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修道,终南为冠。
终南山自古便是修道圣地,大德辈出,缁素云集。
在终南山一处山谷,有一间东倒西歪的茅屋,破旧歪斜的柴门两边贴着楹联:“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楹联的纸张虽然残破,可字却写得潇洒爽逸。
很多上山探奇访隐的游人都被这副楹联吸引,却又不敢扣门,因为柴门上用毛笔写着“闭门修行,恕不待客”。于是一些人便将供养的物品放在藩篱之外叹息离去。
也有人向附近一个健谈的道长打听茅屋主人的身份,道长欲言又止,只说和屋主人素未谋面。
“真乃山中高士也!”那人闻言忍不住赞叹,看向道长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不屑,心里想着“你看看人家,闭门修行,你却到处和人唠嗑。”
深夜,一条瘦长的黑影从山下走来,两位女居士养的柴狗发出了汪汪汪的叫声,这狗叫了几下,嗅嗅空气中的味道,仿佛不屑的哼了一下,又继续回檐下睡觉去了。
“我这是多不招人待见,狗都不理啊……”黑影自言自语,声音算得上南腔北调,他慢慢走近那间茅屋,提起藩篱外的一袋供养品,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很快屋里亮起了手电。
“我晕,又是这些米啊面的,来点方便面、巧克力什么的啊……”黑影一边用手机打着手电,一边翻看着袋子里的物品。
此人叫刘星,正是这茅屋的现任主人。手机的灯光在屋里摇晃,映出他年轻俊朗的容貌,一头长发,嘴里嚼着口香糖,除了个儿高,和“山中高士”似乎挨不上什么边。
要问起他为什么上山隐居,那可是说来话长。别看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有着沧桑的经历。
他还没出生爸爸就跑去外地打工,从此杳无音讯。后来妈妈生他难产而死,他只好和外婆相依为命。初一的时候,他外婆也过世了,他便成了孤儿院的孤儿,过着如草的生活。
没想到的是,初二的时候他爸爸衣锦还乡,成了全镇的首富,他一下子成为富二代,变成全校女生眼中最帅的校草,收了不少情书,也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
可是好景不长,他爸爸迷上了赌博,在他高一时破产了,欠了一屁股债,带着一笔钱和一个女人跑路了,后来才知道是到邻省的一个市场摆起了夜宵摊,债主也雇人去找过,没有找到,最后不了了之。
刘星一下从富二代变成了负二代,那些狐朋狗友,那些“红颜知己”都成了过往云烟。
他辍学了,也没有再去孤儿院,而是回到了他外婆的破房子居住,后来他爸爸托人给他送来一张银行卡,每个月会定期给他在异地存1500元到卡上,他便靠着这1500元生活。
可是大手大脚惯了,这些钱往往很快就用完,没钱的时候他就去找亲戚朋友借,蹭吃蹭喝,后来大家都开始厌烦他。
有一次他在网吧上网的时候,看到有个文艺女青年靠着直播在终南山隐居的生活而成了网红,后来还出了书。他便义无反顾的收拾行李,来到了终南山,从此走上了一条“星光”大道。
简单说来,就是卡上来钱了就去山下潇洒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钱用光了就跑到山上来忍饥挨饿,靠着别人的供养生活。今天动个镐,明天瞧个鸟,都拍成照片,发到论坛和朋友圈里吸引人气。
你还别说,他虽然高中都没念完,但生活的坎坷让他对佛老之说颇有感悟,加上喜欢文学,笔下有股文人的骚气,在隐士圈子里还算小有名气,写的几篇终南山攻略也被一些旅游网站收录。
刘星今天之所以这么晚还在走山路,是因为如果不走上来就会饿死在山下……
没有方便面、巧克力,他只好点燃灶火胡乱下了点清汤白面吃下,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刘星和往常一样睡觉睡到自然醒,起来后煮了点粥吃,然后换上一身道袍出了门。
他今天的档期有些紧,先是要步行几里路到一位居士那取书法作品,还要绕路到一位苦行僧那给他新收的弟子上上课。
山路蜿蜒起伏,刘星却步履稳健,他上山前身体虚胖,上山后却离奇瘦了下来,一开始他以为得了什么绝症,后来发现除了变瘦了变帅了,体力变好了,其他也没什么异常。
此刻的他一身破旧的道袍,给山风一吹,衣衫冽冽映出结实的胸膛,须发飘然衬得脸孔越发棱角分明,竟有了几分散仙的风骨。
路上一位气质超然的女居士见了他竟也有些脸红作态,刘星本待上前搭讪,没想到旁边蹿出一个黑脸女居士,锐利的眼神朝他一刺,刘星溜得比流星还快。
几里的山路刘星很快就走完了,拿眼望去,岭上卧着一间比他的茅屋还要歪斜的茅屋,里间传出抚琴长歌的声音。
琴是古琴,歌是古曲,然而琴声算不上悠扬,歌也唱得不动听。古人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说法,若此时琴曲的声音也能绕梁的话,也难怪这茅屋的梁歪成这样。
屋虽小却还有名字,柴门横梁中间歪歪斜斜挂了一块木板,用毛笔写着“晚风斋”三个大字,应该是出自徐渭的诗句“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岭上风大,这茅屋建在岭上,叫晚风斋倒是应景。
晚风斋的主人叫夏晚生,经历和徐渭相似,落魄潦倒。
刘星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入。
晚风斋是一室一厕的户型,主室承担了客厅、餐厅、厨房、卧室、书房、琴房等诸多功能。近门的灶台上架着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脏兮兮的但里头的食物倒是被吃得干干净净,故而也不知道这哥们这一餐吃的是什么。
夏晚生与一般的山居者不同,不事农桑,全靠卖几幅字画以及好心人的供养,自己顶多采点野果野菜吃,有一次不知是采了什么有毒的野菜,愣是拉了两天两夜,还是刘星拿出自己上山前备好的药物给他吃了,又守着照顾了一天才没有殒命。只是本来肚里没油水,就越发显得骨瘦如柴。
好了以后,夏晚生为了报答刘星就死活要教他书法,刘星懒得很,死活不肯学,便提出让夏晚生写一些书法送给自己,拿下山去还可以换几个钱。
刘星柴门上楹联和题字也是出自夏晚生之手,写这些是为了附庸风雅,往白里说,就是装逼。
夏晚生见刘星进门,停下抚弄,抬头笑对刘星,“先生来了,晚生的琴艺先生听来可有精进?”
这夏晚生一把年纪,还总是自称“晚生”,叫刘星“先生”,每次让刘星觉得被占了便宜。但人家名字就叫“晚生”,总不能叫他自称“老子”吧。这里可是道家圣地,是犯忌的。
说起来夏晚生这名字虽然很文艺,其实也只是因为他姓夏,又是夏天晚上生的,加上他父母是晚婚晚育……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听了夏先生的弹唱,我三个月都不用吃肉了。”刘星近墨者黑,和夏晚生处久了,也会捯饬几句。
夏晚生似乎没有听出刘星的调侃之意依旧笑容满面,他站起身来,走到土炕前,将放在上面的一幅字轻轻捧起给呈给刘星,“这是答应送先生的字,昨天有了感觉,一挥而就。”
刘星赶紧接过,一看内容是王绩的《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这诗既写出了隐士的闲逸情调,又道出了隐士的彷徨、孤苦,刘星当即列为非卖品,贴在自家茅舍的土墙上。
夏晚生对刘星很热情,难得有一个愿意听自己说话的人,刘星便和夏晚生聊了一个多小时。终是记挂着教小和尚念书的事,而且再待下去,夏晚生也不会留自己吃晚饭,他天黑就睡,不吃晚饭。
刘星站起身来从背包中拿出一小袋米放到桌上,又将他送的字画仔细折好收入布袋告辞离开了晚风斋。
夏晚生没有起身,他一边抚琴一边吟诵起了《野望》算是为他送行。
他的口音南腔北调,但胜在自然从容,琴声搭配下颇有雅士风范。
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说的比唱的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