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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字架(6)

小弟古德蒙出奇愉快和满足。但是,这如果就算男人的幸福,西蒙认为,他该感谢上帝没让父亲活着看到这一天——老安德列斯·达尔死后,丧期一过,古德蒙就跟父亲不准他娶的寡妇结婚了。戴夫林庄园的老爵士认为:他为长子吉德和次子西蒙找了出身高、名誉好、有钱又漂亮的对象,他们的运气都不太好;可是他若让么儿古德蒙任性胡为,古德蒙的下场一定更可悲。“柏格之女托蒂丝”比古德蒙年长很多岁。她还算富裕,跟前夫没有生小孩。后来她搭上奥斯陆玛丽亚教堂的一位神父,生了一个女儿,而且据说对很多男人过分亲密——古德蒙·达尔也是其中之一,她一认识他就如此。她是丑陋的泼妇,说话又脏又粗——但是她敏捷伶俐,智能甚佳,脾气蛮好的——托蒂丝若不嫁入他们家,西蒙也会喜欢她。古德蒙发福了,看来真可怕;现在他几乎和西蒙一样胖、一样重——古德蒙的体质不是这样的;少年时代他苗条又标致。如今他变得懒散迟钝,西蒙每次看到弟弟,就恨不得打他一顿。说实话,古德蒙一向痴痴狂狂——他的小孩智力像母亲,外貌像他,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古德蒙发福了——

西蒙实在不必为弟弟发急。说起来他也无需为哥哥吉德难过——可是他每次回父亲的庄园,看到那边的情况,心里就不舒服,怀着伤痛离开——

他们发迹了——吉德的大舅子“沙克西斯之子武夫”不是颇得国王宠信吗?——他拉吉德加入挪威最有权有势的圈子。但是西蒙不喜欢那家伙——他觉得吉德也不喜欢他。戴夫林庄园的吉德心不甘情不愿地照太太和大舅子的意思行事——以便在家里换得一点安宁。

“沙克西斯之女海嘉”是泼妇——可是两个儿子更叫吉德伤心。长子沙克西斯今年十六岁了——几乎每晚都醉醺醺由侍仆拖上床。他已经喝坏了身体,喝坏了脑子——看样子他不到成年就会醉死。没有人会遗憾的——沙克西斯虽然年轻,在乡间却已声名狼藉,被当做傲慢的小人。他母亲溺爱他;吉德则喜欢次子容;他才智甚佳,若非——是的,他有点畸形,耸肩歪背——若非如此,他也许能为家族增光。此外他还有胃病——只能吃牛奶麦片粥和家制糕饼,不能吃别的食物——

每当“安德列斯之子西蒙”觉得他的生活有点不对劲,他便退而开心自家的亲属,借此求得安慰。他若有什么事情不如意,只要想起兄弟姐妹的命运和福祉,烦恼就淡多了。戴夫林庄园如果跟他父亲生前一样——放眼尽是平安、满足和幸福——西蒙暗想道,那他隐藏的不安必可大大减轻。他自己的生命之根仿佛和亲人交缠在一块儿,深植在暗黝黝的土里。某一个人遭受打击,某一个人的精髓被厄运吸光,全体都感受得到——

对吉德和他来说确实如此——至少以前是如此。他不敢确定现在吉德是否有这种感觉——

全家就数大哥吉德和小妹西格丽跟他最要好。他记得——少年时代他常坐着端详小妹妹,好喜欢好喜欢,非表现出来不可。于是他唠唠叨叨地打扰她,逗她,惹她生气,拉她的辫子,捏她的手臂,他似乎只能用这种办法来表达爱心,不觉得羞耻。每当他在小溪里筑水车,为她造房子,春天雕柳笛给她,他们之间都得斗斗嘴,否则他就不好意思送她各种珍藏的好礼物,或者跟小妹一起玩——

他想起初闻小妹厄运的那一天,记忆有如火烧的烙痕。整个冬天,他看见西格丽为死去的未婚夫哀痛欲绝——没发现别的。开春的某一个星期日——他站在曼维克庄园的阳台上,气她们姑嫂迟迟不出来——马儿装饰齐全、上了鞍具站在院子里,等着上教堂,男人已枯候好久了。最后他气冲冲走进女用房舍。西格丽还躺在床上——他觉得奇怪,就问她是不是病了。他太太坐在床边——温柔憔悴的面孔微微抽搐,抬眼说:“她确实有病,可怜的孩子——但是我更怕——你——和她的一切亲人——不知道你们会抱什么态度——”

他妹妹尖叫一声,趴在海福莉腿上,紧紧抱住她,光裸裸的瘦膀子缠着嫂嫂的身躯——尖叫声切入西蒙心坎,他的心脏似乎转成灰色,血液都流光了。妹妹的悲哀和耻辱伤透他的心,他失去一切感觉——接着恐惧浮上心头,他全身汗流浃背——父亲,他会如何处置西格丽呢——

他实在太担心了,当他在劳玛瑞克的深泥路上挣扎回家时,同行的佣人不知道这回事,笑他常常下马小便。他是成年的已婚男子,可是一想到要会见父亲万分害怕,竟频频生出尿水——

他父亲没说什么——却如遭雷击,整个消沉下去。有时候西蒙睡着,还会梦见当时的情景,突然惊醒过来。他父亲坐着摇摇晃晃,脑袋垂在胸前;吉德站在旁边,一手搭着高席的扶手,脸色特别苍白,双眼垂视地面——

只剩兄弟俩的时候,吉德说:“感谢上帝,秘密揭开时,她不在这儿——幸亏她住在你和海福莉家——”

西蒙只听吉德说过一次这种话,表示他不认为其妻胜过天下所有的女人——

西蒙看得清清楚楚——自从娶了“沙西克斯之女海嘉”以后,吉德似乎一天比一天枯萎和憔悴。

他们订婚期间——吉德一向不爱讲话——可是他每次见过未婚妻回来,总是容光焕发,西蒙看到他,不觉深深感动。吉德告诉西蒙:他早就见过海嘉,却没和她说过话,他没想到女方亲戚肯把这么有钱、这么漂亮的闺女嫁给他——

吉德·达尔年轻时非常英俊,西蒙总是引以为荣。他具有独特的迷人风采——仿佛人人都看得出这位文静的美少年生性善良,心思高洁,勇敢又高贵。后来他娶了“沙克西斯之女海嘉”——整个人就完蛋了——

他一向文静——两兄弟常常在一起,西蒙的话足以抵得上两个人。西蒙口齿伶俐,算是有才艺的青年,跟谁都一见如故——喜欢喝酒和嬉闹,打猎和赛马,喜欢一切青年人的运动,朋友成群,跟谁都一样好,一样亲近。哥哥跟着他——很少开口,只稳稳重重微笑着,偶尔说句话,更显得沉重不堪——

现在吉德整天不开口,像一具上了锁的矮柜——

那年夏天,西蒙回家跟父亲说,他和“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一致决定解除婚约——西蒙知道吉德已猜出大部分隐衷:西蒙爱他的新娘,基于重大的理由不得不放弃权利——主因是西蒙实在太伤心、太气愤了。吉德静静劝父亲放弃这桩姻缘。可是他没对西蒙暗示他知道内情。西蒙觉得,他若能比往日更爱哥哥,那就是此时了,爱他的沉默——

西蒙北行回家,心情本该轻松愉快。一路上他沿着幽谷探望亲朋,向他们致意,陪他们畅饮——朋友们又套上马鞍,陪他到好朋友居住的下一个庄园。天气晴朗有霜,骑马舒服又顺利——

他在暮色中走最后一段路。酒后的热情已消失了。男仆们活泼吵闹——主人的笑声和笑话似乎已经枯竭——他一定很累。

如今他回到家里。无论父亲站在什么地方或走到什么地方,小安德列斯都摇摇摆摆跟在后面。妩芙希尔德绕着马鞍袋打转——爹有没有带礼物回来给她?安姬儿端来啤酒和食物;他用餐时,妻子坐在一旁聊天,打听消息。孩子们上床后,西蒙将兰波抱在膝上,报道各种讯息和亲戚朋友的近况。

他觉得,自己各方面都顺利成功,如果不知满足,未免太可耻,太不像男子汉了——第二天,西蒙坐在“萨梦厅”里,安姬儿端肉进来给他吃。现场没有别人,他觉得正好把人家求婚的消息告诉她,于是他向女儿叙述他和艾肯家族会谈的经过。

噢,不,她实在不漂亮,做父亲的人暗想——女儿站在身边,他抬眼看她。她体型矮矮胖胖,面孔短,脸色苍白,皮肤粗糙;灰黄色的头发十分茂密,拼成两条大辫子垂在后头,乱发却老是散在额头上,一族簇挂在眼睛四周,她习惯随时往后拢。

父亲说完,她静静地说:“爹,照你的意思嘛。”

“是的,你是乖孩子,我知道,不过你自己的看法如何?”

“不,我没有什么看法,爹,你替我判断好了。”

“是这样,安姬儿——我喜欢你再自由几年——不必太早生孩子,为家务担心和操劳——女人一结婚,就要吃这些苦头。不过我想,你大概早就希望有个自己的家,事事能自己做主——?”

“我不急。”少女微笑说。

“你知道,你若嫁到艾肯庄园,附近就有阔亲戚——无亲无故的人没有靠山——”他看见安姬儿两眼发光,泛出一抹狡黠的笑容,他有点尴尬说,“我是指你伯父吉德。”

“是啊,我想你不是指我伯母海嘉——”父女都笑了。

西蒙心里暖洋洋的——感谢上帝和圣母,也感谢前妻海福莉使他认下这个女儿。他和安姬儿会心一笑的时候,他用不着别的证据就相信她是自己的女儿。

他起身拍掉她衣袖上的面粉,问道:“向你求婚的人——你对他印象如何?”

“噢,我虽然很少看到他,印象却很好——还是别听信流言吧——不过爹,你得替我判断——”

“那就照我说的办法。亚斯蒙和葛龙德不妨等一段时间——等你年纪大一点,看他们的心意有没有改变——女儿啊,你知道,只要你能判断自己的福祉,你可以自由选对象。安姬儿,你有脑筋——”

他伸手搂住女儿。父亲吻她的时候,她满面羞红——西蒙暗想,他一定很久没这么做了。他不是一个怕在白天爱抚妻子或逗弄小孩的人。不过那都是玩耍性质——而安姬儿——西蒙突然想到,他在佛莫庄园就只跟这个女儿认真谈过话——

他走过去,拔出南墙裂缝里的填塞物;由小洞眺望幽谷风光。南风阵阵吹来,下面群山汇集,挡住视线的地方有大朵大朵的灰云。一线阳光透出云层,各种颜色都变得鲜艳又明朗。温暖的气候融蚀了浅灰的白霜——田地呈棕色,枞树林则一片蓝黑——再过去,没有树的小山眉罩着苔藓和地衣,光线呈金黄色。

西蒙觉得,秋风和乡野的一阵阵亮光似乎有神妙的价值。如果万圣节雨量充沛,河川也许有足够的水量带动水车,至少能维持到圣诞节;而山区的苔藓也值得派人去采。今年秋天太干了——拉根河水位降低,在黄沙砾和白石头之间轻轻流着。

教区北面只有柔伦庄和神父的农场在河面设有水车房。他不愿到柔伦庄去磨麦——全教区的人大概都带谷子到那边去了。艾瑞克神父碾谷要收租金。而且民众怕神父知道他们有什么谷子——他收什一税是很贪心的。以前劳伦靳让人免费到他的磨坊去碾谷物,克丽丝汀沿袭乃父的作风——

一想到她,他心头就紧张难过得发抖——

今天是西蒙和尤德弥撒日(10月28日)前一天;他习惯去忏悔。此刻家仆在谷仓打谷,他却坐在“萨梦厅”,以便沉思、斋戒和祷告。

要记起他的罪孽并不难——他曾赌咒,曾对打听其他事项的人说公鸡和公牛的粗鄙故事;他凭阳光知道安息日开始了,还出手射一只驯鹿;某一个星期日早晨,教区的人做弥撒,他却去打猎——

儿子病重时新发生的大事他不愿也不敢提起。他生平头一次对教区神父隐瞒罪孽。他一直想起这回事,心头沉重不堪。这是致命的罪行——无论他自己行妖法,或者诱别人去做,都是如此。

他想到当初不这么做,他儿子早就长埋地下了——他实在无法真心悔罪。但他始终颓丧又恐慌——偷偷看孩子那夜以来有没有变化。幸好没看出什么——

他知道许多种家禽和野兽都是如此——有人动它们的蛋或幼仔,父母只能掉头不顾。人类从上帝手中接受理性之光,不能这样——现在他一抱起儿子,就无法放开,他实在太为安德列斯担心了。可是他能了解,野蛮的牲口一看子女被别人动过,就开始讨厌它们。他也觉得儿子在某些方面受到了污染——

他不后悔——不希望当初没采取这一措施。但他希望是别人,不是克丽丝汀——无论如何,这些人住在教区,他已经够难受了——

——安姬儿进来找一把钥匙。兰波记得丈夫用完并没有还她。

庄园的家务越管越差了——西蒙记得曾将钥匙还给妻子;是在他南行以前——安姬儿说,“好,我一定能找到。”

父亲暗想,她的笑容真可爱——眼神真精明——长得不算太丑嘛。她的头发很多,神圣日和宴客日放下来,显得又浓又亮。

尔郎的私生女美艳非凡——结果只招来祸殃——

不过,尔郎那个女儿是跟一位家世良好的美人儿生的。尔郎大概不可能垂青于安姬儿的母亲那样的女人。他靠高傲的作风走遍天下——无论走到哪里,自负又漂亮的贵夫人和小姑娘都站成一排,准备献出爱情和绮丽的韵事——

西蒙在这方面只犯过一次罪——少年时代在王家侍卫团的幼稚把戏不算数——他若真需要背叛善良高贵的妻子,理当讲究些——他好像没仔细看过柔伦那个女佣——根本想不起他是怎么开始和她胡来的。那年冬天他跟朋友和熟人出去作乐,回到妻子的庄园,女佣柔伦坐着等他,负责看他上床,免得屋内着火。

那件风流事并不精彩。

——这么一来,他反而更不配享受这孩子带给他的许多乐趣——可是他现在不该有那些念头——他该专心忏悔——

傍晚西蒙由罗曼庄回家,天空下起小雨。他斜斜穿过田地。最后一线日光下,残梗湿湿白白的。到了旧浴房的墙边,有一小堆白色的物体在山坡上发光。西蒙走过去看,原来是春天打破的那个法国瓷盘的碎片——孩子们在两块石头上架一片木板当餐桌,以碎片当餐具。西蒙伸出斧头,将那些玩意儿全部摔下斜坡——

接着他又气自己鲁莽。可是他不希望勾起那夜的回忆。

他暗藏一件罪孽,为了稍作补偿,就把他做的梦告诉艾瑞克神父。是的,至少他也需要解除心头的那件负担。他起身准备要走——突然想起来——他必须道出这件事。十二年来,半盲的老神父一直是他灵性方面的父兄——

于是他又回头跪在艾瑞克神父膝下。

神父一动也不动坐着,等西蒙说完。接着他说——如今他有力的嗓子模糊苍老,从永恒的幽光下传出来——这不算罪恶。每一位基督教的斗士都得对抗敌人,证明自己的定力;所以上帝让魔鬼以各种方式诱惑一个人。只要人类不放弃武器——只要他不舍弃天主的标准,也不和敌人共谋,眼睁睁屈服在恶魔安排的幻影之下——这种邪门的刺激就不算罪恶——

“不!”西蒙为自己的嗓音而惭愧。

他从未屈服。他一再受折磨,受折磨,受折磨。他做过邪门的噩梦醒来,总觉得自己睡着的时候受到了凌辱。

他走进庭院,有两匹陌生的马儿拴在围墙边——原来是尔郎的“煤烟”和克丽丝汀的坐骑。他对马童大叫——马儿怎么不牵到马厩去?马童绷着脸说:客人说用不着。

小伙子是西蒙返家后才到他家帮佣的——以前他在戴夫林庄园服务。如今那边事事都讲求爵士风范;这方面海嘉硬要照自己的意思。不过,这个名叫西格尔的乡巴佬若以为西蒙跟下属时常谈笑,偶尔任佣人粗鲁回话,佛莫庄园就容许人人顶嘴,那才活见鬼哩——西蒙正要出El痛斥马童——后来又忍住了;他不是刚刚忏悔归来吗?容·达克必须接管这位新人,让他知道良好的乡下规矩跟戴夫林的宫廷礼仪同样不可轻视——

于是他和和气气问西格尔是不是今年刚出山区,又叫他把马牵进去。但他心情很懊恼——

西蒙一踏进大厅,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尔郎那张笑脸——桌上的烛光正对着他,他坐在板凳上,用手屏挡妩芙希尔德,妩芙希尔德跪在他旁边,想要去搔他——双手同时朝他脸上抓去,笑得直打嗝——

尔郎跳起来,想把小家伙推开,可是她抓住尔郎的衣袖,抱紧他的手膀子,他快步上前问候妹夫。她一直纠缠不休,尔郎和西蒙几乎没办法交谈。

她父亲厉声叫她跟女佣们到厨房去——她们刚摆完餐桌。小女孩还嘴,他抓住她的手臂,硬由尔郎身畔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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