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妙芝看到程非,给了他一个的久别重逢的微笑。他坐在她正对面,为未到的两人腾出位置。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无言,视线纠缠又分开。他望向窗外,东部城市二月的天气远不算温暖,阳光给了人一种假象,如同窗内坐着的两人间的气氛。
分手后大半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看他,程非没怎么变,安静望着窗外的眼神漠然,隐约有种睥睨万物的傲慢,是他放松又没什么情绪波动时惯常的表现。
近两年的耳磨厮鬓,他们遭遇了首次感情危机。夜晚,他对着满屏的中文文档沉思,她知道他动了回国的念头,于是提出分手,有一点赌气,尽管她以前从未在这方面赌气。
但那一刻她突然想试试,试试他会不会挽留。
她失望了,更觉得自己鲁莽,她后悔,所以一直在等待机会。
“得偿所愿的感觉怎么样?”,章妙芝浅浅的笑,手指随意转动透明玻璃杯,绯红色甲面,亮泽得泛着光,在她秀丽的面颊上轻轻跃动,如同盛放的玫瑰般娇艳欲滴。
“我也不在永泰待了”,程非低头笑了笑,形容有些无奈。
“听说了”,章妙芝略歪了头,细细看他,问:“后悔回来了?”
“都是注定了的,没想那么多”,轻描淡写是他不想深入一个话题时的预兆,果然他转了话锋问:“你怎么回来了?”
“有不错的机会,也想试试”,她同样轻描淡写的回他,有些话不需要说得那么白,尤其是在亲密的人面前。
“那希望你也能得偿所愿”。
程非的抗拒表现的明显,得偿所愿一语双关,于他是情感于她却未必如此。
她绝不是那种分手后会纠缠的人,任何关系都需要冷静、审视和对比,她在给彼此时间,关于魅力与和谐,她有信心与任何人比较,即便那可能是个强劲的对手。
第一次见他,从未想过会有今天。
嘈杂哄闹的酒吧,一群男男女女聚首异乡,男人算得上出众,无论样貌、身材还是气质。他噙着浅淡的笑,手里随意转着酒瓶,看她,是她熟悉的眼神,欣赏中带着丝迷恋的暧昧。她享受来自帅哥的这种眼神,于是她答应了他的邀约。
游乐场,烂俗的约会场景,她还是如约而至。远远看到他站在那儿等待,手塞在裤子口袋,无意识地拿脚踢着枯树叶,秋日阳光为他勾勒出轮廓分明的侧颜,淡然、洒脱又安静。
一只氢气球自他头顶的天空飘过,他轻轻一跃拽住了垂落的长线,看着,满意的弯了下唇角,随即蹲下递给追到他跟前小男孩,然后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笑容纯净自然。
“嘭”的一声,脆弱的气球终究未经受住阳光的考验,轰然破灭,小男孩开始哭泣,他站起身来,无奈的看着他以及随声赶来的家长,有些茫然。
他看见了她,转过身,背着光,向她礼貌的微笑,施施然的招手。
她快步向前,踩在自己一声声急促的心跳上。
心动的感觉,因为他。
原来她一直寻找的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笑容,一颗干净的心,无需甜言蜜语或惊心动魄。
她庆幸自己来到这儿,遇见了他。
与程非相处与她想得一样,简单自在。两个成熟的人会为彼此留有一线余地,尊重也体谅。他不问她的过往,她也不会探究他的秘密。她隐约知道他有个不太完美的家庭与童年,钱夹里的一张陈旧合影,时间模糊了画面,裂痕却显眼。那是他心里结了痂的伤,他不愿展示脆弱,她更不会强求。就像注定会在一起的人,他们选择的相处方式恰如其分的适应着彼此。
直到,她发现了另一张合影,在一本他常翻的书里。杨绛先生的《走到人生边上》,探讨深层次的人生哲学,而她就被藏于其中,分不清是属于“自我意识”还是属于“灵性良心”。
这是一张有故事的合影,照片中的女孩巧笑嫣然,照片中的他冷厉决然,余光不偏不倚的落在旁人身上,将纠结与焦虑掩埋于眼底不为人所知。
一个强劲的对手,活在他心里,与其让他沉浸于失之交臂,是以为憾,不如让他放手一试。理想与现实的偏差,往往难以逾越,她看过太多,早就放弃了痴迷,而他同样需要这一课。
秦芷桑和邢明灏走近时,他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男人今天穿的是藏青色西装,手肘自然的支在餐桌上,姿态放松,举止却不失精英的干练。对面的女人穿了条紧身连衣裙,虽不职业但显得高贵不艳俗,太远看不清长相,只见身形婀娜。
秦芷桑不觉低了头,一路佯装看脚下,未经修饰的长睫毛自然垂下遮住了动人眼眸,看不清容貌,更辨不出情绪。
站定,缓缓抬头,对上了她弯着的眉眼。鹅蛋脸,亚麻色柔顺长发如海藻般散开,令人心生艳羡。妩媚狭长的双眼,精制的鼻梁,性感的红唇,温柔和善的笑容里藏着探究。她的气质平和又不失分寸,自信却不嚣张,将魅惑藏于如狐狸般扬起的眼尾,未必一定要是惊世骇俗的美艳,却可以让人挪不开眼睛。眨眼间水波流转,一张一弛,对手的情绪悉数被其斩获,她却只是笑,笑得甜美。
这样的女人再加上优越的出生,与邢明灏之前带来的美女相比对男人的吸引力绝对高出几个段位,就是夏依然那种气质型美女也是比不过的。为什么会想到夏依然?她也感到诧异,可能她身边可比的美女实在不多。
被打量的人也静静的在心里品评着对方,现在的她似乎褪去了婴儿肥,比照片中清瘦了一些,巴掌大的小脸显得五官精致,一双漂亮的眼睛倒是一点没变,忽闪的睫毛下引人入胜。不折不扣的美女,但有点不修边幅,不施粉黛,长发未经打理随意披着,长相柔美精巧却失了些大气。
邢明灏很自觉的走上前直接坐到了章妙芝身旁的位子,对着程非一颔首便不做声了,丝毫没有介绍她们认识的意思。她再看程非,对方只是看着她若有似无的笑,惯常的看戏姿态。她固然是恼,但也不会在外人面前给他难堪,大方的往他边上一坐,也学着他们不做声,倒是要看看谁更沉得住气。
她一坐下,程非就拿水壶给她面前的杯子满上水,她一口气喝完了,他立马又满上,然后,她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他便作罢,将水壶随意的推到邢明灏面前,好像还对着她笑了笑。
邢明灏默默摇了摇头,等服务员为他加水,然后吩咐开始上菜。
章妙芝成了那个先沉不住气的人,抬手,自我介绍,“你好,是秦小姐吧?我是章妙芝,你可以叫我Irene,是程非。。。”,短暂的一顿,不可察的扫了他一眼,捕捉到了警惕的眼神,她笑着继续:“和明灏在美国的朋友,最近刚回国工作”。
她当然不至于现在就亮了底牌,尽管他刚才那个笑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懂得进退有道,更明白此行的目的。还没必要放下自己高贵优雅的姿态,在一个有所防备的人面前。
“我叫秦芷桑,很高兴认识你,章小姐”,她伸手轻轻回握了下她的手,还以一个礼貌的微笑,不亲昵甚至有些无所谓的淡然。
章妙芝喜欢看人心,不止是男人的。
邢明灏很快就扯了个话题将微妙的气氛引向别处,他们大多时间都在聊美国的趣事和糗事,秦芷桑未曾参与,更不想强行插话,慢慢的就开始走神。章妙芝魅惑却同时可以美得优雅,不管说到什么事,开心或郁闷,总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红色衣裙包裹着的身体,风姿卓然,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花瓣极尽舒展。这种魅力诱人而不低俗,不光是先天条件的优越,还有随着时间沉淀的韵味,尤其吸引自命不凡的成功男人。就比如她边上的邢明灏,看她的眼神中纯粹的欣赏,语言举止均不失尊重,可当他循着自己探究的目光看过来时,眼中又恢复了他品评女人时的轻佻。
果然,他对章妙芝有那么点不一样。
这个发现挺有意思,秦芷桑低下头琢磨不觉好笑。忽地,边上人温暖的手掌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到了她大腿上,摩梭着找了块肉多的地方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把。她一惊,忍不住拿眼角看他,对方倒是面不改色与人聊天,话说完了才转过头来,事不关己的对她笑。
秦芷桑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也和他笑,但可能面部肌肉控制得不够好,笑得有些别扭,所以当她转回视线时,碰上了章妙芝投来的目光。
“听说秦小姐在投行工作,会不会很辛苦?”初识的人聊工作总是合理又得体的。
“我才工作不久,所以感觉也不作数,不过前辈们确实都不容易。”她大方的回答,说完谦逊的垂了眸。
章妙芝笑了下,咬字清晰,声音软糯:“看秦小姐这么年轻漂亮,还以为是个学生,谁能想这么能干”。
秦芷桑抬眸,年轻漂亮往好了想是称赞,往坏了想是笑她资历浅,不过介于自己先前的自白,她的话更像是恭维,所以她也不会吝啬赞美:“章小姐海归又才貌双全,我还从没见过条件这样好的人,耀眼的让人都没法嫉妒。”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樱桃小嘴咬着筷子尖上扬,表情语气俱是真诚,就是一个初入社会的单纯学生样子。
章妙芝低头浅笑,没再继续。
她的称赞诚意满满,不会让人怀疑她真实的想法,只是不嫉妒也许根本就是因为不比较,无论是客气的称谓还是淡然的态度,她都将她视作一个陌生人般回礼。不会出于欣赏而讨好,也不会由于自卑而惺惺作态,她与她客气她就客气,她与她亲昵她也未必会敞开心扉。
章妙芝这样有优越感的女人,即便知道不知者不畏,也很难完全消解这种被对手完全忽视的忿忿不平。
邢明灏看着两个女人有来有往,不同的情绪不同的心境与处境,其实他还可以将话题往男主角身上引一引,接一句程非这男人做的还不够,既然那么爱自己的女人就应该为她免去一切风雨又或者Irene这种女人简直人间极品,人见人爱,顺便问一问他的观点。如果是旁人,碰上兴致好,他真会这样,那么眼下的场景应该可以有趣得多,不过现下面对的是他的兄弟及看重的女人,他不想破坏他们粉饰的太平,也不乐见其中任一个伪装被击破后显露出窘迫。
“Irene不光才貌运动也很厉害,特别擅长滑雪”,他顺着秦芷桑的话,又向她问:“你网球打得很好,看起来挺会运动的,会滑雪么?下次我们一起去玩玩”。
“我不会”,秦芷桑本能的拒绝,不经意的视线掠过某人,发现他正在看她,若有所思。说起来她没能顺利的滑过一条雪道还不是因为他莫名其妙的发脾气,让她摔了个大马趴不说还毁了她美好假期。不过现在想起,只有温暖的情愫心间涌动,不觉梨涡浅浅。
“呵,又笑什么呢?”程非视线自她脸上转开。
见面到现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依旧是嘲弄,当着别人的面,可他明明自己也在笑,“笑什么呢”这个问题应该问他。
“笑你!”她今天和善的假面看来是要崩坏了。
程非对她不友善的态度一如既往的不当回事,低着头嘴角上翘的弧度甚至更明显了。
邢明灏就着滑雪展开了新的话题,看来他们真的很熟,经常一起出去玩,程非的技术应该进步了不少,至少没被章妙芝嘲笑的像邢明灏那么惨。
再次成为小透明,百无聊赖的挑些菜吃,吃着吃着觉得味道还不错,就变成了闷头吃菜。本来吃饭的目的就是为了填肚子,思虑太多影响食欲和下午干活的力气就得不偿失了。
很快,她发现程非今天还和她没完了。她爱吃,他就疯狂的给她夹菜,一会儿她面前的碟子上就堆起了一座小山,虽然心中愤恨,但碍于有人,她只能一面加快速度吃,一面暗暗给他使眼色,见他一点没反应,又剜了他一眼,眼神有种凌人的气势。总算在程非打算再夹一块排骨放在她好不容易吃空了的碟子里前,秦芷桑放下了筷子,如释重负的对着他说:“我吃饱了。”
“挺好”,他捏捏她的脸,像在夸奖一个对他突发奇想的游戏配合得很好的宠物。
“。。。”
秦芷桑转了转眼珠,冷不丁的加入他们,羡慕的说:“你们关系真好,是不是这精英都爱和精英玩在一起,像这样彼此挤兑才不会不乐意?”
言下隐晦之意,那些不够格的人就没有这待遇了,活该被忽视或嘲弄。
21世纪民主自由的社会,人依然免不了被分为三六九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样适用于阶级与圈层,聪明人爱与聪明人一道,长得好的人爱与长得好的人一道,有钱人爱与有钱人一道,长得好、聪明又有钱的人爱与自己的同类一道。这是社会认知给予的标签,有的与生俱来,有的得天独厚,没什么好抨击与不平的。只是自我认知应该由自我决定,人可以选择卑躬屈膝、自怨自艾也可以不卑不亢、潇洒坦荡,只要不与道德良知相违背,她怎么想怎么做为什么要受制于别人那些高高在上的标签。
热络的气氛有那么一刻凝滞。“花木兰”受够了,邢明灏饶有兴趣的看着,她本来就是个带刺的,自上次见面他就知道。秦芷桑锐利也明艳,但她的长相会骗人,不被招惹时甚至可以怯生生的,让他觉得有趣。
她聪明但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喜恶,也或者只是不乐意,对于让她不适的人和事,她虽不直接表露情绪,但举手投足间就多了一些冷淡,一些张扬。若与章妙芝身份互换,她今天绝对不会坐在这里,委屈自己看别人恩爱。
同样是有个性的女人,章妙芝给人的感觉就不同,不仅是因为长相及阅历。她精明,清楚自己有什么,深知自己要什么,为了实现最终的目标不介意暂时放低姿态,即便她骨子里是个高傲的人。他欣赏和喜欢这个女人,一味的表露真实有时不一定美好,适当的虚伪算计没什么可耻,想得到什么就想尽办法去争去抢,无需束缚于莫须有的自尊,才是对鲜活人生的另一种尊重。
可是,他的喜好并不适用于某人。
“你天天挤兑我,我确实也不觉得不乐意”,程非接话,将她对他们三人的评价转嫁到彼此之间,他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他不喜的是她总爱将他分门别类,而这类别往往与她的对立。“所以,你是想夸自己?”他挑眉。
秦芷桑给了个“脸皮真厚,懒得与你废话”的眼神,让他自行体会。
“重色轻友。”邢明灏低低哼了一声。
她的话往深了想是讽刺,为的是回报程非今天刻意的逗弄,可能还有他强拉她出来的积怨,但她也冒犯了在场无辜的第三人,虽然这第三人并不真的无辜,可她并不知情。程非满不在乎的态度无疑是纵容,自然的将他们两人放到比她低一阶的位置。
秦芷桑不拿筷子的手习惯性的托住下巴,撩开一侧垂落的长发,颈侧点点红印若隐若现,一路延申至毛衣覆盖下的雪白肌肤,引人遐想。仿佛某种隐晦而私密的烙印,连同今天两人之间的表情,对话,互动,只属于彼此。
阳光太过刺眼,纠葛了眉黛青颦,灼痛了明眸善睐,章妙芝有点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