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东的4月明明正值春时却已有了初夏的影子，秦芷桑能想到描述初夏的词语并不多，无非就是小荷、柳絮、菱角、绿荫，但没一个比热情的阳光更能形容她此刻的感受。顶着正午的烈日，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后背已浮起一层薄汗。
西苑是川东较老的别墅区，设施多少有些陈旧，讲究的富贵人士基本都已搬离，但好在开发早，配套基本建成，不远处就有地铁站，离同样位于近郊的城东大学城只有两站路。
但秦芷桑并不常回家。
整个西苑占地面积很大，户数却不多，楼与楼的间隔颇远，放在如今寸土寸金的川东已绝无可能。经年累月，公共区域绿化也已相当繁盛，与新开楼盘的错落有致、精雕细琢不同，这里的植物排列杂乱，勉强也可以说有种浑然天成之美。
走在西苑的小道上基本都有大树庇荫，却唯独通往秦芷桑家那栋楼的这条窄路上一棵树也没有。每到这个时候，她都想这里虽早已不是尊贵身份的象征，但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这么些年树种不出好歹也给装个遮阳棚？
进家门时，她已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后背粘腻，一边往里走一边抱怨只听过六月飞雪，还没见过四月骄阳，更何况按阴历现在才三月。
沈家如看女儿白皙的脸庞因为运动和暴晒已泛起红血丝，温柔的笑笑，递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毛巾和家居服。
妈妈总是这么细致和体贴，然而她已经有两个月没回来了，虽然心中愧疚却说不出抱歉。
浴室里雾气缭绕，花洒喷射出的水柱在高压下变成了晶莹水滴，四散不见踪迹，却打湿了她的长发和身体，也冲刷了她内心的焦躁。
秦芷桑站在镜前，伸手拂去镜子上的水汽，她想到了初中物理课上对各种形态的水的描述，她看着镜中人，却想到了那时的自己。
总有些记忆挥之不去，比如中学的教室、家里的客厅、这个浴室和她隔壁的那间房。
你无法回到过去，却总要面对明天。
秦芷桑猛地拍拍脸颊，明天对她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她将正式开启为期3个月的实习生活和绵绵无期的职场生涯，从此将无法躲在学校这顶大伞下，肆意享受犯错被宽容的特权。
大四寒假一结束，她就开始着手准备，从老师推荐、申请、考试、面试到最终取得她梦寐以求的宇宙大行--永泰证券的实习通知函，可谓过五关斩六将，经过层层选拔，现在想起如尤在做梦。
永泰是家总部在川东的国内知名券商，招收的本地应届生跑不出川东两大名校--庆大和华大。与不少城市类似，华大是所综合院校，庆大主攻理工科，而秦芷桑正是就读于庆大最水的专业--财务管理。
形成这诡异的组合倒不是因为她高考不济，而是她对庆大有莫名的执念，但无奈数学太差。
秦芷桑常想如果时间能倒流，她还会不会选择庆大，但不管怎样现在结果也不算坏。
因为回西苑换职业装，她与一同实习的同学约好第二天早上直接在永泰碰头。
今年行情尚可，除一般应届招聘外，永泰招收了12名提前实习生。
无论怀揣着怎样忐忑的心情，经历了如何的长途跋涉，当大家汇聚于永泰的任职培训会时，还是表现出了职业的沉稳和沉稳下难以抑制的兴奋。听完早就烂熟于心的公司业务介绍、学习过员工守则、交了材料，领取电脑、门禁和饭卡，入职培训就结束了。
中午，一群用老气横秋的职业装极力掩饰内心惶恐的年轻人在永泰食堂的充值窗口前排起了工整的长队。
他们很安静，只偶尔与前后同僚低声说话，绝没有放声大笑、肆意打闹；他们姿势各异，有的目不斜视盯着某处发呆，有的敛眉佯装不耐的望向前面的队伍，有的低头似认真翻阅手机推送的金融新闻，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紧紧攥着一张新饭卡，像攥着的是他们进入浮华世界的入场券。
经过的人用经淡漠修饰的轻蔑眼神瞟向这里，似乎忘记了多年前的他们也不过如此。
食堂的菜还算丰富，虽比不上种类繁多的大学食堂，但胜在精致。
几乎每个人都挑了三四样。大家好不容易找了个连起来的空位子，坐下后再难掩兴奋，开始评价起这些新颖菜色，就如同这些菜正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人生新篇章的见证者。
秦芷桑笑着在听对面女生慷慨激昂的点评，她口才真好，就是有些吐沫横飞。
午饭时间的食堂热闹非凡，无论原来你是散落在开放的工作区域、蜗居在相对隐蔽的格子间还是独享景观办公室，时间到了都要聚集在这里。
人虽有市井贵胄，但最基本的需求却难逃一致。
秦芷桑边吃边打量起这能容纳五六百人的食堂和食堂里熙熙攘攘的人。
一个男人的身影不可避免的进入了她的视线，只一刻她的心跳停止了，而后****。
男人穿着看似普通的黑色套西，里面却别致的搭配了中灰色高支棉衬衫，没有系领带，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打开着，显得闲适但不轻浮。
人生这么长，秦芷桑从不怀疑她总有一天会再见到程非，可能是某天一打开家门、某个长辈的寿宴，某位老人丧礼、甚至是他的婚礼。
她恐惧于自己潜意识里这种荒谬且毫无根据的期待，她还没准备好，却好像一直都在准备。
程非身旁的人像在介绍食堂，他的视线自然的向她坐位方向扫来，秦芷桑慌忙的低下头，尔后又觉得可笑。
他们隔得这么远，人这么多，况且今天的她已经和以前很不一样，他不可能一眼就认出自己。
秦芷桑头发有些自然卷，如果不特别打理，早上会乱糟糟的蓬起来。上中学时图方便她总喜欢扎个高马尾，头发紧贴头皮只额前落下几缕碎发。上大学后她学会了用直板夹，也偶尔会放下长发，只是这些他都没见到过。
今天的她穿着中规中矩的黑色西服，长发工整的披在肩后，脸上还化了淡妆，出门前妈妈又给她抹了口红。即使是她自己也有点认不出镜中的年轻女人，更何况是多年未见的他。
想到这里，她又再次抬起头，明目张胆的打量起他来。
现在的程非感觉比以前壮一些，也可能只是衣服的缘故，她没见过他穿西装所以也就无从考证。
侧面看过去，他的眉毛依然浓密，眼窝却好像更凹陷了，即使这么远，她还是觉得能看见他自然垂下的长睫毛。
他的眼睛很出众，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忽略他高挺的鼻梁和稍显寡情的薄唇。
程非很高，人群中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需要略低头才可以与同行的人交谈。他脸上一直维持着得体而恭谦的笑容，如果不是这立体的侧颜，她无法把他与印象里的人重叠。
记忆中的少年眉目桀骜，会弯起手指用力弹她脑门，然后用鄙夷的口吻说：“你是真的笨。”
他很少对她笑，却曾经很亲近。
秦芷桑太过专注的看他，竟忘了思考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坐在旁边的女生好奇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揶揄的笑她，“原来是帅哥啊，我说你在看什么。”
是啊，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的程非总是很显眼，只这点，一点儿也没变。
“奇怪，帅哥边上站的怎么是永泰新上任的副总。”女生刚准备对帅哥品评一番，却瞥见了他身边的中年男人。
永泰是个庞大的机构，秦芷桑只见过当时的面试官，对里面的其他人不甚了解。这么一说，她又看过去，中年男人身材略有发福，但是背脊挺直，气质沉稳，一看就不是个普通人物。
之前听妈妈提过，程非毕业后，在美国当地一家还算有点名气的投行工作，这么看来他应该是因为工作出现在这里。永泰有近千号员工，办公楼都有15层，估计也不可能遇见。
想到这里，她又低下头开始扒饭。至于他回国她为什么会不知道，也许只是他没和叔叔说，也许只是妈妈忘记与她提起，只要没有后续，这一页都可以就此揭过。
“秦芷桑，你知不知道我们去13楼是做什么？”
说话的是坐在她斜对面的一个华大男生，长的十分白净，五官也很秀气，就是研究生毕业也就不到25岁，头顶已见略见稀疏。她看着他女生都羡慕的透明肌肤，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他中年谢顶的油腻形象，不自觉的替他惋惜。
“我也不知道。”她木木的摇摇头。
他们在刚刚的培训会后被分到了13楼，应该是公司投资部，并不是大名鼎鼎的有60个人的投行一部。
午饭后，和同学约好下班再联系，两人就结伴去了13楼，傻乎乎的提着电脑，找到了秘书。13楼的秘书是个穿着防辐射衣的温柔孕妇，年龄最多30岁，周身洋溢着准妈妈的幸福光辉，倒与论坛里对永泰秘书凶神恶煞的描述很不相同。
秦芷桑不禁松了口气。
两人并没有直接被介绍给什么项目团队或者哪个小领导，而是被带到了会议室，让他们稍等一下马上有会议介绍他们。
秦芷桑和白净小男生面面相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受宠若惊般的等待着来人，竟有参加面试的紧张感。
人陆陆续续的走进来，每每来人向他们投来问询的目光，两人都毕恭毕敬的站起来，介绍自己是今天报到的实习生。不一会儿，不大的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
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秦芷桑只觉身旁坐着的人齐刷刷站起来，尊敬的唤了声：“戚总。”她和白净小男生也不敢落后，还没看清来人，赶忙一同站起来。
站定，她才偷偷抬起头张望，刚进来的人已经走到会议室主坐，居然就是她们在食堂看见的那个中年男人，而在他身边的还是她“最不可能”在永泰见到的人。
秦芷桑刚抬起的头又迅速低下去，像埋起头的鸵鸟，明知道在所难免却仍在负隅顽抗。
戚总对着会议室里的人点点头便坐了下来，大家也纷纷默契的跟着，只有秦芷桑还杵在那里。白净小男生使劲的拽了下她的袖子，她才反应过来，僵硬的坐下。
所幸他们在角落，也可能别人根本不在意，她的失态并未引来探究的目光。
会议内容很简单，戚总介绍程非今天入职，以后会专门负责国际项目。秦芷桑听到那句“让我们欢迎他加入永泰”后，耳朵一直在嗡嗡作响。
紧接着程非开始自我介绍，他熟悉的声音响起，但她好像一句也听不见。
会议结束，大家站起来都没走，程非在戚总的介绍下礼貌地与每一位同事握手。秦芷桑非常讨厌这商业礼仪中毫无必要的肢体接触，初次见面要握手，好久不见要握手，开始要握手，结束也要握手，为什么就不能简单的见面点点头，道别摆摆手。
然而没有人会在乎她的意见，和只比她高出小半头的白净小男生站在队尾，秦芷桑觉得自己就像待宰羔羊。
所有人都介绍完，戚总走到了他们俩面前，刚打算开口却皱起眉头，旁边人忙介绍：“他们是今年的实习生，也是今天才入职的。”
秦芷桑恳切的希望今天这场荒诞剧可以就此打住，但她还是听见了戚总爽朗的声音：“那正好，一起认识认识吧。”
“我叫丁建将，毕业于华大研究生院金融专业。”秦芷桑听见边上白净小男生奶声奶气的自我介绍，如果不是因为今天这场合，她应该会笑。
她垂下的眼眸只能看见程非的西服一角和他握手时抚在西服前摆的另一只手。
他手指纤细，骨节却分明，因日晒手背皮肤略黑而干燥，是属于男性的粗犷。
“很高兴认识你。”他说。
紧接着，视线一侧的西服下摆移到了视线正中。
终于，程非站在了她的面前。
秦芷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眼，眼神接触的一刻，她脑海中浮现出客厅渐渐暗去的光影。
“我叫秦芷桑，毕业于庆大财务管理专业。”她向他伸出手，对着他莞尔。
程非一直维持着的笑容有了片刻僵硬。
今天她卷了睫毛，画了眼线，眼睛变得更好看了，但他却没法从她瞳仁中看到他期盼许久的光彩，这点无疑让他受伤。
手中握着的手，触感柔软且冰凉，手心却有沁出的汗。
在掩饰自己这方面，她其实没有多大改变。
他默然对她点点头。
“很高兴认识您。”
他听见她说，却无言以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