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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姑娘被活活烧死(1)

——尚德堂随笔之一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日——请看清,这可是距离进入二十一世纪还有一年多的一九九八年的八月二日,不是一八九八年,也不是一九八九年。

这一天的清晨,天空清湛,阳光炫目。贵州省有名的贫困地区普定县西北面的大山里,有个小村子叫朱家寨,在村外一块草坎上架起了一堆柴火,四周一片死寂。满坡满田围站着附近村子里的男男女女、大人孩子,他们的神情却不像是在庆祝什么节日,而是屏气敛容,有一种莫名的惊恐和凝重,显然是等待着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不一会儿,本村的农民朱昌盛,他的连襟刘山,还有本村专会掐尸入殓、操办丧事的贾振华,神色鬼祟又有几分恓惶地用滑竿抬着朱昌盛十七岁的女儿朱艳艳来到草坎中央——这个姑娘两年前得了肺结核,当地人叫“干痨”,一下子全村人都躲着他们一家人,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在指指戳戳。朱昌盛把家里仅有的一头牛和两头猪卖掉,带女儿到县里治病,钱花光了,艳艳的病却没有治好。他认为女儿是来讨债的,干痨治不好,日久天长若再传染给小女儿二艳就更惨了。朱昌盛便跟妻子商量,不如一把火将艳艳烧了干净!

他妻子居然也就同意了,还哄骗女儿是去姨家里待几天,于是就有了今天这样的场面。

一到烧人现场,看见阵势不对,艳艳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但她骨瘦如柴,显得单薄而透明,已经没有逃跑或反抗的力气了,只是挣扎着滚下滑竿,问她的亲姨夫:“姨爹,你们要做哪样?”

刘山再浑蛋,这时候也哭了:“送你归天呢,儿!”

朱艳艳一阵惊恐,立时吓瘫了,向着站在几步外的亲爹号啕起来:“爹,饶了我吧,我不想死!饶了我吧,爹!”

此时的朱昌盛,难受归难受,心疼归心疼,竟面目可怖地向刘山和贾振华下令动手。他们将挣扎着的姑娘强行抬放到柴火堆上,点着了大火……谁能想得到,都这个年月了,竟然还会发生这种大烧活人的惨剧!

众口铄金,这样的事怎么能瞒得住?有人给捅到了公安局,第二天警车开来,把三个火烧活人的家伙给铐走了。朱昌盛的妻子又急又怕,当场一口气没上来竟活活送了命——也许是自悔自责,因悲痛过度而亡。

后来,朱昌盛被判了十二年徒刑,另外两个人各被判刑十一年。

一个完整的家庭就这样被烧没了,只剩下十五岁的小姑娘朱二艳。

姐姐被烧死后,她的境况不仅没有得到改善,反而更糟了,村人们依然像逃避魔障瘟疫般地躲她议论她拒绝她。她也确实已经感染了结核病菌,手心潮腻,身淌虚汗,四肢无力,并伴有阵发性咳嗽……但她不能向别人说,每天躲在自家的房子里不敢出门。

等待着她的又能是什么结果呢?

——唯愿她得的不是耐药性结核病,也给还没有完全丧失同情心的人们一定的时间找到她。

1.生死之间

山西平陆的焦家盼一个男孩儿,就真的来了个带把儿的小子。

然而这个早就被取名叫焦安国的男孩儿的降生,却把他的母亲推向了死亡……

屋里所有能堵血的东西都用上了:一沓沓的草纸、一条条接生用的干布,都被浸红了,褥子、被子也被血泡湿了……血却还在向外渗!这样一个瘦小枯弱的躯体内怎么会有这么多血?这个病恹恹命如游丝的女人突然变得让人感到恐怖了,殷红的血现出一种狞恶,令人望之眼晕。

接生婆拍手打炕地嚷嚷着快去请村里正式的郎中,她那尖厉惶遽的声音如夜枭的怪叫。刚才还欢天喜地的焦家,转瞬陷入一片慌乱之中。就在这一片慌乱和喊叫声中,焦安国却被迎进了一个新天地。他也大哭不止,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还想再回到母亲的身子里去。

产妇武桂兰面如白纸,刚才用力过猛,现在则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感到自己身上还能动的东西就只有血液了……渐渐地,她觉着连血液也没有力量在自己的身体里流动了,它也太沉重了,仿佛滞留在心脏和血管里。

是心脏太累送不动血了,还是她的身上根本就无血可送了?她想睁开眼看看自己的儿子,特别想知道他的肺有没有毛病。她从很小就为自己的肺担心,生怕遗传给儿子。她用了力气,眼前却是亮晃晃、白花花,转而化为银光银雾。在一片白雾中,她的眼睛也花了雾了黯淡了,没有看到刚出生的儿子,却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梳着两条细黄的辫子,穿一件她最喜欢的红地白格的褂子,站在村东头的井台上。她很想探下身子借着井水照照自己的样子,可她不敢,知道自己的脸太吓人,都瘦得走形了。人家都说连鬼在二十啷当岁的时候都是美的,她还不如鬼。肺里的那个空洞,把她身上的每一个毛细血管的营养都吸走了,还吸走了她的青春、她的美貌。没有人说得清为什么偏偏是她得了这种病,家里人往上数三辈子也没有得这种病的,她在家里又最被娇惯,有重活不让她碰,有好吃的先尽着她,病怎么就这样不长眼地找上了她呢?她的病又成了家里的空洞,这是个多少钱也填不满的洞,快把一个家抽吸光了。家里的饭食越来越差,爸爸、妈妈越来越愁,全家人天天就为她的病忙乎,到处求医抓药,把本来就不厚实的家底真正抖搂净了。她的病非但不见起色,似乎倒越来越重。

她多次想到过死,这天上午又咯了大半碗血以后,决定要付诸行动了。可供她选择的只有两种办法:一是上吊,一是投井。上吊太难看,舌头伸老长,眼睛瞪老大,会吓坏妈妈。投井最好,干干净净,水水灵灵,如果临死前喝一肚子井水,还会显得胖一点。

等到后半晌,村民们都下地了,她听到村子里安静下来,就把自己收拾干净,悄悄来到井边。她心里是紧张的,从一出家门眼泪就没有断,站到井台上闭住眼,知道自己真正到了生死的临界点,身子往下一扑就过去了。她在心里最后一次跟爸爸妈妈告别,还准备说一些对不起以及拖累了全家的话……身后却猛然响起了山杠爷的声音:“孩儿啊,命是你自己的,你不想要了别人要拦也拦不住;可你不能打这口井的主意,全村人都靠这口井活着,你占了它,让村上人怎么办?”

她还真没想到这一层,自己的病是会传染的,难道让全村人今后都染上肺痨?她睁开眼,旁边还站着个年轻人,一身城里人的打扮,热情、硬朗、阳光灿烂,有一股发烫的强盛的生命气息向她扑过来。看样子,她就是不顾一切地想死在这个井里,现在也跳不下去了。

山杠爷把她拉下了井台,城里人也从井台上跟下来,嘴里说:“让我看看得的是什么病啊,就值得寻死觅活的。”他不由分说地就抓起她的胳膊为她号脉,摸完了这只摸那只,然后说:“是肺病啊,不值当的!我是从中条山大矿下放回乡的大夫,给你开几服药吃吃怎么样?”

也是该当她命不该绝,这个到邻村出诊,路过井台想寻点水喝的年轻人就是焦起周,一来二去地,就真把武桂兰的多年沉疴给治好了。起死回生的病人爱上救命的医生,或医生喜欢上自己的病人,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何况一个是嫁不出去的病姑娘,一个是因为回到农村正处于人生低潮的光棍汉,可算是门当户对、同病相怜,两人高高兴兴地结了婚。

他们结婚不多久,国家度荒度出了眉目,大矿上又招人,焦起周回去重新当了医生。好像他被下放回家就为了救活武桂兰并娶过来给自己当媳妇——天下的事要多巧有多巧,想不承认缘分都不行。焦家唯一担心的是武桂兰这样的身板还能不能生儿育女。两年前她生大女儿焦最婵的时候,焦起周亲自在身边护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次算是老月子了,谁都没有在意,却偏偏出了事!

村里唯一的老郎中被找来了,一脸权威般的凝重和沉着,用摇头叹气代替了对接生婆的不满,有条不紊地为产妇量血压、测脉搏、做通身检查,最后诊断为产后大出血,很可能还会引发肺结核和肝炎等老病。老郎中给病人喂了救急的药,打了救急的针,嘱咐满屋子的焦家人赶快送县医院,再晚了人就有可能保不住了!

焦家近房远房的叔伯兄弟很多,这时候却没了主意。有人说离县上这么远,送去还能赶趟吗?有人说县里正在搞武斗,乱哄哄地到处打仗,医院里还有人看病吗?倒是焦起周的老娘还没有乱阵脚,自从丈夫去世后她就是一家之主,甚至越是愁苦的时候,越要在脸上挤出笑。老人坐到儿媳妇身边大声问:“桂兰,你平时也看了不少医书,自己心里有个主意吗?”

沉了好一会儿,武桂兰才断断续续地像吹气一样轻轻地吐出几个字:“让起周给我治……”她信任丈夫,抑或是想到即便死也要再见丈夫一面,死在丈夫的身边。

婆婆不放心,却知道只有这一条路了:“去中条山大矿的道儿很远,路又不好走,你可得挺住了!”

对,只要把桂兰送到起周那儿就好办了,别的大夫都是医不治己,唯他治自己媳妇的病是一绝——这就叫什么人有什么命。更重要的这是武桂兰自己的主意,把她送到她丈夫身边,再出了什么事家里也不担责任了。

担架很快就绑好了,由焦起周的弟弟焦斌丹打头,他虽然刚中学毕业,却一向安稳可靠。又由他选了四个精壮的小伙子,带上干粮就匆匆上了路。

日色已近黄昏,西天一片惨红。村烟依依,浮云夹裹着阴气。成帮结伙的老鸹在头顶上嘎嘎叫个没完。

真是晦气!

——但谁也没有说破。小伙子们心急脚快,转眼就进了山,光线立刻黯淡下来。野气弥漫,乱藤绊腿,山道越走越陡,路狭石峭,羊肠盘桓。武桂兰命悬一发,紧闭双眼,面容惨白得吓人。抬担架的人生怕她就这么走了,不停地呼喊着:“嫂子,你可坚持住啊,一会儿就能见到我哥了!”

他们还得不停地给自己打气:“见到我哥就好啦!”

前面的大山如波涛汹涌,迎面裂开漆黑的大口子……

在中条山的腹地,有一座矿业公司,放炮崩山,采石采矿,就地冶炼。于是,中条山裂开了,山林开始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了灰白色的伤口。在这大山的伤口上建起了厂房、宿舍,修出了一条条道路。人,也就越聚越多。在当时社会上,他们被认为是最幸运的一群,属于一种最优越的阶层,享受着令人羡慕的工资和各种福利待遇。更重要的是持有工业户口,也就是城市户口。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你是什么户口,就注定了你有什么命运。

焦起周就是这优越阶层中的一员。矿上正时兴“造反”,“造反派”临时拉起的山头比中条山的峰峦还要多,闹嚷嚷成天打派仗,生产已处于半停顿状态。别看不干活,每个人月月的工资却照发不误,这就是工业户口的优越性。外面还黑蒙蒙的,焦起周就被矿上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和呼喊声吵醒了,起来先把昨天晚上写好的信送到矿区大门口的信箱里。不知这回桂兰是生男还是生女,说不担心是假的,即使不担心,也会想啊……按理说,趁着矿上没有正事干应该回家看看,但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这样说。按矿上“造反总部”的说法,眼下正是革命派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紧要关头谁敢当逃兵?矿医院里每天一上班先点名,然后是雷打不动的“天天读”,他怎敢请假找着挨雷打?

在单身宿舍前面立着一个用铁管焊成的双杠,旁边放着一个用石头做的杠铃,焦起周送信回来就在双杠和杠铃上发泄胸中的郁闷和多余的精力,或拔或悠或举……他喜欢运动,愿意自己的身上有点隆起的肌肉,看上去更具男人气概。因为妻子身体单薄,老念叨男人身体好女人才有福享,希望他能身躯强健。

太阳已爬上中条山的脊背,光线被矿场上空的烟尘遮挡,整个矿区还是灰蒙蒙的。焦起周折腾出了一身大汗,捡起刚才脱掉的毛衣正要回屋子,矿医院的内科大夫,也是焦起周在太原医专上学时的老同学黄鹿野,用手捂着左半边脸跑过来,老远就喊上了:“起周,你宿舍里有药箱子吧?给我上点药。”焦起周拿开他的手,见黄鹿野鼻青脸肿,左脸上有几道像是被指甲挖出的血痕,惊问道:“你去参加武斗了?”

黄鹿野苦笑:“也算是武斗吧,叫我家里那个醋坛子给抓的。”

焦起周嘬嘬牙花子:“昨天晚上趁着乱乎儿,你是不是又跑到外边去打野食了?”

黄鹿野起誓发愿:“老同学,怎么连你也把我当成寻花问柳的淫贼?天地良心,我是在玉香的家里打扑克!”

焦起周领他进了自己的宿舍,从床下掏出药箱子,用酒精在伤口上消毒。也只能消消毒,倘若涂上红药水、紫药水之类的就太难看了,如果缠上绷带就更招眼了,人家还以为他是“保皇派”,叫“造反派”给打的呢!

焦起周同宿舍的另外三个人也起来了,大家都很熟,一块儿拿黄鹿野的花花脸开心。黄鹿野赶紧转移话题:“起周啊,你是专攻疑难杂症的,女人太爱妒忌了也是一种病,你有没有办法治?”

焦起周没打奔儿就说:”有啊,当你老婆来月经的时候,用她的月经纸包一只蛤蟆,在你们常去的厕所前面一尺远的地方埋了,保证以后她不会再因妒忌跟你闹了。”

“是吗?”同宿舍的人也都很感兴趣地叮问,看来家里有醋坛子的还不少。

黄鹿野瞪大眼睛,将信将疑:“真的假的?”焦起周是个严肃古板的人,脸上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你也是大夫,医生治病能打岔吗?”黄鹿野的脑子反应极快,问道:“若是大城市里的人,都住在钢筋混凝土的楼房里,那月经纸包蛤蟆往哪儿埋?”焦起周一愣,随口说:“城里人的妒忌是没法儿治的。”黄鹿野咂咂嘴:“行,我还真得试一试,不灵了再找你算账。”他解嘲似的也劝其他三个人都回去试一试。

宿舍的门是敞着的,他们听到有杂杂沓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就有人大声吆喝起来:“焦起周,你的家属出事啦!焦大夫……”

他们冲出屋子,看见一群本矿的职工引导着一副担架从山下快步走过来,焦起周迎着跑过去。

五个小伙子跌跌撞撞地奔上山来,衣服被山路边的荆棘剐破了,腿上有一道道的刺伤,脸上有一条条的血檩子。从昨天下午由平陆出发,经运城到原田,碰上好心人就搭一段车,搭不上车就靠两条腿跑,整整狂奔了一夜。焦斌丹手指间布满一圈圈汗碱,皮肤裂开了口子,有血从裂口渗出来……

他们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呼喊着嫂子,生怕一不喊叫了武桂兰就会真的撒手西去。

可任他们怎么喊叫,武桂兰不吭声也不睁眼。

其实,他们的心里早就慌了。一见焦起周,焦斌丹就放声大哭,捶胸顿足:“二哥,二嫂子可能不行啦!”

焦起周不愧是医生,他先检查妻子的瞳孔,再摸她的脉,然后呵斥自己的弟弟:“先别哭,人还没有死哪,只是昏过去了,你这么一嚎,不是招损吗?快抬着跟我去矿医院!”

黄鹿野在旁边提醒他:“不能去咱们的矿医院,好药都叫‘造反派’拿光了,谁还有心思看病?”焦起周一想这倒也是,可不去医院又去哪里呢?黄鹿野说:”得赶紧往县医院送,那儿的院长我认识。”他说着就往大门口跑,半路拦住了一辆车帮上贴满大标语的卡车,不知他跟司机说了些什么,那卡车掉头就开到了担架旁边。焦起周如梦方醒,感激地看一眼老同学,赶紧指挥几个弟弟把担架抬上卡车。黄鹿野也陪着焦起周一块儿跳上车,焦斌丹让另外四个叔伯弟弟留在焦起周的宿舍里等信儿,他随后也跟着上了车。

在车上他简单地讲了二嫂发病的过程,黄鹿野听完用拳头捅了焦起周一下:“祝贺你呀,得了个大儿子!我已经有三个千斤(金)了,加起来就是一吨半,但愿这个第四胎能给我招来个小子!”

“怎么,弟妹又有啦?”焦起周苦笑着摇摇脑袋。

黄鹿野忽然提高了嗓门:“嘿,我还没愁呢,你摇什么脑袋犯的哪门子愁啊?一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赶。”

在这种时候黄鹿野仍然能够逗笑,看得出他性情爽直,口无遮拦,惹得焦斌丹又钦佩又好奇。他看着哥哥,希望能给他介绍一下这个人是谁。焦起周抓着武桂兰的手,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弟弟的好奇心。倒是黄鹿野明白了斌丹的意思,便主动向他伸出手:“叫我黄大夫,是你哥哥的老同学。但我跟你哥哥大不一样,你哥哥是正人君子,我却把‘酒色财气’四个字都占全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条才混出个傻人缘儿。就说眼下吧,讲阶级,论成分,人人自危,人人设防,可我仍然能够交友三千。跟你吹句大话,在原田的地面上,我不认识的或不认识我的人还真不多。”

焦斌丹憨憨地笑着,心里想交朋友还是要交这种人,真有了急事他真能帮上忙,今天不就全靠他的关系网了……

转眼就是二十多天。病房外忽然间就进入了肃杀凄迷的秋境,树叶发黄,零零落落。病房内也相当清冷,凉风借着门窗的缝隙直往里灌。其余的病床都空着,只有武桂兰因高烧发着谵语和跟死亡搏斗的呻吟。她整个人在病床上缩成窄窄的一条,只剩下一层很薄的肉皮包裹着骨头,给人以非常强烈的骨感。她嘴唇干裂,显得极度痛楚,又有一种静静地对待绝望的沉郁。焦起周坐在床头,握着她滚烫而干硬的手,像有一团火在他手里燃烧。

黄鹿野手里拿着几张化验单,和原田县医院的院长洪泉一块儿走进病房,他们满脸沮丧,已经不言而喻地向病人及家属通报了化验的结果。黄鹿野将化验单递给焦起周,焦起周接过只粗粗地扫了一眼,他对妻子的情况心知肚明,还用得着再细看那一堆冰冷的数字吗?他既无奈,又不甘,自己曾救治过那么多人,难道就眼睁睁救不了自己的老婆?

一向总是热情高涨、劲头十足,且随时都能嘻嘻哈哈的黄鹿野,也显出少有的困惑,小声对焦起周说:“洪院长想叫嫂夫人转院……”焦起周一惊,在原田这儿,县医院就算是最大的医院了,还能往哪儿转呢?洪泉一副冰冷的官腔:“焦起周同志,你自己也是大夫,整个治疗过程你都亲眼看着,我们把能用的药都用过了,你爱人的肺结核不仅没有控制住,反而更重了,你说怪不怪?现在已经不能再用药,再用药病人顶不住就会出大事,实际上现在能想到的治疗肺结核的药物对你的家属都不再起作用。可是,不用药就这么活活地耗着,待在我们这儿就没有意义了。所以医院里研究了一下,建议你们转到太原去治,省城的大医院里也许会有办法。”

焦起周知道,这是医院给桂兰判了死刑。洪泉看出来她耗不了几天了,趁着还有口气的时候赶快推出去。

一时间他不知该怎么办,就想求洪泉让桂兰在医院多留几天:“这里到太原千八百里,你看她这个样子,怕是折腾不起了。再说目前国际上医治肺结核也都是这两下子,即便到了省城的大医院,又能有什么新招儿呢?听说省城里正乱,不知医院里的秩序如何,如果赶到了太原又住不上医院怎么办呢……”洪泉却毫不客气地摆摆手,打断了焦起周的话,口气也更加生硬:“焦大夫,咱们医院也开始乱了,人心惶惶,药品不足,你家属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现在我可是正式通知你出院,再出了什么事我可管不了啦!”

洪泉不再给焦起周说话的机会,冲着黄鹿野点点头就自管推门走了。

黄鹿野就像是自己对不住朋友,神情苦涩:“起周,怎么办哪?如果连他都没有主意了,那差不多真的濒临绝境了。”

焦起周坐回床沿上,弓下身子,双手抱住脑袋一声不吭。黄鹿野耐不住这陷于无望的沉闷,继续出着主意:“起周,咱不能就这么等着让人家来赶,要不我去买到太原的卧铺票?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得争取,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嫂子等……”那个“死”字,到了他嘴边,又生生地被咽了回去。

焦起周感到自己的身后有动静,他转过脸,看见桂兰睁开了眼,右手在拼力向前伸,显然是想抓到他。他赶忙弯下身子,用双手握住妻子的手。桂兰的眼睛如孩子般迷茫无助,脸上现出石头一样的苍白。她翕动嘴唇想说话,但声音像窗外的雾一样轻柔,一吐出嘴就碎了。但焦起周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她哪儿都不去,更不想死到太原去,她要丈夫接她回家,要死也死在丈夫和孩子们的跟前。朴茂健硕的焦起周,眼眶一热,两大泡泪水禁不住滚滚滔滔地流了下来。

生命已经漂流到下游的武桂兰,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爱怜,仿佛该安慰的是丈夫而不是她,这使她的脸上有了一种贞怡恬淡的生气。她脆弱到随时都可以死,眼下所能凭恃的就只有胸中这点气息,但哀怨到极点便神情笃定了!焦起周读懂了妻子的心,他恢复了做男人的持重和端肃:“桂兰,那就再让我给你治一次,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快就抛下我和孩子!”他转身又小声和黄鹿野商量,“她出了院可住在哪儿呢?”

黄鹿野也犯难:“要不先到我家里挤一挤?”

焦起周断然拒绝:“那可不行,你的家里一间屋子半间炕,怎么能再挤得下一个病人!”黄鹿野有几分不好意思,好像武桂兰没有地方住是他的责任。焦起周犹犹豫豫地征求他的意见:“我倒想起一个地方,咱们医院的后面有间菜棚子,闲了一两年没有用了,你说让桂兰住在那儿行吗?”

“哎哟,那间破棚子还能住人吗?”

“我们眼下还有资格挑肥拣瘦吗?只要能有个地方先存身就不错啦!客气话我不多讲,再求你帮个大忙,找几个人把那间菜棚子给收拾一下,把我的床和被褥,还有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搬过去。我办完出院手续,就把桂兰拉回来。”

黄鹿野立刻又来了精神:“我说你这家伙,看来是早有准备。”焦起周苦笑,心里泛起酸意:“你的老婆孩子都是城市户口,天天团圆,哪知道我们两地分居的难处?哪还敢奢望住上好房子!”

黄鹿野咂着嘴说:“你向来是个主意很正的人,行啦,收拾房子的事就交给我吧,别的不敢说,保证能让你们住得干净暖和。”他大包大揽地打完包票就先走了。

那还是个“听诊器、方向盘”的时代——医生和汽车司机是社会上最吃香的两种人。常被人求,自然也就常被人高看一眼;总能被人高看一眼,也就能得到许多别人得不到的好处。工人要求着医生的地方可多了,生病出工伤还不算,就是想偷懒泡病号,没有医生给开的假条也不行。以黄鹿野在矿上的人缘,动员十几个工人来给干点私活那是太简单不过了。别看矿上正事没有人干,要说给朋友帮忙,谁都愿意伸把手。眨眼的工夫,木匠和泥瓦工都来了。矿区又是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地方,砖瓦灰沙石,金木水火土,别说是整修一间小屋子,就是重新另搭起一间房子也是手到擒来。等到下午,焦起周用排子车把妻子拉到矿上的时候,那间破菜棚子差不多变成了一间新房,换上了新的门窗,里面重新套了灰,顶子铺了新油毡,床铺支好了,炉子砌好了,工人们还拉来两车大煤块儿堆在门口,敞开地烧也够烧一冬天的。工人们想得很实在——反正都是国家的,不烧白不烧,别处糟蹋得多了,谁还在乎这一点?何况焦大夫这个人又不错,家里出了这么倒霉的事,大家帮他一下,心里还能获得一种积德行善的快感。

焦起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急剧消瘦晦暗的脸上泛出光泽,眼睛里有了神采。这很像个家了,房子就是家。他多年跟几个同性不同姓的男人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那只叫宿舍,不是家。他的家属是农村户口,在矿上就叫没有户口,老百姓管这样的人家叫“黑户”。按理说,“黑户”是不可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的,可他们居然有了自己的窝!先别管它合法不合法,天大地大有一间房子才能安家,爹亲娘亲没有房子不算一家人。他单身多年,无时不在盘算着怎么才能把老婆接来,想不到还是沾了老婆病危的光,突然就有了安身之处,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他为人方正,但不是个死板悭吝的人,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请干活的工人们吃一顿,就在县医院门口买了一条中档的绿叶香烟,给修房子的工人们分了,也让黄鹿野脸上好看。

送走工人后黄鹿野也要告辞,焦起周留住他,随手在一张纸上开出几味药,请他帮忙去抓,如果矿医院没有就得到县药铺里去买。虽是老同学,焦起周还是说了许多感激的话。黄鹿野则最怕焦起周这样正经八百地表示感谢,一边摆手,一边后退,嘴里哼哼唧唧地落荒而逃。

小屋里只剩下夫妻俩,他们渴盼团聚的这一刻有许久了。焦起周的情感仿佛已经被对妻子的挂虑掏空了,武桂兰也被对丈夫的思念吃光了,眼下竟没有一点心思缠绵或说点体己的话。她在被死神追赶着,压力却全在焦起周一个人身上。武桂兰倒显出一种欣慰和安详,脸颊甚至浮起薄醉的光晕,这是肺结核重病人的典型征兆。焦起周探身趴在妻子的脸前说:“桂兰,你听着,现在只有靠我们来救自己了,你的结核有了抗药性,现有的治疗手段对你全不起作用,只有动用老祖宗留下的秘方了。但是,管用不管用,要承受多大风险,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我要试着来,你也要格外警醒,不论是什么感觉,只要有一点反应立刻就告诉我。”

武桂兰轻轻动了动下颏,眼神里有无限的温暖和信任。

焦起周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张包裹着白色塑料布的秘方,因为单身宿舍里不保险,他随时都把方子带在身上。这个方子并不是他的祖上留下来的,而是武桂兰的爷爷亲笔所写,只不知是爷爷自己所创,还是他收集的。

当初这位老爷子是名震一方的“三先生”——不管什么病,喝上他的三服药准好。据传“三先生”早年出过家,性情古怪,行踪飘忽不定,也有人背后称他“大佛爷”。他到五十多岁才结婚生子,尚未把平生本事传给儿子就撒手人寰,只给后人留下一大箱子医书。正是由于这层原因,桂兰的父亲格外高兴能把女儿嫁给焦起周,就把“三先生”留下的那一箱子医书当了陪嫁。

焦起周打开塑料布,这只是“三先生”许多稀奇古怪的药方中的一个,是专治肺结核的,前面还有一行小字:“治痨奇方,切勿外传,只传媳妇,不传女儿。”下面是一味味的药名和分量。其实用不着再看,焦起周已经烂熟于心了。他重新把药方叠起来包好,掖到桂兰的枕头底下——这就是有家的好处,珍贵的东西可以放在家里,而不必时时刻刻都带在身上。

他给妻子喝了水,把被褥搞舒坦,说:“这个方子上有几味药我估计抓不到,趁着天还早我去山上采,一会儿就回来。”桂兰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这间小屋孤零零地远离矿上的家属宿舍区,丈夫一离开她就感到孤单和害怕,何况她还是个濒死的人。但她轻轻吐出来的话却是对丈夫的嘱咐:“要小心……”

“没关系,哪儿有什么药我早就看好了,上山采了就回来。你别看这架山不起眼,今后治你的病可就全指望它了。”焦起周安慰着妻子,表现出男人应有的乐观和自信,他需要给妻子打气,也需要给自己打气。

是危险使他紧张,而紧张又使他感到了自己的生命力。在这个时候,只有这样的生命力才能安慰女人。他背起一个筐就走了。

2.黑户

中条山西邻华山,东接太行,它正居其中,且狭而长,故得此名。其势如灵蟒,蜿蜒曲折,层峦叠嶂。焦起周平时闲着没事常到山上来找药,对这一带很熟悉,而今甩开大步叉子翻过矿区,直向后山林深草密的高处攀援。

西天一片血红,山峰对落日,正是欲吞不吞欲吐不吐,使群山变成一座红彤彤的熔炉,紫烟弥弥,晚晖霏霏。焦起周心急火燎,哪有心思看景,只盯着脚下的药草,拔了就丢进背后的筐里……

前面就是峰顶了,在一块平整光洁的巨石上坐着一个人,背靠着一株粗壮的矮脚松,左手里也拿着一把药草,眼睛一直跟着焦起周。见他已来到自己的脚前,竟还低着头寻寻觅觅,全不知头顶上坐着个大活人。于是喊了一嗓子:“嘿!你是给谁采药啊?”

这冷不丁一声,吓了焦起周一大跳,他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还会有人,遂仰起脸,看见大青石上站起一个人,身躯高大,身影遮住了夕阳,背后一片红光,前面却看不太清楚。焦起周非常紧张,一时辨不清是人是神是鬼是怪,口齿就有些结巴:“你……是谁?”

头顶上的人呵呵一笑:“别害怕,我不是鬼也不是神,更不是来抓你偷采药草的‘造反派’。我看你从打一上山就紧忙乎,药也采得不少了,上来坐一会儿吧。”

焦起周不敢拒绝,只好绕到后面登上巨石,这才看清石上人的面容:清癯,谦和,蔼然有脱尘绝俗之气,年纪却四十岁上下。可能是为了打消他的顾虑,人家先做了一点自我介绍:“我是国家药材管理局的,下来考察中药材基地,从四川、陕西过来,一路没碰到一个还有心思登山采药的,想不到在中条山终于看见了一位知道山上有药的人。不知你是游方郎中,还是制药厂的技术人员?”

焦起周摇摇头。

那人又问:“护林员或者是看山的?”

焦起周又摇摇头,随后说了实话:“我是下面矿里的医生,采药是为了给爱人治病。”

“你爱人得了什么病?”

“肺结核,县医院已经治不了啦。”

哦!那人轻叹一声,眼睛却转过去看着渐渐下沉的夕阳,自语般地说起来:“历来治肺结核的老套子是养阴益气以清热,固金保肺以补虚,杀虫除蒸以祛邪。但怎样做到补而不腻,涩而不滞,又活血又养血,又和中又运脾,可就难了!”

焦起周一听就知道遇上了高人,很想请对方下山看看桂兰的病,可连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又怕显得太唐突,就先套套近乎:“哎呀,你是大夫,贵姓?”

“眼下可不兴用这个‘贵’字,我叫尚德堂。你呢?”

“焦起周。我能冒昧地请您给我爱人看看病吗?”

“起周……意气自雄,好大气的名字。”尚德堂转过脸认真打量焦起周,口气也变得异常沉缓:“恐怕不行了,你看咱们脚下这个山坡上,是不是还站着两个人……”焦起周顺着尚德堂的手指,果然看见两个正向这边张望的人。尚德堂继续说:“那是等我的,我今天晚上必须跟他们乘火车赶回北京。如果我去给你爱人看病,能不能看好且不说,还会给你惹麻烦。但我对你有信心,医院治不了的,你能自己采药自己治,这股精神、这份胆识可喜可嘉。你求助于中条山算是找对路了,这座山可是个药材宝库!”

尚德堂又把目光转向远处:“当年扁鹊出邯郸,走洛阳,入秦治病,就在这中条山采药。他治好了秦武王的病,却引起了秦国太医令李醯的妒忌,扁鹊辞秦返回河北路经现在的永济市清华村,就被李醯派人杀害了。《史记》上说扁鹊饮了上池水,能看得清人的五脏。在X光未发明前用肉眼能透视五脏,是说他断病如神,如同亲眼看得见五脏一样,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到解放后清华村上还留有‘神医扁鹊庙’,我这次原打算也去看一看,现在去不成了。不知扁鹊庙能不能躲过这次‘横扫一切’的棍棒?”

尚德堂突然显得很伤感。焦起周猜到眼前这位高人八成是当权派一类的角色,不知是该回答他的问题,还是该劝他几句。想答他却没有答案,想劝他又感到自己力不从心,不知从哪儿插嘴。

尚德堂似乎不需要焦起周应答,他只需要一个听他说话的人。沉了一阵,他情绪一转,改变了话题,指着莽莽苍苍、千峰叠翠的中条山说:“你看,运城这一带完全得益于这座中条山,它俯瞰龙潭,把玩黄河,而后揽腰一抱,形成晋南平原的屏障。在中条山的怀抱里有舜王耕过的地,老百姓称那块地方为舜王坪,方圆不过几十亩,却有多少人就打多少粮食,来多少人都足够吃饱的……你知道舜王的故事吧?”

焦起周就在这山里工作,怎么可能不知道有关舜王的传说?但他看出尚德堂谈兴正浓,就不愿意说出自己所知道的,想让这个神秘的北京医生多讲一点,也许他回到北京就没有机会这样自由自在地讲话了。

尚德堂似乎忘记了自己还要赶火车,居然很有兴致地讲起了在当地流传极广的传说:“上古时代有一老汉,生了两个女儿,长大后想嫁个好人,老汉便带上盘缠,外出去寻找他心目中的乘龙快婿。走了许多地方,转悠了一年多,也没有碰上一个让他满意的好人。有一天来到中条山下,看见有个年轻人在耕地,拉犁的是一黑一黄两条壮牛,小伙子吆喝牛的声音十分响亮,手里晃悠着柳条棍儿,但从不往牛背上打,只敲打挂在犁把上的一只簸箕。老汉感到奇怪,就上前询问,小伙子,你赶牛不打牛,为什么要敲簸箕?小伙子说,打牛牛会疼,打黑牛黑牛不高兴,打黄牛黄牛不高兴,我一打簸箕两头牛都会用力拉套。老汉听了大喜,这就是好人,便把两个女儿都许配给了小伙子——他就是舜王……”

焦起周禁不住也笑了。他知道这个故事到此并没有完,老汉的两个女儿都想当大老婆,举行了两场比赛——熬小豆粥和纳鞋底。结果是小女儿获胜当了大老婆,做姐姐的反而成了小老婆……不知为什么尚德堂没有讲出这个结尾,思维却又跑到别处去了:“在新生代时期,受地壳变化的作用,中条山发生垂直升降运动,北麓断裂,形成狭长的陷落地带,这便是运城的千亩盐池。你们当地人更喜欢说是由于黄帝诛蚩尤,用蚩尤之血积成盐湖。但至少可以断定,盐池从黄帝时期就开始出盐了,开采至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停地向外运盐、运芒硝。运、运、运——运城大概就因此得名。这实在是一块好地方!”

焦起周用力点着头,他心里惦记着妻子,既然请不动尚德堂去给妻子看病,就想找个机会辞别下山。可尚德堂根本不看他,对他的焦急也全然不顾,只顾径自说下去:“在你们这块土地上还产生了春秋时期的越国大夫范蠡,‘允文允武,乃圣乃神’的关羽,唐初四杰之首的王勃,古文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诗人卢纶、王维,诗论家司空图,宋代主持编修《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元代的戏剧家关汉卿……难怪人们把这块地方叫做‘运城’,真是一块走运的土地,几乎在历史上的每一个重要时期,运城都出现过重要的人物。”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站在山坡上的那两个人焦急地向这边打着手势,大声催促尚德堂赶快下山。尚德堂不为所动,仍旧慢条斯理地说:“焦大夫,你们的矿场真是大杀了中条山的风景,把好端端的一座山林毁得乱七八糟,像一贴烂膏药贴在中条山的腰眼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它肚子里还埋着这么多值钱的矿石呢!”

焦起周不能不告辞了,正不知该怎样称呼尚德堂……尚德堂却一转脸向他伸出了手:“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我真是积习难改,看到寂寞秋草,悲风夕阳,很容易就引发思古之幽情,这是该好好批判的。好啦,今天我们能邂逅一叙也是件快事。只是耽误了你采药,感谢你耐着性子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到此为止。唯愿你的苦心得偿,祝福你的爱人早日康复。”

真要告别了,焦起周心里又生出一种惋惜抑或是依依不舍之情。尚德堂的谈吐和风采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这显然不是个一般的人,他拥有另一种精神世界。只是此一番回京,不知他吉凶如何,从他的神态来看似乎是大不妙。

焦起周甚至怀疑,若不是有人紧盯着,尚德堂也许会永远待在这中条山上……

一个多月来,武桂兰只有昏迷,没有真正的睡眠。“三先生”的治痨秘方果有奇效,服下第三服药后,她像一个劳累过度的正常人一样沉沉大睡了一觉,醒来后浑身的木钝昏沉一扫净尽,她立即便知道自己又闯过来了。

她的身体只稍微动了一下,睡在旁边的焦起周便激灵一下欠起身子,轻轻将手指搭在她的腕子上。她没有睁眼,装睡般地继续躺着,她有一种重新获得生命的欣喜,也就格外喜欢这清晨的安静。她要静静神,积压了太多的事情需要想了。

她的身体真是一个奇迹,几次玩儿悬要香消玉殒,几次又都活了过来。而且她觉得大病每把她碾碎一次,挺过来之后就更有活力,生命也更有滋有味……

焦起周把完脉,长舒一口气。别看桂兰是病秧子,身上却有一种难以定义的东西,她潜力无穷,对中药极端敏感,简直是指到哪儿就能打到哪儿……他越来越喜欢她骨子里这种隐蔽而顽强的生命力了。

他满心畅快地盘算着“三先生”的药方要不要做适当的调整,至少在剂量上要根据桂兰病情的变化而有所变化……想着想着就躺不住了。他每天一睁开眼,要干的事可太多了:为了给桂兰补身子,他买不起也无处去买牛奶,便买了一只大奶羊,每天挤羊奶给桂兰喝,因此他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到山洼背风的地方去寻找鲜嫩的青草,顺便再割些干草回来预备做冬天的羊饲料;喂上羊,再去锅炉房打热水,就便到食堂把早饭买回来;然后点炉子,把药熬上,利用熬药的空儿伺候桂兰洗漱、吃饭;药熬好后倒出来,自己也会抓空把桂兰不吃的东西风卷残云般都划拉到嘴里;到了钟点,看着桂兰喝完药,嘱咐完该嘱咐的事情就要跑步去医院,得准时参加点名和“天天读”;上班时间倒有比较大的自由,还要灵活机动地抽空上山采药……

一想到这一大堆事,他哪里还躺得住!急忙起身,一只手却被桂兰抓住了。她的手上已经有了些力气,声音也变得清晰而有磁性:“天还没亮,再躺一会儿。”

“刚才我好像听见羊叫,一定是它没有吃饱,昨天打的青草少了。”焦起周嘴里嘟囔着,身子却又溜回了被窝。桂兰的身体向他靠上来,娇软,温热。他张开双臂,几乎把她整个人都裹在自己的怀抱里,轻盈,柔弱,像个孩子。这份娇小正是让身材健硕的焦起周最喜欢的,当初在井台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活脱脱一个林妹妹。他曾多次反问过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医生的缘故,才对病恹恹的弱小女子格外有好感?他病态般地恋着桂兰的身子,此时却不敢揉搓,不敢再逗弄自己压抑太久的饥渴。桂兰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上,气息呵得他痒痒的,通体舒泰,神魂荡漾。

桂兰喃喃而语:“你有什么打算?”

“一个男人在被窝里抱着自己的老婆,还能有什么打算?”

“我是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焦起周仍旧没明白妻子的意思,随口就答:“你爷爷的治痨秘方分两种,一种是口服的,你已经喝过了,事实证明它的确有神效。还有一种是制成膏药外敷的,为了让你好得更快,我也想试试,不知你敢不敢往身上贴?”

桂兰从他胸口上仰起脸,目光灼灼:“我的命是你的,你敢我就敢!我是问你,把我治好了你打算怎么办?还要把我再送回老家吗?”

焦起周激灵一下,这个问题他还没顾得想呢。其实他并不真正了解自己怀里抱着的这个女人。她精妙、诡谲,羸弱的躯壳下有一颗老是激动不安的灵魂,却又含而不露,这恰恰是让他着迷的原因。矿上的许多人,包括他的好朋友黄鹿野,都不理解一个堂堂中条山大矿上的医生,怎么会找一个农村户口的老婆,而且还是个痨病鬼,即使是在下放期间找的,回矿以后也可以把她给离了。他们哪里知道,他真正是找到了一个宝贝。她是那么贤淑、顺从,大小事都绝对以他为核心,可在许多时候她又有让他意想不到的主意,他会不自觉地按她的想法办。尽管她是农民,且身体多病,却是他心里真正的停靠站。

武桂兰瞪着霍霍照人的眼睛,用手指轻轻捅捅丈夫的下巴——由于脸庞过瘦,她的眼睛显得格外突出:“你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焦起周非常想亲亲她,可她挪开了自己的嘴:“老实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焦起周老老实实地承认他还没有想那么远,但他知道桂兰既然这样问,就一定是有什么想法了,于是说:“你别再考我了,快点亮题吧。”

她说:“我不想回老家了,我要当医生。你放在家里的书和爷爷留下的医书我都读完了,那个手抄本上的秘方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就是缺少实践经验。只有跟你在一块儿,给你打下手,看你怎样诊断,怎样开药,我才能把医书上的知识用起来。”

这个想法在武桂兰的心里可闷了许多年了,一直没有勇气说出来。现在她坚信不疑,自己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任务就是为了要继承祖父的衣钵。不然怎么解释这种怪事——全村就只出了她祖父一个大夫,而偏偏就是他这个大夫的孙女得了肺痨?而且既染上了这该死的病,却几次要死了又不让她死……

记得她在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参加全区的会考得了个第一名,被保送到县立一中。要在过去这还了得,等于是中了举人。她跑回家报信,快到门口的时候摔了一跤,吐了一大口鲜血。当她被查出是得了肺结核的时候,父亲不要命地抽打自己的嘴巴,跳着脚地咒骂自己是报应——他的父亲临终的时候把医书和秘方都传给了他,嘱咐他长大后好好学医,可父亲去世后家道很快就败落下来,他只读了四年书就不能再上学了,哪还有心思学医呀!他辜负了父亲的嘱托,不能行医治病,给大伙儿解危救难,于是老天就让他的独生女儿得病。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但不能生治不好的绝症——不怕生坏命,就怕生坏病!

桂兰瞒着同学到县一中又读了三年书,吐血不让同学看见,不跟同学伙吃东西,不交朋友,不参加一切不是学校组织的活动,借口贫血体弱把自己封闭起来,除去上课就是一个人看书,勉强支撑到初中毕业,因负担过重,病情恶化,就不能再继续升学了。可她实在不甘心,因为她天生就是读书的材料,只有半条命的这副病秧子还年年在班上拿第一呢!休学后除去求医问药,家里什么事也不让她干,她躲在屋里就瞄上了爷爷留下的那一柳条箱子医书。掸净上面的浮土,柳条箱子像铁箱子一样坚硬,箱体凸出的地方,柳条外面的那层油漆被磨掉了,露出了洁白光亮的柳条,她用手抚摩着,想象着祖父的模样……

她暗暗地寄希望于这一箱子医书,也许自己的生命就在这一箱子书里了。她已经吃了上千服中药,先后请了十几位医生诊治过,都没有大的起色。如果她命不该绝,就得看自己了。医书太难懂,她买了各式各样的医学词典,一本一本地啃,越啃越容易,越啃越有兴趣,光是读书笔记就写了七大本。她给自己摸脉——吐血的时候脉象是什么样的?好的时候脉象又有什么特征?发烧的时候脉象有什么特别?——再摸父母的脉象跟自己的脉象对照……她给自己开了几十个方子,却没有一回敢按自己的方子抓药来吃。这时候她才彻底绝望了,自己装了满肚子的医书,却治不了自己的病。直到寻死未成遇见了焦起周,才重又燃起生的希望。

桂兰的嘴可真够严的,这么精彩的故事焦起周居然不知道。

她还有多少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焦起周亢奋得几乎不能控制的下身渐渐平静下来了。桂兰不仅嘴严,还真够敢想敢干的,可惜这不是“大跃进”的年代。他从小喜欢医,初中毕业后又到省城正儿八经地读了三年医药专科学校,现在还觉得不够用的。她就算上过几年初中,能认识医书上的字,以为这就可以当医生啊?但她大病刚有起色,焦起周不敢太泼她的冷水,就和缓地撤火:“我知道你心高,可在中国没进过医专、医大是当不了医生的,就是农村的‘赤脚医生’,还得送到卫生学校培训几个月呢!”

桂兰不以为然:“那样的培训我见过,只教给你一些眼面前的知识,培养不出好大夫。古代没有医专、医大和卫生学校,怎么出了那么多的神医呢?从前各乡各地也都有自己的治病先生,我爷爷就是一个,他们又是什么学校培训的?”

哦,的确不错。焦起周很欣赏妻子的辩才:“可……就算你无师自通或自学成才,又有谁相信你呢?连你自己都不敢吃自己开的药,别人还敢吃吗?”

“那是过去,现在我就敢吃自己开的药了。再说,有病乱投医,只要我真能给人治好病,就不愁没有人找我。只要有人找我看病,我在县城里就有口饭吃,就能立脚。”

焦起周的脑袋里轰然一震:“你是真的?眼下是什么年月,你敢私自行医?”

“看把你吓的,我说的又不是马上。”武桂兰双臂搂着丈夫的脖子,眼睛对着眼睛说:“起周啊,从今天起我就可以下地了,煎药、做饭都能干,你回家把两个孩子接来吧。我生了个儿子,自己还没有好好地看过他的模样呢!也是安国来到这个世界上,才把我逼到城里来的,让我们全家团聚吧。你不知道我多想他,这一个来月我老以为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啦!再说,那么小个人儿就丢在家里,我实在是放不下心,俗话说孩子是娘的心头肉,见不到他们我的病也不可能好得彻底。”

焦起周犹豫:“这件事我倒是想过,你是因为病危,大家都同情,临时住在这儿没人管。要是我们全家人都到齐了,真的在这儿安家立业,恐怕矿上就要干涉了。”

黄鹿野说焦起周主意正,真轮上事情,武桂兰的主意比她丈夫还要正。她坚持说:“先把儿女接来,等到矿上干涉的时候再说,也许他们光顾打派仗还没有心思管我们呢!”

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焦起周又何尝不想孩子?特别是刚刚过完“百岁儿”的儿子,他们父子还没有见过面呢!就对妻子说:“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不放心,我也不一定能请下假来,还是写封信让家里把孩子送来吧。”

“那你去忙吧,我来写信,顺便叫他们把那些医书也给捎来。”武桂兰用手摸了摸丈夫的脸颊,很有兴致地坐起身,并催促焦起周:“快起吧!”见桂兰精神这么好,焦起周也很高兴,动作利索地穿衣下地,先推开窗子,窗下的奶羊连着叫了几声。焦起周边向外走边说:“别叫别叫,我这就给你去打草。”他背起筐,拿着镰刀向山里走去。

武桂兰穿好衣服,站到窗前,看见远处山林起伏,气象葱茏。她深吸了几口干燥新鲜的空气,听到起周在山坡上哼起了家乡小调:

人家睡了我醒了

人家醒了我起了

人家起了我走了

人家走了我远了

又拖了好几天,焦起周的三弟斌丹,还有能在路上给焦安国喂奶的一个堂嫂,把两个孩子给送到矿上来了。堂嫂抱着婴儿,斌丹的肩上背着大包小包,手里还提着大箱小兜,这都是武桂兰他们娘儿仨过冬穿的用的和铺的盖的,实际是等于搬家。这些东西都堆进焦起周的小菜棚子,就塞得满满登登,没有人插脚的地方了。

焦起周先把儿子抱过来,已经出了满月的焦安国还像个小老头儿,脸上的蔫蔫皮很多,但不哭不闹,眼睛似睡非睡地眯瞪着。焦起周惊喜异常,大声跟儿子说着话:“小子,你可真了不起,轰轰烈烈地投到我焦家门,差点没要了你亲娘的命啊!”

武桂兰也把脑袋凑过来,用手指捏捏婴孩的嘴巴,心里荡漾着无限爱怜:“小安子,是娘对不住你,生下你就没有气力管你了……”

堂嫂赶紧解释:“这孩子倒也没有受委屈,你知道我的闺女都快两岁了,奶不够他吃的,他在村里吃百家奶,谁有奶就过来喂他几口。”

这样一说就更让武桂兰难受。可怜的孩子,东一口西一口的,怎么能吃得饱呢?她的眼圈潮了。

在所有人都围着焦安国谈论焦安国的时候,焦起周和武桂兰的大女儿焦最婵像被大伙儿遗忘了一样站在一边。她只有两岁多,一声不吭,挺着尖尖的下颏,抿着小嘴,瞪着两只黑眼珠,静静地看着窗根底下的那只大奶羊。奶羊也看着她,并冲着她咩咩地叫个不停。最婵走过去,试着用手摸摸羊的脸,皮毛光洁滑手,热乎乎很舒服,一下,两下……顺着脸庞往下抚摩羊的脖子、身子。大概山羊也感到舒服,不再咩咩地乱叫。不知什么时候妈妈蹲在了她的身边,为她抻抻显得有点短的衣襟,理理她的头发,脸贴着她的脸问:“婵儿,想娘吗?”最婵的声音几乎让娘听不到:“想。”

“饿了吗?”

“饿了。”

桂兰把女儿揽到怀里:“娘这就去给你做饭。”

武桂兰煮了一大锅面条,在门口外面用木板临时搭了个桌子,上面放着几根黄瓜、几头大蒜和两听肉罐头,还有一小盆用鸡蛋、木耳和黄花菜打的卤。她一面招呼着大家坐下快吃,一面从丈夫手中接过儿子进了屋。焦起周打开罐头,还开了一瓶刚花一块七买来的白酒,先给斌丹斟上多半茶杯。

弟弟问他:“我嫂子是你给治好的?”

焦起周嘴里应着,注意力却集中在继续给堂嫂斟酒、夹菜上。斌丹一直视二哥为焦家的骄傲,话题却还是围绕着武桂兰:“我们把嫂子给你送来的时候还以为不行了呢,听说县医院都治不了啦……”焦起周的热情仍在吃饭上:“斌丹哪,别光说话,快就菜呀!”

大家在外面热热闹闹地又吃又喝,焦安国在屋里哭了。武桂兰怎么哄都哄不好,就猜儿子可能是饿了,可她身为母亲却一滴奶水也没有,儿子吃不上她的奶,又凭什么管她叫娘呢?她抱起孩子,又愧又急,竟满脸都是泪了。

堂嫂听到安国哭就赶忙放下碗筷,进到屋里撩起大襟,把奶头送进安国的嘴里。他嘬了几口,嘬不出奶水,就转过脸又大哭起来。堂嫂也感到惭愧:“我的奶本来就不多了,又被他嚼了一道儿,哪还有东西。”

武桂兰安慰堂嫂:“没关系,起周在前面家属院给安儿找了个奶妈,一天喂三次,一个月十块钱,不够还有羊奶……”她猛然想起窗根底下的那只大奶羊,今天早晨她没有挤它的奶,就是给儿子留着呢,鲜羊奶的营养价值应该是很高的。武桂兰拿着奶瓶来到外面,蹲下身子还没有碰上奶羊的奶子,奶羊又咩咩地叫起来,她把瓶口贴准奶羊的奶头,才发现在奶头旁边长出一个大枣般的红疙瘩,奶羊疼得咩咩叫着闪开了。武桂兰招呼丈夫:“起周啊,羊奶上长东西了!”

焦起周离开饭桌,蹲到奶羊跟前察看那个羊奶上的疙瘩,像大疮,但还没有出脓,应该正是最疼的时候。他看着看着忽然一拍大腿:“这正好!”

武桂兰不解:“什么正好?”

焦起周吩咐:“这羊奶暂时不能喝,你先往奶瓶子里盛点煮面条的汤喂孩子,奶妈两点钟就来。”

他反身到屋里,拿出一贴根据“三先生”的秘方炼成的膏药——一直不敢在妻子身上试——剪下一小块,在炉子上烤化了,贴在羊奶的大疮上,然后又回到桌边继续吃面条。未等一碗面条吃完,奶妈来了,也是矿上的工人家属,刚生了个女儿,奶水多得吃不完。奇怪的是,她还带来一男一女两个人,那女的神情极其恐怖,面皮焦黄,伸着舌头,活活一个吊死鬼!

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浑身起粟,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焦起周已猜出来人是什么意思了,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例,心里发慌。奶妈开口说:“焦大夫,这是我娘家的老姑,自从生完孩子后舌头就回不去了,县医院、省城的各大医院都跑遍了,怎么也治不好。我知道你专治大医院治不好的病,求你务必给下点工夫,我以后可以白给你家的孩子喂奶。”

焦起周正为难,一时想不好怎样向人家解释,他不是不可以试一试,但一点把握都没有……武桂兰却意外地把话接了过来:“你来找他算是找对了,不说十拿九稳吧,也差不离!”

焦起周惊诧地看看妻子。

武桂兰立即像焦大夫的助手一样指挥病人到屋里去,让站在屋外发愣的人把堆在床上的大包小包又搬出来,腾出一块地方叫病人躺上去,又将其他人都赶出屋,并嘱咐他们不得出声。她随手关上门窗,很老练地对病妇说:“你生孩子的时候是怎么个姿势就还摆成那个姿势。”然后她在病人缩不回去的舌头上点了朱砂,一面向丈夫使着眼色,一面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请示:“这样行了吧?”

焦起周莫名其妙地看着妻子,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哼哼唧唧。当他看到武桂兰又到外面拿进来一块砖头放到病妇床头前,然后弯腰从床下轻轻掏出一个大尿罐……他忽然心有所动,知道妻子要干什么了。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药方——当然只能是“三先生”的手抄秘籍上。

外面安静下来,病妇在床上紧张地闭上眼。武桂兰向丈夫使个眼色,用手指指脚下的尿罐。焦起周会意,摆摆手让桂兰站开一点,低下身子双手拿起尿罐,轻轻地高举过头,然后提住一口气,狠命向砖块上砸下来,啪——叽里呱啦!

床上的病妇猛然吓了一大跳,激灵灵在浑身一哆嗦的刹那间,缩舌闭嘴,紧咬牙关。

小安国在外面被吓得哇哇大哭,屋子外面的人推门冲进来,惊恐地乱嚷嚷:“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武桂兰脑门儿上一层细汗,浑身酥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手扶住了床铺。

焦起周却恢复了医生的自信和尊严,高声说:“没事了,好啦!”他手托着病妇的下巴,让她张开嘴,吐舌头试试。病妇张开嘴,却不敢吐舌头,生怕吐出来又缩不回去了。焦起周鼓励她:“没关系,吐吐试试。”病妇试着运用自己的舌头,直到灵活自如了才转惊为喜,下床就给焦起周磕头,口中还念叨着一些什么。满屋子的人都惊诧不已:“真是神了,还没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治好啦!”

焦起周扶起病人,那女人千恩万谢,刚来的时候一看这间小房子心里就凉了半截,不再抱什么希望,想不到越是不起眼的人倒越能治大病。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票子,最大的是十块,还有五块、一块的,一毛、两毛的,硬往焦起周手里塞。焦起周不要,儿子的奶妈把钱接过来,强掖进武桂兰的口袋:“能治好她的病,花多少钱她都乐意。再说你们在矿上是‘黑户’,也不容易啊。”

武桂兰没有力气推辞,她还在后怕。刚才如果没有给人家治好,可怎么下这个台呢?自己当时却不知是从哪儿来的那个胆子!

斌丹和堂嫂要回去了,这儿显然是无法安排他们住下的,再不动身当晚就赶不回去了。焦起周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弟弟,十块钱买回去的车票,剩下的二十块交给老娘。斌丹推辞说:“你们这里也难哪!四口人仨没有户口的,就靠你那一份儿工资,哪够啊?”起周说:“再难也比家里活泛,到月头不是还发工资嘛!”

斌丹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推让就把钱收起来了,转脸又对武桂兰说:“嫂子,这里待不下去就再回来,好歹家里还有几间房子,有几铺热炕,干的稀的总能填饱肚子……”他心里还有许多话,却没有再说下去。在农村,再苦,至少还有个正式的户口,每个人都有堂堂正正地活着的资格。可这里又有什么好呢?住不像个住的样子,吃的也未见得就比农村好到哪里去。更重要的是没有合法户口,是低人一等,当“黑户”。像最婵、安国,从小小年纪就当“黑人”,心里会留下什么影响呢?咳,苦辣酸甜,各有各的盘算……话说回来,几乎所有的农村人不是都想往城里奔吗?就说他自己,不也是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才万不得已回到农村的吗?往常不也是因为有个哥哥在城里上班感到脸上有光吗?

农村属于心灵,代表着自然和自然的秩序;而城市属于理智,摆脱了土地的束缚并凌驾于自然之上,是智慧、自由和财富的诱惑,体现着人的永不满足的野心……

第二天一早再挤奶的时候,奶羊就不躲不叫了。焦起周揭下自制的黑膏药,发现羊奶上的红肿及大疮疙瘩明显地缩小了。他又给奶羊换上新膏药。到第三天,羊奶上的红肿和疙瘩基本消失。这极大地鼓舞了焦起周。他喊来桂兰,征求她的意见:“我看这膏药的疗效不错,至少是没有毒副作用,你看这羊奶,贴膏药的地方皮毛未损。我想你在服用汤药的同时也可以试着贴贴膏药。”

桂兰粲然一笑,解开自己的衣服,只见在她前胸左右两肺的位置上,还有膻中、气海以及肝区的期门、章门等穴位上,都已经贴着膏药。

焦起周一惊:“你的胆儿也太大了,竟敢偷着就贴上了?”

“没办法,这都是叫病给逼的!”

“感觉怎么样?”

“舒服极了,像有股气儿凉丝丝麻飕飕地往肉里钻,特别清爽。我如果闭上眼躺住了,就能感到药力在我身上弥漫、扩散,像兵士在布阵……”

倘是外人听到这样的话,会认为是一个有点浪漫气质的女人向丈夫撒娇,要不然,这就是个巫婆,没有人会当真的。但焦起周却一点都不怀疑妻子的表述。他知道桂兰有着极为敏感的体质,她的身体真是精妙而诡谲,遇有刺激,身体的反应往往比精神的反应来得还要快,而且细腻、深刻。桂兰倘若不是这样的体质,她的病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有这么大的起色。焦起周笑着说:“悬啦,但愿咱这小身板儿经得住这场围歼战。”

妻子天生是他的实验室,他根据她的反应不断地调整药剂、药量,一点点地完善“三先生”的秘方。她病了一场又一场,却又能三番两次地死里逃生,仿佛就是为了实验祖父留下的秘方,成全焦起周……

武桂兰是属于自然的,她的生命里有一种来自自然的力量。药物只要不破坏和阻遏这种力量,能够启发和扶助她自身的这股自然之力,就能创造奇迹。

这次跟她当姑娘的时候让焦起周给治病不一样,她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治疗,而是能给自己号脉,给自己开药,向焦起周提出许多建议。稍微能打起点精神来了,她就根据眼前的需要重读那些大本的医书:《伤寒论》《金匮要略》《杂病瘟病》《古今救误》《景岳全书》……令焦起周惊讶不已的是,她居然能长久地沉浸于这种枯燥阅读的快乐之中。

焦起周不是个没有事业心的医生,住单身宿舍的时候有的是时间,他制订过一个又一个的自修计划,却没有一个能坚持下来。现在老婆孩子都投奔他来了,一家人就就合合地挤在一间鸽子窝似的房子里,他几乎没有学习的时间和条件了。何况老婆又刚捡回来一条命,两个孩子都还太小,时时刻刻离不开大人,四张嘴就吃他一个人的口粮;天凉了,矿上冷,一家人还要再添置一些东西就只靠他一个人的布票……他什么都缺,什么都紧,什么都愁,天天被赶落得屁滚尿流。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的医术反倒有了长足的长进。

这就是叫武桂兰给逼的。她随时随地都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医学问题,仅仅是回答这些问题就已经很不容易,若再想回答得让她满意,就更是难乎其难了。一开始他还放不下脸面,端着个丈夫加老师的架子,不懂也不肯承认不懂,哼哼唧唧或东拉西扯地搪塞。桂兰却不依不饶,她在学医上格外死心眼儿,心里有问题不彻底弄明白了就没有完。这逼得焦起周不得不丁是丁卯是卯,自己有不懂的地方只好先去查书,弄明白了再现趸现卖。如果自己顾不过来就让桂兰去查书,然后再由桂兰告诉他。久而久之,他在教桂兰学医的同时,自己也学到了许多东西。

原来,夫妻相处也能相互求知,能不断获知对方身心两方面的新东西,不断发现,步步深入,就越处越有味道。那些天天打架的夫妻一定是相互都把对方读透读烂读烦了,再也发现不了新东西,相互间神秘的吸引力一点都没有了。医生本来就观察得细,更别说要救助的病人还是自己的妻子,两人长期两地分居,有丝毫的疏漏就会使这次团圆变成永久的阴阳阻隔。焦起周靠的是经验和谨慎,而武桂兰全凭自己的直觉和本能,可以说她更耽于幻想,无穷尽的诡谲奇妙的想法源源不断,思想老是不闲着、不中断。

掌握了一定的医药知识,她就渴望给人看病,如同刚学会骑自行车的人一样,瘾头格外大。前几天冒险给人治产后吐舌症,就是一次试验,一次等待已久的冲击。

经历过几件事情之后,焦起周开始习惯于信赖武桂兰的感觉,她的感觉能验证他的诊断,就像每天的阳光一样可靠。叫桂兰一衬,他自己反显得有些刻板和拘谨了。于是他便越来越看重桂兰的意见,甚至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遇事先问问桂兰的看法……可他自己也许还没有意识到。

女人的胸部是养活男人也能要男人命的地方,现在贴满膏药,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清晨醒来,武桂兰索性脱下上衣盖住前胸,把精光的后背对着丈夫,如同白光一闪,晃得他眼睛发直。

桂兰说:“你在我的肺腧和厥阴腧,还有肝腧和脾腧这些穴位再贴上两贴膏药吧。”

焦起周没有应声。桂兰的后背在早晨的清辉中格外光洁、细润,他没有拿膏药,双唇像膏药一样,对着桂兰的后背,由上至下,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贴下去,两手急急,火燎火烫般地胡乱摩擦……桂兰身上一阵颤栗,她闭上了眼睛,脸上却洋溢着无限温存。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将右手背过去抓住起周的手:“大白天的,你这个当大夫的要欺负自己的女病人啊?”

起周耍赖:“现在是我这个当大夫的有病,请求女病人救命!”

“没出息,你的病老发作,是一时半会儿能救得好的吗?孩子马上就要醒了,还有好多事要干呢!”

“是啊,干事,干事,我现在想干的就是男人最喜欢干的,对男人来说也是最大的最重要的事。”

“全是屁话。”

“哎,你没听说过男人有两宝吗?老婆忠实的心和炕上柔软的枕。现在这两样我都有了,但你不能不让我享用……”焦起周嘴里这样说着,左手却还是拿过温热的膏药给妻子贴好。尽管这段时间紧张受罪,焦心犯愁,一会儿吓个半死,一会儿累得双腿抽筋,却是他们结婚以来最甜美的一段日子。

武桂兰重新穿好上衣,转过身来看着丈夫,眼睛里透出灵透和慧黠:“这会儿你的病好点了吗?可以谈正事了吧?”

焦起周咧咧嘴龇龇牙:“你的正事还不就是学医、学医、再学医嘛!”

“哎,这就对了,既然想学什么,就要真心去学,来假的不行。有些人干什么都不像,主要就是用心太假,假的始终换不来真的。”武桂兰的口气里已经有了明显的自信,脸上也闪耀着一种内在的光彩。

对此,焦起周的内心是高兴的,可他在妻子面前表现出来的却是不安。有时也确实需要给她泼点冷水:“你不要以为能背下几本医书,手里掌握着几个秘方就是医生,就能给人看病开药了。中医不同于西医,西医是治明摆着的病,看得见什么就治什么。中医是‘黑匣子理论’,既治看得见的病,也治看不见的病。”

武桂兰仍然笑意盈盈:“我懂,西医偏重分析,务求有科学的质和数,以定性定量。中医最重视从整体的互相联系中把握病情,好医生要参照中医药理随症灵活化裁。《内经》里自始至终都贯穿着整体观念,尤其强调人与自然的统一,与万物的密不可分……眼下我想跟你说点实的,通过这次救活了我,证实爷爷的秘方确有奇效,而且安全可靠。俗话说,单方治大病,海上方气死名医。将来我们要用它养家吃饭,人家要问咱用的是什么药?咱总不能对外人也叫它秘方吧?得给它起个名字。”

焦起周赞同:“这倒也是,还是你想得远。”

武桂兰问:“自古以来人们形容好医好药的话都有哪些?”

焦起周说:“那可多了,‘神医’、‘妙手回春’、‘灵丹妙药’、‘救死扶伤’、‘起死回生’……”

桂兰嘴里嘟囔着:“‘回春’这两个字不错……但不跟‘妙手’连起来就显得有点虚了,容易让人想到是春回大地。‘灵丹’又太白了……哎,‘回生’也挺好,正是爷爷的这个方子让我起死回生的嘛!”

焦起周灵机一动:“好啊,那就叫‘回生灵’怎么样?”

武桂兰眼睛里闪出一道情不自禁的亮光,反复念叨着:…回生灵’,‘回生灵’,‘回生灵’……好,就是它啦。我们的丸药叫‘回生灵’,膏药叫‘回生膏’!”

这一对年轻的夫妇,在一个极其普通的早晨,三言两语就给将来注定会惊天动地的两种药确定了名字,比给自己的孩子起名还简单。然而,一种好药的诞生和维护,可比养个孩子复杂、艰难多了。也恰恰是这被定名为“回生灵”的药,却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步步将他们俩送入死亡之途……

自己的药有了名字是件大事,也是喜事。武桂兰紧跟着又向丈夫说出了自己的新打算:“起周,从今天起我就要用‘回生灵’给人治病了,你可不许打击人家的积极性。等一会儿你们矿上劳资科孙科长的老婆就要来找我治病……”

“啊,孙良贵的老婆?你可清楚这两口子是什么样的人吗?”

焦起周知道妻子做梦都想给人看病,却没想到她会这么性急。好医生能治病救人,庸医和愣头青大夫也能误人害人,稍有疏漏便是人命关天!焦起周嘟嘟囔囔的毛病又犯了,且不想掩饰自己的焦虑,一着急连嗓门都高了:“你真的就这么急着要当大夫?”

武桂兰口气坚决:“不急不行啊,别忘了咱可是矿上的‘黑户’,吃粮要到黑市上买高价的,添衣服也要先买布票,再加上给安儿雇奶妈、买奶粉,哪儿不用钱?处处都紧紧巴巴、抠抠搜搜,不能光急你一个人、累你一个人……”

“你还想靠治病赚钱?这不是自找倒霉嘛!”焦起周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武桂兰剜了他一眼:“人家的话还没有说完嘛,看把你给吓的!我治病不收钱,但被我治好病的人不会都没有心吧?一个好大夫会让病人感到是恩人、是上帝、是天使,他们看见自己恩人的日子过得这么艰难,总会伸把手的。更主要的是我想给你争口气,我们是没有城市户口的‘黑户’,在矿上低人一等,如果我是能给他们看病的大夫,看他们有城里户口的人还敢不敢小瞧我!”

“哎呀……”焦起周急得直拨浪脑袋,“医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即便你真有点本事都不行,要有行医执照!”

武桂兰笑了:“行医执照有两种,一种是并不代表真正医术水平的一张纸片,那个是很好拿到的。真正难以得到的是患者诚心诚意发给你的执照,你能治好了病人,人家信服你,比任何上级部门发的行医执照都强。你说古代那些神医,比如扁鹊、华佗、孙思邈、张仲景、李时珍等等,哪个不是这样取得执照的?”

焦起周急忙立起眼眉直摆手:“你跟外人可千万别打这样的比方,我们怎么能跟那些医圣相比?”

武桂兰差点说出来,就是想跟医圣比又怎么样?有上进心还犯法吗?她身体如此柔弱,却又志在鸿鹄。她不同于城里的女人,生活在虚浮的优越感里,她来自农村,不得不活在现实里。生活本身也老在提醒她,现实点,现实点,别忘记自己是没有户口的“黑户”。但她偏又喜欢幻想,因为幻想总是多姿多彩的,能保持幻想就是保持一份美丽、一份信心。

平时,焦起周很欣赏妻子的这种性格,正是这一点让他并不为娶了个农村媳妇而后悔,反而是这个农村媳妇给他们困苦的多灾多难的生活增加了情趣。而一旦武桂兰想走出自己的家门,焦起周又有种莫名的不安。他说:“你瞧不起那张纸片似的执照,可现在你没有那张纸片就没有处方权,就不能给人看病。”

“谁说我没有?”武桂兰弯腰从枕下拉出一个蓝布小包,打开来,从一个大本子里翻出一张跟他们的结婚登记证同样大小的一张厚纸,是平陆县第二届乡村医生培训班的毕业证,上面用毛笔写着武桂兰的名字,盖着平陆县卫生局的大印。她问丈夫:“你说的行医执照不就是这个玩意儿吗?”

焦起周惊喜异常:“你什么时候拿到的这个?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结婚前就拿到了。再往前说,从你跟我表白了感情,决定要娶我的那一天,我就下决心要学医了。我不能老以一个你的病人的身份跟你过一辈子,自己也要成为医生,才真正是你的伴儿,你的助手。心里没有根儿怕你笑话,就一直没说。”

焦起周问:“现在心里有根儿了?”

“有点了。”

“这根儿是从哪儿来的呢?”

“一是对我祖父的秘方有了信心,就像手里有了一把尚方宝剑。当大夫的都知道,吃药要投方,吃药投了方犹如一口汤。二是我读医书可读得够多了,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朱丹溪说,读书三年,无病不可医。我读医书少说也有六七年了吧。”

焦起周摇头,开始掰开揉碎地开导妻子:“你不知道朱丹溪下面还有话吗?——行医三年,无一方可用。医者,意也,方子要随着病症转。你要非想给人治病也不是不可以,刚一上手应该先给一些平头百姓小的溜儿地看看,担的风险小一些。你知道在矿上一个劳资科长是什么角色吗?那可是地道的实权派,掌握着全矿的人事工资大权,分配工作,调动工作,长工资,发奖金,都是他说了算。连‘造反派’都恨他,却又拿他没办法。矿上人都知道他老婆是老病号了,早就只剩下了半条命,太原、北京的大医院都去过了,几出几进我们矿医院,要什么药给开什么药,没有哪个大夫还能看她的病。前几天听说在准备后事,你上来先接一个这样的病人有多傻?她本来就是个快死的人了,可吃了你的药再死就算死在了你的手上,这干系我们可是脱不清啊!”

丈夫说得在理,武桂兰还真没有想这么多、想这么深。但事已至此,没法打退堂鼓了。她睖睁了一会儿才吭吭哧哧地说:“当官儿的老婆命值钱,平头百姓的命也不是儿戏,我自己用了这么长时间的‘回生灵’,对它还是有点把握的,不一定准能治一个好一个,总也不至于把人给治死吧,你说呢?”

武桂兰的语气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有点求助似的看着丈夫。

女人总归是女人,事到临头还是需要男人给当主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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