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春色渐深时,草原上疯长着翠嫩青草,其间杂缀着各色的野花,金黄的是旱地莲,鲜红的是山丹花,紫色的是飞燕草,远远望去,仿佛一匹秀美的锦缎,澄澈的湖泊便如一块嵌在锦缎上的通透玉璧。
平如镜的湖面上倒映着云影天光,却在下一秒破碎漪荡。一匹枣红色的漂亮马儿俯首饮水,它的嘴上带着缰绳,它的主人却并不在它身旁。
一道浅青色的修长身影自远及近的走来,到得这湖泊边停住了脚步。马儿警觉地嘶鸣了一声,却夙以水净了面,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长发,目光一晃,见到远处青草覆没的山丘上,一道小小的白色身影坐了起来。
那是个约莫十岁光景的小女娃,穿着一身利落的白色骑装,眉目精致,玉雪可爱,不是草原部落人的打扮。
却夙猜测着她的身份。
女孩同样也打量着他,灵透的眸中露出好奇与警惕。
却夙索性开口向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我从帝都来,是个远行的旅人。”
女孩点点头,又看了他一会儿,似乎确定了他没有威胁,女孩走近了几步,对着那匹枣红马招了招手,那马立刻小跑到女孩身边。
女孩牵住马的缰绳,开口道:“北原景色虽好,却不是个安全的去处,望先生小心珍重,早日回还。”
却夙看向她,缓缓问道:“天地间又有何处绝对安全呢?”
女孩皱了皱眉:“危墙与坦途,总有分别。”
却夙道:“天下将倾时,何处不是危墙?”
女孩眼神一厉,郑重地看了却夙一眼。
她沉吟良久,道:“沉疴之人,医者不弃,命未定也。”
却夙神色复杂,视线远远落向南方,似有遗憾。
南方,帝都之所在也。
他回头望向女孩,开口道:“已入膏肓,如何救之?”
女孩双唇微动,几次想要开口,复又咽下,她曲着拳,指尖在掌中摩挲。
却夙见她再不回话,转身欲走。
女孩忽然嗫嚅道:“不破不立。”
她声音极轻细,却夙的耳力却还灵敏,他倏地回过头来。女孩抿着唇又不说话了,像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她身边的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轻细,打了个呼哨歪着头蹭过来。
女孩摸摸它的脖子,拉紧了它的缰绳:“我该走了。”
“吾名却夙。”眼见着女孩拽着马就要掉头,却夙开口表明自己的身份。
女孩面上现出些讶然,明显是听过他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会儿,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玉灵均。”
却夙点点头,神色平静,显然是早已猜出了她的身份:“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你的母亲,有缘再会。”
三日后。
却夙穿过大半个草原,重新回到湖边。
枣红色的马儿在不远处悠闲地吃着草,玉灵均垂着头,蹲坐在湖畔。
看样子,似乎日日都会等在这里。
却夙有些惊讶,他走过去,学着玉灵均的样子坐到她身边。
“你在这里做什么?”却夙看着平静的湖面,开口问到。
“我在等人。”玉灵均回答,复又问道,“先生来这里做什么呢?”
却夙道:“我在找人。”
玉灵均转眼看他:“先生找到了吗?”
却夙的目光落到玉灵均脸上,一大一小沉默地对视着,长久的审视后,却夙开口道:“或许吧。”
两人的目光重新落到水面上,却夙开口问道:“那你等到了吗?”
玉灵均道:“她不会来了。”
却夙觉得身边的小女孩子说完这句话后情绪明显地低落了下来,他不太会应付小孩子,摸了半天也没从身上摸出糖果糕点来,他想了一想,把右手伸到玉灵均面前。
“嗯?”玉灵均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就看到却夙的手一握一张,干净的手掌上突然生出了一团青色的火焰,明亮却并不烫人,在他掌心里不断舞动着,最终开成了一朵青色的莲花。
玉灵均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我喜欢猫。”
那朵莲花立时变成了一只傲气的小猫,忽而昂着头甩尾巴,忽而舔舔自己的前爪,忽而蹦起来,又忽而卧伏着只留一个细瘦的脊背。
“母后说您是天下间最厉害的术师。”玉灵均说着,忽地合拢双手,正正罩住了那只火焰化成的小猫。
却夙被她突然的行动惊了一跳,连忙抽手。
玉灵均轻轻笑了笑,她摊开手,那只小猫仍好好地立在她的掌心,只是不再动作了。
“你已经开始修术了?”虽然是问话,但眼前的景象已经表明了玉灵均早已接触过术修的事实。
玉灵均点点头,她盯着手中火焰做的小猫,问道:“如此,先生便不打算收我为徒了吗?”
被猜到了打算的却夙并不惊讶,虽然只有一次短暂的相处,他已经能感受到这个孩子过人的聪慧。他只是感到些许的麻烦,却夙叹了口气,道:“你母亲同你讲过术师三脉的事吗?”
“讲过的。”玉灵均垂着眼睫,青色的火焰映在她白皙的脸上,“他们希望我成为下一任的鸾主。”
却夙道:“我是青鲤一脉的人。”
玉灵均沉默地抿着唇。
却夙问道:“你会成为下一任的鸾主吗?”
玉灵均转眼看向他,她缓缓道:“到现在为止,我没有第二个选择。”
却夙审视地看着她。
玉灵均问:“我是你找的那个人吗?”
“我不知道。”却夙在心底叹了口气,“我已经错过一次了。”
玉灵均一愣,眼睛里的光慢慢黯淡下来。
却夙却在此时站了起来,朝她伸出了手,他说道:“也许我还会再错一次。”
四年后。
月蚌城北二十里外。
青衣的术师自崖顶向远处望去,仿佛能看到那里正发生的一场惨烈至极的屠杀。
寒风吹动他的衣襟,送来鲜血与死亡的腥气。
却夙眉目间泄出一丝悲戚。
金乌陨落,烟霞散去,渐浓的墨色噬去了大半天幕。
女孩沙哑的声音终于伴着轻而浮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接近崖顶。
“师尊……”
却夙回头看她。
玉灵均低垂着眉眼,她的乌发被大风吹得散乱,几缕沾着烟灰的发丝缀在她苍白灰败的脸上,她的眼角染着惊人的红,却始终没有一滴泪水坠下来。
却夙看到她垂着的手,手背与手指的交节处破了皮,深深地嵌着些碎石沙砾,沙石被鲜血浸成朱色,这朱色又淌过沙砾,顺着指节慢慢滴落下来,仿佛自沙地里慢慢开出一朵艳戾的花来。
却夙心底响过一声叹息,他开口道:“你已做出了选择。”
“是。”
玉灵均自袖中掏出一串项链,圆柱形的玉坠是通透的青碧色,里面游着一尾惟妙惟肖的鲤,正是青鲤鲲君的信物。
却夙默然地接过项链,听到玉灵均哑着声音道:“弟子不日便要回转毓国,今后便是青雀的鸾主。”她跪下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弟子有负师尊这四年来的教导。”
山风呼啸,却夙看着他这名最得意的弟子,最终只道了声:“去吧。”
后世记载,昭光十年,北方诸部联合,强攻央朝北边防线,势如破竹,央朝诸军死伤众矣,后央朝军师任朝月以身为饵,设计诱杀其精锐,殉国而死。又二日,北方诸部大败,受降于央朝。
烟火已熄,热血已冷。
却夙走过烈火焚烧过的荒土,三月之前这里还生着茸茸的细草,如今只剩下一片可怜的昏黄,像是引渡死去的魂灵迁至异界的那条长河的颜色。
他并没有去那埋葬了无数魂灵的山谷,而是漫步到了一片有些熟悉的水泊旁。
已近深秋,湖面上结着薄薄的一层冰,却夙辨认了一会儿,意识到这是四年前他和徒弟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湖泊。他忽然有些感慨,想在那湖边再坐一坐,走得近时才发现湖边的异样。
一团黑色的阴影黏在湖畔。
却夙再走近些才发现那是个人,还是个看起来与他徒弟岁数差不了多少的女孩,此时正裹着一片宽大的破破烂烂的黑布,半个身子浸在湖水中,双手紧紧绕着岸边的杂草,脸色苍白,双眸紧闭,呼吸杂乱。
却夙连忙把人捞了上来。
女孩整个人湿漉漉的,手脚冰凉,却夙自袖中掏出一张符篆,燃烧后一团青色的火焰包裹住她,片刻后他挥散火焰,女孩身上的水汽已经消失了。
却夙伸手推了推女孩,女孩皱着眉昏睡着,他忽然心有所感,就地起了一卦。
卜算结果出来后,却夙神色复杂地喃喃道:“竟然是你……”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一时不知该做何表情,几息后他蹲下身背起女孩,转身往回走。
第二天,女孩醒了过来。
她警醒地左右看了看,刚要下床,听到门外响起的脚步声又躺了回去。
却夙推门进来,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开口道:“醒了就起来吧。”
女孩顿了一顿,睁开了双眼。
却夙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缩在被子里,眨着眼睛看他,终于细声细气地答道:“九华。我叫九华。”
却夙点点头,淡淡问道:“你是哪个部落的人?”
九华瞬间睁大了眼睛,颤着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却夙叹了口气,扶着她靠坐起来:“战争已经结束了,我并不会伤害你。”
九华的眼眶很快红了起来,她飞快地垂下头,眼中翻滚着深切的恨意。
她说道:“我是云弋部一个普通的牧羊人家的女儿。”
却夙直白地戳穿她:“你在骗我。”
九华暗暗握紧了拳,她缩了缩身子,颤声问道:“你是谁?你、你会帮我吗?”
却夙开口道:“我叫却夙。”他顿了顿,“我知道你的身份不低,我会帮你。不管是复兴部落还是统一草原。”
九华心神俱震,她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一脸呆愣地看向却夙,心念几转,最终还是坦白道:“我是逐碧部的公主,我的原名叫敖登格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