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问题再争论一万年也是没有结果的。不打仗，百姓们受着朝廷的欺压，繁重的苛捐杂税令他们喘不过气来。有钱的人作威作福，而没有钱的普通百姓却是什么都算不上。
可若打仗，难免有人于战乱中流离失所，甚至葬身于乱世之中，是以有词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想什么呢？”
凌灵推开房门，却见张羽托腮坐在桌前，看着那摇曳的烛火，两眼呆呆出神。
她此刻伤口已用一些伤药敷过，并无什么大碍，坐到张羽身边，笑道：“你望着这盏油灯发呆么？”
张羽听得她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恍过神来，只缓缓道：“我是在想今天燕行说的话。”
凌灵疑道：“他与你说什么了？令你这般魂不守舍的。”
张羽将他今日与燕行的对话告诉了凌灵，她不禁撇嘴道：“啊，又是这些大义凛然的话，推翻暴政，造福百姓…”
他见凌灵模仿着燕行的语气与神态，不禁心中微微一笑，原本沉重的心情也去了几分。
凌灵见他微微舒展的眉头，不由浅浅一笑，“你真是个木头。”
张羽道：“怎么？”
凌灵道：“我若是你，就不会顾虑那么多，只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就好了？你又顾忌这，又顾忌那的，要你不管你却又做不到，到头来不是庸人自扰么？”
她是说张羽从军入伍的时候又是顾虑百姓的生死，又是顾虑手下将士的生死，而后他离开军伍，却又为这天下担心起来。
张羽听到她那句“只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就好了？”却是心头微动，“人生在世，照着自己心意行事固然不算对。可能照着自己心意行事的又有几人呢？”曾几何时，却也有一位女子，与他说过这般话。
凌灵不知他因自己的一句话想起了林巧儿，只兀自道：“你若真的这么忧国忧民，为何不选一方阵营去立足脚跟，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呢？”
张羽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何意？”
凌灵兀自从桌上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笑道：“比如你见不惯那些叛…义军妄开战端，令许多百姓流离失所，那你不妨加入朝廷军，稳守邺城。如今义军兵锋正盛，直指邺城，只消邺城不破，这中原的半个天下便还在朝廷手中，那皇帝还坐拥大半江山，天下也就不会乱，百姓也就不会受战乱之苦了！”
她这番话却是在劝张羽帮助朝廷…张羽没有说话，听她继续道：“你若是见不惯现在的皇帝不理会百姓死活，穷奢极欲呢，那你不妨入了那义军，破邺城，入中原，北伐京都，那时候，这个大云朝都不复存在了，那皇帝又去那里穷奢极欲呢？”
她这一席话直说的张羽暗暗心惊，但细想起来却又觉得她说的有理，只是想了一会儿，又皱起眉头来，“可即便覆灭了云朝，莫非新的帝王就会善待百姓了么？过的百年，千年后，岂非…”
“看，这就是你的问题，想的太多了！”
凌灵抿了口茶，摇首失笑，“张大侠，你如今虽然神功大成，一身道行也是出奇的高，但你估摸着，你能活多少年？”
张羽暗自想到：“自己这一身煞气不定期什么时候发作，有人说自己命数不过三五载，估计也差不多吧！”
凌灵不待他回答，便道：“我听说你们琼霞派的人，少说都是几百年的寿数，你本事这么大，算你活得千年吧！但你总有死的一天，你死了之后的事情，你去烦他做什么？”
张羽微微摇首，她竟然说自己活得千年…这却是太抬举自己了。
他哪里知道凌灵早听凌霄说过，他的寿数不过三五年，只是她一直不愿相信罢了，方才故意将他说的长命百岁，其实也是她心中的一个小小愿望…
“你也许可以帮得了这天下人一时，却不能帮他们一世。况且你张羽也并非九霄之上的神明，这天地间往后会发生什么事，又岂能是你预料到的呢？”
张羽颔首道：“姑娘所言极是。”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接认同她的话，凌灵不禁浅浅一笑，笑容犹如新蕊初绽，娇艳异常，直令百花失色，“况且，若真是那九霄上的神明，他们反倒撒手不管尘世间的事情了。人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还得他们自己去争取，莫以为天下只有你张大侠有思想，有远见，别人都是愚民，过的浑浑噩噩的么？”
张羽摇首道：“自然不是…”
凌灵轻叹一声，望了他一眼，“你这木头，你只想到那宸渊破了江都后屠城的雷霆手段，道他不是为天下苍生着想，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可你想过没有，为何他刚开始振臂一呼，便有那么多人追随他。为何他在做了屠城那样的事情后，如今声势反而更大？”
张羽真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听她这么一问，不禁奇道：“这究竟为何？”
凌灵笑道：“这有什么难想的？只因天下已经有很多人忍受不了朝廷暴政，只是他们敢怒不敢言，在诸葛炎的积威之下，谁也不愿做出头鸟。可宸渊做了，且诸葛炎都奈何他不得，说句你不爱听的，他现在可是人心所向呢！”
张羽缓缓合上双眸，凌灵的这番话，却犹如醍醐灌顶，若非人心所向，宸渊何以有现在的声势？
“所以啊，你以为那些百姓受了战乱的苦，却不知参加义军的大多都是百姓。同样是人，有的人选择忍气吞声，有的人选择愤然从军，你只道那些百姓们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可又想过那些参军的人，他们也有家人，兴许还有子女，可他们一入战场，恐怕便是再见无期了，你只在乎你眼前看到的，却没想到那些将士们，无论是朝廷的，还是义军，他们也是人，也都有亲人的。”
凌灵说到这里，却是兀自轻叹一声，“可即便拼的家破人亡，阴阳相见，他们也要打这场战，张大侠你又觉得是为了什么？”
张羽思索半晌，却仍是得不出答案来。
“为什么？”他看向凌灵，希望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哪知凌灵耸肩道：“我哪里知道。”
她含着盈盈水意的双眸盯着张羽，“所以呢，你要不要选一方阵营？”
张羽目光灼灼，过了良久，却是渐渐敛去锋芒，摇首道：“你说的对，人们要什么样的生活还需他们自己去争取，我张羽不过一介莽夫，生于天地之间，独善其身尚且不能，又哪里有本事去兼济天下？”
凌灵知道这只是他的推托之词，方才他眼中露出的精光表明眼前这个少年心中还是没有死的，只是因为他见过了太多的死亡，经历了与自己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这个少年却是将自己的锋芒尽数敛去了，即便他如今有大神通，却也是无用了…
凌灵明白这个道理，不禁微感失望，她是希望自己喜爱的男子成为大英雄的，即便不是大英雄，也不可默默无闻一辈子，只是这个木头，她恐怕难以劝动他了…
“若是巧儿姐姐在的话，不知会怎么做…”
凌灵心中忽而蹦出这么个念头，自己却也是为之感到错愕，赶紧将这个念头打消了去。
张羽虽依旧决定对于这场战争置身事外，但听了凌灵的一席话后也觉心中通透了许多，不禁起身，作揖道：“今日听得姑娘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在下实在受益匪浅。”
凌灵兀自坐着，撇嘴道：“行啦，有什么好客套的！”
“你既不愿做那朝廷的将军或是义军的元帅，那我们便还是启程去寻那雪柔姑娘吧！”
张羽微微一惊，“莫非凌姑娘有了她的消息？”
凌灵颔首道：“宗内弟子说确实见过有两名貌美女子往邺城去了。”
“邺城…”想不到兜了一圈，又要兜回去。
凌灵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得去看看的。”
张羽虽想急着去找雪柔，但凌灵有伤在身，他本是想待到凌灵伤势好转些再行动身，但他哪里知道其实凌灵根本就没什么大碍。
凌灵一再证明自己身体无恙后，他方才决定动身。
“张大哥，凌姑娘。”
到得燕行府上，这几天他因为担心周无延又突然发难，是以便没有回到军营，而是待在了嘉林关，手下人马也尽数调集在城关一带。
此刻见得张羽和凌灵带着行李缓步走来，心中已然知道他们是来辞行的。
自那日与张羽交谈过后，他便知道人各有志，他想留住张羽是不可能的，是以当下也不再挽留，而是极其利落的起身，作揖道：“二位是要离开此地了么？”
他心直口快，张羽也不隐瞒，颔首道：“我们此行来本是寻一好友下落，如今得知她在邺城，是以要转道北上。”
燕行估摸着他口中的好友指的正是那之前见过的青衫女子，缓缓开口道：“张大哥，据我所知，邺城此番守卫极严，那周无延若是认出你来…”
凌灵笑道：“你便放心吧，以你张大哥的本事，莫非你还怕他出什么事不成？”
燕行道：“我自然不是担心这个，只是怕敌军人多势众…”
他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以张羽的本事，莫说周无延留他不下，便是能留下他，恐怕自己也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他见张羽面上并无担心之色，心道言尽于此，去与不去，全看他们自己了。
“此番来，是有些话想与你说的。”
燕行只道张羽该动身了，哪知他驻足半晌，却忽然开口。
“张大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之前与你说的话…我未必对，你却也未必错，只是你说的那句，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好，说的却是很对。”
他直视燕行坚毅的眼眸，“我希望你，能一直做到，问心无愧！”
燕行神色一凛，恭然作揖，“燕行铭记在心！”
“你最后是在告诫他吗？”
二人出了嘉林关，一路北上，行了些许时辰，凌灵提议休息一下，张羽便顺着她的意思，在路边依着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张羽道：“告诫？”
他不明白凌灵为何会这么认为，只听她含笑道：“你也看出来了，那燕行治军有方，还算有些本事，现在小小年纪便是一军统帅，再过得几年，他取代那什么王朗成为三军主帅也不是不可能。”
张羽一怔，他虽想到燕行以后的成就定然不小，但似他这般小的年纪，成为三军主帅他却是从未想过的。
凌灵见他神情，只道自己猜对了，笑道：“你告诫他要问心无愧，不就是希望他官居高位后仍要不忘底下的百姓么？”
张羽沉吟一声，摇首道：“他是三军主帅也好，或者只是个名不经见传的普通士卒也罢，我都会这般与他说。”
凌灵撇了撇嘴，心道：“他现在又不是普通士卒，你说自是这么说了。”
张羽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缓缓道：“做人难道不该问心无愧么？这与他是什么地位，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关系？”
他这一问却是让凌灵一呆，她随即想到：“你要人人都做圣人么？哪里有人能一生都做到问心无愧？便是那九霄之上的仙人，也都未必能做到呢！”
她转过话题，笑道：“今次若是寻到那雪柔，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张羽心想：“若是雪柔安然无恙，我于这里便也没什么牵挂了，也该回昆仑了…”
昔日张羽为报灭族血仇踏足中原，时过境迁，悠悠数年，转瞬而过。如今李旬已死，虽然得知主谋是当今天子，而当日的灭族血仇更是似有琼霞派的介入，但不知为何，他如今对这些都已感到不甚关心了。
并非他对这笔仇恨不在乎了，只是那天子他现在杀不得，若是杀了，天下将更乱。而那琼霞派上究竟是谁当年与朝廷合谋，杀害他一村人性命，他也是毫无头绪，经历了这么多事，真如凌灵所说，他顾虑的太多了。
只是地府一行，张雅魂飞魄散，自己的族人永沉阎罗地狱，这些…算起来，莫非都只算在李旬一个人的头上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