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安置在一个营帐中,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刚刚燃烧过后的焦糊味,想来是我们刚刚的杰作。
有侍女进来点上了香,白色的烟雾缕缕升起,融散在空气中,就像长青木的雄壮的根须。金丝的香炉有一些发暗,红色的焰头就像一只血红的眼睛,若隐若现的闪着光芒。
军医和随从的军士都退步离开,营帐里空无一人。我打起精神,细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虽说是地处边塞,这个地方的摆设却带着一种江南的温婉味道和一种奢华的气度,泼墨丹青绘就的床幔四散而下,隐约不见外景。正对床的地方有一面巨大的屏风,精细雕琢的黄花木框缠绕着银丝,细细看来,上面是一整幅水墨山水图,群山翠绿欲滴,碧波点点,一位渔夫撒网其中,颇有几分闲散意境。
之前从马上摔下来,我颇为幸运,地上的草甸子帮我缓解了不少冲力,除了身上一点淤青之外,我并没有受多严重的伤。不过之前在外奔波良久,我浑身很是酸痛,有些头晕脑涨的。
但是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是落到了何人手上,趁着没人的功夫,我开始探究逃跑的路径。
这个营帐极大,只有一个出口,外面守卫着四个士兵,都手握利刃。倘若要不动声色的溜出去颇有难度。营帐外面是一间大厅,屏风里则是寝室,周围没有开窗子,只有正上方的一顶天窗敞开着。
我悄悄的穿好鞋子,把脚盖在被子里。这天窗不算太高,倘若能爬出去应该不至于摔死。我慢慢坐起来,看到靠近屏风处的一只小几,便从床上探出身子去够。
那小几有些远,我呲牙咧嘴的使劲舒展着指尖,眼见就要碰到的时候。一阵脚步声突然响起,我功亏一篑,很泄气的躺回床上。
屏风外好像有人在交谈,我急忙收敛了动静。
“回禀殿下,火势刚刚扑灭,我军伤亡共十六人,烧坏帐篷五顶,还有……一个粮帐被毁。”
一阵沉默,我听到刚刚一个略带低沉的声音响起:“那些人,抓到了吗?”
我浑身一崩,赶忙细细听着回话。
“还没有,但是我们已经加派了兵力,那些人逃不掉。”
那个低沉的声线不急不缓:“不过是一些残兵,现在估计也跑远了。你不必派遣过多的人去追捕,把那些兵力收回来,原地待命。”
“可是……”那个士兵犹豫了一下:“这是那位的意思。”
“是吗?”我听到一丝危险的语气:“看来过多时日不见,你们都快忘了应该如何听命了。”
“属下不敢。”
“我看你们胆子大得很。”我细细听着那人的话语:“现在刚刚遭受伏击,军营里损失严重。你们却抽调大部分兵力去追捕几个残兵败将,且不说耗费人力物力,倘若军营内空虚,再遭遇伏击,你们可曾考虑过后果?”
“属下愚钝,我们这就去收回兵力。还请殿下责罚。”我听到士兵猛然惊醒般,突然单膝点地,沉沉发声。
“罢了,你们下去吧,不要散漫的时日久了,就变得头脑简单了。以前我管不了你们,现如今,也该收收心了。”
“属下明白。”
“等等。”那人突然又道:“今日你们跟随我外出巡视,看到军帐起火,便迅速赶回来。中间,没有见到过任何人,任何事,明白了吗?”
“是,属下明白。”
我隐隐约约听完这些话,心下纳闷,那个人为什么要放陈子骜他们走呢?为何又刻意隐瞒抓到我的消息?
正这样想着,我斜眼一瞥,一只鹿皮靴缓缓踩上了地毯,地毯上的波纹一圈圈缓缓漫开。我赶忙闭上眼睛。
一只手,极慢极慢的撩开我的发丝,覆上了我的脸颊。我后背一阵发麻,有一些微微的战栗。
这架势有些不对劲,心里恍惚明白这人下一步要做些什么,我暗暗咬住了牙,摸一摸袖口处早就藏好的藏刀。虽然我力气有限,但倘若攻其不备,还是有很大胜算的。
只要那人的手再下移一寸,只要他凑上来……
手中的刀刃微冷,我静静的等待着。
“现在没事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一惊,听着这个声音,突然感觉与刚刚判若两人。这个人的声线偏冷,与那个士兵对话的时候让人感觉不寒而栗,但是现在的声音,却带着一种难得温柔舒缓的意味。
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我抬起眼皮,带着审视的目光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人的打扮有些奇怪,白色的棉布衣袍,外面是墨黑的软甲。整个人的上身和头上裹着一块极其宽大的米白色头巾。即使是在室内,那头巾依旧裹得十分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来。
他的眼神就那么淡淡的扫下来,很是温柔,又很是熟悉。我看了他好久,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热不热?”
那人一怔,好像被呛了一下,干咳两声,有些局促的摇摇头。
沉香的气味悠悠入鼻,我思索着这个人颇为奇怪的装扮。这里地处边塞,民族众多,文化多元,我猜想这个人很有可能是有什么特殊宗教信仰的人。
在我的惯常思维之中,教徒大都是崇德向善的,而且这人眼睛里没有闪现恶意,估计暂时应该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我淡淡的扫视他的衣袍,见他面色微变,忙解释道:“我无意亵渎。但是你愿意为我治伤,你很善良,谢谢你。”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阿良的那双天真无害的眼睛,模仿着用同样无比单纯的眼神看着他。
那人的眼睛突然流露出一丝笑意。我一阵惊喜,看来这人吃这一套。
“被我抓住,你就不想逃吗?”那人不动声色,缓缓道。
我眨巴一下眼睛,无比坚定地编着瞎话:“我不跑。信徒都是世界上最真诚的人,我相信你们都是好人。”
“我不是什么信徒。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现在在这里,是安全的。”那人好像对我的话语浑不在意,隔着斗篷揉一揉我的头发,转身将我的被窝从脚的一端扯开。
我身子一僵,我刚刚穿好的鞋子……还老老实实的挂在我的脚上呢。
那人仿佛早就意料到了,动作极慢的帮我脱下鞋子,端着我的脚细细查看了一会,又舒缓了眉头,好像上面有什么好看的一样。
虽然我们都向对方表露了善意,但这个动作,似乎有些过分亲昵了。
我的脚向来没什么好看的,又瘦又长,根本没有那些玲珑的小脚来的讨喜。而且冬天的时候,还会生出冻疮来,好在现在天气回暖,我也少了诸多罪受。我瞥他一样,默默把脚缩回被子里去,有一点点的心虚。
“还说不想跑?”
我在心里切了一声,既然知道我想跑,又何必来试探我呢。
“我不跑,难道你们会放了我吗?”
“你先把伤养好。”那人没有理会我,起身从外面端进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放到我的桌案上。“你身上被人下了蛊,先喝药。”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先把药喝了。”
我犹豫的看着药碗,一种十分强烈的不安涌上我的心头。我抬起头,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双幽若黑潭的眼睛,却无法从中读出半分情绪。
“你不信我吗?”
我非常坦诚的摇了摇头。
敌营中人,装扮怪异,身份不明,善恶难辨,对我却有一种莫名奇妙的善意……我应该相信吗?
那人也沉默着,好像不知道应该如何向我解释。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感觉到这个人好像很不喜欢多说话,总是喜欢用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我。
但是即使这样的沉默不言和无形中营造出来的疏冷气质,我却感觉到一场巨大浩瀚的波涛,隐藏在这个身体之中。
我该相信吗?不该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