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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别山之谜(1)

我的雪婆婆的黑森林

一个十岁的男孩,同时存在着三种理想,这样的负担是不是太重了点?值得庆幸的是,这些理想都朝着一个相同的目标。更值得庆幸的是,他很快长到了十五岁,并且只消再过八个月另三天,他就满十六岁了。

当他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时,他叫阿波。

当他两岁生日那天,两个美国佬占领了(!)月亮。父亲给他改名叫阿波罗。

当他四岁时,他坐在父亲壮实的脊背上,在那口长满红锈的水塘中游泳时,突然雄赳赳地说:“爸爸,我长大后一定要将月亮夺回来。”

阿波罗的确长大了。他不再光着屁股在镇外的河水里同那些凶恶的螃蟹厮杀了。街东头的龙松和街西头的凤柳,在他六岁时,就成为阿波罗远眺大别山腹地那一片片神奇、魔幻的森林的瞭望塔。那时,奶奶告诉他,那里面有魔洞、魔泉、魔山和魔林子。

这一天,小镇吃惊了:我的阿波罗怎么一夜间长大了许多?

阿波罗随着报名参军的队伍一步一步挪到父亲的办公桌前。

“名字?”

“阿波罗!”

“噢!”派出所长诧异地抬起头来,眼前站着自己的儿子:“今年多大了?”

象在提审犯人。

“爸爸,您知道还问什么?”

“我是征办负责人……什么?你再说一遍!”

“虚岁十九啦!”他突然挺直腰杆响亮地说。

“混——”父亲扬起了巴掌。可手臂却没有再挥动。父亲首次发现儿子的髭须竟这般浓黑,一点也不象那个偷剃须刀的小子。

阿波罗激动起来。来吧,爸爸,重重地来一下。您别让我等得太久了,我早就盼着呢!难道您没觉察到,上一次我挨揍时,就比您高出一层头发了。难道您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不愿完成这转折性和历史性的动作?

父亲有一把“蓝吉列”,十岁时,阿波罗偷偷地拿起了父亲的剃须刀,感到自己也是一个大大的男子汉了。他想:我也应该象爸爸那样天天刮一遍胡须。父亲的巴掌重重地打在他撅在凳面的屁股上了。这就是这串数字里面的一。因此,阿波罗有了第一个理想,一定要有一把自己的蓝吉列。同时,他又有了第二个理想,一定要经过“千锤百炼”,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年夏天考试结束时,他从一辆拉木头的卡车上蹦下来,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呼叫着:我见到英雄了!我见到英雄了!就是那个同越南鬼子打仗立了功的英雄,他回县里作报告,威风极了。父亲明白他是从考场上逃跑的,一把拧住了儿子。阿波罗早就知道在什么情况下需要光屁股接受考验。

父亲也真够有办法,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数学试卷,阿波罗趴在桌子上,脊梁时刻感到暴力的威胁。

“做一遍!老子要亲眼看看你是怎样用去一百二十块钱学费的!”

“墨水没了。”

“把我的笔拿去用。”

“爸爸,您这笔不好写,纯蓝墨水我也用不习惯,太刺眼了。”

“是么,博士先生?我来教你——好不好使?”父亲甩了儿子一巴掌。

九百五十九。

“习不习惯?”

九百六十。

“刺不刺眼?”

九百六十一。

阿波罗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挺在那里。快了,离那个十岁时定下的目标已经很近了。

阿波罗开始倒数计时了!

只剩下九下了!

八、七、六、五、四、三、二——九百九十九了!人生最辉煌壮丽的大事变,已被他紧紧地攥在掌心里。雪婆婆,您和麂子,还有银铸的、雪垒的、冰雕的林子,再也见不到那穿着红肚兜、光屁股的小男孩,他随我一起在这大事变中出神入化了。来吧,爸爸,快来吧!求求您帮帮忙吧,让阿波罗的理想变成现实。您是可以做到的,当然,也只有您才能做到。

可惜,守护阿波罗的天神,在大意中将握在手里的命运之索放弃了。一名罪大恶极的犯人趁隙逃出了监牢,县局要各派出所注意缉拿。父亲扔下他跑去听电话了。阿波罗气得几天内都想掉眼泪……

“回家休息去!”父亲终于开口了。

“不!我要当兵!”

“后天上午八点,到镇医院参加体检!”

“爸爸,真的么?”

阿波罗那角钢焊成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凤柳在谄媚地朝他卖弄风骚,但阿波罗差不多只是无意中扫了它一眼,就钻进了百货商店。

“有蓝吉列么?”十五岁以后他第一次在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面前抬头说话了。

“什么蓝吉列?”叫桂儿的美丽的女售货员那游移不定的目光象红宝石光。她的家在他奶奶隔壁。

“就是刈这个的。”阿波罗用食指比试一下。

“只有双箭牌的。”小姑娘抿嘴笑了。

“我要蓝吉列,真正的美国货。”

走出店门时,他想,不要紧,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坐军车去汉口,那里一定有。还有昆明,那里也该有吧!当然,我还可以到越南人那里去缴。他们在美国佬那里缴来,我再从他们那里夺来。呱呱叫。够英雄。一定要找一副把把上刻着阿姆斯特朗或奥尔德林(首次登上月球的两名美国宇航员)这两个名字的,只有他们才能配得上阿波罗。

今年的第一场雪是从昨天的这个时间里下起来的,十里外的大山里这会儿积雪该有尺多深了。阿波罗的第三个理想在这个时候开始放荡不羁地奔腾了。雪的山,雪的河,雪的树,那雪的峰群,那雪的流瀑,那雪的森林,在屋外一遍一遍地敲打着他的窗扉,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我不能睡,阿波罗在床上翻了一个筋斗,明早醒不过来怎么办!那里有我久久向往的圣殿,那里有守护我的天神。后天,我就要换装了,穿上那套满是樟脑味的军服,在这以前恰好有这么一天时间,雪婆婆说不定正在等我呢。在成为战士以前,必须先成为一名男子汉,征服那片林子——我不能睡,明天早晨我得去。明天——

……一个系着红肚兜的小男孩正在草坪上同一只羊羔搏斗。忽然间,羊羔不见了,小男孩从地上爬起来,拂掉沾在光屁股上的一片草叶,径直向那片白色的林子寻去。正走着,从树林里跳出一只美丽的麂子,一位全身洁白的婆婆骑在她的背上。

“阿波罗,你要去哪儿?”

“雪婆婆,我的羊跑到您的林子里了。”

“那好,我帮你找找吧!”

“不用,我自己来。”

“行啊,不过等你出来的时候,你就不再是娃娃了,你将会变成一个大男子汉了。我走啦,我在黑森林里等你来。”

麂子驮着雪婆婆一扭身子飞进了那片林子。小男孩跟在后面追,后来他干脆解下红肚兜举在手里象一面战旗,赤条条地朝那片林子冲去……

父亲替阿波罗盖好蹬在一边的被子。

……小男孩又感到红肚兜在束着胸脯,他小手不停地拉拽着,还要这肚兜干吗,雪婆婆说过,从黑森林里出来的人就成了男子汉……

“他也许不是读书的料,让他去试试吧!”

“他还是个孩子呢,到部队去能行吗?”

母亲抚着阿波罗的额头。

……小男孩终于跑到林子跟前,好冷啊!啊?麂子呢?雪婆婆呢!白色的林子呢?怎么全不见了?小男孩哭得好伤心……

快要离家了。说是到部队去过元旦。那天接兵部队的一位首长悄悄地问他,到部队后,愿意去给身上有十七处伤疤的司令当警卫吗?阿波罗一听连忙应下来。回家后,他开始瞧不起戴着大盖帽、穿着白警服的父亲了:人家赫赫有名的司令员都找上门来请我去当警卫,您这个小小的所长,哼!但是第二天一起床,阿波罗就跑去找到那位首长,严肃地声明:我要当一名侦察兵。

现在,阿波罗总算可以象父亲那样坐在藤椅里吃饭,还可以当着母亲的面架起“二郎腿”了。但是,那个女售货员,那个不知道蓝吉列的十七岁小姑娘,那个桂儿仍在用那红宝石光的眼睛瞅他。他突然萌出一个念头,穿上军服后就去店里,告诉她:如果有蓝吉列,请给阿波罗留一副,三年后他从部队回来时,上你那儿取。这句话要一字不差地说给她听,他从床上蹦下来时还在想,应该十二分注意的是,这里面的那个“他”,千万不能错说成“我”,否则,就没有气概,就少了一种至关重要的男子汉味!

小男孩才是什么时候都是我呀我的。

小男孩已经离开了,他不知他是否戴上了掉在地面的红肚兜。他坐在麂子长长的脖子上偎着雪婆婆,把生着亚麻色头发、点着吉祥痣的头,从雪婆婆的腋窝里探出来悄悄地说:我走了,我不回来了,我永远也不再同你捣蛋了。

父亲的鼾声真雄壮。小时候,阿波罗曾扯着嗓门比试,总盖不过这豹子打呼噜的声音。

阿波罗在微光点点的房间里搜索着。父亲的手臂叠在母亲的手臂上,两只手将枕角沉重地压住。他清楚要找的那件东西搁在那里,提心吊胆地将手伸进枕底,手枪的铁柄竟是暖和的。

他小心翼翼地退出屋子,悄悄地将门拉开又合上。

雪花还在飘飘扬扬地洒着,他跑到一幢房子前面停下了。那扇窗子果然一推就开。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团雪,朝屋内那雕花床扔去。

“哎呀!谁?”

这多象雪婆婆的声音。是大胖他外婆。

糟糕!阿波罗拔腿就跑。这狗东西,说好了今天将猎犬偷偷借给我,怎么还是睡死了!到林子里去,不带上一只猎犬那多没意思。只是怀里揣着一支真正的手枪和金闪闪的八颗子弹,容不得他再等下去。

……小男孩在雪地走着,他一点也不觉得冷,蒜头般的鼻子上还挂着几颗汗珠。雪婆婆说,红肚兜是火龙衣……

阿波罗不要火龙衣,穿那种巴掌大的布巴巴,如何能见那有着红宝石光眼睛的十七岁小姑娘呢!只有把八颗子弹认成是八只小黄狗的小男孩才不害臊穿它。

他庄严地挺着胸脯,竭力迈着大步向镇外走去。一到小镇那窄窄的街口,一只巨大的、透凉的、咆哮着的怪物就掐住了他的喉咙、撕咬着他的肺叶。他憋得难受极了,隔半天才能吐出一团飞扬着唾液的白气。阿波罗不害怕,也不发抖,他机灵地扭动着身子,同那看不见的怪物搏斗。想将阿波罗困在这座人的囚笼里?休想。阿波罗可不是虚张声势就可以唬住的。他头也不回地朝两陡山崖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走去。

天色渐渐明了,阿波罗的父亲这时也该醒来了,家里马上就要闹翻天,小男孩将这些告诉雪婆婆。雪婆婆只是笑了笑,连一丝声音也没发出,小男孩当然不知道这就叫深奥。

太阳从东边,阿波罗从西边,同时爬上一架大山顶上的石岬。

森林就在眼前,它果然是小男孩见到的那样,是银铸的、雪垒的、冰雕的,从对面那些庞然的斜面上,安宁地、起伏地向远方、向支起太阳的那座最高峰固执地铺过去。

一望无际的惨白的山野使阿波罗惊愕了。这同在龙松凤柳上眺望时见到的景象,完全是两码事。

“黑森林……”阿波罗喃喃着。

阳光中的七彩抹在海里,闪烁流转,瞬息万变。小男孩被这景色迷住了。

“……阿波罗,你看到什么了?”雪婆婆仰面问。

“雪婆婆,我看到的东西多得好象什么也没看见。”小男孩太快活了,对一切都是漫不经心地一掠而过……

阿波罗跨过那块禁伐的木牌,走进他渴望已久的林子差不多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和几乎整个森林家族的成员见过面。当一只老狐冲着他迎面而来时,阿波罗忽然明白,为什么雪婆婆总要把银装素裹的林子叫做黑森林。老狐消失在右边那排巨松后面,他开始发现,这里的一切东西都中了雪婆婆的魔。树干是黑的,岩石是黑的,小路是黑的,绿叶含有黑色,红花透着黑色,黄雀饰上黑色,连从林缝里透进来的阳光,也镶上一圈黑色的晕环。梁山好汉中许多人都在黑森林中遭过劫,这是不是那样的黑森林?小男孩也不害怕,阿波罗有一支百发百中的手枪,每扣一下扳机就有一匹小狗冲出来。阿波罗早就知道魔山、魔洞、魔泉和魔林子都是奶奶编出来的,现在,他来到了黑森林,不知为什么,没见到这些心里总有几丝绵绵不断的遗憾。他在这半明半暗的林子里寻了半天,还没有惊人的发现。

就这样走下去,这趟路才叫冤枉呢,小男孩觉得委屈了。

这时,前面的雪地上出现了两条平行的点划线。有点没精打采的阿波罗一下子兴奋起来。这脚印太象人的了。脚跟、脚弓和脚掌清晰地印在白雪上。阿波罗记得报上说过,神农架确有野人,丈多长,一身红毛,力大无穷。

阿波罗抖擞精神,沿着点划线疾步撵去。

野人!蓝光铮铮的手枪!金光铮铮的子弹!他越想越来劲,那时,我要让八人抬着的野人停在百货商店的门前,叫那十七岁的小姑娘大吃一惊,从此再也别用那红宝石光灼人。

一堵破烂不堪的寨墙横在面前。传说满清时,一个叫马朝柱的绿林好汉曾在此竖过杆子。阿波罗几步窜上那塌成一堆乱石的寨墙。野人!小男孩惊叫着。正前方不到两丈远的地方,一个半截古树似的黑咕隆冬的东西,同样吃惊地傻眼看着阿波罗。

阿波罗呆了一阵子,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他终于在野人逼近以前掏出了手枪。

“站住,这可不是玩具枪。”阿波罗声嘶力竭地叫喊。

野人愣了一瞬,喉咙里发出同人一模一样的哼哼声。阿波罗看清楚了,它眉眼俱全,甚至还有一蓬乱糟糟的大胡子。他慌了,连忙扣动扳机。但是,这枪哑绝了顶,连屁大的动静也没一点。阿波罗再也支持不下去,扭头跳下乱石堆,没命地向来路逃去。阴森恐怖的狞笑声从背后一阵撵一阵地传来。

……“雪婆婆,您在哪里?快来救我!”小男孩凄厉地呼叫着……

狞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吓人。那震得森林冬冬作响的脚步声中,还夹着一种金属磕碰的叮当声。阿波罗已感到那毛茸茸的大手就在自己的颈后,他魂飞魄散地往旁边躲着。脚下什么东西一晃,他还没明白过来,身子已经在陡峭的雪崖中间翻滚起来。大树、枯藤、雪婆婆、小男孩都急速旋转起来。

冬!阿波罗的头部重重地碰在一棵树桩上。

永别了!蓝吉列。永别了!九百九十九。永别了!黑林林。还有你,红宝石光眼睛。

冰凉的雪开始在阿波罗的脸颊上面融化了。他坐起来半醒不醒地嘟哝:永别了,我的男子汉。阿波罗到底发现自己的一切依然存在,手枪也在身边的雪窝里偎着。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一嗨!这保险机是谁给关上了?你明天就是战士还这么胆小如鼠,真是傻瓜、笨蛋、废料。天底下有这等男子汉么!

阿波罗爬起来,在森林里茫然地走着,他心里好生懊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象当初决定的那样,继续走下去,直到彻底征服这冰雪覆盖的黑森林。

后来,他实在走不动了,靠着一棵被野猪啃了半爿皮的松树,仰着脖子直喘粗气。松针上挂着一支支细小的冰凌,冰凌噙着一滴滴晶莹的水珠,一滴。二滴。三滴。掉在脸上,掉进脖子……

突然,阿波罗整个身子颤栗起来。不是因为水太凉。

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声音?

魔笛?

一支魔笛在吹奏着!

他朝那树木最密集、光线最暗淡的地方挤去。他听到那里正吹奏着奇妙无比的乐曲,魔笛开始奏出两部乐章交融点那段最弱的部分。他感到轻轻拂过脸庞的微风中传递着几个音符,不流畅的、没有韵律的、专使心灵发生痉挛的音符。

……啊!雪婆婆,我找到那久久渴念的魔笛了。

是么?那你就收藏好,永远不要让它丢失。雪婆婆还是那样冷冰冰地回答……

那梦幻般的旋律,是微细血管、神经末梢欢呼着倾诉给自己的。她从遥远的年代,遥远的地方就奏起了。她在长江、黄河的源头回响了很久,又慢慢流到黄河、长江的入海口,在那里又回响了很久;她在大小兴安岭的雪原上回响了很久,又慢慢地飘到大小凉山的雾幛里;她在长城要塞内外回响了很久,又慢慢地洒向铁马金戈的虎门炮台上。然后,她来到了三闾大夫的故里,然后,她又到了大江东去的赤壁,在那些圣境、胜地里依旧回响了很久很久。

魔笛说去就去。同它来的时候正相反,那含量极大、完美醉人的旋律越来越弱、越来越遥远了。

“啊!呜——啊——”

刚刚动步的阿波罗赶忙闭上眼睛。几个断断续续的音符钻进了他的耳蜗,触动了他的听觉神经。他诧异了,禁不住突然睁开眼睛,那音符就在他的身边,依稀伸手就能捕捉到。他开始搜寻起来,每片树叶、每瓣雪花、每棵小草、每根枝条都一一列队待查。

一根绷得紧紧的闪亮的铁丝绊住了他的目光。阿波罗轻轻地走过去,俯下身子倾听着。千真万确,这就是那魔笛的声音。

小男孩在问:这是谁安上的铁丝?干什么用?

他拨开一丛灌木顺着铁丝定眼望去,一只麂子倒在雪地上,罪恶的铁夹子正紧紧夹住它的腿。阿波罗冲上去松开铁夹子,使劲把麂子抱住。

小男孩在唆使他:将它扛去,就象所有的猎手一样,抓住它的四条腿,炫耀地扛在肩上,大步走出森林、走进小镇、走进她的百货商店、走到父亲和母亲面前。谁会怀疑带着猎物从森林里出来的人呢!就是真正的猎手,看到扛着麂子的人,也仅剩下羡慕、妒忌的时间了。

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在那锦缎般的毛皮上抚摸着。毛的颜色是黄的,这种黄色很不一般,似乎里面还有另外一种色彩。应该叫黄里透——黑!不错,是黄里透黑。黑森林中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这黑森林是雪婆婆的,这黄里透黑的麂子是属于黑森林的。阿波罗从挎包里掏出一包鸡蛋饼干,与麂子你一块、我一块地均分吃起来。麂子将那对短耳朵搁在他的左臂上。小家伙吃饱了。大眼睛中的哀伤不见了。它在阿波罗的怀中挣扎着。

你要走么,朋友?行,回到黑森林去吧!也许山那边的水潭旁,有个麂姑娘在等着你呢。

小男孩又在什么地方抽搐着,他还恋着它。

阿波罗厌烦地赶开小男孩,走过去扶住有点站不稳的“小家伙”。

麂子摇摇晃晃地走了。不时恋恋不舍地回头看几眼。阿波罗招手送着它,如同又一次辞别魔笛,心里很不是滋味。

倏然间,已经消失在森林里的麂子又出现了。它箭一般地朝阿波罗奔驰而来。待到他明白过来转身寻找时,它早已擦身而过,雪地上只留下两道稀疏的蹄印。

阿波罗警觉地握起手枪。别忘了打开保险机,别忘了将子弹推上膛,小男孩在提醒他。

寒风中飘洒的几朵雪球载来一串“叮当”的脚步声。

赶快躲起来,野人追来了。小男孩在惊叫。

阿波罗不是为了安静与超脱才来这黑森林的。我是来探索寻找的。我就是要成为一个连野人见了也害怕的男子汉。阿波罗应该明明白白地站在这小路中间:偏半寸就不算受过魔笛青睐的好汉。

那黑东西又出现在眼际里。

阿波罗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

野人又狞笑着逼近来。

“我要开枪啦!”几个字象炮弹从炮膛里迸出来一样。

野人继续狞笑着前进。

阿波罗火了。

“轰!”森林里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回声。那高大的黑影一怔后,以更快的速度冲过来。阿波罗再次压紧了食指,枪响过后,狞笑声消失了,黑影却发疯地扑上来,只剩下丈多远。阿波罗有些稳不住神,连连开枪了。

叭叭叭叭叭……

没子弹了。野人还没倒下,它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伸出两只又粗又黑的爪子,死死地钳住了阿波罗的喉咙。一股窒息感袭上来,阿波罗用枪柄竭尽全力朝那沾满草绒的脑袋砸去。

他倒了。跟着野人那巨大的身子也重重地摔在他的身上。阿波罗整时失去了知觉。

当野人和他正在倾斜时,阿波罗听到了一声狗吠。

……“阿波罗,你醒醒。”雪婆婆在叫唤。

“好困。雪婆婆,您怎么带着一只猎犬,麂子呢?”小男孩问。

没有回答……

父亲!阿波罗睁开眼睛一看,自己正躺在父亲的怀抱里。大胖家的猎犬蹲在自己脚尖前面,旁边还站着指导员叔叔。

“野人呢,死了没有?”

阿波罗揉了一把象抹了一瓶辣椒油的脖子。

“嗯,你说什么?”父亲没听明白。

您这个笨蛋。小男孩在悄悄地叫唤。连野人也不懂,怎么还敢教训儿子!

“喏,在那儿绑着嘛!”倒是指导员知道怎么回答。

阿波罗一下子窜起来,朝绑在树上的野人望去——不,他已经看清楚了,这是人,两只眼睛还在闪耀着不甘心的凶光,身子一动,左脚那半截子铁镣叮当作响。父亲在他身后低沉地说:

“他就是半年前越狱的那个家伙,整整糟蹋了十五个黄花少女的野人!畜生!”

“他怎么没死呢?”阿波罗似乎见到三十只红宝石光眼睛黯淡了。

“如果没有猎犬引路,阿波罗恐怕真得上天了。”指导员在打趣。

“我打了八枪,一发没中么?”

“第九枪可能差不多。”

“不!这是不可能的。”阿波罗的嗓门突然放大数倍,他朝逃犯狠狠踹了几脚。“妈的,你给老子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波罗第一次在父亲面前,用父亲用惯了的两个词骂人了。

“别动!”沉默半天的父亲开了口。“老子还当子弹真的丢了,原来遇上了家贼。先偷了子弹后偷枪,妈的,你是蓄谋已久哇。”

一只巴掌飞快地攥成了拳头。阿波罗抿着嘴不吭声,两眼凝视着黑森林——

就差这一下就可以称得上千锤百炼了。

在急迫的期待中,阿波罗到底开始不安起来。父亲举得高高的拳头缓缓地划了一道弧线,垂回老地方。

“我就知道你不会打的。少年英雄,武曲星嘛,碰一下手会疼一生的。”指导员笑了笑。

阿波罗难过极了,眼看可以率先实现的理想又功败垂成,他仍需要奋斗。

“爸爸,明天我是战士了。把您的蓝吉列给我用用!”

“你!你这猫毛一样的东西值得用它么!”

什么能不能,一定要这样。小男孩说话气也粗了。

“回家吧,天都快黑了。妈妈在等着你呢!”

“您请回吧,我还要向前走!”

“你疯啦!”

父亲说着随手在他的屁股上甩了一巴掌。

阿波罗一愣,旋即蹦起老高。我久久盼望的使者终于到来了,我久久奋斗的理想终于实现了,我久久追求的目标终于达到了。阿波罗是天之骄子,这是父亲您亲口封赠的勋号。现在,谁也不敢羁绊我,谁也不敢阻挡我,我将象骑着麂子的雪婆婆一样,在一片片浩大的森林里,在一岭岭神奇的森林里,自由地、自豪地飞驰!

小男孩也格外高兴,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终结。

“爸爸,您打我整整一千次了!”

“啊?阿波罗,什么一千次?”

“十岁时开始,您侵略我整一千次了。现在请您仔细地看您的儿子,因为,我——长得比您高了。”他想说是男子汉了,鬼使神差,嘴一张话就变了。“所以我现在郑重地宣布,我要征服它们。”他手臂一抡,划了一个大圆圈,连同父亲也包括进去了。

阿波罗面对父亲整了整行装,然后毫不犹豫地闯进越来越浓的暮霭中。雪地上留下的小凹凹,在父亲的眼际中越串越长。大概这些是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开始,才使它显得这般庄严、肃穆。这一点不知只顾疾行的阿波罗知不知道。

岁月悠悠漫漫。白林子和黑森林的故事也会悠悠漫漫。阿波罗肯定知道这一点了,他回过头来寻找不再吭声的小男孩,却意外发现父辈们还站在不算遥远的地方注视着自己。

啊!

黑森林!

雪婆婆的黑森林!

我的雪婆婆的黑森林!

1984.8.

灵□

他在这个童话里生活了多久没有人知道,因为他发现许多人并不象自己那样相信和需要童话,所以他从未与任何人讲。

童话里有一种预言,他非是有意和别人讲,当他与人说上第三句话时,那预言就会摆脱他的控制,从他记不清十个以上字形的脑瓜里自动迸出来:

……当山空了,林没了,无论是露水醇得醉倒五岭大山的早晨,还是星星亮得照透十重林子的夜晚,再也听不到獐群的鸣叫,再也看不见对对獐子挟着它的幼子,鹞鹰般掠过松树坪时,洪水猛兽就要来了……每次他讲到“洪水猛兽就要来了”后,总要呢喃地补上一句自语:

“那时,灵□也要走了!”

柯简就烦他补上的这一句。

“您爱护森林是对的,您可以向他们宣传《森林法》嘛,干吗老是用这些封建糟粕来蛊惑人心?”

“法能制身,但不能治心。心不正,性不稳,坐上三年五载监牢也无益。”

“那您的那只谁也见不着的狗,又有什么益呢?”

“柯社长!”他疼爱地看了看站在面前的柯简,极不情愿地叫了声,“你可千万别瞎咋呼,它不是狗,它是灵,冒犯了它可不得了。”

如今,他们都管柯简叫柯乡长,而对过去的柯社长反觉拗口了。

他很苦恼,从灵□第一次与他见面,他就提心吊胆地唯恐有哪位喝醉了酒的猎手,或被山下小镇的骚女人掏空了腰包的伐木人,撒野时冲撞了灵□。他是知道灵的厉害的。

那一次,从汉口飞来的一架双翼飞机,象老鹰一样从半空里扎下来,拖着一道黄色的烟雾在森林上空盘旋。灵大怒,撵着飞机投在地上的巨大黑影,漫山遍野地狂癫。有几次,简直就要咬着垂在飞机肚子上的起落架了。他吓坏了,虽然灵有时也对他不客气,但他还从未见到象眼下这样。他一把搂住老松树:树王,不好了,大祸临头了。飞机被灵撵走了,森林周围的大片农田却发生了虫灾。人们说,虫是从森林里跑出去的,因为数不清的松毛虫也夹在其中,毁灭了一片又一片庄稼。他明白,那是拖着一条怪味尾巴的飞机惹怒了灵,它在报复,将森林里的虫撵了出来。

有谁肯听信这些?

“灵□?大概是母的吧,老光棍!嘻嘻!”

“你们不信?等你们真的看见了它以后,后悔都来不及了!”他当护林员,独自在寂静的森林里过惯了,说话始终是这么低沉。

“后悔?假如柯乡长真是你的亲生儿子,我们才会后悔的。”

一群被拦在岬口,不能进入森林的伐木人,肆意嘲弄他,末了还补上一句:

“疯老头,你等着发人瘟吧!”

每一次,这些话都使瑞良老头如痴如呆,久久不能平静。他是如此孤单,以至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从未向任何有灵魂、有血肉的生灵,提到他梦一般的遭遇。

他守着这森林一点也不是为了生活需要,那些祖祖辈辈都在这儿休养生息的人,如今一户跟着一户迁走了,迁到很远很远的平地上去了。只是为到这森林里来打几只野味,砍几棵树木才偶尔到他的小木屋里喝几口水、歇歇脚。他是为了自己的忏悔和幻想而留在这里的。这一望无际的森林,同他多次在梦里到过的天堂一般无二:象翡翠屋脊一样倾斜的绿苍苍的山坡,象白练翻舞一样玉洁冰清的滑溜溜的飞涧,还有矗立在岬口的这棵象五龙缠绕在一起挥赶着浮云的树王,不正是凌霄宝殿内那根金柱?还有灵□,它也许本来就是哮天犬下凡。他每次做完梦后都很痛苦,因为他把梦里的与她相逢和分离都当作确有其事。尽管那种相逢,仅仅是在梦中的画廊见到她飘飘而去的身影,仅仅是在昏暗的花墙外面听到她隐隐约约的诵经声,然而,每当他被一阵狗叫声惊醒后,依旧是难割难舍。他睁开眼睛,身下是冰凉凉的石板,头上那树王五只龙头一般的虬枝正在月光中同星星们嬉闹着。那边不到两丈远的地方,一掬黄丘就是她长眠不醒的寝宫。而另一边,灵□正蹲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看着包括自己和树王在内的整座黑的森林。这些竟是无法回避了,多少次梦中正要见到她的容颜时,灵□总是抢先显身隐遁了她。每每至此,他总免不了要长叹一声:慧圆,你早日饶恕我吧!

正值他年轻的时候,现今的这等猎手十个也顶不上他一个。有一次,森林边缘处的一座古墓被野猪拱出一个黑窟窿。他与人打赌,独自钻进去呆了一天一夜。早上,他用两块棺木架着死人的头骷髅和长布衫从洞里探出来,活活将那个同他打赌的伙伴吓出了疯病。更令同族人惊恐万状的是:他竟敢与那个男人在广西军里当连长的女人桂兰明来暗往!就是这个桂兰,他打的一百件猎物中从没有一件被她看上眼的。她只爱一宗:揣在怀里能在半里外感到香气酥人的獐子肚脐。

好家伙!他长这大也不过就见上那么两次獐子。说是见过两次,其实也都是隔上里把路远远扫见两眼罢了,连个公母都未分清,但在这第一个将身子献给自己的女人面前,他还是一口许诺下来。

他独自走进林子的最深最密处,在山溪最顶端的泉眼旁伏下来。这一天,他什么滋味都尝到了。先是闷得难受,后来一只豹子嘴里打着呼噜,慢吞吞地从他脚后跟不远的地方走过——这是最要命的,若是给发现了,连转身都来不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豹子刚走一会儿,在他的枪口前,一个白影闪了出来。“白狐!”他差一点儿叫出声来。他知道,一千个猎手的生涯中,只有一人能碰上一次白狐。他在进入山林之前拜过山神,但是,他也没料到自己竟会这样好的运气。要不然,他怎么也要将桂兰的裤头拿来挂在枪管上,那样,白狐再邪,也是没有办法逃脱的。没有避邪之物,白狐可挨不得!

他不甘心,可到底也没朝白狐开枪,因为,他看见獐子了。真正的獐子,两大一小,象拔地而起似地突现在泉眼旁。横在他与獐子之间的一线泉水,象一串淡绿的珍珠链。唇上犹如贴上了一片黑缎的小獐子,伸出一对毛茸茸的小腿在泉水里拨弄着。他并不知道白狐正在走开,他被那小獐子迷住了。这小家伙!这小家伙!怎么这般眼熟,难道我们有过相逢的日子么?小獐子吸了一口水,朝着它的父母昂起小脑袋,一股隐约可见的水气从鼻孔里喷出来,与从嘴里喷出的水柱一起,朝着它父母高大健壮的身子飞泻而去。夕阳中,那稚嫩的眼睛,闪动着润湿的水晶般光亮——他记起来了:这不就是早上他路过尼姑庵时见过的慧圆小师父的那对眼睛么?他想了想,又摇摇头。小獐子重新垂下头,乌金色的嘴唇没入淡绿色的水中,泉水顿时透出一圈黑晕,几颗水珠跃过它的眼睫跌入水中。如果离得再近一点,他一定会用手抚摩那对时而眨个不停,时而凝眸远眺的眼睛,问问它: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孩子?

太阳“咚”地掉进了山后的深谷,森林骤然暗了。公獐叫了一声,掉头隐进林子,跟着母獐也不见了,只剩下余兴未尽的小獐子。

“呜——”树后,母獐在叫唤了。

小獐子睬也不睬。

他觉得小獐子发现自己了:它摆了摆耳朵,那只象熟透了的鸭梨一样可爱、淘气十足的小脑袋,那双象两岁孩童一样稚嫩、灵气荡荡的小眼睛,一齐转向他。他眨眨眼睛。它也眨眨眼睛。他努努嘴。它也努努嘴。当然,这些动作全是逗人的笨拙相。

“呜呜——”这是公獐叫,它发脾气了。

小獐子终于要走了,后蹄撩起一串黑亮的水花。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是来猎獐的呀!他急忙端起火铳——迟了,猎獐时除了一枪打中獐的头和嘴外,就算打中它的心脏也无用,因为它明白自身珍贵之处,临死之前,它会一口咬烂自己的肚脐。

他眼睁睁地送着小獐子,它的半个身子也隐进了森林——就在这时,小獐子突然掉过头来,冲着他张开嫩红的小嘴,道别似地娇滴滴地叫了一声。猎手的机敏使他抓住了这绝妙的时机,他闪电般举起火铳,并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呜……”

“轰!”

火药的爆炸声吞没了小獐子的道别声。

小獐子张开的嘴没再合拢,几十粒绿豆般大小的霰弹,密密麻麻地钻进了它的脑袋及口腔里。它倒在地上,四条小腿不停地抽搐着,被打瞎了的那只眼睛里淌着血,另一只眼睛在流着泪。

他没有看到这些,几步跃过去,抽出猎刀,嚓嚓嚓几下,将一个完好无损的肚脐,迫不及待地割下来。

“香倒是很香,可惜小了点!”

他将桂兰煎的葱花饼,蘸上从尼姑庵里偷来的香油,美美地饱餐了一顿,接着双手枕头躺在草坪上。傍着热烘烘的篝火,他想的第一件事自然与桂兰有关,但这只是转瞬即逝。他又在想小獐子的那对眼睛。如果不是慧圆,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呢?他越想越觉得熟识,越觉熟识越难想起……后半夜,他突然从梦中苏醒:小獐子怎么会是白色的?他一边嘟哝,一边伸手拨了一下已经发僵的小獐子。小獐子黑缎似的嘴巴被打碎了,千疮百孔的脑袋如同一只蜂窝。他的心怦然一响,赶忙移开目光,不料却碰上了一只唯有惨白色光泽的小眼睛。紧挨着小眼睛旁的那对弹孔,还在汩汩地流出两道血线。他止不住浑身阵阵哆嗦。他终于想起来了,多少次在梦里和她相见,渴望由此引出的儿子,不正象活脱脱在他面前站着的小獐子么?那暗淡之前的眼睛,不正是在梦里见得多了才这般熟识的么?

“你们这些人真蠢,怎么可以打死自己的儿子呢?”

凭空里传来的声音,比百岁寿星的嗓门不知要苍老多少倍。他想说——我没有儿子,只是盼得久了才在梦里有的——却又不知面向何方。森林里突然冒出一只白点,转眼间就膨胀成一团巨大的银光,绕着他上下翻飞,左右盘旋。

我真的打死了自己的儿子么?

我真的打死了自己的儿子么?

他神情开始恍惚起来:周围全是洪水猛兽,黑云乌风,那支百发百中的火铳,被什么东西一抓就成了一堆粉末。身上越来越难受,眨眼间,那团银色的东西变成一条又粗又长的绳子,紧紧地缚住自己……

随着森林的第一声鸟啼,那些不可思议的东西消逝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望着血肉模糊的小獐子怔了许久,然后在一处草青水绿的小凹地里,用猎刀刨了一个墓坑,将那只满眼惶恐、疑惑的小獐子轻轻放入墓底。他作完为埋葬一个早夭孩子应该作的一切事情后,才一步一步朝来路走去。

他低头走了一阵,抬头朝前望了望,心中不由一愣:那是什么?难道这种季节会有大雾吗?在远处被千姿百态的参天大树和起伏不平的山峦剖切成无数块各式各样形状的天际里,象挂着一块带状的白色帷幛,又象秋季里森林着了火,随风滚动着阵阵尘埃和烟雾。就在他犹豫的这么一点时间里,灰黑色的浓雾如同一座座被神灵驱赶着的山头,从正前方呼啸而来,吞没了所有的大树、小路和空间,只留下他被紧紧包裹着。

这雾不过半天就会散的。他很自信,森林是不会难为最杰出的猎手的。

他预料错了。昏天黑地的森林一直到傍晚也没见到能透进阳光的裂缝。这副模样从第二天起,一天又一天延续下去。等到了第五天,这雾越显得狰狞可怖。他感到自己再也无力拖下去,无力同这法力无边的灰黑色的雾抗争下去,就算森林里有采不尽、吃不完的浆果,但他会被困得发疯而死的。

只剩下那个方法能救自己了。那是猎手们的祖宗一代又一代地秘密传下来的,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去使用它。

他在草丛中四处摸索爬行了一整天,扯到一小捆香茅草。他将它一堆一堆地按八封方位摆好,在燃着后四溢的沁香中,他跪下来照着八卦图拜了八拜。这以后——从此以后我就不会再是最出色的猎手了——他举起猎刀,一声脆响,那根断送了象儿子一样可爱的小獐子的右手食指,在树墩上轻轻一迸,跌入草窝不见了。

他痛苦地挣扎着叫喊。忽地起了一阵旋风,灰黑色的雾幛上出现了一个圆洞,白金般一道银光噗哧一声射到他的眼前。他看清了,是只狗,雪白色没有一根异毛的狗。

他伸出那只只剩下四个血淋淋指头的手。白狗在他的半截指头上舔了一下,便不再流血、不再疼了。它在转身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立即分辨出来,这就是那个古老的声音,那个责备他自己割断了自己绵延之根的声音。他赶忙匍匐下去,诚惶诚恐地祈祷。

……救救我吧,大恩大德的朋友!

但是,白狗不见了。它什么也没留下就走了。救救我吧!放我出森林吧!他一遍一遍地呼号着。也不知到了什么时间,象是有谁在推搡着他:记住!记住!记住猫头鹰飞来的方向!他霍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完全睁开眼睛,就听到一阵呼呼啦啦的响声从头顶上飞过。天快亮了,猫头鹰在归巢!他迎着扑面飞来的一只黑影,惊喜地扑进铺天盖地的雾里。他记准了方向,一个劲地朝前闯去。

终于,他看到了一线乳白色的黎明。

终于,他看到了矗立在岬口的树王。

当他搂着树王唏唏嘘嘘时,他才醒悟到,那不是什么白狗,那是灵□!在他刚刚能给爷爷撕打火纸时,爷爷就同他说,作为猎手一生中最痛快的是能得到灵□的帮助。他曾不止一次地追问灵□有什么用,老人总是回答,这得凭造化,靠各人的悟性了。

半路上他就听说,桂兰的男人在河南金刚台被游击队打死了,她也跟着一个游乡的小皮匠跑得无影无踪。同大山一般壮实的男子汉,跑了两百多里路,一直追到苏家埠,才撵上他们。桂兰惊恐地望着他,他话到唇边走了调:

“我是、是来送你们的!”

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桂兰当时掉了几颗眼泪,从小皮匠的箱子里取出死鬼连长留下的一支双管猎枪送给他。他没再讲一句话,等到他们走远了后,才抓住枪管,抡起来狠狠地砸在路旁的石块上。

他把卖獐子肚脐得来的钱,在花街柳巷里花得精光。等他背着一葫芦酒,一路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地回到松树坪时,早已不知酩酊大醉了几回。

直到如今,他也想象不出,自己是怎样闯进尼姑庵的。他只记得酒醒后躺在一张禅床上,一丝没挂的慧圆,将衣服抱在胸前,蜷缩在床后低声哽噎着——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整整有九个月不敢进森林。

几十年后,他又醉了一回,是因为那个成天到晚都在盘算着砍树王的“土皇帝”,被撤职查办了。

“我莫瞎说?狼孙子骗你!你问问灵,连它也知道那家伙是残害森林的祸首。这下可好了,柯简当了社长。我的儿子到底要比别人有出息!”

“说得更邪乎了。叫柯社长听见,你吃不了兜着走。”有人在阻止。

老头斑白的胡须上,酒珠一串连着一串。小店都快叫人挤炸了。

“来,灵□,这些年跟我一块你也够累了,喝一杯提提神。”他拿起酒杯朝门口走去。这些年,他是第一次将灵带到山下来。

“你们看,老光棍想儿子和想老婆一样来劲。”有人在起哄。

另一个人指着空荡荡的门口酸溜溜地说:

“这疯老头以为我们也在随他一起做梦,养不活狗,就编一个——”这人打个榧子,“——灵□来哄自己。”

他和这些人合不来,生气地招呼灵一起离开了酒店。老远看到柯简正被一群人围着,朝他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他朝他们走过去,柯简正来得及装出不屑一顾地离去。

对此倒也无所谓,他一心想弄明白:灵□就在身边,就在眼前,这许许多多的人怎么就视而不见,并且还想竭力否认它的存在呢?

也许他们正在走自己走过了的路。

九个月真难熬。哪怕他失去了一个指头,仍无力改变自己对森林的渴念。他忍耐不住,战战兢兢地扑进五龙缠绕的树王的怀抱。在这以前,他一点也不知道慧圆为他怀下了儿子。

他想起小獐子不由得又惊又怕。临盆时,慧圆挣扎了一天两夜。那孩子才下地。他抱起孩子就往山下跑,正巧在树王底下碰到了区立小学校长,他支吾着说是捡来的。结果,养了六个女儿还没续上香火的校长,说什么也要领走这个“捡来的”孩子。有理难申,有口难辩,缠不过,他只好答应暂时放在校长家寄养,他还得回去料理慧圆。慧圆一听此事,盯着他说了句:我恨你!然后就撒手去了。他悄悄地将慧圆葬了,最后一掬黄土落在刚刚隆起的坟丘上,溅起一团尘雾。“汪——汪——”从黄色尘雾中翻腾出来的又是那团银光,一只白狗突如其来地从银光中化出来。

他一点也没惊慌,似乎早就预料到它会到来。他伸过手去,还是那只残缺不全的手,他完全了解,它对人本是无恶意的,它舔了舔那只带着土腥味的手。从此,骨肉成了别人的弟子。他当然不懂得这就是发生在人类中许多灾祸的根源。从此,这条白狗——不,灵□再也没有离开过他。

他日里叨念着小獐子,夜里叨念着儿子,日夜里都在叨念着的是这只谁也不肯认定它的存在的灵□。

保护我的小獐子吧,灵□!

保护我的儿子吧,灵□!

还有树王,也别忘了!

“……哈哈哈,保佑你来生来世讨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吧!”常常这样,那些躲过他钻进森林的猎手或伐木人,变戏法似地出现在正自语着的他的背后。

于是,他顾不上搭理,而去拚命赶他们出森林。那些大老远从城里来的带着新式猎枪的“文明人”,和住在山前山后的拎着大斧火铳的“野蛮人”一样可恶。他们经常结伙耍弄他,使他一天到晚跑东赶西忙个不停,到头来仍是顾此失彼。他在这森林里从胡子黑跑到胡子白,眼睁睁地看着大树一棵棵地少了,山兽一只只地没了。更可恶的是,那些利欲熏心的家伙,如今连灵□也敢侮辱了。

这些年,他明显地感到体力不支,遇事只得更多地支唤灵□了。那次暑假,他遇上一个长得很标致的年轻人。好象这是第一个来森林里打猎的大学生。大学生正在追逐着一只打伤了翅膀的地鸡,他拦截了几次都没有办法拦住。大学生滑得象泥鳅,一边追着地鸡,一边躲闪着他,一边还有空吹嘘自己是省里什么赛跑冠军。他只好吆喝:

“灵□,上去拿住他。”

这个长得很象那拐走桂兰的小皮匠的大学生,居然厚颜无耻地面对着他,“嚓”地拉开牛仔裤裆上的拉链。

“你敢放灵□来,我就撒泡尿在它身上。”

“天啦,快收起那秽物!”他真的害怕糟蹋了灵□,不敢再追了。

大学生笑折了腰,断续地,哗哗啦啦地撒了一泡尿:

“别再用鬼灵□来吓唬人了,还不如去养只哈巴狗。”

他无计可施了,大学生将两只不到一岁的兔子拎起来摔死后,扔进鼓胀胀的背囊里,一点也不在乎冒着热气的血染红了那身古里古怪的衣服。

夏天里那家伙一直就这么干着,说是勤工俭学,那架势就象把读书的事给忘了,直到开学后一个星期才离开森林。临走时,还毫不客气地顺手拿走了他晾在屋檐下的两串松菇干。

有一天,树王下面大模大样地走过来一群人,他拦也拦不住,因为那些人都拿着乡政府签发的狩猎证或伐木证。跟着,持有这类证件的“专业户”蜂拥而至。秋风从远处山顶吹下来,树王晃了几晃后,象往年一样,将挂满枝头的松果里的松籽洒进风的长阵,听凭它播往何处。他在想,这森林就是树王的家族,他们繁衍了很久很久,而今,在一片噪音中应下了劫数。树王的子孙每分每秒都在减少。

他万般无奈,只好找乡长了。

“你爸爸还在教书么?”他一见到柯简总忍不住要问问这个。

“我早就告诉您了,他已经退休。”柯简一见到这老头总显得有些不安。

“老了,我们都老了。”他由年老联想到死亡,由死亡牵扯到灵□和树王。他这才记起自己来这的目的。“柯——你不该叫那么多人去毁林子。”他到底没有将这不能相认的儿子称为乡长什么的。“你可别学前面下台的那家伙。”

“您过去的苦还没吃够么?都快七十的人了,连个家也没有。”柯简说这话时声音虽然低,却没有削弱它的万分感慨。“现在的政策要让人快些富起来,多搞些专业户。靠山吃山,我们这穷山沟,只有搞木材这一条路见效快,作为干部,我们再不能拉群众的后腿了。当然,您这么多年来护林功劳巨大,我一定要他们多分点红给您,保证您老也成为一个万元户!”

“可是,灵□怎么办?”

“什么灵□?什么怎么办?这是乡政府,不是松树坪,当心将您按封建迷信活动罪抓起来!您没看到门外那张布告,八十岁老太婆还不是判了二十年徒刑。”

“灵□……灵□,它不会放过我们的。”他结结巴巴地断言。

他回到松树坪,回到树王下,回到慧圆的坟丘旁,呆呆地,默默地,一棵棵树首尾相衔地越过了岬口;一块块葱郁的山坡被剥露出黄褐的背脊;还有一对对僵直的被黑血粘住睫毛、被沙土蒙去瞳孔的飞禽走兽的眼睛,全被倒挂着肆无忌惮地从他和灵□的面前大摇大摆地晃向山外。

除了灵□能够制止这群将要自食其果的蠢人以外,瑞良老头再也想不出第二个更有效的办法来。偏偏灵□迟迟不肯行动,似乎非要等到象自己当年残害了小獐子以后才有动作一样,等到砍光整个松树坪。

然而,他最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一大早,柯简就领着一大群人径直奔树王而来。而且,跟在柯简后面的就是那个不知廉耻的大学生。

“你好哇,老模范!”大学生听到老汉是模范护林员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柯简的介绍。“上次你吆喝着灵□、灵□的,可把我弄懵了。我当是什么怪物,回校后翻了上十本书才弄清你那神话传说中的狗呢!”

瑞良老头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大学生的那双手,唯恐他又有什么下流之举。他暗自提醒着:灵□当心点,我们遇上心术不正的家伙了。

“这老头什么都好,就是爱装神弄鬼,把平常的事弄得玄乎其玄。”

他们很快就对他失去了兴趣,而将全副注意力放到那棵五龙盘顶的老松树上。他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用一根皮尺绕着树王反复测量着。他终于弄清楚了,大学生是代表一家公司来买这棵树的,讨价还价时的最低价钱数也叫他大吃一惊。

这么说他们卖掉了树王您!

这么说他们要毁掉树王您!

明白过来的瑞良老头再也按捺不住,一手挡开柯简,一手扫歪大学生,冲上去背倚着老松树,拦住四名执利斧的青年。

“不能砍,你们毁掉了整座森林,还想加害树王!灵□会惩罚你们的!”

大学生一甩手走到一边去了,柯简老大不高兴地说:

“这树又不是您的私人财产,集体讨论决定的事,您怎么可以阻止呢?再说树再大再老竖在这儿有什么用,砍倒卖掉还可以造福于民嘛。快让开,别耽搁时间了。”

老头本来可以告诉柯简:你别胡来,你母亲就睡在这树下,没有树王的庇护,她的灵魂会难以安宁的。他本来可以告诉柯简:我过去残害了小獐子而受到灵□的惩罚,所以才会失掉做父亲的资格和机会,你若是冒犯树王,一定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似乎有什么东西揪着他的思绪,卡着他的喉咙。于是,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呼喊:

“灵□,快来救救树王吧!”

“灵□,快来撵走这些恶人吧!”

“灵□,别再象对待我那样,非要待到坏了德行后,再去解脱他们!及早点化我的儿子、点化我的儿子吧!”

老头凄凉的呼喊声,在山谷间一阵接一阵地滚过,惊起一股阴森的山风,藏在涧沟深处的浓雾,也骤然开始升腾。

声涛滚滚,冷风呼呼,白雾重重。

老头用自己从未有过的变化无穷的声调继续呼唤着灵□。两个架着他的膀子欲将他拖到远处的青年,和另几个拎着斧子围着老松树拉开了架势的青年,不约而同地中止了行动,胆怯地朝四方打量着,面面相觑了一阵,不知如何是好。

“来吧。灵□!”

“灵□!来吧。”

就在这时,大学生卸下了挎在肩头的猎枪,走近来。

“我要打死你的什么灵□。你说,鬼狗在什么地方?不肯说?不说我也知道,一定伏在那座野坟后面。”

“柯简,叫他别开枪,灵□身上有你母亲的精灵啦——”

柯简愣在那里没吱声。大学生已经瞄准好了。再过半秒钟一切都会无可挽救了。瑞良老头不顾一切地甩开挟着他的两个青年,挥拳朝那支端着猎枪的手臂击去——

“砰!”

猎枪被击歪了。偏离目标的弹丸在一声“唉哟”中,钻进了柯简的胳膊。

大学生惊呆了。那群青年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老头扑上去抱起痛晕了的柯简,轻轻地唤道:

“简伢,我是父亲。你真糊涂。看在我的份上,灵□才减轻了对你的惩罚。”

当初,瑞良老头还以为柯简只不过是吓唬自己,哪知他的话那么快应验了。他被人恭恭敬敬地请进了拘留所。

三个月后,柯简吊着那只残废了的胳膊,亲自送来一份瑞良老头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病情证明书,老头才被放出来。

“树王!”

“灵□!”

“慧圆!”

他一手搂着浑身污垢的灵□,一手抱着伏在地上的老松树,坐在被踏平了的慧圆的墓地上,木然地呻吟着。

五龙盘顶的老松树倒地后,就一直没人来光顾过。那大学生夸下海口说是到部队弄架直升飞机来吊运,带上柯简他们托他换些走私货的灵芝天麻等山珍,一去不复返了。

从监牢里出来后,他就这么整日整夜地守在墓地上。口称来看他的人不少,其实那都是些还想在所剩无几的松树坪上,作最后一次搜刮的人。真正来看他的只有一个人,那个在清晨满是露水香的山风里载来的声音,一连数日都在耳边回响着。

“今天是您的生日,我给您送点酒菜来了。若是那天您的孙子没让这老松树给砸死,我会叫他来认爷爷的!”

至此,瑞良老头才知道柯简的儿子又遇到了不幸。谁让他要毁掉树王,谁让他不信奉灵□呢?

冲着这一点,他突然感到了满足。你醒悟过来就好!你知罪了就好!作为父亲,我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从没有象现在这般大醉过,手握着两只酒瓶,居然忘了应该给一点灵□,应该斟一杯给慧圆,还应该举杯送一程踏上归途的树王。

两只空了的酒瓶就在身边歪着。

山空了,林没了,小獐子死了。

树王已经去了。灵□也要去了。我也不应该久留了。

他抽抽噎噎,含糊不清地自语着。百多天了,遍体鳞伤老松树仍在流淌着一股股晶莹透亮的和一股股象奶汁般乳白色的液体,几只苍白的小兽头骨扔在一堆火灰里,火灰旁还有一只小小的蹄骨。那是小獐子的,松树坪的獐群终于毁灭了,这是它们的最后一代子孙。而他的孙子也在这儿死去了。他无须责怪灵,这是一个信号,一种警告,灵这么作是有益的。

“不要久留了!”

这话他是对灵□讲的。

后半夜,远远近近的人全被一声霹雳震醒了。飓风夹着暴雨冲撞了两天两夜后,松树坪上一块块山坡塌下来,罕见的泥石流,差不多将良田熟地一扫而光。

当飓风暴雨停歇下来,岩石沙土不再横冲直撞的时候,松树坪岬口上只剩下许多被掏空了下部、摇摇欲坠的巨石,屈指可数的几根象黑蟒般的树根吃力地羁绊着这些嵯峨怪石。而架在这些仅存的物体之上的是一只庞大的树蔸,它同样也被掏空了,连稍小一些的根与须也全被啮咬得干干净净,剩下的俨然是一只上古时期曾遍布于地球、后来又神秘地消失得一干二净的恐龙。此外,别无一人一物。

“这老头死得倒利索,不用别人埋。”

“唉,疯老头的疯话还真有点疯理呢!”

“听说柯乡长昨天带人视察灾情时,遇上瑞良老头的什么灵了,它撵了他们好几里路,妇联主任的鞋都吓丢了!”

他是去会合自己的童话。

他早就有过预言,谁叫你们充耳不闻!

不错,灵还在这里。它没有象老头说的那样悄无声息地长久逝去。

生与死的循环只要仍在这片土地上进行,灵□就不会离去。于是,就会有人重复着瑞良老头的童话,重复着他的预言——这一点正是他的安慰。

19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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