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单手一招，羲炎重新回到手中，将它重新负在身后，却听雪柔道：“公子你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原先羲炎所在的百步外，出现一个白发老者。这老者身形瘦小，苍老的面庞上满是褶皱，单从相貌看上去，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好小子！这剑竟然还会烫手！”他快走几步，走到近前来，指着张羽的鼻尖，颇有不忿。
张羽在这阴间除了韩蓉，又见一活人，心中惊讶，不由躬身道：“多有得罪……”
这老者不待他说完，便道：“废什么话，小子，你真是不知死活啊！”
张羽和雪柔相视一眼，均不知他这话中何意。
“在这鬼界御剑飞行，你是生怕这阎罗殿的阎罗王不知有活人在这里吗！”
被这老者呵斥了一句，张羽微觉尴尬，解释道：“我并不知……”
老者摆手道：“我问你，你们既非鬼差，与这皮白嫩肉的小丫头来这里做什么？”
张羽道：“只是来寻曾经的故人……”
老者道：“故人？死人吧？”
张雪二人都没说话，算是默认。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不知若非鬼差的引路，凡人私闯鬼界，会是什么下场吗。”
雪柔见老者一上来问了好多问题，不由含笑道：“老人家，你一下这么多问题，我们一时也回答不完，不如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老者却没拒绝她。“你问吧。”
雪柔道：“你是怎么凭空拿着这把剑到处乱跑的……”
老者闻言，皱眉道：“别的问题可以，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张羽看向雪柔困惑不解的眼光道：“这兴许别人的术法神通，若是说出来，岂非露了底。”
雪柔恍然。
“那老人家你又是为何在这里？”雪柔依言换了个问题。
老者沉默半晌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他四下看了看，目光露出警惕之色，似是在躲避什么。“你们随我来。”
二人均自沉默，不知这老人玩什么把戏。
老者见二人均没要走的意图，不由皱眉。“不来罢，待被阴差找到，你们便被那阎王抽筋拔骨吧！”
他说罢，再不去看二人，转过一个拐角，已不见了踪迹。
雪柔犹豫道：“公子你看……”
张羽略一沉吟，此间情况似乎较为复杂，这老者似也来历不凡。他想了想。“跟去看看……”
他虽嘴上这么说，但心中已然做好打算，若非有什么变故，当什么也不顾，带着雪柔逃离这里。他尚没认为自己可以在这鬼界与那什么阎王抗衡。
“进来吧。”
二人跟着老者，一路七转八转的，总算是找到一处不起眼的屋舍。
雪柔看的新奇。“这儿竟也有屋舍。”
老者淡淡道：“既是宫殿，自然会有屋舍，有什么奇怪。”
张羽仔细打量了下这屋舍，总觉得有些古怪，但具体他也说不上来。心中沉吟一声，与雪柔并肩走进了屋子。他没有看到，自他们都进屋子后，这屋舍凭空消失在了原地。好似这儿从未有这座屋舍一般。
屋中算不得宽敞，却也凑合。三人围着桌边坐定，雪柔笑道：“老人家，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你为何在这里了吧？”
老者打量了她一眼。“小姑娘，喜欢听故事吗？”
雪柔不知他为何如此问，只点了点头。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张羽。“差不多那时候，他应也是你这般年龄吧……”
“约莫在四十年前，在这酆都，出了一个不得了的人。”他说的很慢，但张雪二人却是听得格外认真。
“为什么不得了呢？只因这人看相卜卦，算人吉凶，无一不准。他仿佛只要看你一眼，便可看出你的生死祸福。”
雪柔掩唇。“竟有这么厉害的人？”
老者颔首，语气中有了几丝萧索。“是啊，多厉害的人……”
“可他太厉害了，厉害到不安于现状。”
老者轻叹一声。“他看了无数人的命，却看不到自己的。”
“一眼便可看穿别人的一生，这是怎样的能力？上天赋予他这种能力，却不知是福是祸。”张羽缓缓道。
老者淡淡道：“他看尽了无数人的一生，虽从未自己体验过，但却是看到了世道的沧桑。人命，有时候，说没就没了。这是多么渺小，多么无助的感觉。”
“他开始惶恐，开始不安。他时常会想，自己会不会如他们一般，明天，或者后天，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他不甘，他是天之骄子，生来注定要与这些人不同的。”
张羽闻言，缓缓摇头，他似乎已经隐隐猜到了那人是谁。
“他离开了酆都，离开了爱他的女子。遍访修仙之法。只有成为那传说中至高无上的仙人，方才能跳脱人世间的生死悲苦。”
但即使是仙人，生命也有终时……显然，这个曾经年少气盛，求仙问道的少年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雪柔见老者忽然住口不语，不由疑道：“后来呢，他成功了么？”
老者自嘲一笑。“自是没有的。”
“他不但没有成功，更是忍受不了那几近没有人情味的苛责与教条。他开始愈发思念起，还在酆都等他的那个女子……”
“那是他走后的第十二年，他回来了……”
雪柔眼神黯然，十二年。哪个女子，能经得起十二年的蹉跎……“可那女子已不在了。”
“不在了？她……嫁人了么？”雪柔惑道。
老者轻摇头，眼中带着深深地怅然。“她去世了。”
张雪二人均是一惊，雪柔更是掩着嘴唇，似乎不敢置信一般。
“二位也觉不可置信吧。十二年，只是十二年而已……曾经好好一个人，便不在了。”
“可……一年又一年……那女子如若深爱那男子，定是等的辛苦吧……”
老者长叹一声。“可笑这天之骄子，空耗半生，到头来，却是什么也没得到。到得此时，他已心灰意懒，可他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他再见那女子一面。”
张羽听老者缓缓叙说，眼眸微闭，或许，这能回答雪柔的那个问题了，他为何会在这里。
“他散尽家财，求得那时酆都鬼差相助，进入这阴曹地府。他历经奈何桥，三途河，疯狂的寻找女子的身影。可她不在……”
雪柔道：“兴许……她已经转世了……”
老者苦笑一声。“若真是这样，便好了……”
他兀自道：“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他听到了那鬼差与黑白双煞的对话……原来，鬼差见他痴心一片，心中不忍，便托黑白双煞代为查一查，那女子究竟有没有转世……”
雪柔眼光闪烁。“怎么说？”
老者沉默半晌，他的手搭在木桌之上。张羽清晰地看到，他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变得发白。
“十八层地狱。”
老者的话语让二人再是一惊。
“她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张羽皱眉。“这是为何？”
须知人死后，若非生前罪大恶极，是不会入十八层地狱的。
“因为她冲撞了阴差……她死后，魂灵仍是盘旋在人间，不肯离去……阴差前来捉她回去的时候，她……”
老者没有再说下去。
雪柔语气萧索。“她定还是在等他……”
张羽缓缓道：“在下冒昧，那故事中的少年人，恐怕就是老人家你吧。”
老者却也不掩饰，颔首道：“就是我。”
雪柔惊道：“你还在这……”
老者舒了口气。“那时我年少气盛，知道了这个消息。只身跑进阎罗殿，想要将她从地狱中带回……”
闻言，张羽不由对这老人肃然起敬。只身独闯这阎罗殿，是需要怎样的勇气？
“可我失败了。阎王却没杀我。说来可笑，他就将我囚禁在此，囚禁在这离她最近的地方，却永生永世都不能与她见面。”
雪柔试探道：“你……在这多少年了……”
老者淡淡道：“有三十年了。”
雪柔不由感到一丝苍凉，人的一生，是那么的短暂，任谁也经不起这样的空蹉跎。
老者看了二人一眼。“我虽不知二位来鬼界有没有见到要见的人，但二位还是快些离去的好。”
张羽微一沉吟，又听他道：“我知道你有神通在身。但你并不知道那阎王的可怕。方才你在阎罗殿外的荒道上想要御剑，若非我及时阻止，此时，你们说不定已成了那阎王的座下鬼了。”
张羽看了他一眼。“你既被囚禁在这阎罗殿，又是如何能感到我御剑的，我那时离这阎罗殿，该是很远才是。”
老者缓缓道：“那是我年轻时学来的一门术法，这方圆五百里之内的事物，我均能感应到。也是我闲来无事，恰巧在这宫殿中注意到了你们这两个活人罢了。”
雪柔奇道：“竟有这门术法……”
张羽却觉不怪，光昆仑山，便有七十二修仙门派。这世上，还有多少修仙门派，还有多少五花八门的术法，他都不得而知。
雪柔看了眼老者，犹豫半晌，似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
老者见状道：“小丫头有话就问。”
雪柔看向他道：“你现在，放弃了吗？”
老者一怔，不知她所问何事。
“你放弃将她从地狱中带回了吗？”
“没有。”
他仿佛是喃喃自语。“我无时不刻不想救出她来，让她早日轮回……”
张羽默然不语。
他曾听人说过，入了十八层地狱，便永世不能轮回，一层一层往下历经无数的折磨，直到真正的魂飞魄散……为何如此，那女子死前魂魄久久不肯散去，不过是再想见他一面……不过是一面而已……为何如此小小的心愿，都不能得到满足，还要历经永生永世的惩罚……老者看了二人一眼。“二位在此歇息一会儿，便由我领着，迅速离开这里吧！”
雪柔道：“老人家你……”
老者摇头。“我被那阎王下了禁制，一旦离开这里，必定会被察觉。终归是逃不走的……”
张羽沉默半晌。“还有一个疑问。”
老者道：“说。”
“不知老人家怎么称呼……”
他们一开始听故事听得入神，倒是忘记问这老者姓名了。
老者道：“端木良。”
这阎罗殿虽然无比的宽敞，但走在街道上，却是一个鬼影也没见到。
“这既是阎王的宫殿，为何一个看守的阴差都没有？”
雪柔越走越觉好奇。
端木良淡淡道：“我也不知。从我来这里的时候，这里便是。”
这偌大的宫殿，就仿若一座空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