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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苍茫冬日(1)

民国十三年深秋,十八岁的襄阳女学生曼丽,被装上一条大花船,溯河北上去完婚。

途中一晚上,船泊在邓州境内的一个小码头。天空无月,水手们大都上岸去逍遥,花船上一片寂静。曼丽感到有些疲乏,忽然想到可能是两天没有洗脚的缘故,就叫陪嫁丫环翠屏弄来一盆温水,放在大舱的门里。一面黄绸门帘隔开了大舱与外舱。翠屏在曼丽身旁立着,身体不停地改变着姿势,见曼丽无话,便朝里舱走,身体夸张地朝横里扭动,像是一条小花蛇掠过朱红色的舱板。

一件紫红色旗袍紧贴着曼丽一股青烟样的身体,画出几条柔软的曲线。她朝小竹椅子走两步,满舱的橘红烛光微微晃动。

她坐下来,歪头盯住一支蜡烛愣怔良久,迟疑地把一双半大不小的解放脚伸进水里,一直捱到盆中水纹完全消逝,才把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背上揉搓。看见一两个灰白鼠屎状东西从脚面上滚下,她的嘴角兀地向上挑成一个月牙儿,两脚便在水中扑腾起来。

黄绸帘子忽地向外飘出一个缝儿,一只亮亮的独眼夹在缝里了。不一时,一只粗糙的男人的大手试着挤开帘子,蛇吐信子一般伸缩几回,眼看就要伸进水里。

曼丽发觉时,那手已搭在自己脚背上,门帘也朝自己鼓出一个头形。她身子朝后一仰,便喊出了凄厉的叫声,半盆温水翻在舱内。

翠屏出来时,只剩下黄绸门帘在晃动。

曼丽说:“有,有人……”

二老爷撩帘进来了。

翠屏看着二老爷,“小姐在洗脚,有人……”

二老爷瞥一眼曼丽的赤脚,扯开帘子看看舱外木板上的点点水珠,大叫一声:“人都死了——”

满舱一阵扑扑咚咚的木板响,五六个长短不齐的青壮汉子窜进舱里。曼丽匆匆穿上鞋子,掩在二老爷身后。汉子们看不见曼丽,就都去看翠屏。翠屏面泛红光,骨头登时散了架一般,身子一歪,画一样贴在一扇古铜色屏风上了。

“都把手伸出来。”二老爷又叫一声。

汉子们都伸出手。

二老爷一个个仔细看看,不像刚沾过水的样子,抬头骂了一声:“妈那个X,一笔写不出两个梁。”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富堂呢,刚才我还见哩。”

“唉——二爷,你找我?”

一个阳阳壮壮的红脸把舱板踩出一串鼓声进来了,两只手还沾着白面。

“你个驴日的在做啥?没上去泡烟馆?”

富堂双手对搓,笑着说:“二爷,早戒了,你还不知道?翠姑娘说少奶奶要吃烙馍,我正做哩。”说完,就找翠屏的眼睛看。

翠屏眼白一闪,两排浓密的睫毛开合几次,一只红绣花鞋在舱板上走走退退,轻轻回了一句:“我是说想吃饼,你听成吃烙馍。”

曼丽越过二老爷的肩头,看见了高大的富堂的独眼,身子禁不住一颤,对二老爷说:“可能,可能是一只水老鼠……”

众人撑不住,都笑了。

二老爷鼻子哼哼,一挥手道:“日你娘都挺尸去吧,明早五更开船。”

三日后,曼丽就成了我们的三奶奶。过门后,她不让人叫她三嫂、三婶和三奶奶,喜欢喊她曼丽。我们都感到很奇怪。

丫环翠屏在梁家开始败落时,嫁给了梁富堂,种子就是大花船上说谎时下的地。本来,曼丽打发翠屏回襄阳,给了她足够的盘缠钱,要开船了,翠屏却拎着自己的小包袱,跳上码头,直奔梁富堂的小屋。

梁家办丝绸庄,是光绪二十一年开始的。大老爷当家后,他利用梁寨水旱码头的便利,扑腾成了大买卖,南阳府、襄阳城都设了丝绸梁的分号。

曼丽的婚事,由她爹和大老爷在襄阳一家酒楼上定下。因为在汉口读了几年洋学堂,曼丽自然反对,经过七折八磨,免不了朝着妥协走,一边走,一边心又不甘,就提了一些十分苛刻而又奇怪的条件,想让大老爷知难而退。譬如说她住惯了四面都有窗子的楼房,要不然就成了一个病秧子,不碰就东倒西歪,又拿出一张照片来,让大老爷看那种小楼。没想到大老爷竟说:“这个容易,你想住,咱盖一座就是了。”曼丽再找不出理由,只好远嫁。

曼丽一进梁家的门,丝绸梁就开始败落。这年冬天,大老爷、大老奶相继故去了。这样,三爷爷小贵子就继了父业。

小贵子根本无志经商,哪里能守住这样庞大的家业?他在家安分守己一年多,与曼丽生下一子,开始长年泡南阳、襄阳的赌场、烟馆、烟花柳巷,梁寨的家反倒成了他路宿的客栈。我们从不记得曼丽对小贵子的作为有过什么规劝。有时候小贵子干脆带着烟花女子回来,曼丽仍视而不见。

翠屏嫁给富堂后,富堂就不再做伙计了。这种主仆关系一解除,我们就从翠屏嘴里听到了关于曼丽的很多故事。曼丽先前不叫曼丽,是在汉口读书时,一位教书先生给她起的外国名字。曼丽很恋这个会放洋屁的先生,心自然不会在小贵子这边,结婚没多久,他们就分开住了,我们听了都将信将疑。

小贵子在青楼里挥金如土,曼丽自然在用钱上也放开了手脚。生下小宽子没多久,几只船运来了五六头大奶牛,奶子个个如同小号面袋。我们都猜想这一家人大概再不用吃五谷杂粮了,再添三五口人也喝不完这些奶。果然,我们就看见成桶的牛奶被伙计拎出来倒在一条水沟里。不久又有消息传出:曼丽隔三五天要用牛奶洗一个澡。

小贵子在外面听说后也觉着稀奇,破例在梁寨的家里住了五天,终于等到曼丽要洗澡了。小贵子估摸着是时候了,就撞了进去。翠屏和奶妈都知趣地退在外面守候。没多久,便有嬉笑和愤怒撑破了那间盈满橘黄光亮的屋子,震得满院子桃叶响。乘凉的几个伙计不由得在花墙跟前搠一排,听了一阵,脸凑近那一个个梅花样的孔,目光朝后院在微风中一飘一摆的红绸门帘射过去。

这声音随着一声钝响停止了,接着就听到了翠屏十分夸张的一声惊叫,一个黑乎乎的齐肩长的粗瓷粮缸横在了门口。只见小贵子赤条条从缸里爬出来,拽下门帘裹住下身,朝门里骂道:“日死你先人,存心要当寡妇呀你!”

伙计们看见那门口一道白光一闪,挟着曼丽轻轻送出的冷笑,飘进幽暗处的卧房,翠屏和奶妈忙跟了过去。

没几天,小贵子终于如此这般遂了心愿,只不过那个女人不是曼丽了。

秋天里,这几头母牛在一天清晨全死了。小贵子去问翠屏,翠屏说:“小姐说奶牛生热了。”

小贵子一跺脚,再买一批运回来。没两天,这些奶牛又死个干净,小贵子这回找了一个中医,老先生掰开牛眼看了看,吐出两个字:“砒霜。”

老人们知道这件事后感叹道:“坐吃山空,这两个败家子呀——”

民国二十二年冬,小贵子撇下曼丽和小宽子,带着浑身的杨梅大疮跨河向西了。这时,丝绸梁外面的分号早已抵押完了,只剩下几百亩地和一片宅院。

整个葬礼,曼丽没流一滴眼泪,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古怪的笑,一身素白,引着八岁的儿子,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她全身上下窜动的一股味道,熏得富堂气都无法出顺,几次忘了喊起棺的号子。办完葬事,曼丽关闭了绸缎庄,只留下一个奶妈、一个管家与他们母子同住。

多少年间,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始终紧闭着,管家和奶妈进进出出,都开启那扇后院的小门。奶妈是出去浆洗衣裳,到码头买回一些新鲜的蔬菜;管家多半是出去收租,或是请买主进来与曼丽商谈买卖土地。

曼丽成年累月地待在青砖的楼房里,在我们梁寨人眼里,她始终是那么高贵、神秘、无法接近,好像一滴油落在梁寨这盆水里,与我们的生活格格不入,日子久了,曼丽居住的小楼,就成了寨子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猜想着她的起居饮食,她的阁楼内部的布置,她用牛奶洗过的美貌是否依旧。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透过小楼四周那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看一看曼丽印在窗帘上那瘦削的身影,间或还会传出一两段口琴曲子,这便是曼丽与我们梁寨的联系了。

葬完小贵子,富堂感到内心有一种多年积蓄的东西无法再压制了。

七岁那年,他和母亲讨饭来到梁寨。那是初夏的一天,正是桃子成熟的时候,成串的五月红从耳房的垛落处露出,勾引得小富堂不停地咽下口水。看见娘搂着一根打狗棒,倚着赵河边的一棵老柳树睡着了,小富堂设法攀到了大老爷家院内的桃树上。一只桃子没吃完,他就被管家揪下来拧着耳朵朝耳房拎。一个个头和他差不多的少年从院内窜出,扑过来就是一拳,他立刻大哭起来。这个少年就是小贵子,身穿红绸黄花长袍,明眉皓齿,满脸得理不让人。

女人扑进院子,看见管家手中的半只桃子,一个耳光朝富堂搧过去,顺势朝管家跪下了,“大叔,放了他吧,他只有七岁。”

赶过来凑热闹的几个伙计七手八脚把富堂绑在檐柱子上,吵嚷着:“赔钱,赔钱!”

女人的眼泪早落成了串,伙计们并不松口,眼细者早瞄出这讨饭的少妇以锅烟尘土掩了真容,巴不得泪水快点冲出个本来面目瞧上一瞧,东一言,西一语,荤的素的全上了。

一瓦刀脸大手端着小富堂的脸,指指少妇人道:“看不出你这破窑还能烧出上等砖。”

众人都嘻嘻笑起来。

“放肆!”

富堂见人群闪出一条缝儿,转眼间,黑色的长袍一涌一荡飘在眼前了,一条细细的黄链坠着一个四方黄盒子贴着银亮银亮的绣花衣裾摇来摇去,一抬头,多肉阔大的方脸压了过来,两道亮光一闪而过,眼前又是那两三棵桃树了,枝头压得弯弯,一个穿衣的草人站在中间一棵的树杈上,天空有几只黄鸟飞来飞去不敢落下。正看着,手就自由了。

大老爷扔下绳子,转身摘两个桃子塞进富堂手里,仔仔细细看着他,慢条斯理道:“这孩娃长得好,虎头虎脑,又是个机灵鬼儿。”

“多谢老爷。”少妇人又跪下了。

“请起,请起。”大老爷远远比画个手势,管家忙去搀了少妇人起来。

大老爷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少妇人低头答道:“只剩我们娘俩,没有家了。”

大老爷捻须沉吟一会儿,又看看小富堂,“兵荒马乱的,你娘俩出去讨饭也不是个长法。内子有病,膝下只这一儿,总显孤单,如不嫌弃,我想把这孩子收为义子,行不行?”

“不敢,可不敢,”少妇人连忙说,“老爷能赏口饭吃,就是再造之恩了。”

“也罢,”大老爷说,“就留下在后院做点活儿吧。”

少妇人拎过富堂,按在地上,喊着:“快给爷爷磕头,快叫爷爷。”

就这样,富堂成了我们梁寨人。

大老奶和少妇人拉家常,问起孩子名字,说叫富堂,问姓什么,少妇人却说:“跟了你们梁姓,也好沾点福气,大婶你看行不?”大老奶说:“你我年纪相当,哪有叫我大婶的道理?就叫他梁富堂,以后陪小贵子读书习武吧。”少妇人说:“排辈分只能凭贫贱,婶和叔我一定要叫。”大老奶只好依了她。

富堂却恨上了梁家,私塾先生从不考他背书,尽管他背得比小贵子熟;请来的武师从来也不过问他的拳脚功夫,每次和小贵子过招,一旦小贵子占了上风,师父就叫停住,夸奖小贵子。富堂渐渐对读书没了兴趣,拳脚倒常练,为的是将来打败小贵子。

十三岁那年春节,小贵子着了一身新衣,腰间系了一块新金表,来找富堂玩。富堂扯谎说头疼,就没去。隔着窗子看见小贵子用新靴子踢石头,富堂不由得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长大我要杀了你。”

少妇人正在梳头,问一句:“你说什么?”

“我要杀了小贵子。”

惊得妇人扑过来捂住富堂的嘴,“小祖宗,这是我们恩人呢!”

小富堂一扭头,说:“他比我小,我管他叫叔,他一年到头穿新衣,我总是穿他的破烂货,他天天吃肉……”两个耳巴落在脸上了。

当夜,妇人去找了大老奶,说富堂大了,也有了气力,能做点活儿了,这样整天当少爷来养,坏了名分不说,大了就成了不上不下的二架梁,中看不中用,早点吃些苦日后好活人。富堂就到码头的铺面上做了小伙计。

又过了三年,妇人得了急病,说话不及就走了。富堂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为什么死的不是小贵子他娘,那老女人整天抱个药罐子,脸像张皱皱巴巴的黄表纸,就是死不了。

我们都清楚,富堂总要占一次上风头。翠屏和小媳妇说私房话,这样形容富堂:“那一晚,他像日本人占了襄阳城。”

当了几年伙计,富堂变得十分乖巧和机灵,心计更非寻常人可比。他觉得自己有了一些力量,就拿大老爷开了一刀。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大老爷家的茅厕里撞见了正在出恭的大老爷。大老爷出恭的姿势与众不同,双手抓住茅坑前的一棵鸡蛋粗的苦楝树,像在水中泡了三天的白屁股就被苦楝树吊在茅坑的上空。大老爷走后,富堂再次钻进茅厕,学着大老爷的样子拉了一泡屎,一悠一晃中的排泄,感觉真是妙极了。可惜他不能常来享用,只能在出粪的时候打打牙祭。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富堂潜进茅厕,用刀子割断了苦楝树的几个主干树根。第二天,我们都听到了大老爷跌进茅坑的消息。正巧前两天小贵子因赌钱挨了大老爷的训斥,立马怀疑这事是小贵子做的手脚,老人洗了一个澡,就把小贵子捆起来打了一顿板子。

富堂闻讯后,马上约小贵子到河滩苇子林里打野鸭解闷。小贵子哪里有心去打那些野鸭子,眼睛一直丢在远处几个割草的少女那里。富堂看细致后就说:“贵子叔,你是独苗怕个毬!索性惹出点乱子给他瞧瞧,看他能把你怎么办。你想不想找个女人?”

小贵子不说话。

富堂立即说:“年轻的没意思。”

小贵子说:“我听你的。”

当晚,富堂把小贵子带进了白寡妇破落的小屋。白寡妇有个外号叫“码头”,意思是不管大船、小船、新船、旧船都可以靠上歇一歇。反正早看清脸皮是个什么东西了,白寡妇做事也就不再遮掩,日子久了,生意还不错。

见两个黑影一进屋,白寡妇就说:“你们要分个前半夜后半夜,老娘身体要紧,日子长着呢。要不,一人多交二十个铜板。”

富堂忙把小贵子推上前去,“先别漫天要价的,你看看这是谁?”

白寡妇一见是小贵子,扑哧笑出了声,“是大少爷,那就不用多交了,二十个。”一只手伸到富堂面前,“老规矩了,老娘不赊账。”

富堂说:“我是来壮胆的,不能算。”摸出一把铜钱递过去。

白寡妇手一捏,说:“一个都不会多,你也不要在屋里看了,该忙什么你去忙什么。”

富堂骂几句,出去立在窗前听。

小贵子不善战,一袋烟工夫就出去走了。富堂又溜了进去,摸出一块银元压在白寡妇手里,说:“你心真黑,把小贵子当公鸡呀!”

白寡妇嘻嘻笑道:“这事能是女人的错?我这儿刚有点意思,他就完了,这钱挣得好没意思。你想包一个月?我可没零钱找你。”

富堂伸手朝白寡妇西葫芦样的奶子摸一把,“没见过你这种人,得了便宜还叫屈。包一个月也不是这个价,我是和你做生意的。明天你去大老爷家,就说小贵子欠了你一块钢洋,得不到钱,这是你的,得了本钱还我,另外分我三成红利,干不干?”

这件事富堂做过了头。小贵子没挨打,大老爷叫管家拿了五块大洋给了白寡妇,自言自语说:“该给他娶个媳妇了。”

两个月后,我们便听到小贵子要娶一个襄阳学生的消息。

眼见着怪模怪样的二层小楼在梁家的宅院里拔地而起,梁富堂只好叹气认命。

过了若干年,富堂像是遗忘了一切。表面上看,富堂全力于振兴家庭,沉溺于翠屏的温柔中,五年内生出三个儿子。终于有一天,翠屏开始寻死觅活了。不长的时间里,她跳了三次干井,上吊绷断了两根裤带,断绝了和曼丽的任何往来,开始大讲曼丽从前的私事。这个情况,印证了我们的猜想:富堂看上的是曼丽,翠屏一直是曼丽的代用品,富堂早晚要动作动作的。

曼丽成了寡妇,我们想这回能有戏看了,谁知左等右等,不见任何事情发生。有一天夜里,富堂伤了头和一只脚,翠屏笑着和寨子里的人说:“富堂有梦游的毛病,跌进赵河摔破了头。”前一晚,曼丽家的两只黄狗突然死了。这里面的古古妙妙,我们始终没弄明白。

没隔多久,曼丽从大院里重新走进了我们的生活。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两扇朱红色大门吱地一声开了一半,管家花白的头从门缝里探出,或许因为刚下过雨门框潮湿了,或许因为这大门久没开启的缘故,管家用了肩头才把门完全顶开。不一时,曼丽带着已经十二岁的小宽子,匆匆走向码头。

多数梁寨人这时正在吃午饭,没能及时注意到这个事件。也有一些闲人看到了,因为惊奇,又需要向旁人尽快传达这种惊奇,并没真的看清曼丽的形象,反正日后谈到这件事,曼丽怎样去的码头,路上有没有过停留,都被视而不见地遗忘了。

回来的时候,多了两个活物,一个是梁寨从未见过的大狗,皮毛金黄,四爪雪白,两耳如竹叶一般伸在秋天温湿的空气里,其凶相如狼,一条铁链从多肉而修长的脖间开始弯成一个弧,一直伸到另一个活物的手里。那是一个青年人,一身深灰色的西服,两襟敞着,脖颈下一朵黑色的蝴蝶花镶在那里,欲飞似飞的样子,一个怪模怪样的物件吊在胸前。就有当过兵的老人说:“这是一架望远镜,三五里外天上飞的鸽子地上跑的兔子都看得见。”青年人那张脸上的一抹古怪的笑,在曼丽脸上也常常见到,我们就想:这是曼丽的弟弟无疑了。无人敢贸然招呼他们,只是纳罕终日待在阁楼上的曼丽为何能这么快知道今日有船来,接下去便猜想到其实曼丽的日子并不孤单,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她与几百里外的襄阳城联系着,她的背后还站着神秘而高傲的一群城里人,问话到了嘴边,也都知趣地咽下了,像咽一口唾沫一样便当,只是眼睛却不想眨了,远远地望着,并不走近。一时间,便都想起了十几年前曼丽嫁过来的情景,那时也留这样的发型,穿这种样式、这种花色的旗袍,一线雪白在旗袍的衩口处闪得人眼花,一片红云样的从街面上飘了过去。

正这么想着,见曼丽忽然走进一家铁器铺。

铺子里的人都站起来,并看清了她。依然是溜肩细腰,感觉上比穿孝服时更加清瘦,黑黑的眼睛里,十几年前的温和胆怯和略略可以感觉到的忧伤都不见了,化作两朵毒毒的暗火跳动着,脸上的肉也不如十几年前那样丰腴红润,绷出了很怪的苍白。

“我要买一把刀。”

曼丽说话了,冷飕飕的。

“哎——”店铺老板扯过小伙计,自己凑来,“曼,曼,曼三奶奶,你要买刀?哪种刀?菜刀吗?杀鸡也可以用的……”

“杀人也用得么?”

店铺老板呆住了,望了曼丽一眼。

曼丽就盯住了他,又把挺直的身子朝后仰仰,细白的下巴朝上一抬,两束光就进了店铺老板的瞳孔里。

店铺老板坚持了一阵儿,禁不住似的,把目光移到了别处。

“一般的只买菜刀和镰刀,你是,你是想杀猪用的吧,后院里有,杀羊的、杀牛的……我不知你要哪一种。其实,其实,只用管家说一声,屠宰店自会杀好弄净给你送去的。”

曼丽只是看着他,不再说话。

管家从褡包中摸出一把银元,一个一个摆在柜台上,不住地说:“够了吗?够了吗?”店铺老板再瞟一眼曼丽,走进后院,不一会儿,抱来了几把明晃晃尺把长的尖刀。

“杀人也用得了,买两三把收着。”

说完,曼丽一转身走出去了。

这一日下午,梁寨人少干了许多活儿,三五个一群,嘀咕着。

“防贼也用得了刀吗?”

“是做给人看的吧?”……

曼丽的小阁楼再次引起寨子人的注意,已是民国三十七年深秋。

富堂已是这方地界上响当当的一个人物,最近又做出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做了解放军的向导,一个时辰就拿下了县城,庆功会上坐过主席台。

富堂在县城出风头,我们梁寨人并没亲眼目睹。兵荒马乱了几年,生意已经十分萧条,都没心思去十里外的县城看热闹。但都把这个消息认真听了,知道富堂如今和枪杆子站到一起了。

富堂领着一干人,带了两杆枪,大摇大摆进入梁寨,恰恰也是一个午后。

两扇朱红色大门在枪托的阵阵敲击中开启了。管家银白的头镶在门框的中央,看见是富堂,伸手就去关门。富堂伸出古铜色的手臂,稍一用力,就把老管家挡个踉跄。

“老不死的走狗,眼放亮些,这是解放大军来打土豪。”富堂满口流着新名词,指着老管家的鼻子骂着,“解放了,老家伙,你知道吗?”

老管家哪里知道富堂已经风光,眼睛里仍是多年前的小伙计,一个偷吃桃子的小叫花,伸出爬满青筋的老手,拦住闯进来的人:

“三奶奶、少奶奶正歇着呢,你该知道的。”

富堂一挥手,老管家又趔趄一边去了。

老管家固执地再次跨上青苔铺面的甬道,一个阴冷的女人的声音在背后响了。

“蔡大叔,请他们到客房去。”

众人一抬头,只见阁楼上敞着的一扇窗子里,一片红绸瑟瑟飘动。

进入幽暗的大屋,一股发了霉的气味扑鼻而来。七八张圈椅绕着一张雕花的八仙桌,老管家抓起抹布触向圈椅,就有一阵阵的灰尘升腾起来,把伸进门洞的一方日光搅得浑浊了。

一看便知这客厅已经多年没用。

富堂大马金刀坐下,一抬头,眼里就盛满了墨绿的桃树叶子,脸一变,扭头朝管家甩出一串狠巴巴的响:“去,叫他们快一点。”

曼丽进了屋,富堂不由得站了起来。他吃惊岁月的利刃竟也嫌贫爱富。翠屏没当奶奶时已不能细看了,曼丽却仍是大花船上一般的身条,只是微微地发胖了,头发稍稍花白,两束不温不凉的光线从眼睛里幽幽流出来。富堂刚感到不该在这个时候折了威风,想说些硬话,身边的白脸青年不由得站起来,头向桌面拗过去,目光却贴着曼丽的耳根滑走了,目光的尽头,一个面带倦意的杏眼少妇正把一缕惊讶送出眸子。

白脸青年抢在富堂面前说话了,语调很温和,“我们是讲政策的,来筹一笔大军南下的经费,听说你们是远近闻名的大户……”

曼丽不经意地一笑,把眼光移向这个白脸青年,“你是共产党那边的,那应该知道红五师,几年前,家父曾捐一笔钱款给他们,其中就有我托人送去的一笔,也算是为革命尽过力的。”

富堂说:“你说的红五师,谁也没见过,快把地契账本拿给杨先生、杨同志看看。”

曼丽又看看白脸青年,眉头皱了皱,“小宽子,还不快进来见见红五师那边的杨同志。”

小宽子进来了,缩手缩脚抱一下拳,恰好把少妇挡在身后。

白脸杨同志抿了抿嘴巴,坐下了,“我们是讲政策的,既然与红五师有过来往,自然是团结的对象,我们也相信,收入情况说说听听也就是了。”

曼丽不说话,看看老管家。老管家忙从身上摸出一个账本,递过去说道:“到了上前年,只剩下五亩坟地和这些房子了,从春天起,全家都没吃过肉。”

白脸杨同志胡乱翻几下账本,把头向后一拗,杏眼少妇正在母子俩的夹缝里看他。他把账本合起来,对梁富堂说:“梁大叔,按他们的财产,在解放区只能划成下中农,要是红五师真的借过钱,打他们可是违反政策的。”

富堂怔住了,嘴角兀自抽动着。

“蔡大叔,送客。”

曼丽丢下一句话,扭头走出屋子。

富堂目光聚在曼丽的后背上盯了一阵,说:“杨同志,去老二家,肯定能筹齐三千大洋。”

二老爷也在客厅接待了他们。

白脸杨同志哗哗地翻着账本,嘴里不住地说:“是个货真价实的,是个货真价实的。”

我们都知道,二老爷靠买地起的家,方圆五里都有他的佃户,每年交租的几天里,码头上就来了船,一船船的拉走了,一罐罐的银元留下了,第二年,交租的队伍又长了许多。

富堂走近二老爷,嘿嘿笑着,“解放大军要南下了,你老人家该出点力才好,不然就要革了你的命,嚓——头就掉了。”他捏捏二老爷干瘦的脖子,“只要三千,拔你一根毛一样,掂量掂量吧。”

二老爷紧握着一根枣木拐杖,挤紧牙缝的声音响着,“一个子儿也没有!富堂啊,养条狗还知道看门哩……”

话没说完,富堂举起了枪托。二老爷的身子从太师椅的靠背上窜了出去,只听咚的一声响,一团鲜红在他的光头上绽开了。

富堂拿起长枪晃一晃,“听见了没有,杨同志说了,你们是货真价实的,打死了活该,人财两空。你们可别错打了算盘。”

七爷爷牙一咬,说道:“家里只剩两千了。”

白脸杨同志合上账本,说:“先拿两千,留下一千记个账,日后用到,再来取。”

一干人带了银元出了二老爷的院子。

七爷爷追了出来,“能不能给个字据?”

富堂回一句,“老家伙头上会有疤的,这就算字据。”

杨同志在前面叫着富堂说:“梁大叔,你先把情况摸一摸,梁寨搞土改,我要来蹲点。”说着话,身边又是曼丽家紧闭的大门了,杨同志摸着下巴须,斜眼瞥了那大门一眼,步子不由得慢了许多。

富堂眼一细,看清了这几个小动作,便从中咂摸出些味道来。

大老爷、二老爷两家,从清末到眼下,一直都是我们仰视的对象,久了,我们总希望他们能出一些不体面的事情。二老爷流了血,我们倒真有几分高兴。在漫长的半个世纪中,他们做事虽然十分谨慎,但难免也出现过一些差池,欺行霸市得罪了一些小业主,乘人之危贱买过别人的土地,当然还出过一些看门狗咬人之类鸡零狗碎的事情,忌恨他们的人也很多,从前都敢怒不敢言,如今出了这事,富堂周围慢慢就聚了一群人。

白白被人拿走两千大洋,二老爷就一病不起,捱到第二年秋天,一命呜呼了。

按我们的风俗,嫁娶喜事可请人帮忙,丧葬事如到了请人的地步,这一家在这方地界真的无法活人了。若在平时,这样的大户人家老了人,半个时辰,人手就多得用不完。如今不同了,都在看梁富堂,佃户也不例外。虽然还没有任何形式宣布,可在我们心里,富堂早成了政府的化身。

妇人、孩娃的哭嚎刚从那深宅大院传出,便有人去了富堂的家。富堂刚刚午睡起来,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懒腰伸得浑身骨头响,胡乱听两句,便对众人说:

“算这老家伙有福,捱到明春,就不得善终了,那叫罪大恶极,要吃枪子的,中央政府有政策。”

多的话没有,大家都听明白了:二老爷的事,如今已经沾不得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早入殓好了,大院里晃动的还只是那些孝子贤孙。七爷爷一看这架势,愁得眼泪也不敢流了,急匆匆去找曼丽。

曼丽倚在楼梯的栏杆上,眼睛把七爷爷一睃一睃的,看了一阵就笑了。

“我的姑奶奶,亏你还笑得出来。”

“哭?哭就能过这一关了?”曼丽走下楼梯,“你们爷俩吃亏就吃亏在吝啬上。早几年就劝你们不要买地了,偏不听,麻烦还在后头呢。”

七爷爷跺跺脚,拎过一把椅子坐下,“这回听你的,我爹那脾气你知道……”

“别你爹你爹了,现在死的是时候。”曼丽坐在七爷爷对面,无盐无味地呷了一口茶水,“老七,你不是还有些钱吗?留着等人没收了去?二叔辛苦一生,原是该风光风光,可眼下不能这么办。河对面不是贺营吗?拿了钱去雇人,雇不到就自己抬,三十大几的人了,遇事该有个主意。”

“嫂子,求你过去主持一下,我如今可是一头糨糊,办不了这种大事。”

曼丽想了想道:“我是二叔接过来的,是该为他尽一尽心。你知道,要土改了,咱两家不能都……我过去帮你,一切从简就是了。”

出钱雇人的消息一传出,富堂立即改变了主意,自言自语说:“到底读过洋书,看得开。曼丽出这种主意,咱得费心给她改一改。”他转身对众人说,“有大鱼大肉吃着,有什么不好?大户人家要排场,去上百八十人不算多,只是心里要放一杆秤。”

七爷爷只好把雇人用的钱置了一些酒菜。

第三天早上,富堂露面了,他要亲自为抬架喊号子。

他走到二老爷灵前,单腿跪地的刹那间,我们都以为富堂记起了往日大老爷的恩情,来请求二老爷原谅的。谁知他另一条腿迟迟没有弯下,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堂屋内硕大的黑漆棺材后面,一个浑身雪白的女人正伫立在一排祖宗牌位前。她的目光越过身边沿着棺材跪了两排、正在嚎啕的大小女人们的头顶,落在院顶的一方就要饮泣的黑压压的天空,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干系。我们梁寨人只看见她拜天地拜父母时下过跪,以后再没有见过她为什么人弯过她的双膝。因为都知道她是城里人,不跪不哭都在我们预料之中。

富堂迟疑了一阵儿,终于把已经跪在地上的那条腿也撑了起来。就在这时,酝酿了几日的大雨落了下来。半个时辰过后,雨开始变小,院内已是一片泥泞。

请来的阴阳师走到客厅门口,回头看看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富堂,用嘶哑的声音对着院子叫道:“时辰到了——”

富堂拿着一把明光光的板斧,领着十几个抬架的冲进堂屋,屋内的孝子正和二老爷作最后的告别。

阴阳师又看一眼富堂,高声喊着:“合棺啰——”声如公鸡长鸣。

男女孝子几十人跪满一院子,哭声连作一片加入四五班响器的吹奏,向天空飘去。

富堂摸出油晃晃的几根四寸长钉,一挥手,八个汉子齐发出一声嘿,棺顶合缝了。

富堂手抡板斧,当的一声,四寸长钉没在木头里。七爷爷扶着棺材,随着斧子的一起一落,嘴里不停地说:“爹,你可躲着钉子呀。”

众人七手八脚拴绳子的时候,知客抱来一只芦花鸡,端来一只大蓝边碗,递来一把大菜刀,富堂夺过菜刀掷在地上,把芦花公鸡按在门墩上,板斧一扬一落,硕大的鸡头栽在门前青色的踏石上,暗红的血注在蓝边碗内溅出一朵花。富堂左手一扬,无头的公鸡飞入白花花一片的孝子群中。富堂抓一把鸡血朝棺缝处胡乱一抹,也不擦手,站在青色踏石上,大叫一声:“起架啰——”

七爷爷扛着淋得不成形状的灵幡,率众孝子出了院门。开始都站着,见那棺材在大门露了头,一个个都跪在泥浆中。富堂冷冷地看着哭成一片的孝子,大喝一声:“拿酒来——”

十七碗水酒端来了,富堂一口气饮了,十六个抬架的汉子也都一口气饮了,拿着蓝边碗盯着富堂看。富堂终于寻到了什么,眼里就有了两束亮狠狠地甩出来,举起蓝边碗朝一棵老枣树下的石碌碡摔过去,十六只碗也跟着摔在石碌碡上。枣树那边的一棵香椿树下,曼丽正举着一把黑洋伞背朝着人群站着,样子像是极愁苦。

捧碗的时候,我们分明看见曼丽的身形有些晃动。这一切都合乎规矩,我们实在觉不出有什么不妥。

富堂的声音带着醉意响了起来:“上路了——”

一长髯老者举起一只瓦盆摔下去,男孝子都站起来,缓缓地沿着大路向前走,棺材推倒了下面的两条板凳,在女孝子的夹缝里挤了过去,溅了她们一身黄泥浆。

刚走出五六丈远,富堂又叫一声:“落下了——”

男女孝子前后朝着棺材跪下来,哭声登时雄壮了许多。

富堂喊号子的间隙越来越短,最后竟是十来步一歇了。众孝子早成了泥人,哭声渐渐地走了调,反倒真像啼哭了。一里地的路程,抬架的又喝了三碗酒,体弱的孝子已需要儿女架着胳膊前行了。在我们梁寨人的记忆里,再也没有比这更残酷、更能折磨活人的送葬了。

棺材入土的时候,富堂的号子早喊出半句,二老爷永远无法安睡了,棺材倾斜在墓坑内,无法摆平。

我们心里都清楚,富堂的气还没放完。从此后,我们开始同情曼丽一家人的处境了。

多年前那个牵着狼狗、挂着望远镜的青年人,在这一年的初冬又一次来到梁寨。这个中年人早没有了从前的威风,傍黑的时候,他悄悄从后院的小门进了曼丽家的院子。晚上,小阁楼里就有如泣如诉的声音响了半夜。第二天早上,蔡老头和奶妈含着眼泪,告别了曼丽一家人。新婚两年的宽子和英莲出来送他们时,又一次戴了重孝。

我们立刻推想:曼丽引以为自豪的父亲已经死了。

消息传到富堂那里,他有了另外的说法:“这老家伙肯定叫政府镇压了,那么,借钱给红五师的事就是个瞎话。”

当天晚上,富堂亲自登门,提出了借房居住的要求。他有六个儿子,一个已经娶了亲分开另过着,其他五个儿子,小的也有长枪一般高了。富堂不能不为儿子们着想,原以为土改马上就开始,谁知竟拖了几个月,他就想自己解决房子问题了。听完了,宽子恓恓惶惶上了阁楼,不一会儿就下来了,满脸堆着笑,对富堂说:

“耳房和前院你们尽可以住的,本来就是一家人,房子空着还烂得快些。二侄子已经订了亲,这房子就算是送他的一份礼吧。娘说明天找个中人,立个字据。她本来要下来的,我没让,她患伤风已有多日了。”

第二天,我们都知道了这件事,心里感叹着: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就要土改了。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寒冷,常有觉不出方向的邪风刮过。雪又下得多,下过了准热一两天,雪又化了水。眼见着房檐挂着的冰柱儿一日日地粗壮,一日日地长长,有的果真就撑在地上了。但心叫什么东西锁住了,看不见这种奇观,还觉着它的不祥。大人的心终日在嗓眼下两寸远的地方吊着,孩子们眼馋那透明的柱儿和浇了黑油样的路面,刚要出去戏耍,便被大人压低了嗓门的呵斥禁住。

我们首先明白了什么叫开会。

光棍梁二一根烂麻绳把空心破棉袄朝腰间一缠,咣咣地敲几下破铜锣,尖细的声音就满寨子响着:“开会啰——开会啰——”

会场设在二老爷家的打麦场里,一张破桌后面坐着富堂和来蹲点的杨仁君,上千人面朝着他俩,坐着、站着、蹲着,高高低低搠了一大片。富堂和杨仁君轮着站起来讲话,一讲就是大半天,讲得太阳矮了,天也凉了,人群一批批地短了,又长了,又短了,却都不敢说话,支着耳朵听。听见了一个异样的响动,便用目光去寻,却又看不见是什么发出,细想才知是有人放了屁,一个忍不住就咧开了嘴,惹得都撑不住,就笑出了声音,忙左右看看,见台上还在讲,胆子就大了,便小声说起家短里长来。

原来开会就是轮着说话。

曼丽那天也来听会,坐在一个麦秸垛旁,一手支着腮帮子,半天不换一个姿势。

“真的曼丽就穷得吃不起肉了。”

“难说,或许早几年她就听到了风声,把地全卖了,城里人精能哩,如今又和富堂攀扯上了,再不会有事的。”

“有事没事谁说得清,还不就是那么回事。”

“不是那么回事还能是别的什么事。”

“什么是事什么不是事眼见了才算是事,别瞎操心了。”

这些话都是用手捂着嘴,轻轻送出的。富堂的牛眼朝这边一扫,忙都把脖子抻直了,听见的声音就分外的大。

“咱们梁寨,有罪大恶极,有苦大仇深,该杀的要杀,藏好的要想法挖出来,这是穷苦人的天下了,二掌柜的房子从今天起归政府了,到时分给那些住茅草庵的人家。”

我们心里就不住地嘀咕:历来父债子还,看来七爷爷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后来的会就变得不那么温和了。七爷爷和几个店铺的老板耷拉着头站在马扎子上面,一个一个人走到他们跟前诉一番他们先前的不是。人们发现说完了能分一升小麦,等候上台的人就排起了长队。轮到铁器铺老板,富堂说他交出的账本是假的。光棍梁二从这句话中品出了滋味,第二天继续诉苦时,他第一个走上台去。

“你做的是大生意,铺面的账本作不了数。民国三十四年秋天,就是曼丽的弟弟牵着大狼狗来的那一天,你卖了多少钱?四把杀猪刀,你就收了十二块钢洋。张铁匠卖给你,一把只收半串铜钱,大清时就是这个价。”

富堂接着道:“你记得他的铺面什么时候开的业?”

梁二揩一把鼻涕说:“宣统二年秋天,那一年我五岁,开业那天,我还去拾过炮仗哩。”

杨仁君伸手比画着,“赶快算一算,每天有三五宗这样的买卖,可不是个小数目。”

铁器铺老板叫一声“天呢”,一头从马扎上栽了下来。

当晚,铁器陈和七爷爷被送进一间牛屋。七爷爷被怀疑埋掉很多钱,因为去年他拿出两千大洋,眉头都没皱,没有几万大洋撑着,腰板能这样硬?七爷爷在牛屋熬了七天,跪过碗片,喝过辣子水,终于改了口,答应回去拿账本。后半夜,看守见他没回来,追到七爷爷家要人,才知七爷爷根本没回家。第二天早上,人们在河边的老柳树上发现了他,早硬了。

在那个冬日里,寨子里常常可以看到曼丽的影子,一见人,脸上就浮出一层贴上去的笑。看她变成这种样子,我们都有些于心不忍。

镇压铁器陈的报告已经打上去了,一窝老小终日哭哭啼啼的。人们在街面上再看到富堂,都不由得向他点头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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