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国礼从敞开的后屋门框中望出去,视野里涌进一片寒冷的白色。关刀梁的山峦象一个着裹着棉絮的醉鬼,在冬月的上午里酣睡得默无声息。
他又试着悄悄走近南墙那支双筒猎枪。猎枪是瞎眼兄弟牛国义的,被发黑的松木板墙一衬,在他眼里更显得锃光闪亮。
“你敢拿!”他听风坐在门坎上砍猪草的兄弟开腔了,声音冷酷压抑,象岩缝里挤出的一丝阴风,“听到没有?”警告在继续,毫无懈怠之意。
牛国礼无可奈何地缩回手,叹了一口气。他真想冲上去扇瞎眼兄弟一记耳光,但长到三十二岁还从未对二十三岁的兄弟动过一指头。都是爸爸编的神话,说是妈妈生这个该死的弟弟时,关刀梁雷劈电闪,一道赤光击中屋后的老柏树,硝烟腾空,烈焰熊熊。喝,山神老爷转胎!去你娘的迷信,看我今天打不打得你。
他把右手上自己使用的乌统枪换到左手,走上两步,右手攥拳,朝着兄弟脸前打了两下。拳头都打在空气里,离兄弟的鼻尖至少还有两指头。但他感到心里快活了几分,便向前边灶屋里走去。
七九年云南边境打仗,弟弟已是参军两年的老兵。猎人出身,枪法又好,晚上根据音响打目标,只需把枪杆顺势一撂,瞄准都不用。都以为他不死就会当大英雄,哪知道八一年送回山,是由两个当兵的扶着的——误掉进了越南兵挖在我边境内的陷阱,被竹签子戳瞎了眼睛。
牛国礼在通灶屋的门框边停住步,又回头瞟了一眼手握菜刀砍着猪草的兄弟。他心里清楚,兄弟完全可以不靠他这个当哥的。从部队回山才两年多,兄弟就重新把关刀梁的一峰一壑走得滚瓜烂熟,逢山越山,遇坎跳坎。不明底细的外人,不敢相信他会是瞎子。屋里的喂猪煮饭,推磨编筐,也拿得起放得下。闲来无事,不是把两支双筒猎枪撂来撂去地摆弄,就是把复员时带回来的一只收音机小匣子抱在怀里,一听就是大半天……唉,牛国礼为自己的善良又叹了一口气,设想兄弟若不是残废人,那么往他脸上真的揍几拳就不会对不起前几年去世的父母亲大人了。
他跨进灶屋,两个在火塘边一边烤火一边摆弄一台崭新的收录机的人停住了说话。牛国礼迎着他们的目光,感到自己脸上肯定已笑得象一朵高梁花。不错,他自我欣赏地想,与县上来的同志打了几回交道,迎来送往的场面事已能应付裕如。“徐局长,”他招呼个头魁梧的那个人,把乌统往他手上一递,“给你。”
“呃?”县轻工局长穿着一件旧军大衣,雍容大度,笑容可鞠,“不是说有两支枪么?”他转头向旁边同样穿军大衣的年轻人滑稽地挤挤眼,“小周,你作证。”
“对对。”小周接嘴速度好快,“说是一支双筒猎枪,湖北造的。”
“那枪的扳机锈了。”牛国礼嘴里说,心里还在生兄弟的气。“你晓得,我们关刀梁禁山禁猎已有一年多。”他眼珠一转,“再说去年我们关刀梁大理石厂一开工,大野物早就被炮声汽车声吓跑了,所以枪就搁坏了。”其实自己在当面撒谎,他明白兄弟的那支猎枪装上火药和铅条足可以打死面前的这两个城里人。
“那就算了,”牛国礼的解释徐局长相信了,“披挂起来!”徐局长拉着戏腔,把乌统明显外行地挎上肩,“哈哈,象个红军参谋长吧?”他比划着,神情兴奋得有些过头,使牛国礼相信真正的红军参谋长决不会是这样。“今天当真能打到麂子么?老牛你晓得,我们的休息时间很宝贵,不象你们农民好耍哟。”
“那是那是。”其实不是,牛国礼想,去年你来为大理石厂开工剪彩,会开了两小时,到老阴沟钓鱼却花了大半天。“县上的领导来了,那只麂子也会自觉站出来。”他蹲下身,坐在火塘边的蒲团上打绑腿。担心这句话里有刺,“是啊,”他赶紧又说,“关刀粱办大理石厂,哪个提的头?哪个下来勘察储量和选择厂址的?哪个支援五个十吨葫芦吊的?哪个联系经销单位的?”这是奉承,为刚才的含讥带讽弥补损失。牛国礼看到徐局长和小周停止了披挂,专心地看住他。“是你们!是徐局长,是周同志!”他一按大腿站起来。想去年徐局长参加县上一号文件宣传队,到关刀粱来鼓励社员弄钱致富,发现了整个山场都是大理石料,就认真帮助关刀粱生产队建了厂。这又不是奉承,这是真心话。“我们现在有了钱,不会忘记城里的老大哥。今天的麂子一定要让你们打到,哪怕它是山上剩下的最后一只。”
但他突然感到心里升起一股惆怅。如果那只三天前远远发现的麂子是关刀梁一带所剩不多的母麂子呢?唉唉,可千万不要是母野物。他感到心里象有点缺了个啥。刚才和兄弟压着喉咙在后厢争吵,兄弟倔头倔脑的态度叫他真吃不消。什么山规民约必须遵守,什么禁伐禁猎的口号不是喊着好耍的。还说每次徐局长们来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经销大理石的管理费和介绍费全由轻工局拿,这就是山里人的豪爽了,为什么非要弄得关刀粱从此无禽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