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明月高挂。
荒野之上矗立着一座古堡,古堡上面暗色的旗帜飘扬。
晚风猎猎,如同苍狼的吹息,平地卷起一层寒霜。
原罪学者海因希姆,依旧是那一身贵族学究的打扮,优雅而不失傲慢地从一辆色调阴沉的华丽马车上下来。他踩在猩红如血的天鹅绒地毯上,环顾四周,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奇异芬芳的甜美空气,就像鉴赏家慢条斯理地品尝一杯珍藏的佳酿。片刻后,他矜持的脸上露出动容的神情,忍不住由衷地感慨:“啊!真棒。这个地方还是如此魅力无穷!”
跟在他身后的是面露忐忑的芙兰莉丝。她身上是一件黑色的晚礼服,露出成片雪白的玉石般的肌肤,显得万分光彩照人。银色的耳环在她粉嫩脸颊的两旁闪烁着迷人的光,更为她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怎么了?”海因希姆好奇地回头询问:“你从前不是最喜欢这里吗?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芙兰莉丝神色慌张地摇头。这时,另一辆马车的车门也打开了。
魔天仍然是一袭黑袍,神态漠然,宛如一位目空一切的帝王。他那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好比凛冬的寒风,让上前迎接的侍从们那熟练客套的笑容都冻僵在脸上。他向海因希姆颔首示意,随即大步流星地朝着大门走去。
林一脸无奈地紧随其后。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魔天只是轻巧地告诉他“这儿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宴会”,然后就不由分说地将他抓上。宴会当然是好事,但一个不明不白的宴会在林的词典里就等同于某种即将揭晓的麻烦。
眼角的余光瞄过侍从,直觉突然提醒他似乎哪里有些奇怪。他转过头去定睛一看,才发现侍从的外表略有点异于常人。例如,脑门上那对毛茸茸的、活生生的兽耳?
林不由地往他那里多瞟了两眼。侍从看出了林的疑惑,恭敬地鞠了一躬,礼貌体贴地问:“先生,您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他说的是帝国语,林于是一头雾水。侍从联想到林的东方面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操着生涩的东方语谦逊地表示抱歉。
这时候,魔天在门口招呼。林甩开侍从赶忙跟上去。
“请问,来者是尊敬的海因希姆先生,和您的女儿、朋友吗?”
门口笔直地站着一个白发苍苍但精神焕发的老头子,打扮干净得体,拿着一本小册子一丝不苟地写画着什么,那沉稳的声音令人心情平静。
然而,很快他就不那么敬业了。
“这只是例行公事。”他迅速收起纸笔,灿烂的、崇拜的笑容在他的脸上和眼中荡漾。紧接着,他热情且真诚地行了一个夸张的大礼,单膝跪地,仿佛要将自己的全部拱手托付出去。
“致敬我们永远的王!”他面露狂热,那虔诚的样子就仿佛附身亲吻神像脚跟的信徒。
海因希姆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一种相当受用的轻慢与厌倦。老头子将这当作是对他的奖赏,万分积极地将大门推开,躬下腰恳请众人进去,鼻尖就要触碰到地毯。
“这是什么情况。”林在后面小声地嘟囔。芙兰莉丝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异类的聚会。你到里面后小心点。”说罢便急匆匆地走开了,装作只是意外地撞在一起的模样,只留下一阵令人意醉神迷的香风。
还来不及等林多问,第二重门也拉开了。伴随喷涌而出的强光,入目的是一处富丽堂皇的殿堂,壮丽奢靡之程度即使比之皇家御苑也不落下风。空间极尽宽敞,简直就要是另一片原野了,只不过上面长满了造型浮夸、装饰炫目的各式立柱、桌椅、落地灯和雕像,如同野草一样恣意排列,呈现出一种混乱粗放与奢华精致相结合、相冲突的富有视觉冲击力的美。
等刺目的强光散去,林才缓过神来,再次仔细探究眼前景象。
殿堂正中央是一片舞池,舞池边上衣着华丽的乐队倾情演奏着欢快高亢的乐曲,乐声仿佛一条闪亮的彩虹;舞池内成双成对,到处是翩翩起舞的身影,在金灿灿的光滑地面上交织着投下宛如丛林的影;舞池两侧错落地摆放着许多张自助餐长桌,卖相诱人但造型诡异的佳肴吸引了无数流连忘返的老饕;更远处则坐落着尺寸巨大的桌子和椅子,为想要交际或独处的宾客提供了足够的私密空间;头顶,大得惊人的金色吊灯壁虎般占据了整个穹顶,好似爬满了天空的蜷曲藤蔓,而光的触须从上面降下来,勾起了心中最愉快的回忆。
眼前就是这样一副怪异离奇却又动人心弦的景象。林感觉自己好像一只脚踏入了蛮荒,另一只脚却停留在文明世界,既是说不出的别扭,又有别样的吸引。
魔天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玩玩。”然后便在老头的指引下,和海因希姆一起走上一处阴暗的旋梯。
芙兰莉丝心烦意乱地塞给林一块似乎是糖的东西,说了一句:“这能让你暂时听明白他们的话。”然后她就被几个看上去很熟昵的、打扮同样出众的女性拉了去。临走时她们还瞥了林一眼,那眼神混杂了好奇、嫉恨还有轻蔑。她们那色彩各异、美丽和危险参半的透亮眼眸像极了一杯五彩斑斓的剧毒鸡尾酒。
林感到了威胁,于是闪身到别处闲逛。他将那块“糖”含在嘴里,发现果真能听明白这里的话。竟然还有这种好东西?!他大为感动,决定找到机会多要几块。
那么多年的江湖毕竟不是白闯的。才一会儿,他就站在自助餐桌边,边托着盘子大嚼,边和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宾客谈笑风生。在舌尖上跳动的鲜美香醇使他心情大好,因此也不去在意聊天者们非人的外形或别具一格的装扮了。比如,在他面前口若悬河的,就是一位衣冠楚楚的猫面人。
“在我只有一百二十岁的那年……”他刚开头就把林吓到了。但他侃侃而谈,从化妆成人类的历险,到败露后被追捕,最后隐居荒山,情节跌宕起伏,把林深深地吸引住了。
渐渐地,他了解到,这个地方聚集了无数被世俗排斥的异类,譬如兽形人、研究禁忌魔法的法师还有魔女们。他们空有一身力量,却被迫离群索居、退隐山林,最终走投无路地团结起来,拧成一股不那么松散的绳,勉强承受住外部世界的蛮力。这个古堡,便是他们在这个失乐的世界唯一可以寻找到慰藉的庇护所,从肉体到精神。
在这个由异类构成的小家园中,林,身为人之子,才是名副其实的“异类”。
他们聊得很投机,到旁边找了椅子坐下,不知不觉形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小圈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
坐在林左手边的是一架骷髅,眼窝里两团火像萤火虫尾巴上的光。右手边的椅子上趴着一名昏昏欲睡的老巫师,半梦半醒地分享着他上个月的见闻:
“我发誓……我亲眼看见那群蝙蝠把一村子人的血吸干。呼噜……要不是我跑得快,我就要变成和对面那仁兄一样了……呼噜……我可没冒犯的意思……”
骷髅兄摆摆手表示不介意。一旁的人狼喘着粗气说:“北地的那群吸血鬼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他们可傲得很,谁都瞧不起。”猫面人叹了一口气,把考究的长烟斗在桌上敲了敲,“和他们在一起总让我不舒服啊喵。”
“吸血鬼可是黑暗世界的贵族呀,才不屑于和我们来往呢,不过他们迟早会后悔的嘛。”一个吸着烟杆的曼妙女子倚靠在柔软的丝绸背椅上,边吞云吐雾,边嗲声嗲气地说。粉红的烟雾将她的衬托得宛如一只熟透多汁的桃子。
忽然,她将目光移到了林的脸上,像在打量一件奇珍一样琢磨个不停。
“哎,我这才发现,小哥你,应该是人类吧?”话音未落,许多道惊诧的目光就投到他身上。
林一怔,随即尴尬地笑笑。没人提问,他自然不会坦诚布公。但眼下,他的身份怕是藏不住了。于是,他和善地点了点头。
“我在这里很愉快。”他诚恳地补充道。
女子“扑哧”一笑,娇嗔地埋怨道:“哎哟,小哥还真是率真,你不承认,我们又不会吃了你。”其他“人”也哈哈大笑,紧张的气氛一瞬间溶解。
骷髅兄乐呵呵地告诉林:“我们这里也不是没有人类来过,有些迷路的樵夫会来问路。只不过才一见面,就都被吓得爬了出去。老兄胆识出色,在外面一定也是个人物吧?”林连忙拱手推辞:“哪有,哪有。”打破种族的隔阂,他们仿佛亲近了不少。
林好奇地发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就他所见,大部分宾客都化装成了极度接近人类的模样。难道只是靠猜?
女子眨眨眼,用挑逗的语气回答:“姐姐我可是魅魔,只要是雄性,在姐姐我的面前就没有秘密可以藏喔?”骷髅兄立即出言反驳,女子愤怒地表示亡灵不算雄性,骷髅兄看上去很受伤。
猫面人边低着头往烟斗里塞烟草,边打趣道:“哟,大姐头又找到新猎物了喵?”
魅魔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用蔫掉的语气讨饶:“饶了我吧,再借我十条命都不敢从大魔女手下抢食吃。”然后,她又眨了眨眼,判若两人地调皮地笑了。大家都被逗乐了。
“魔女很可怕吗?”林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猫面人停下了手上的活计,万分严肃地告诫:“无论如何喵,千万别被魔女记恨。”其他“人”都纷纷附和,然后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生怕被偷听了去。
林耸耸肩,表示“我只是随口问问”。但他可并不特别畏惧魔女,至少魔天或海因希姆就绝对比她们致命得多。
还有那些“太虚”。林的脑中不知为何突然闪过这些刻骨铭心的生死记忆。他心一沉,很快就将这些记忆抛诸脑后。
很快,他们转移到一个更轻松的话题。愉快的交谈继续下去,气氛变得醉人,像一杯微醺的酒。
“嗒,嗒,嗒。”
是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响亮,在熙熙攘攘的杂音里分外明朗,像逐渐接近的预兆。
一位画着浮夸的紫色眼妆的高挑少女勾住了椅背的一角,弯下腰,晃了晃手中荡漾着鲜红的酒杯,盛气凌人地说:“诸位聊得好像很开心嘛,不知道,我能不能加入呢?”若有若无地,她的嘴角勾勒出一条危险的弧线。
各位顿时默不作声了。就连昏昏欲睡的老巫师都被惊醒。魅魔让开座位,低声下气地回应:“当然可以。大荒瀑的魔女殿下。”
他们没有告诉林,即使是在异类的家园,森严的等级同样构建了权力的框架。而生而睥睨神灵的强大魔女,始终傲立在权势的顶峰,孤独却又无可匹敌。
魔女高傲地扫视。她的目光停留在林的脸上,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狼。林不屈地和她对视,感觉骨头里泛起一阵阴冷,手心里漫出汗滴。
大荒瀑的魔女突然笑了,就像猎人突然掏出猎枪。林下意识地往侧面退去,手脚却仿佛被钉在了椅子上。
同样的手段!他发现真元的流动受到阻碍。但他自有应对之策!
就在体内的真元像猛虎一样咆哮,将要挠烂囚禁的笼子时,一颗猩红的法球抢先向那名魔女飞去。与此同时,芙兰莉丝被激怒的吼叫从身后传来:“克里斯蒂妮,你给我老实点!”
被称作“克里斯蒂妮”的魔女轻蔑一笑,挥手丢出一团绿色的雾,就将猩红法球在半空中抵消。灼热的火与深绿的气纠缠在一起,雨点一样落下来,灼烧、腐蚀了一整片区域。宾客们纷纷慌乱地向远处撤去,没有谁想要被魔女的争端波及。
“芙兰,你还是那样地鲁莽,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克里斯蒂妮将一手插在腰间,一手捂着嘴,微微弯下腰,用疼爱的语气如此“关怀”。
芙兰莉丝刹那间炸毛了:“不许那么叫我!”法球在空中飞舞。
就在事态将要走向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所有的灯光忽地熄灭了,昏暗笼罩了殿堂的全部。不知何时,殿堂中央出现了一座高台。高台上,魔天宛如君临天下的帝王,用目光巡视四方。在那绝望的威压下,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死一般的寂静。
魔天满意地点头。少顷,他用令苍生惧伏的无情口吻,不容置疑地宣告:“很好,可以开始了。”
海因希姆站在他的身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