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国籍,绝大多数学生都鄙夷学校食堂。我迄今只听到过十一学校和人大附中的同学们赞誉自己的伙食。
我是很好打发的,只要没有太出人意外的食材,基本对递过来的食物照单全收,比动物园里的袋鼠还不挑食,生了吃货的胃,却没有生美食家挑剔的嘴。
在国内时,每次午饭朋友们围成一桌,拈着勺子筷子无从下手,一起抱怨饭菜如何简陋,我都在旁边吭哧吭哧地扒饭,一点儿也不插话。有时为了寻找共同语言也违心地迎合两句,可是该吃的还是要吃,而且满怀热情地吃。因为初三时和另一个热爱吃饭的知己每天冲刺穿过半个操场去食堂排队,就这样把“八百”练下来了。
到牛顿南校后免了奔跑过大半个校园去食堂的烦琐,但也失去了悠闲用餐的乐趣,比战士还快,25分钟内必须结束战斗。外国食堂里卖的都是垃圾食品——味道好、热量高,但营养严重不均衡。这算是我曾听过的所有关于美国高中生活评论中,比较接近真相的一条。
食堂被划分成几个区域,分别供应不同品种的餐饮,供学生自由挑选。第一区常年供应比萨,十有八九是最基础的纯奶酪比萨,面饼上只覆着一层番茄酱和马苏里拉奶酪,一旁搁着奶酪粉和橄榄油,供口重的人调配。极偶尔的时候,学校的厨子们力求创新,把比萨做成方形或是做成馅饼的样子,居然很受大家欢迎,出来一会儿就被抢光了。早饭也有比萨,不过薄若蝉翼的一层奶酪上摊的是炒鸡蛋。
比萨部右面永远是墨西哥餐,可以选一张薄饼或一种叫“Taco”的碗状玉米片当底座,浇进热烘烘的一滩牛肉馅或鸡肉条,佐以糙米、生菜、西红柿、洋葱、橄榄、奶酪丝或酸奶酪。不要玉米底座的可以直接将馅料盛在纸碗里,撒一层与正常薯片大小相仿的玉米片蘸着吃,但必须速战速决,否则纸底被酱料洇透后会淌一桌子。
墨西哥餐前往往排起长队,要至少两个手脚麻利的食堂大妈或大叔操作,手指上下翻飞配料。相比之下墨西哥餐的邻居鸡肉卷就冷清得多。用做墨西哥餐的薄饼裹上炸鸡条,奶酪和生菜就成了鸡肉卷,中间横切一刀摆盘,分量足,但从未加热过,是冰凉的,一副很不诱人的冷淡模样。这跟我爸不喜欢吃赛百味的原因不谋而合,他老人家总是认为那玩意吃完以后腹中冰凉,有种不明自己究竟是饱了还是没饱的空虚感。
鸡肉卷的左右都很受欢迎,沦为了两座山峦之间的低谷。右手那一座山峰是一排烤架,高峰时后厨的工作人员源源不断地将各种汉堡与薯条、热狗与薯条、炸奶酪与薯条、炸鱼与薯条的组合送到架上,纸盒底渗着油渍。这是传统意义上的垃圾食品。虽然欲盖弥彰用粗壮的烤薯条替换了炸薯条,还是透着堕落的气息,但是客流不断。
食堂里唯一一个每天更换食谱,多少有点惊喜的部门是配餐部,搭配好现成的菜肉,也通常排着长队,队尾能甩出收银台,将用餐区域劈开一小半。配餐部的伙食虽有时很惊艳,但要看时机,时机之外还要看运气。感恩节前后是配餐部的黄金时期,供应火鸡胸脯上的白肉、土豆泥、配肉以及土豆泥的酱汁和蔓越莓酱。还有一种以面包做碗,内里盛着以青豆为点缀的鸡肉羹。中世纪时人们就是这样吃饭的,主菜吃完后还能撕着吸饱汤汁的容器做干粮,省下一番刷碗之苦。我等懒人应该在家里储藏无数这类面包。
我上学的几年中只有一次食堂供应了寿司,是那种入乡随俗版的,米饭裹着厚厚的一层酸奶酪。这种寿司已经不大能算是寿司了,但一点儿也不难吃,一坨香喷喷的,可以让食客忽略生米粒的奶酪风味,总有朽木回春的功力。可惜那天偏偏我没带钱,又不想赊账,在满屋飘香的化学教室里饿了一节课,还是前桌从牙缝里挤出了一颗寿司来接济我,算是看了看西洋景。
学校还供过一种似是而非的中餐,将纯肉馅的速冻水饺煎熟,抓一把生菜叶子,再拉花似地浇上一种甜辣的“四川酱”,假装正宗中国饭,居然也吸引到了一大波人。
食堂为了营养搭配均衡也是用心良苦。除用烤薯条来代炸薯条外,白米一律用口感略粗糙的糙米(“Brown Rice”)代替,每个学生必须往托盘里舀点水果蔬菜,哪怕是象征性的,一颗番茄也算数,否则有被收银员拦下的几率。收银台旁有一个沙拉台(“Salad Bar”),供应生菜叶子,劈成两瓣的煮鸡蛋,浸在紫色酱汁里的甜菜、小西红柿、清水煮通心粉、黑橄榄、土豆沙拉,有时有罐头桃子或梨,还有金枪鱼沙拉。
“Salad Bar”旁边又有一栏,这时离收银台就已经很近了,打饭之旅接近尾声。那一栏里放着薄饼,封在塑料袋里的硬邦邦的小馒头,偶尔会有血橙和葡萄干。
最后一站是放冷饮的冰柜,同样发挥了南校将健康低脂的面子做足的风格。有低脂奶和果汁两种选择。有一种专为乳糖不耐者提供的奶,不含乳糖,我喝过一次,甜丝丝的奶味很淡。有时冷藏气温过低,果汁被冻成了硬邦邦的方块,脾气急躁者多用吸管将其直接戳成冰沙。
南校将午餐分成三个时间段以调节人数,因此有三段高峰期,收银台的四个窗口前人满为患。学生要先键入自己的学号,账户上有钱的可以潇洒走人,余额不足的只能在身上包里现找,这时队伍后方就会涌起一股不耐的冰冷气场。
我总忘了及时向卡里充钱,还赊过几次账,一般都是找一个面善的阿姨。不过不能多赊,钱大多都在第二天还上了。
远在厨房之外,食堂的另一侧还有一栏遗世而独立的伙食,是高贵冷艳的面包或三明治,常年不变,有菜有肉,最后噗噗挤上几坨酱汁,跟赛百味有点像。
餐费不贵,只领标准餐的话不过三块五,如果拿了酸奶、甜品和汤这类则要多交钱。经济困难的可以申请财政补助,跟其他人一样按键输学号,没人能看得出来。
高一那年有段时间我是自己带饭,但发现诸多不便。早上我妈精致装盘的饭菜在保温桶经过一上午的颠簸早已面目全非。冬天还罢,夏天时菜叶子黏黏的,带着一点余温,显得很狼狈的样子。掀盖的一瞬间浓郁的炒菜气味在桶上升起一朵蘑菇云,全桌人都要茫然地转几下头,寻找这味的来源。我妈还在菜式上略加变化,我爸就没这么多心思了。他酷爱炒鸡蛋,保留菜目是西红柿炒鸡蛋、洋葱炒鸡蛋、辣椒炒鸡蛋、芹菜炒鸡蛋、韭菜炒鸡蛋……并一心要把自己的最爱推荐给我,于是我每天的菜谱在各种菜炒鸡蛋之间变换。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他,鸡这种生物真的很难延续下来。
有次和一个初识的腼腆姑娘坐一桌吃饭,本来相谈甚欢,这时我打开饭盒,又是一朵蘑菇云,上层的西红柿炒鸡蛋汤汁乱洒,下层的米饭水汪汪的成了稀饭,把她吓住了。还好最后还是成了朋友,可能是我的邋遢让她放下戒心,能放松地跟我讨论鼻毛一类的话题。
开始我装作对食堂的饭菜不屑一顾,很以自己每天带饭而自豪,后来变了节,向我妈申请正式结束每天带饭的日子,也把她从厨房中解救出来。
厨房里有个和蔼的广东阿姨,普通话很流利,人极好,经常跟我侃上两句。我常在配餐部一带流连,一半因为那里的饭菜好吃的几率高,一半就是为了跟那阿姨打个招呼。偶尔去其他部门拿饭时总觉得自己背叛了组织,往往不太好意思回头看她。
食堂是学校里最能体现种族问题的所在。韩国人和韩国人坐一桌,中国人和中国人坐一桌,有时“ELL”的学生混合坐,其他正宗美国学生坐一桌。值得一提的是在美国出生的华裔也大多自成一桌。大概是吃饭时务求心情轻松,迫不及待地要说一会儿母语。食堂顶上挂着几十面混杂的世界各国国旗,之下学生们却按肤色种族各就各位,很值得玩味。
其他学校的朋友说南校这种行为不算事儿,她学校里有两个食堂,一个坐满亚洲人,一个坐满白人,两边井水不犯河水,少有逾越,硬是制造出种族隔离的效果。
这种无形的屏障被跨越过几次,不过仅是华裔和韩国人拼桌,都是亚洲人,差别不大,大家还是在各自的圈子里各说自己的话,两桌偶尔友好地交流几句。这种小碰撞很有点意思。有个韩国姑娘天天自制便当,刷新了我对自己带饭的认知。某次我们对面而坐,我刀叉并用地饕餮,人家取出一个漆制的饭盒,内里整齐地躺着八个寿司,卷得“盘亮条顺”,搭配合理,边上一抹芥末。她从绸袋里取出一对木筷子,一边和我聊天一边挽着袖子夹寿司,那风情至今令我心醉不已。
对于我这种曾经为了吃饭不惜每天狂奔半个操场的饭桶来说,吃饭是一天最值得期待、也是最浪漫的时刻,因此一定要花费笔墨将这种乐趣记载下来。有时这乐趣不在饭而在人,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桌谈天说地,吃糠咽菜也堪比山珍海味。有时却不凑巧,要绷着脸客客气气地说套话,故作热情地打招呼,故作惊讶地对每一句有聊无聊的废话加以评论。这时吃饭的乐趣就会大打折扣,大可以卷了餐盘离开食堂,找一个空教室对着窗子看着天慢慢享用。
可惜南校的午餐仅半小时,加上跑路等餐的时间,大约仅剩20分钟,难以慢条斯理地进食,只能先扒进嘴里,然后匆匆忙忙跑上跑下找教室。人们从食堂涌向各个方向,刚才坐在一桌谈天说地的伙伴很快各自消失在各条走廊的尽头。南校走廊又恢复了热火朝天的拥挤,适才闲散的余韵很快随着匆忙的步履抖落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