

“嗨,”那女客横他一眼,旁边几位嫂子辈人物也紧忙着打帮腔。“吃饭端碗,屙尿抽片,细娃儿都是这么子盘弄的,未必你把他包一辈子,谨防把小鸡鸡沤出毛病来就——哎呀呀打嘴打嘴,这是啥日子你我几个乱嚼舌头,快动手换片片。”边说边麻利地做手脚。

“放倒!”蓝少和出人意料地断喝一声,全屋愕然,瞬时安静。“我家花豹不是一般的凡胎细娃,是那个、观音娘娘、显圣……御手亲送的呀。刚才我不是放了话吗,我家花豹二天必成大气候。要成大气候,细的时候就要受磨难。经一回灾,学一回乖。夏祖老公经常给我们说。”

“唔,唔唔。”夏祖老公捻须颔首,无言而表赞同。

“还说,说那汉皇圣爷刘邦,没坐龙廷之前,在县城里摆摊摊卖过草鞋。”

“唔,唔唔。”

“何况我家小花豹,更要磨他九九八十一个灾难……在列位来祝酒的老辈子、兄弟姑嫂面前,小花豹即使泡在冰水里,也不得劳烦你们辛苦。是观音娘娘托梦传话给我的。让他先渍着吧。嫂子们请酒,请酒。”

土碗交错,红脸俯仰,满月酒推向高潮。

蓝少和接过婴儿的襁褓,他暗自松了一口大气。硬是俗话说得好,再饿的耗子也不敢偷猫儿的饭,再刁的泼妇也不敢吐神仙的脸。只要抬出观音娘娘,便能逢凶化吉,万事皆顺。你看周围的乡亲为他的辩解频频点头,一屋人皆拿敬畏的眼光去向北墙上的观音娘娘致敬。

蓝少和感到手上的分量,蓝花豹在沉沉地压着他。不管咋说,他今天毕竟是接了头一仗,他把自己的“儿子”推上了人生舞台的第一站。严格来讲,今天才是儿子诞生的日子,他帮儿子发了宣言,他为儿子未来的前程在乡亲们面前描了一幅可视的图画。

当然,儿子决不是庸常鼠辈,他坚信只有一种办法能使儿子在今后的生活中主宰自己,并主宰环境,那就是用山里人培养儿子的方法培养蓝花豹。妻子的遽然死去使他感到落进了绝望的深渊,但云层和森林之间出现的观音娘娘,指引他找到了自己新的生活的支点。他相信北墙神龛上那尊送子观音就是那晚上在云层中显了圣的观音娘娘。

他很明白,他只有依靠冥冥中的观音作自己现今未来以至儿孙永远的保护神。山是绵亘而横无际涯的,人在如此浑厚的自然界里显得如此渺小。队长倒是有一回学说过上头的新鲜话,叫什么子“人民公社能胜天”。可惜今年恰恰秋霖,粮食减产大半。看来光靠人民公社靠不住,天老爷都能叫人打败,那还要观音娘娘和玉皇大帝干啥?放卫星是说着玩的,恐怕队长本人就没把它看认真。

然而世界又真的在变化,高级社变成了生产队,据说外面有些坝子里还敲碎私人的铁锅大家并在一起吃食堂。猫儿沟只因山大住户分散,讨论了两天,在九个山民户代表的一片开着玩笑的嘲讽中,才使这件新鲜事物流了产。但是九里地外的卧牛寨办起了大队民办小学,来了一个县城里分来的高中生作先生,这倒是实实在在的大新闻。小花豹将会生活在一种与往昔稍有不同的世界里了,这世界是由遥远的叫作“天安门”的大人物安排的,是观音娘娘和山神老爷统治下的臣民所不熟悉的。而他蓝少和将在这世界里责无旁贷地负起监护他儿子正常成长的重任,直至小花豹长大纳妻,传宗接代,兴旺香火。

他骨子里早已真切地把蓝花豹当作了儿子。

在他独个儿给小花豹换尿片时,虽然他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提醒他这是另一个事实。

满月酒办了,蓝花豹以一个男子汉的名义,在突然间变得谨慎和聪明的父亲的胸膛护卫下成长起来了。灾变使她由女婴变作男孩,灾变也使蓝少和从一介莽夫刹时进化为谋臣术士。

蓝花豹没有吮过母亲的乳汁,给她以生命的物质基础的,是那只三岁龄的母山羊。每天,蓝少和把玉米、油枯、黄豆混和磨碎的饲料,搅在皂桷树疙瘩挖成的木杓里,拌上一两蜂糖,端到母山羊面前,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看它进餐。吃毕,把它牵到核桃林外一块杂草丛生的阳坡上,让它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消磨白天悠长的时光。母山羊每天能产三、四斤羊奶,对付嗷嗷待哺的婴儿是足足有余的。

自然也有不产奶的日子降临,蓝少和就用一柄青石小磨,将泡涨的黄豆磨成喷香的豆浆,细心地喂给孩子吃。

上工的时候,蓝少和用一只柔韧的麂子皮缝成的背囊装着孩子,五花大绑似地背在背上。才开始婴儿很不习惯,蓝少和挖地时每一个动作都要弄得她哼哼唧唧。社员们好心地劝他解下来寄在村里哪位老年人家,蓝少和不是沉默,就是用难测深浅的一笑使好心的人们失去了主意。

是时间的流逝使蓝花豹适应了马背摇蓝似的孩提生涯,她不再怕颠簸。随着父亲一左一右的晃着膀子走路,她张开明亮的小眼,看着一座座山峰逐渐下降,凉湿的雾气从身上滑到脚下,变成山沟里十分好看的毛绒绒的云团。

有时太阳耀眼,她会把额头抵在父亲散发出浓烈汗味的颈子上。她看着春天的手掌把核桃林的绿叶一瓣一瓣梳理展开,闻着桐子花馥郁的香气一股一股溜进小小的鼻孔。两只黄莺在云天深处啁啾,如火的枫叶报告金秋的快讯,她都感同身受,好奇莫名。

她睡觉前的迷糊中,耳朵里从没闻过悠远甜蜜的催眠歌谣,倒是半夜里父亲气壮如牛的鼾声,使她无故惊醒。被尿水浸湿的裹布带来的寒气,和屋子里如漆的黑暗,会使她伤心地大哭一场。每当这时,蓝少和便神经质地惊醒,手忙脚乱地点上灯,手忙脚乱地为孩子换上早已垫在他肩下烘得暖暖的裹片,直到孩子咂着小嘴,又甜甜地入睡,他才缓缓地闭上发涩的双眼。

对于蓝少和,平心而论,他付出了数倍于其他爸爸的精力和智慧。

他要在衣食住行方面起到让小生命正常发育长大的作用,又要在警惕乡亲们的过分关怀上树一堵不温不火的墙。他不让任何妇女在他手忙脚乱顾不过来时替他抱孩子,他宁愿让锁在屋子里的小花豹哭哑了喉咙,也不会在到滴水泉去挑水前放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进自己家里去哄“弟弟”玩。他请姑娘婶子们帮小花豹缝衣裤鞋袜,从来不要她们做开裆的,即使人家在裤裆前给男孩子的小鸡鸡留了个拉尿的小通道,他也宁愿回屋后就着油灯花上两个钟头把它给缝上。

小花豹两岁半了。小花豹早已能满屋子乱跑了,但蓝少和从没单独放她出过门。

“爸爸,我要出去抓‘咕咕’。”

小花豹趴在牛肋巴窗洞边上看世界。外面两只公鸡正披着金灿灿的羽毛在斗架。

“好好,爸爸带你出去耍。”

总不能老把她关在屋里呀,坡上出集体工时已经有人打趣了,提醒蓝少和说,“是啥子虫虫,下啥子蛋蛋,是啥子窑窑,烧啥子罐罐。又不是皇帝的娃儿,谨防焐在窝窝里不见阳婆子,就象背阴处的包谷苗苗长不高哟。”

是的,该出窝了,是凶是险总没有一辈子藏到屋里担的风险大。

蓝少和把叶子烟杆往白头帕中一插,仔细察看了小花豹穿戴严实的衣服,打开了两年中轻易难得开启的屋门。

小花豹跑了出去,象久蹲笼子的小狗。

“爸爸,牛牛。”小花豹尖着嗓子指给他看一头在草垛边嚼草的黄牛。没容他转头,小花豹的尖嗓门又在核桃林里炸响,“爸爸,蚂蚁在搬家!”

小花豹在核桃林里跑,蓝少和紧张地盯在后面追。小花豹把绑在爸爸背上出工时学的知识逐一亲自验证,蓝少和在盘算遇到意外情况的应急措施。

小花豹跑进了闻声而来的一群娃娃中。

蓝少和手心里攥出了两把汗。

小娃娃们打量小花豹,小花豹打量小娃娃。一分钟后,他们已经不分彼此地做起了游戏。

不久,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尿胀了,他撩开裤子向天上撒尿,嘴里喊着“下雨了、下雨了。”另外三个小男孩一起学他的样,亮出玩具把三股火力集中一起,向一棵核桃树根部的蚂蚁窝扫射。小丫头捂脸尖叫,“不要脸,不要脸!”

小花豹痴痴地看着,接着小手伸向自己的肚子下。

“豹子!”蓝少和晃着膀子插进去。

“爸爸,我要下雨。”

“回家去下。”

“不嘛,我在这儿下。”

蓝少和脸上挂着笑,走到小花豹面前,冷不防一把夹起她就往家走。

“爸爸、爸爸……”

蓝花豹蹬脚大哭,蓝少和充耳不闻。小娃娃们觉得又骇怕又有趣,沉静了一阵,便兀自跳着小脚高兴地追着蓝少和的影子起哄起来。

危险一般来自这里。蓝少和吼退了撵脚的细娃儿,关上自家的房门时想。他看着倒在地上打滚的小花豹,心里涌上一种凶恶的仇视情绪。他马上又为这种情绪感到羞愧,灵魂深处祈求观音娘娘饶恕刚才不正常的思维。他把小花豹抱到屋后猪栏边,解了她的裤子,柔声叫她:

“拉吧,在屋里拉。男娃娃不准随便在野坝子里头耍横,谨防婆娘家笑话。”

“爸,我立着拉。”

“立着打湿裤子,蹲下。”

“他们都立着。”

“他们是卖坛子的跌一跤——莫得一个好的,他们是坏娃儿。”

“我当一回坏娃娃吧,我要下雨。”

“啪!”蓝少和一巴掌扇在她的屁股上,“二天你敢说当坏娃娃,我撕烂你的嘴!”

小花豹失了在外头时的锐气,憋着一口气不敢哭出声。

“好好蹲下拉。”蓝少和狠狠地道。

小花豹抽泣着乖乖蹲下身子。

“男娃娃,就该不用爸爸为你操心,莫象那些狗咬月亮、不知高低的家伙。”

“爸,”小花豹怯怯地打断他的话,蓝少和从她的眼神里看出疑问,这疑问化作活蹦乱跳的小兽,冲决了小孩子心中惧怕的防线,“我咋没有小鸡鸡?”

“啥?!”

蓝少和粗糙的大手拍在大腿上,自己都痛得一咧嘴。

“我没有……他们有。”小花豹又说。

最核心的问题摊在面前,不可能掩盖,不可能回避,今天过了有明天,今年过了有明年,总有爆发的时候。蓝少和屏住气息,脑子一片杂乱。不过有一点很清楚,早爆发胜于晚爆发,她懂事时再提出就会追悔莫及。蓝少和是没出过林子的山里佬,山里佬却也有山里佬的智慧和机灵。

他悲痛地沉下脸,他从小花豹惊骇的反应中猜到这脸谱做得很成功。

“儿子,爸爸早就想告诉你,爸爸对不起我的乖儿子……你半岁那时,爸爸给你打下来一个马蜂窝,好旺实的蜂蜜哟,吃得你眉毛胡子都理不伸展。”

“爸,我的胡子现在哪去了?”

“爸是打个比方。你满头满脑连裤裆里都糊满了喷喷香的蜜。这时候,爸爸听到门外有人说悄悄话,爸爸开门去看……啊对,开门去看。看见啥呢?看见那么个、那么个……对了,看见一个白影子在前面飘呀飘。爸爸去追影子,追到东边猫儿潭,白影子向水里头蜷起身子一跳,叮咚,怪里怪气地就不见了。”

“哎呀!”小花豹伸长了舌头。

“是该‘哎呀’,爸爸那时也吓出了一身毛毛汗,冷嗖冷嗖的。爸爸急急忙忙往回跑,跑拢家里一看,我的天老爷,你的小鸡鸡被什么子野物叼走了。”

“爸呀!”小花豹一把蒙住了眼睛。

“原来,是那个你的、你的小鸡鸡上沾满了蜂蜜,野物保险是个好吃甜的,看到小鸡鸡顺口,红不说白不说就下了手,商量都不给你爸爸打一个……乖儿子呢,爸爸后来想过,没有背时的货,只有背时的人,这是山精在整爸爸和我豹儿呢。肯定是山精作怪,不然敲门那个人咋会只是一团白影?不然追到猫儿潭那白影咋就轻轻松松不见了?是山精呢!山精和爸爸有仇呢!儿呀儿呀,所以你不能在别人跟前拉尿,不能让别人晓得你丢了小鸡鸡。如若走漏了风声,山精晓得了,不会饶过爸爸,要连爸爸的也咬去呢,儿呢……”

“爸爸!”

蓝花豹悲伤恐惧已极,哇哇大哭起来。

我们不知怎么没有笑起来,但总觉得应该笑一笑。不是为蓝少和貌似精灵的愚昧而笑,也不是为蓝花豹的悲剧的开始,为山精鬼怪的荒唐,不,不过是为笑而笑。我们都觉得身体内有个看不见但感受得到的东西在冲撞,在伸出爪子捏挤心脏。我们是不是太多愁善感了一点,实际上这出悲剧的高潮还远得有十万八千里哩。

房间里的空气越来越冷,我们把围住身子的铺盖使劲压紧,尽量不让一丝珍贵的热气跑掉。

丁仁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睛无目的地盯住煤油灯上飘忽不定的火苗。光影在脸上变幻出丰富的花样,有时你会为那张阴晦不清的面孔猛然一惊,有时又看着他诚实坦荡的眼睛转而埋怨自己的多疑。他是那么镇定,象讲述一个毫不相干的外星人的故事。

“小花豹从那天起,”我们打破寂静问道,“正式与人的世界接触了?与社会接触了?”

“可以这样理解。”

“也就是听了山精的荒谬故事后,她心里便压上了深深的自卑,相信了自己是并不健全的但终归是男孩子的孩子?”

“信不信由你们。当然,如果要说一下子就相信了自己是男孩子,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一块砖头难砌墙,一根木头难修房。总得多有几个反复,蓝家瞒天过海的秘密才会修炼得滴水不漏。”

蓝花豹毕竟是娃娃家,玩到高兴处难免忘乎所以。时常是小花豹正与玩伴们玩耍得兴起而突然想要屙尿,或者别的小孩子这样做了,她会很自然地去解自家裤子的扣子。她从没穿过开裆裤,她很羡慕人家小孩裤子下面那个方便的窗口。

每当这时,就有一个威严的声音无所不在地从她耳边炸响:

“蓝花豹!”

接着蓝少和包着白帕子的头便忽然从一棵百孔千疮的皂桷树后、或者一堵大半人高的大青石下边、或者一蓬茂密的巴茅草里,清清楚楚地闪现出来。

于是,小花豹便记起了山精,记起了父亲会因她而将遭遇的惩罚,她便乖乖地跟着爸爸往家走了。走到猪栏边,学着爸爸警惕地四顾无人,才敢蹲下身方便一下。

原来,丧妻前头脑是有些简单的蓝少和,因了小花豹的名誉和自己名誉的时刻提醒,因了一旦败露就无疑于当众绞死的胜于性命的大事的刺激,他的心计是大大地锻炼出来了。在把小花豹放到屋外核桃林以及整个猫儿沟的乡亲们面前时,他专门请了十多天不上工的病假。他说心口痛,吃不下饭,浑身乏力。恰巧那两年天灾频频,收成低于常年水准,不惟没人再提“放卫星”,连一天填饱两顿的包谷糊糊都成了问题。队长准了蓝少和的假,队长自己都为了筹措老婆儿女的口粮而连日旷工。

蓝少和有了时间,蓝少和的时间全部花在跟踪小花豹的一举一动上。小花豹与小伙伴看林中红脸鸡呱呱唱歌,看核桃树上蚂蚁打架,为斑驳的阳光筛过水青杠树叶落在衣服上跳来跳去而欢呼,蓝少和都不管她。即或因为几朵扁竹花没有分配平均小娃娃们打起了架,或者哪家的黄狗咬住了小花豹的衣服吓得小花豹哇哇大哭,蓝少和都能耐住性子隐忍不动。

但是只要那个事情一来,小花豹要动手解裤子了,或者有时并不是想拉尿,而是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裤带上拴的小疙瘩。蓝少和就如猛虎下山一般忽然跳到小花豹面前。这样一来,小花豹立刻就能忆起山精与小鸡鸡的恐怖故事,于是马上乖乖地跟着爸爸回家去。

几天一晃过去了。

第八天头上,蓝少和从一排扁豆架子后面看过去,见正与几个男娃娃玩杀仗游戏的小花豹,突然间丢下手中蓼叶竹根做成的竹鞭,眉头可笑地往一起皱,小嘴巴嘟起可以挂个醋瓶子。

蓝少和紧张万分地注视着。他发现小花豹的一双手往裤带方向移动了一半,又醒悟到了什么似地赶紧停住。她转动了一下刮得精光的小脑袋,似乎在等待那个无所不在的声音响起。然后,她依恋地看了一眼杀得难解难分的伙伴,飞一般向核桃林深处的家里跑去。

蓝少和跟着“儿子”往家跑。天上不止一个太阳,天上有十个太阳。祖先手执玄鸟和豹尾在龙舟般疾驰而过的云朵上且舞且歌。命运变成一柄碧绿的青杠叶,轻轻一捏便握在了他的手中。蓝少和觉出心情紧张得几乎窒息,更体味到窒息中遏制不住的巨大欢乐。

条件反射在起作用了,蓝花豹的神经中枢在蓝少和反复敲打的刺激下,下意识地形成了一个特定的反馈系统:

尿胀——摸裤带——因为爸爸的声音而想起山精的故事——回家。

上面为最初几天的反射程序。如今经过反复强化,已经简化成:

尿胀——回家。

蓝少和跟着蓝花豹跑进堂屋,等在猪圈门口,待小花豹一出来,他一下子冲过去将她紧紧抱住。

“爸爸,我晓得你在什么子石头后面看我。”小花豹骄傲地抱住父亲的脖颈,堵着他的耳朵说。“你不出来,我也不会上当,我晓得自己回家。”

“是是,爸爸晓得,爸爸是在那棵皂桷树后面。爸爸天天跟在我儿子后面,我儿子能够想着爸爸经常猫在你身子后边就好,这才是乖儿子、好儿子……”

蓝少和激动得语无伦次,一种成功和可以放手不管的喜悦激动着他凭直觉煞费苦心地编织希望之网的灵魂。哦,只要你是洒了汗水的,只要里面有你的心血,那么即便是邪恶的罢,你也会从中获得极大的幸福和满足。

又过了一关。但要真正让小花豹长成一个合格的小男孩,一朝一夕的功夫是远不能奏效的。蓝少和知道,他还得向纵深发展。

两年多以后的一个晚上,蓝少和陪小花豹高高兴兴地庆祝了她的五周岁生日。他们吃的是面条,面条象征着长寿。

“好,男子汉,”吃完饭,蓝少和叭着叶子烟,把小花豹抱到膝盖上坐正,捏捏她的手,掰掰她的脚,“男子汉与妇女家有哪点不同?”

“妇女家长头发,男人刮光头。”

小花豹瞄着爸爸的脑袋说。她早就把爸爸每天反复教她的生活常理背得滚瓜烂熟。

“还有呢?”

“妇女家绣鞋垫,男子汉只等着拿来穿。”

“还有。”

“妇女家不会吃叶子烟,男子汉吃。”

“还有。”

“妇女家做饭男子汉不做,妇女家洗衣服男子汉不洗……哪,爸爸你为什么子要做,为什么子要洗?”

“妈妈死了,爸爸只好强勉做。爸爸这个不算。还有呢?”

“妇女家端洗脚水,男子汉坐着洗。”

“又说。”

“妇女家不听话男子汉打,男子汉不听话妇女家不能打。”

“还有。”

“还有……爸爸,我想不起了。”

“爸爸教你的就忘了,硬是记性好忘性大,光吃饭不记事。好好想。”

“还……妇女家胆子象葫豆雀那么点点小,男子汉胆子有黑熊那么大。”小花豹回答得很兴奋。

“好!我豹儿的胆子有没有黑熊那么子大?”

“有。”

“好,爸爸今晚来试你一下。”

蓝少和抱着小花豹走上了山路。

这天是下弦月,下弦月的月亮出在黎明不出在午夜前。夜幕仿佛是一块坚固的物体,重重地砸扁了大巴山的沟沟岭岭,将白天轮廓分明的世界挤压成漆黑一团无边无际的混沌。核桃林外人家猪圈里或鸡埘里偶尔发出的声响,象是从一个古老悠长的井筒里冒出来似的,模模糊糊,发粘发腻。近处一片树叶落地,反倒惊得哗嚓嚓地好响,仿佛倒下了一棵树。小花豹紧紧地抱住爸爸的肩头,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蓝少和来到猫儿潭边,葵杆火把照出了附近的悬崖和怪树。他把小花豹带到一株老枫树下,取出腰间的绳子,三盘两绕,把小花豹和粗硬的树杆捆在一起。

“爸!”

小花豹恐惧的眼睛喊出了她整个灵魂的哀号。她害怕这种神秘狰狞的夜,害怕这看不清的世界。

蓝少和充耳不闻。尽管那声轻微的哀叫让他的心颤抖了一下,但他立即提醒自己,他养的是儿子,一个山里人的儿子,而山里人的儿子是夜的朋友。常言道:种子经过筛,苗苗长得乖。现在正是“筛种”的时候,容不得丝毫的心软。

“观音保佑,山神看护。”蓝少和高举火把面对苍天划了三个圈,“蓝花豹今晚——”

“爸爸,我要……我要回家……”

蓝少和的祈祷戛然而止。他慢慢转过身,走近蓝花豹。

“你再说一遍。”

蓝花豹不敢吭声。

“你再说一遍!”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近乎于咆哮,周围的岩壁响起一串古怪的回声:“再说一遍……说一遍……一遍……遍……”他把火把在小花豹眼前一举,“嗨”地一下插入泥土。“盯着它烧完,”他威胁说,“你要有狗胆在烧完以前起一点那个……那个不配当男子汉的歪心心,烧完后山精就要来剥你的皮做小鼓,挖你的眼睛当油灯……假设你不起歪心心,你人硬气也大,啥子都不怕,象个硬邦邦的男人,烧完后观音娘娘就来保佑你,刀枪不入,妖邪扑不拢身。”

说完,蓝少和一个转身,隐入猫儿潭沉默如一尊老头的岩壁后。

山风起了,火光上下左右地窜起,象跳着怪诞的舞蹈。葵杆灰白的腰身被劈劈啪啪的火焰吞噬着,两行晶亮的泪水涌出小花豹的眼眶。

“呜呜——”哪里响起了猛兽的长啸。

“呼哗——”尖利的山风象无数只恶鬼在蛮荒漆黑的舞台上搏斗。

夜把白天的形状、色彩和体积全部抹去,但是夜却释放出在白天潜踪蛰伏因而饱蓄精力的林妖树怪。

老枫树下阒无声息。

蓝少和蹲在潭边岩壁后,他看不到小花豹的身影,但他感觉得到她的细微动态。有个东西从他脚下“嗖”地窜过,惊得他汗毛倒竖。他想象着小花豹惊悸欲叫的苍白脸孔,颤粟抖索的纤弱身子,真令他心痛欲碎。她是他的骨肉,唯一的亲骨肉,然而她竟没能成为正大光明的男孩子,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多么无法置信的事。他只有凭自己的意念,和观音娘娘的暗中帮助,改变她的性别。他要在摔打和危险中锻炼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儿子。这是父亲的培养,独特得绝无仅有的培养。

他甩了一下头,甩去痛惜和怜爱,坚定地把双手做成漏斗状,套近嘴唇,向绵软厚实的夜色中模仿着吹出野物的叫声:

“嗷呜——”

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忽然,远处传来不知什么野物的回应。那声音更加恐怖凄厉,象魔鬼在地狱里哭泣,连蓝少和都感到惊惧不安。山林的秋夜布满寒意,但他头上却沁出豆大的汗珠。他搞不清是为这次特殊的磨炼将使蓝花豹成为真正的男子汉而激动,还是因为对小花豹的疼爱的担心而感到这可怕的长夜的难熬。他发誓一俟曙光初露便跑向小花豹的身边,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爱护她,亲她含泪的眼睛,拉着她的小手打爸爸的脸。

甚至在有一声听来近在咫尺的野兽嚎叫过后,他几乎控制不住剧烈的浑身打颤,想要冲向在他意念中仿佛已树倒人亡的老枫树了。他不敢肯定他的“儿子”是不是还活着。一刹时,妻子哀嚎的脸和如雨的拳头同时盯在和打在他的身上。他感到血液冰凉,大地裂陷,地狱的烟障裹住他全身。他跳出隐身的岩石。

然而,观音出现了。观音娘娘在云层和夜色中飘浮,如阴历十五月挂中天那般皎洁灿烂,令凡人莫能仰视。他听到了观音的训诫,冰冷模糊,如晦暗中气流神秘的弥漫。祖先在更远处显形,人如串珠,密密麻麻不知延长到几千万年的混沌时期。玄鸟在空中飞翔,豹尾鞭击如摧枯拉朽的风暴。一个灵牌忽然充塞于天地间,祖宗的队伍到此截断,灵牌以后是谁在继续繁衍?众多的祖宗的方阵靠谁逢年过节给他们捎去阴城里花销的零用钱?

蓝少和揉揉太阳穴,血液开始升温,站直的身子又隐回藏身的岩洞。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画眉鸟娓娓动听的歌声迎来了白天第一线光明。薄雾轻绕,水汽浸湿了蓝少和的衣服,他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走向猫儿潭边的大枫树,他一眼看到了耷拉着脑袋的小花豹,心中竟涌起一股难得的亲人久别、一朝相逢的温情。他跑到小花豹身边,摇着她的头,嘴里温馨地小声呼唤她的名字:

“花豹、豹儿,我的儿子……”

蓝花豹醒了,她脸色惨白,两眼失神。她看见了爸爸,她不认识他。

蓝少和急切地打量着小花豹,他看到她被绑在身子两边紧贴树干的十指,已经深深地嵌进灰色的树皮。指头流了血,血凝成痂。

“咋样了?儿子、我的儿子!”

蓝少和急急忙忙给她解开缠身的绳索,动作小心得象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爸爸……”

“说,爸爸听着哩,爸爸最喜欢我的豹儿哩!”

“我不,”蓝花豹嘴唇上也结着血痂,声音微弱得象蚊子叫,“我不想、当……”

“快说,爸爸在这儿。”

“不想当,男子汉了……”

“什么!!”

一刹时,整个猫儿潭的水向蓝少和兜头倒来,画眉鸟动听的啼叫消失了,天上的曙色被火红一团的烈焰所代替。以后的事情已不甚清楚,他记不得他是怎样将手里提着绳子,旋风一样抽向蓝花豹羸弱的身躯,也记不得后来怎样抱着小花豹,一步一趔趄地走回核桃林中那幢独立的小屋。

蓝花豹病了,一连几天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她时而昏迷不醒,时而不停地大喊大叫,结着血痂的双手伸往空中,似乎要抓住什么不肯放下。蓝少和真担心她会疯,会死。他揪自己的头发,看见树疙瘩和坚硬的岩石,无缘无故地狠狠踹一脚,让尖利的棱角把脚板硌得生痛。他不分昼夜地守候在小花豹身边,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悲哀和诚心的追悔。

几天以后,小花豹的烧终于退了。她的眼睛开始回复往昔的清亮,但蓝少和在里面发现了一丝陌生和防范的阴影。他很惊慌,待要用心捕捉,小花豹的视线已渐次转移。

随着小花豹身体的康复,蓝少和追悔的心情也渐渐淡化,最终消匿不见和无从捉摸。他跪在北墙神龛下默祷,为自己的一时动摇感到羞愧。他感谢观音娘娘法力庇佑,使小花豹安然度过那危险的夜晚,并祈祷观音娘娘慈悲为怀,继续指引他蓝少和在培养小花豹的神圣道路上不入迷津,躲过灾难。

小花豹完全复原了,可以下地到核桃林中独自玩耍了。她的性情有些改变,这种改变不十分明显,但蓝少和发现她不如以前爱说话了。对蓝少和的要求,她乖乖服从。蓝少和带她到野兽出没的地方狩猎,传授给她下夹子和安活套的方法,她认认真真地听。她要跟着他学搓木盆里的衣服,他叫她别动,说这原本是妇人家干的,爸爸洗衣是出于无奈,她就一声不吭地罢手。

这样又过了两年,蓝花豹长到七岁,进入了读书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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