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太耳熟了,但是我却愣在了那一瞬间。
我想要转过头去,身后的人却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
他微微低下头,将我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上。
“小枝,是我,晋语。”
那声音带着冷冷的声线,语调很平,又带着一分喑哑,好像一个人已然历经了数年的沧桑。那声音也极轻,小心翼翼的,就好像害怕触及了什么脆弱的珍宝一般。
这个说话的人,一听就是很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每一句话都带着试探,但是偏偏,我却对这个声音这样熟悉。
在白帐篷里,那个一身包裹着白棉布的人,他有些蹩脚,有些生硬的对我说:“别怕,我在这里。”
我猛地转过头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眼神,是平静,惊讶,疑惑……?我只知道,一个迫切的,呼之欲出的答案,一个很久不见的人,即将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双带着深邃温柔目光的眼睛,面庞明朗的线条,长长绑在身后的发,一身青色的布袍,我看着面前临然玉立的身姿,几乎难以想象他就是印象中那个穿着毛毡放牛的忧郁少年。
“晋语?”我的声音有一些颤抖,手指游游移移的停在离他脸庞几寸的距离。
他接过我的手,缓缓地放到他的脸上。
他说:“小枝,是我。”
我说:“那天,在落雪塞上,我被一个披着白色衣袍的人救了……”
他打断我:“那个人也是我。”
我愣在那里,一瞬间,那个牵着牛送我休憩的少年,那个在营帐里用白布蒙了全身却一直暗中关心我的神秘怪人,已及现在,将我揽入怀里的,带着温存与惊喜的人,好像都合成一体,那样多的疑惑不解,那样多的思念与心疼,仿佛都在这一刻,如坚冰遇到就位的阳光,瞬间消融。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在我鼻腔里兜兜转转,再初出来的时候,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落了下来。
晋语被我吓了一跳,急忙拿出手去帮我擦眼泪,他说:“我知道,这一路上你受苦了。”
我却一手抓住他,咧着嘴对他比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眼泪顺着我的笑肌流下来,我磕磕巴巴的说:“我……我开心。”
晋语拍一拍我的背,我继续磕巴着:“我……我不想……不想哭,可就是……就是控制不住。”
晋语露出一个温存又带着一些无奈的笑,一把把我搂到怀里,说:“想哭就哭一会,哭累了就歇一歇,不然一会脸都哭花了。”
我点着头,还止不住抽泣着:“嗯……”
灯火如豆,大殿中斑斑驳驳的灯火汇集在一起,就像漫天的流萤。我一向不是自诩坚强的人,但却也没有这样矫情过。这件事之后,我曾经耻辱地反思了好久,为什么当时那么失态,哭成那个鬼样子。
后来我感觉跟那天那样阴沉的天气有很大关系。
天气阴成那样,人肯定想到的是最消极的表达方式,再加上外面在下雨,肯定就触景生情的,所以哭出来也很正常了。自己给自己理清了逻辑,我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
晋语听到我这个刁钻的观点,竟然也没反驳我,只是笑着理了理我的头发,道:“你要是想怪天气我也不反对。但我在心里感觉,还是都怪我,让你那样伤心。”
我有些不好意思:“也不能全怪你。”
我话音刚落,连缓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晋语的手便从我的后腰上蔓延过来,他说:“但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你伤心。”
我当时只感觉这句话,受听极了。
我当时抽泣着,突然想到:“晋语,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开口说话了?”
晋语眼神中好像闪过一丝莫测的光,来不及捕捉便消失不见。他轻轻问我:“小枝,我开口说话你开心吗?”
我想了想:“大约是开心的吧,你呢,你会开心吗?”
我看了看他的眼睛,还是带着那种忧郁的光芒,他静静的看着我,笑一笑:“我也开心,小枝开心,我都会开心的。”
我说:“你之前很多事情都瞒在心里,不言不语的,只是在纸上写字。你和杜妈的身份,经历,那么多委屈,你都憋在心里。现在,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可以告诉我,一句话一句话的慢慢讲给我听。”
晋语点点头:“好。”
那天晚上,外面风雨依旧不休,我在晋语怀里平复着情绪,晋语则是慢慢的跟我讲他从那日他离开到如今,这一路上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容掖公主当初因为两国的纷争,失去了家国,忍辱负重了许多年。如今她早已暗中纠结武装力量,从泾弋离开,立志要拿下兰煌,以报北掖的灭国之仇。
她把驻营的地点选在了落雪塞,这里人迹罕至,地形开阔,适合演练兵士,却不料被大魏士兵发现。那日,晋语被容掖公主请到营帐之中,容掖公主请他助她一臂之力,这也就是那日,晋语失踪。
后来,晋语因为我仍然需要用药,便答应了容掖公主的条件,随她离开。助她抵抗大魏前来绞杀的武装力量。
那日击退了大魏的军队,他奉命随行,却在回到军营的路上遇到了倒在从马上跌落下来的我。但是当时为了掩人耳目,他只能假装没有见过我,把我偷偷藏在营帐里。后来在容掖公主训演军队的时候,晋语便趁机放我离开,让陈子骜把我救走。
而后,他们兵分两路,容掖公主在城外继续召集军队,韬光养晦;而晋语则是来到了兰煌的黄叶寺,负责兰煌城内的接应。下一场出击,容掖公主便要拿下兰煌,以报灭国之仇。
我问他:“她这样多的人,为何一定要请你过去统帅军队呢?”
晋语惨笑了一声:“因为我曾是泾弋的三皇子,而且我有父王之前送我的兵符牌证明我自己的身份。而容掖公主的士兵,一部分是北掖的旧族,更多的则是泾弋人。”
我点点头:“她想借助你的力量来控制兵权?”
“是。”晋语拨弄一下我的头发:“我有足够的威信,可以更快的凝聚力量。可以帮她很大的忙。”
我理清了思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想了想,斟酌道:“晋语,其实,你也是想报仇的,对吗?”
灯影摇曳,久存的书本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墨香,我和晋语就靠在书架的一边,我看着他,想起了杜妈叙述的那些往事,轻轻问他:“其实,你应该很久很久之前,就想报仇了吧。”
晋语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怎么会不想呢?泾弋十几万军民的性命,那些葬送在烈火之下的孤魂,那些久久不能忘怀的背叛,那些折磨自己十年的耻辱……一层一层,一点一点的在心底蔓延,在落雪塞的哪一天,不会煎熬?
我知道,杜妈一直想让晋语忘记这些,希望时间可以像流沙一样,将那些伤痕一点点掩埋。但是在很多事情,我们只有铭记了,才能支撑自己活下来。
这份耻辱,这份血海深仇,哪里可以忘却的那么轻易?
我静静的摆弄着衣摆:“晋语,有些仇恨,折磨了你太久,让你在这里隐忍痛苦了这么多年。谁都不是救世主,会那么轻而易举的原谅,倘若你想要报仇,这些都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晋语睁开眼睛,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声音疲累苍老的就像一位几十岁的老人。
他说:“小枝,谢谢你。”