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细姑真的来了。
上午上第二节课时,陶一碗突然领着一帮人来听我的课。他们来得突然,事先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是彻头彻尾的希特勒闪击苏联、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的那一套不宣而战的搞法。尽管措手不及,也无法埋怨,因为这是学校搞教学改革的一部分。陶一碗自己做的决定,每月至少一次听每个老师的课,特别是青年教师,要被当做重点。我的课堂上,每月一次从没少过,就像健康女人的例假。恨得我有一次不得不说,难怪陶一碗当年会被打成右派,活该。我知道他在隔壁听着,故意说给他听。事隔不久,陶一碗瞅着一个机会对我说,他为自己当年被划为右派而自豪。我以为他是用这样的话来戗我。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如果不是划为右派,他就不会认识我的细姑和大姑。我不得不想起,时下对上一代人的评价,说是他们做人做事太认真。
我让学生们将课文朗读三遍,挪出时间来稳定一下情绪。对陶一碗同教研组的那帮人,我只是不喜欢。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时,我站在讲台上觉得浑身不自在,甚至还感到他们的目光在盯着自己的胸乳和腰臀。特别是夏天,这种感觉更强烈。尽管我明白他们绝对是品行端正、堪为师表的好人,可总也无法使自己从臆想中超脱出来。
学生们在齐声朗读:小猴子生气地说,西瓜大,没味儿;香瓜香,尽子儿;核桃绿油油,麻嘴儿;鸭梨黄澄澄,酸牙儿。哼,什么都不好吃……
我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着:二十课,小猴子找妈妈。写完转身时,顺便睃了陶一碗一眼,平常总像家里死了人一样严肃的校长,这会儿竟像抓耳挠腮的小猴子,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从陶一碗闪烁不停的眼睛里,我预感到外面有什么事。脸还没完全扭过来,就看见细姑正在窗外朝教室里做着手势。
教室里的孩子们也发现了细姑,齐刷刷地将头扭向窗口。我用教鞭猛敲了两下桌子,大声要他们注意课堂纪律集中精力听课。细姑似乎觉得不好意思,从此不再在窗口露面。我当然知道她一定是在教室外边倚墙站着。在家里时,大姑若是因事吼她,她往往独自往墙边一靠,低着头半天不挪动一下。
我吃不准细姑来学校,是找我,还是找陶一碗。
细姑同陶一碗的关系早在许多年前就断了。尽管他们心里还彼此牵挂着,私下里从没有真正的来往。细姑的事瞒不过大姑,更瞒不过我。在大姑与细姑的争端中,我一向是站在细姑这边。因为我的缘故,大姑在与细姑同时进入老年状态后,对细姑的表情,开始一天比一天和善。大姑无数次生气地说我,不该总向着细姑,而将她当做外人。这些话只是说说而已,大姑从没有真正生过我的气。我不说明白大姑也知道,我对她俩的情感是基本平等的。在某种意义上,我爱大姑甚至更强烈一些。有一次大姑骂细姑,说她一身娇媚态、一副轻骨架,多大的人了,还要天来怜悯同情。细姑当时望着我。从她的眼神里,我真的发现了大姑骂她的那些东西。从此以后,我也真的将自己当做细姑的保护者。
细姑站在教室外面的模样,也不像是来找我的。细姑在家里多半时候是被大姑宠着,大姑嫌她什么也干不好,干脆什么都不让她干。实在需要细姑动手时,也只是替大姑当当下手做个辅助。细姑时常叹息,她这辈子若不是半路上遇到大姑这么个好姐姐,几十年的日子,真不知道会苦成什么样子。家里若真有非得细姑出面张罗的事,那一定是出了意外。去年,我刚分配到西河镇完全小学时,细姑曾经独自来找过我,原因是大姑在家里被马蜂蜇了,两只眼睛肿得无法睁开。那天,细姑的慌张样让我想也没想,就丢下学生跑出教室。此刻的细姑,只是比平时略显激动。
陶一碗在用目光踢我,催我快点到教室外面去看看。我装作没看出来,仍旧按照备课簿上准备的内容给学生们讲课。
陶一碗坐在教室后门旁边,脸憋得透红,下课铃响时,才刷地恢复正常。我宣布完下课,孩子们便像兔子样往门外蹿。细姑的身子在门口露了一下,因为顶不住蜂拥而出的孩子,她只好歪在门边,用半边脸朝我示意着。
我朝门口走去时,分明看见陶一碗的脸又红了起来。
细姑将我拖到一个角落里停下。
我说,到房里去坐坐吧!
细姑没理睬。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攥得湿漉漉的信,急促得话不成句地要我读给她听。
我问,这老远,怎么不叫大姑读呢?
细姑说,她读了,只是给自己听,别人听不见。后来只对我说了句,他明年立春回来探亲。
我一边展开信一边说,大姑也真是怪,害得你跑这远的路。
细姑说,她呀,脾气好时是个女菩萨,脾气坏时像个女妖精。
信是一九四九年随国民政府撤到台湾的细姑爷写来的。他称细姑为兰女士。对此称呼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当今海外客的时髦。被细姑爷称作兰的细姑也不明白。事后她多次同我说,这称呼里有问题。我同细姑开玩笑说,未必非要让细姑爷开头称她同志,最后再加上致以革命的敬礼才没问题?我还说细姑这是对资本主义的不适应。细姑则认真地回答说,资本主义的有些东西总让人感到酸溜溜的,快要倒牙了。
细姑爷来信的开头是这么写的:“兰女士,您好!”接下来,他就写自己当年在安徽境内的恶战中如何死里逃生,历经多少困难才到达台湾,然后就开始了漫无边际的对故土亲朋好友的思念。细姑爷在信中说,这种思念的煎熬真是生不如死。信的后面,细姑爷要兰女士代他转告所有亲朋好友,自己在台湾一直打单身,没有再娶。并且特别强调,自己将于明年立春这一天准时到家。
信还未读完,细姑就开始挥泪如雨。她说,死鬼吔,好人哩,你说死就死,说活就活,这样一会儿死一会儿活,叫别人怎么受得了哇!
细姑的哭诉是一种悲喜交加。
我也为细姑爷的死而复生而百感交集。细姑爷的死曾经一再被证实,随后又一再被推翻,为此细姑比平常人更多了许多痛苦。我用手指揩了揩细姑脸上的泪水。细姑脸上的皱纹硌痛了我的手指。当然,是一种轻微的疼痛。
我半是认真地说,细姑,你这就去美容店将头发染一下,再做一回面膜,让细姑爷见了大吃一惊。
细姑完完全全地笑起来,她说,你好像比我还着急,离立春还远着咧,做早了岂不是白花钱。
见细姑真的动了心,我又怂恿她,干脆买些化妆品回去自己弄。
细姑连连摆手,那意思不说我也明白。
细姑说,你大姑要是见我像你一样描眉画红,准会将我骂成一堆臭大粪。偷着在西河镇里做一回还能瞒着她,当面做给她看,那可万万不行。
上课铃响了。
我要细姑留下吃了午饭再走。细姑不肯,说自己走时没和大姑打招呼,恐怕回去晚了又要看她的脸色。细姑要我替她保管这封信。她将信交到我手上,转身走了十几步又回头将信要回去。
我说,这种信要放在贴着心窝的荷包里。
细姑果真将那封信放入贴身的荷包中。她抚弄着身上的衣装时,脸上竟有几分羞涩。
我一直没有留意陶一碗就在不远处怔怔地看着我们。直到细姑离去后我才发现。陶一碗一定是看清楚了刚才的一幕,细姑一走,他便顾不上掩饰地走拢来。
陶一碗走向我时,细姑突然在学校前面的路上惊恐地叫起来。
我擦着陶一碗的肩膀飞快地跑过去。
一只肥壮的黑山羊,四蹄像钉子一样钉在路当中,将两只羝角对着细姑。细姑两腿发软,都快站不稳了,根本无力逃走。
细姑怕羊。
细姑最怕黑山羊。
我走上前去,用手使劲扳那粗硬的羊角。
黑山羊竟然动也不动。
陶一碗在远处提醒说,踢它的前腿。
我抡起右脚用尖尖的皮鞋朝黑山羊的左前腿踢去。黑山羊应声倒地,打了个滚,爬起来后乖乖地溜到路边啃起青草来。
细姑怕羊是因为她亲姐姐的死与黑山羊有关。
我当然不会提羊的事,扶着细姑走了一程,直到将她的两条腿由棉花般软绵绵,走成原来的血肉构成的支撑。分手时,我要细姑眼睛再灵敏点,见着有羊过来早点作预防。细姑叹气说,这不咬人的畜生,比咬人的畜生还难防。
走回学校时,陶一碗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陶一碗问,你细姑为什么会怕羊?
我说,还不是为了你。
陶一碗说,你别嫁祸于人,我认识她时她就怕羊。
我说,起码也是为了像你这样的人。
陶一碗竟一时无语了。
我突然心血来潮地冒出一个念头,校长,我得请假回家。
陶一碗说,有什么事?
我说,细姑的丈夫要从台湾回来了,我得回去帮忙准备一下。
陶一碗一惊,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用四十岁仍嫁不出去作为赌咒,才让他有了几分相信。可他还是不断地摇头。那意思当然不是针对这条消息,极有可能是他对自己命运的无奈。
陶一碗说,请假可以,但你得自己找代课老师。
我说,我已经找到了,代课之事就劳你的大驾。
我早就有了经验,只要将细姑搬出来,任何事情陶一碗都会答应。
陶一碗说,那你也得替我做一件事。
我抬起头来洗耳恭听。
陶一碗说,告诉你细姑,就说我不管何时何地何事何故,都会永远爱她。
我吓得捂住自己的耳朵。从一个行将六十岁的老男人嘴里,说出如此幼稚的誓言,真教我吃惊不浅。
天突然阴沉下来。高空里大概起风了,云层色泽往深里变得很快。
我对陶一碗说,我们这一茬人,最烦的,最不爱听的,就是这种空空洞洞,不着边际的真实的爱情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